韓阿富??龔喜躍
我叫韓阿富,1914年出生在浙江杭州一戶貧民家里,15歲時父親送我去城里一家小酒館當學徒,后來我在杭州許多飯館里幫過工、燒過菜,有時還去一些達官貴人、土豪劣紳、資本家家里操辦紅白喜事等。解放前,當廚子是個低人一等的受氣差事,稍不留意惹惱了客人,挨罰事小,還可能會丟掉飯碗。至于浪跡街頭的流氓惡棍、兵痞黑幫,那就更得罪不起了,酒足飯飽后,有人專門在飯菜里找茬,不給錢,為此我們這些廚子和跑堂的人常常挨打挨罵。
1949年5月杭州解放,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下,我們這些“下人”獲得了新生。新中國成立后,我和老伴兒在勞動路開了家小飯館,我負責燒菜,老伴兒既當老板又當跑堂。1953年初的一天晚上,有位公安干部光顧了我家小店,飯后很親切地和我們夫妻倆聊了些家常。過了一段時間,他又來了,這次不是來吃飯的,而是要介紹我到西湖孤山邊上的樓外樓菜館當廚師。樓外樓是杭州有名的大菜館,能到那里當廚師是我們這些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當時我就答應(yīng)了。后來才知道,介紹我去樓外樓工作的是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的曲琪玉局長。
樓外樓原來的老板姓洪,1952年底菜館被西湖公安分局接管。當時的杭州沒有設(shè)旅游局,西湖風景區(qū)轄區(qū)內(nèi)所有的賓館、飯店、飯莊、茶社、照相館、書畫苑、游船等200多家旅游服務(wù)單位,都算是“特殊行業(yè)”,統(tǒng)一歸屬西湖公安分局直接領(lǐng)導和監(jiān)管,這樣做主要是以旅游服務(wù)行業(yè)為掩護,強化西湖風景區(qū)的治安保衛(wèi)工作。我到樓外樓報到后那里共有14位員工,一律算作公安局的正式職工。姜松齡、蔣水根兩位同志任正、副經(jīng)理,負責菜館的具體經(jīng)營和行政事務(wù),其中蔣水根是菜館的主廚之一,他曾教會我很多燒菜的廚藝。
能到樓外樓工作,對我來講已經(jīng)是件天大的好事了,可我怎么也沒想到后來能夠十分幸運地走進中南海,給毛主席當廚師,并且一干就是20多年,其中的故事耐人尋味,令人難以忘懷。
我第一次見到毛主席,是在1953年年底,那一年毛主席來杭州視察工作,住在西湖邊上的劉莊。
劉莊,位于西湖西岸的丁家山下,屬于西湖公安分局的轄區(qū)之內(nèi)。此地曾是晚清舉人劉學詢購建的一處莊園,新中國成立之初由人民政府接收,毛主席來杭州前臨時騰出作為接待用房,毛主席在此一住就是兩個多月。
當時樓外樓的姜松齡經(jīng)理找我談話,說是分局領(lǐng)導決定派我去劉莊為北京來的中央首長服務(wù),具體服務(wù)的是誰,領(lǐng)導沒說。那時我們有紀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剛到劉莊時,我在后廚給北京來的李錫吾、廖冰夫兩位同志打下手(幫廚),他們是毛主席的廚師,剛?cè)r我并不知情。一天上午,李師傅聽說我在樓外樓菜館會燒魚,就讓我到西湖邊的魚籠里撈魚,中午給首長做魚吃。早飯后,我正站在水里忙活兒,有一群人沿湖岸的甬道走來。只見走在前面的人個子高大,面容慈祥,氣度不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那人看見我站在水里,就走過來問:“同志,你在干什么呀?”聽他講話的口音很重,我心想,這人是誰呀?這么眼熟。一時竟忘了回話。旁邊隨行的省公安廳廳長王芳對我說:“主席問你話呢!”“主席?這就是毛主席嗎?”我這才想起了毛主席的畫像。是他,這正是毛主席呀!我使勁甩甩手上的水,緊張地回答說:“我在撈魚?!敝飨f:“注意,不要掉下去?。 蔽艺f:“沒事,水不深?!敝飨謫枺骸澳闶悄睦锶搜剑俊薄敖B興人。”“哦,你是魯迅的老鄉(xiāng)嘛!”周圍的人聽后都笑了,隨后主席帶人繼續(xù)散步去了。目送著主席的背影,我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毛主席呀!”
毛澤東與韓阿富
那天晚上我一點兒都沒睡意,回想著白天的情景,沒想到毛主席那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也就是那天中午,我第一次精心給主席燒了一道杭州的地方名菜——西湖醋魚。主席和江青吃了都說好。從那以后,主席在杭州期間,我經(jīng)常為他們燒菜吃。大概是北京來的領(lǐng)導對我的工作比較滿意吧,后來決定調(diào)我進京專門為毛主席做飯。
1954年春,曲琪玉局長親自找我談話,向我傳達了組織上調(diào)我到中辦警衛(wèi)局工作的決定,任務(wù)是給毛主席當廚師。又過了些日子,我和江青等人一起到了北京中南海。
在毛主席身邊工作一段時間后,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矛盾,能在主席身邊工作,自然覺得很光榮,可初來乍到,環(huán)境不熟,人員不熟,北方的氣候干燥,生活習慣很不適應(yīng),最主要的是中南海工作紀律十分嚴格,沒事也不能隨便外出。由于種種不適,加上想家,在主席身邊只干了二十幾天我就不想干了。一天,我找到時任中辦警衛(wèi)局副局長兼中央警衛(wèi)團團長張耀祠,向他談起我要回杭州的想法,他聽后耐心地對我說:“我個人還是希望你最好留下來,有什么困難我們可以商量解決?!蔽艺f:“沒什么困難,就是待不慣,還是讓我回去吧!”他見我執(zhí)意要走,也就沒再說什么。就這樣,我從中南海,從毛主席身邊開了“小差”,悄悄地回到了杭州。
回杭州后,我在家里休息了兩天,單位來人把我叫到了西湖公安分局的會客室。曲琪玉局長一見我就嚴厲地問道:“你怎么回來了?”我說:“北京的氣候太干燥,我實在待不慣,平時也沒有大米吃。再有,我母親剛?cè)ナ啦痪茫依镞€欠人家50塊錢……”話沒說完,曲局長就氣憤地打斷我說道:“什么待不慣?我看你就是考慮自己的事太多了,貪圖安逸,不顧大局。革命者應(yīng)該四海為家,哪里需要哪里去,黨叫干啥就干啥。我是山東人,不也到杭州來工作了嗎?調(diào)你去北京工作,是中央首長和省市領(lǐng)導再三考慮的,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呢!你可好,去了又跑回來,這和戰(zhàn)場上的逃兵有多大區(qū)別?”我看他動了肝火,急忙解釋說:“我是向張耀祠同志請示過的?!鼻珠L說道:“張局長留你,你還堅持要走,你還有點組織觀念嗎?讓你給毛主席做飯你不干,難道你還愿意像解放前那樣伺候資本家?告訴你,這是革命工作,不是打零工。我們西湖分局幾百名干警、職工就沒你這樣的。你先回家考慮幾天,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找我,你的工作先不安排了?!?/p>
從曲局長那兒出來,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回到家里越想越后悔,天天像犯了錯的孩子,門也不想出,人也不敢見,憋在家里“閉門思過”。過了些日子,見沒人理我,我只好鼓起勇氣,硬著頭皮主動去分局見曲局長,當面向他檢討了自己的錯誤行為,并表明愿意回到毛主席身邊繼續(xù)工作。曲局長聽后表示接受我的檢討,還批準財務(wù)科給我補助了50塊錢,讓我回家等候通知。后來,經(jīng)他請省公安廳廳長王芳同志與中辦警衛(wèi)局汪東興局長聯(lián)系,兩個月后我又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回到了毛主席身邊,繼續(xù)為他老人家做飯。當時在主席身邊做飯的其他同志見我回來了也十分高興。
回到主席身邊工作不到三個月,1954年國慶節(jié)的前一天,在中南海豐澤園毛主席的院子里,我又見到了曲局長。他一見我就問:“韓阿富同志,近來工作還好吧?”我一見他,又驚又喜地說:“謝謝局長關(guān)心,我很好。您是來看我的嗎?”他聽后笑著對我說:“一是來看看你,二是我也調(diào)警衛(wèi)局工作了,今后有事還可以找我?!闭f完轉(zhuǎn)身和汪東興局長一起走進了主席的房間。
見到曲局長,我的心情一下子開朗了許多,真是應(yīng)了那句“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老話。他的到來,不僅使我感覺到在北京有了可親近的人,而且對我安心工作也是一種無形的鞭策和鼓勵?;氐綇N房,我興奮地對大家說:“我在杭州的領(lǐng)導來了,剛在主席那邊見到他了?!庇腥藛枺骸八莵砜茨愕??”我說:“不,他也調(diào)警衛(wèi)局工作了?!贝蠹衣牶蠖夹α耍骸绊n師傅,這下好了,管你的人追到北京了,看你以后還想走不?”我忙說:“不走了,只要工作需要,我愿給毛主席做一輩子飯。”
曲局長是我的領(lǐng)路人,也是我十分敬重的老領(lǐng)導。在杭州,他當西湖公安分局局長,領(lǐng)導著幾百號公安干警和職工。調(diào)入中辦警衛(wèi)局后,他先是給毛主席當警衛(wèi)隨員,后來當了警衛(wèi)處長兼毛主席的衛(wèi)士長。后來,從杭州又陸續(xù)調(diào)來十幾位同志進入中南海,直接在主席身邊工作的,除我之外,還有當衛(wèi)士的封耀松、當服務(wù)員的錢水濤和當理發(fā)員的周福明等人。
退休后我和程汝明(毛主席的廚師之一)到南長街北口的澤園酒家當“業(yè)務(wù)指導”。每年我們這些曾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老同志都要到這里聚會,有時候李敏、李訥也來,我和老程親自下廚為大家燒菜,大家稱之為“毛家菜”。后來陸續(xù)有許多報刊記者來采訪我們,了解我們當年在毛主席身邊工作的事。我文化水平低,寫不來,他們就讓我口述,幫我整理。當然整理的版本很多,令我滿意的還是一個叫董保存的同志,他的記述比較翔實,為我留下了寶貴記憶。
給毛主席當廚師,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剛開始,主席和江青在一起吃飯,有的東西江青愛吃,主席不愛吃,有的東西主席喜歡吃,江青卻不要。江青本來是北方人,不知怎么養(yǎng)成了南方人的飲食習慣,大概年輕時在上海待的時間較長的緣故,她不吃蔥、姜、蒜等刺激性的食物,而主席卻特別喜歡,如果飯桌上沒有辣醬和蒜泥一類的東西,主席就會說菜沒有味道。我是給毛主席當廚師的,當然要把主席的飲食擺在首位。因此,燒菜時充分考慮到主席的口味,有時還要單獨給主席做幾道菜吃,江青見了就不高興,有一次她進廚房對我說:“韓師傅,你給我們分家啦?”我當時不知該怎樣回答她,好在那個年代她在黨內(nèi)沒啥職務(wù),不像“文革”時期那樣厲害。
我們這些廚師都知道,主席的飯好做,他沒有什么特殊要求,但要搞壞了他也會提醒我們注意。有一次,我給主席燒菜鹽放多了,他把我叫去問:“你這個師傅姓什么呀?”我不知道啥意思,回答說:“主席,您忘了,我姓韓呀!”主席說:“我看你這個師傅不姓韓,叫你咸師傅吧!”我這才明白菜做咸了。主席愛吃辣子雞丁,還愛吃雞頭、雞爪、雞脖子。有一次我給他做了只雞,把雞頭、雞爪子去了。菜端上去后,主席一看故意問道:“這只雞怎么沒頭沒腳???”端菜的同志說:“這些東西都讓韓師傅給去了?!敝飨χf:“該不是韓師傅自己吃了吧?”從此以后,我再給主席做雞都是整只的。主席到了晚年,特別喜歡吃杭州的“叫花子雞”,高興時就說:“告訴韓師傅,今天來只叫花子!”
主席不喜歡吃海味,海參、魷魚這些高檔菜他都不愛吃。相反,對豬下水、泥鰍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倒是情有獨鐘。主席愛吃紅燒肉,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他還愛吃豬肚,特別是豬肚頭,比較厚,做好了還是脆的。水爆肚絲他也愛吃,燒好后要用碗,不能用碟和盆盛菜。
主席喜歡吃小魚。在玉泉山暫住時,我有空就跑到圍墻外面的小河溝里撈些小魚給主席燒菜。河溝里的魚,大的不過手指頭粗細,用面滾一滾,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些辣椒面和食鹽,主席吃得可香了。白條魚、鰱魚,他都吃小的。主席對魚頭也很感興趣。有一段時間,外地給中南海送了些胖頭魚,我們養(yǎng)了幾條,專門給主席做魚頭湯吃。主席還喜歡吃炒“龍腸”,也就是炒大青魚的腸子。泥鰍也是魚類,有一次,主席說他想吃鰍魚,我當時不懂什么叫鰍魚,后來才知道是泥鰍。別看我為主席燒了多年的菜,還真沒做過泥鰍。我把買來的活泥鰍先用開水燙死,不去肚腸,直接下鍋用油炸,主席吃得特別高興。主席不愛吃大蝦,也不愛吃蝦仁,偏愛吃河里撈上來的小蝦米,而且吃法也比較簡單,同蘿卜絲一起燒著吃。有好幾次我給主席燒小蝦,他很高興,每次都夸獎我燒得好吃。我心想:這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吃的東西呀!
毛主席晚年,有一次,我給他做米粉肉,他吃了個干干凈凈。第二次給他加了六塊,他又全吃了。主席的保健護士長吳旭君跑來對我說:“韓師傅,主席說你太小氣,舍不得給他吃肉!”我說:“這些已經(jīng)不少了呀!”吳護士長說:“我看你還可以適當再加點?!焙髞恚医o他做米粉肉,總要做上二十幾塊。
有一段時間,主席住在釣魚臺,我們也過去為他服務(wù)。一天,我正在廚房做飯,主席走了進來,見我就說:“我來看看韓師傅燒菜?!蔽颐νO率掷锏幕钫f:“主席,這沒什么好看的,您快去忙吧!”他抽抽鼻子說:“做什么菜呢?夠香的?!蔽抑钢稿伬镎f:“那是蔥味,菜還沒燒呢!”他笑著說:“你很辛苦,要注意休息?!蔽艺f:“為主席服務(wù),應(yīng)該的?!?/p>
毛主席關(guān)心我們廚師的事有很多。有一次我在火車上給主席做飯,天氣太熱,又沒空調(diào),餐車廚房的溫度有40多度。我只穿了條短褲,光著膀子,肩上搭了條毛巾,汗流浹背地忙著,沒想到主席會忽然推門走進餐車的廚房,他一進來就說:“這里怎么這么熱呀?”我見主席來了,忙走過去堵在門口對他說:“請主席趕快出去吧,這里太熱了。”主席說:“是太熱了,你們可以輪流出去休息,涼快一下再干,你最好把衣服穿上?!痹趫龅耐露夹α恕#ㄘ熑尉庉?葉松)
整理者:國管局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