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為民

(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 325035)

《金印記》也是現(xiàn)存的南戲作品，從元代產(chǎn)生以來，一直在流傳，或以文本的形式流傳，或被改編后在各種地方戲曲的舞臺上傳播，而在其長期的流傳過程中，無論是故事情節(jié)，還是藝術(shù)形式，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異。以下將對其文本的傳播變異情況進行梳理和考述。

一、從宋元舊篇《蘇秦傳》到明傳奇《凍蘇秦》的流變

南戲《金印記》描寫的是戰(zhàn)國時期蘇秦的故事。蘇秦，字季子，東周雒陽（今河南洛陽）人，是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縱橫家、謀略家，事跡詳見《史記·蘇秦列傳》《戰(zhàn)國策》等書。如《戰(zhàn)國策》卷三《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說秦》載：蘇秦曾從鬼谷子學(xué)習(xí)縱橫之術(shù)，學(xué)成后，先往秦國，游說秦王，先后獻上十多次奏章，但都沒有被秦王所用，“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蘇秦失意落魄，“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只好去秦而歸，“羸縢履蹻，負書擔(dān)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受到了家人的冷落，“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蹦艘拱l(fā)書，陳篋數(shù)十，得太公《陰符》之書，發(fā)憤攻讀?！白x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一年后，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dāng)世之君也。”便再次游說列國，“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shè)飲，郊迎三十里。妻側(cè)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先后說服燕、趙、韓、魏、齊、楚六國君王，合縱六國，抗擊強秦，六國締結(jié)合縱聯(lián)盟，任蘇秦為六國之相，佩六國相印，使秦國十五年內(nèi)不敢進函谷關(guān)攻打六國。后在齊國因受齊王寵信而遭人嫉妒被刺，臨死前，建議齊王以謀亂罪將其車裂處死[1]62。

由于蘇秦的經(jīng)歷富有故事性，如當(dāng)蘇秦失意回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再如刺股讀書、激勵張儀入秦等事跡都歷來為人所熟知并傳誦，因此蘇秦的故事便成為戲曲、小說及其它民間說唱文學(xué)所描寫的題材，但在后世的民間傳說中，多將他人一些與蘇秦的生平經(jīng)歷相類似的事跡附和到蘇秦身上，如司馬遷《史記·蘇秦列傳》載：

太史公曰：蘇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shù)長于權(quán)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xué)其術(shù)。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2]

最早將蘇秦故事搬上南戲舞臺的當(dāng)在宋元時期，如明徐渭《南詞敘錄》就已經(jīng)將《蘇秦衣錦還鄉(xiāng)》載錄于“宋元舊篇”內(nèi)，清張大復(fù)在《寒山堂南九宮十三攝曲譜》卷首《譜選古今傳奇散曲集總目》中也載有《蘇秦傳》一劇，稱為“元傳奇”。可見，南戲《金印記》早在元代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并在當(dāng)時的舞臺上演出流傳了?，F(xiàn)尚有全本流存的《金印記》，皆為明代的刊本，共為六種：一是明嘉靖間進賢堂刻《風(fēng)月錦囊》所收的《全家錦囊蘇秦》（下簡稱《錦囊》本）；二是明代萬歷間富春堂本《重校金印記》（下簡稱富春堂本），卷首題“二南里人羅懋登注釋”；三是明萬歷間李卓吾先生批評《金印記》（下簡稱李評本）；四是明萬歷間繼志齋刻本《重校蘇季子金印記》（下簡稱繼志齋本）；五是明怡云閣刻本金印記（下簡稱怡云閣本）；六是明崇禎間刻本《金印合縱記》，又名《黑貂裘》（下簡稱崇禎本），卷首署“西湖高一葦訂證”。

那么這六種明代刊本《金印記》與“宋元舊篇”《蘇秦傳》發(fā)生了哪些變異？從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最早對元傳奇《蘇秦傳》加以改編的是明代成化年間的《凍蘇秦》?！秲鎏K秦》的全本雖也已失傳，但在清代鈕少雅的《南曲九宮正始》（下簡稱《正始》）中引錄了《凍蘇秦》的一些佚曲。《正始》引錄了《凍蘇秦》和《金印記》兩劇，兩者皆題作“明傳奇”，其中《凍蘇秦》為明成化年間的改本，如《正始》冊四在引錄元傳奇《蘇小卿》【花犯撲燈蛾】“（上‘竹’下‘秦’）箏清韻奇”曲后注云：“且今成化朝之《凍蘇秦》此調(diào)亦效之而作，今試備于下證之。”[3]296又冊六引錄元傳奇《樂昌公主》【黃鶯兒】“深夜靜沉沉”曲下注云：“比成化間有《凍蘇秦》此調(diào)末句云‘只望榮顯門閭’，今之《金印記》削去‘榮’字，仍作《蔡伯喈》體也?！盵3]535而《正始》所引錄的《金印記》則產(chǎn)生于《凍蘇秦》之后，且是據(jù)《凍蘇秦》的改編而成的，如《正始》冊八引錄《凍蘇秦》【曉行序】“繼暑焚膏”一曲，曲下注云：“此曲今《金印記》借用之。”[3]740

那么《凍蘇秦》是否據(jù)元傳奇《蘇秦傳》改編的呢？《寒山堂南九宮十三攝曲譜》（下簡稱《寒山堂曲譜》）卷二引錄了元傳奇《蘇秦傳》【四邊靜】“當(dāng)初貧賤受人欺”一曲，《正始》冊二中也引錄了《凍蘇秦》【四邊靜】一曲，兩者不僅曲調(diào)名相同，而且曲文也完全相同，如表1所示。

表1 《蘇秦傳》《凍蘇秦》兩劇【四邊靜】曲比較表

由此可見，明成化年間產(chǎn)生的《凍蘇秦》實是繼承元傳奇《蘇秦傳》而來的。那么明成化年間的《凍蘇秦》對元傳奇《蘇秦傳》作了哪些改動呢？

《南詞敘錄》所記載的“宋元舊篇”《蘇秦衣錦還鄉(xiāng)》已經(jīng)失傳，張大復(fù)《寒山堂曲譜》所引錄的元傳奇《蘇秦傳》也僅存一曲，因此，《蘇秦衣錦還鄉(xiāng)記》和《蘇秦傳》的具體情節(jié)已不可考，但從兩者劇名來看，當(dāng)都以蘇秦為主角，且以蘇秦的“衣錦還鄉(xiāng)”作為全劇的中心情節(jié)。這是因為早期的南戲劇作，皆以劇中主要人物命名，直至明代文人對早期南戲加以改編時，便以劇中的主要情節(jié)或貫穿全劇的某一道具來命名，如鈕少雅在《正始》卷首的《凡例》中稱：“元之《王十朋》，今之《荊釵》也……亟須別白，無彼此混?！盵3]8又云：“古本《荊釵記》，不曰《荊釵》，直云《王十朋》。”[3]329-330因此，《正始》所引錄的元本《荊釵記》皆題作《王十朋》，元本《白兔記》題作《劉智遠》，元本《琵琶記》題作《蔡伯喈》。顯然，從劇名來看，元傳奇《蘇秦傳》（《蘇秦衣錦還鄉(xiāng)記》）只敷演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

《凍蘇秦》全本今雖也已失傳，但從《正始》所引錄《凍蘇秦》的佚曲來看，其故事情節(jié)沒有對元傳奇《蘇秦傳》加以改動，即仍只敷演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無另一縱橫家張儀的情節(jié)?！墩肌芬浟恕秲鎏K秦》的二十九支佚曲，這二十九支佚曲皆與蘇秦有關(guān)，沒有一支是與張儀有關(guān)的，而且通過這二十九支佚曲，還可窺見此劇的劇情大概，如蘇秦稟告父母，趁雙親未老，要離家去外邦求官，但遭到父母的反對，要他安貧守分，若不能得官，反遭旁人譏笑。蘇妻周氏聽說蘇秦要外出求官，也加以勸阻，謂榮華富貴，都是命中注定，強求不得，而蘇秦則說服父母，離家去求官。以下二曲，便是敷演這一情節(jié)：

【花心動序】一個書生，不安貧守分，要應(yīng)科詔。貧似范丹，志邁班超，枉自取人譏誚。登途步玉男兒志，須向堂前稟告。上青霄，且趁雙親未老。[3]740

【曉行序】繼晷焚膏，受十年勤苦，指望一朝榮耀。寒儒輩，命合陋巷簞瓢。伊曹，一狂圖，欲把萬丈，龍門高跳。須料，那蒼天豈肯，久困英豪？[3]739

周氏自蘇秦離家后，家中窮困，缺少糧米，便用釵梳當(dāng)些錢米度日，并表達了對丈夫不聽她勸告的不滿，如：

【劉潑帽】我每夜來蒙吩咐，教我去典賣釵梳。走盡千家萬戶，無人貨，仔細思量尋別個。[3]429

【二仙插芙蓉】【芙蓉花】塵蒙鏡里鸞，云阻天邊雁。舉目秦關(guān)，萬里云山遠。人在天涯，悄一似風(fēng)箏斷?！臼{(diào)雙調(diào)·水仙子】倚定門兒眼望穿，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他那里吉兇難見，【黃鐘宮·水仙子】枉教人卜盡金錢不見還。一心在名利間，【芙蓉花】最苦行色匆匆，不受奴裙釵勸。[3]844

蘇秦先至秦國求官，受到丞相公孫鞅的忌妒，蘇秦十上萬言書，都被丞相擋住，不肯傳奏秦王。蘇秦仕途受阻，滯留秦地，深夜面對明月，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

【月下佳期】【月兒高】暮秋寂寂，此景多蕭索。寒雁聲嘹嚦，漢水連天色。滿目愁煩，教我向誰訴？【誤佳期】功名二字，貪求不得。懊恨蒼穹，將咱譴責(zé)。，流落在此邦，無顏篋又空竭。[3]229

蘇秦求官不得，囊篋空竭，只得返回家中。歸來后受到家人的奚落和恥笑，“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父母不共說”[1]62。以下幾曲，皆為蘇秦與兄嫂、父母輪唱，蘇秦自訴求官受阻的遭遇，以及父母與兄嫂則對其加以譏嘲與譴責(zé)：

【前腔】聽兒分剖，我一心指望功名就。誰知昨上萬言書，被奸相擋住不肯奏。枉逗留，咸陽旅邸歲月久，金盡回來空素手。教人訊旨嗟吁，囊篋盡皆精無有，這般生受。[3]817

【紅衲襖】沒來由教我淚如血，十上萬言書被丞相擋住。不肯奏上黃金闕，囊篋里罄無些。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父母不共說。激得我惡氣填胸，不如早喪黃泉去也。[3]400

【紅芍藥】只恨我時乖，作事不應(yīng)口。不成就，秀才每所行忒煞謬。范丹怎想望封侯？伊往常胡自逞，今日里出場弄丑。不度己，不自料，不知羞，枉笑破人口。

【前腔】少甚么富室豪門，功名分不能得勾。清茶淡飯不自守，取得這場落后。也常怕府門低小，也常怕折殺爹娘年老。吃欺凌，吃薄賤，吃，要追悔無由。[3]500-501

當(dāng)蘇秦受到家人譏嘲時，叔父則收留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勸其“漫傷心哽咽，莫怨身遭困厄”，來年再戰(zhàn)，“若得運來時，發(fā)跡有功烈”[3]402。如：

【紅衲襖】漫嗟呀，休恁說，那丞相好奸邪。賺了英雄輩，二千里程途跋涉。你兄嫂忒驕奢，您父母直恁見淺生冷熱。你一貌堂堂，怎做匹夫，為謀計拙？[3]400

【香柳娘】秀才且聽說，秀才且聽說，權(quán)到小茅舍，胡亂歇，休淚撇。再戰(zhàn)再北，再戰(zhàn)再北，若得運來時，發(fā)跡有功烈。漫傷心哽咽，漫傷心哽咽，莫怨身遭困厄，還有泰來時節(jié)。[3]402

蘇秦在叔父的鼓勵下，立志發(fā)憤，刺股苦讀，定下合縱之計，又赴魏國求官。周氏在丈夫離家后，心中牽掛著丈夫，既擔(dān)心他在外的吉兇安危，又怕他得官發(fā)跡后將自己拋棄，故盼望他早日回來，以下六曲，皆為周氏所唱：

【花郎兒】【福馬郎】萬里長空收暮云，海島冰輪駕，碾碧天。【水紅花】故人千里共嬋娟，阻關(guān)山?！炯t衫兒】爭奈皓月團圓，人又未圓。嫦娥在月里孤眠，受凄涼萬千。[3]104

【紅衫兒】是處排佳宴，咱獨守深庭院。鎮(zhèn)日里悶煎煎，甚日重相見？自埋怨，枉教奴，卜盡金錢未還。[3]104-105

【下山虎】從他去后，水遠山遙。注目空凝望，魚沉雁杳。指望萬里鵬程上云霄，豈料他每沒下梢？妾身遭困苦，只為半紙功名將奴耽誤了。待讓了冤家去，別尋富家。一馬一鞍，共同到老。

【前腔】他似飛花浪蕩，水上漂流。未審他安存處，吉兇難保。他那里舉目無親，靠著誰曹？豈料他每忘歸道？怎捱得一夕又一朝？又恐怕成名后，把奴撇調(diào)，怎把糟糠之妻辜負了？

【前腔】妾身吃盡，萬苦千愁。猛可的尋思起，寸心自焦。因他受餓擔(dān)饑怎生熬？怎知道他反面無情將奴絹子當(dāng)了？把奴相救取，險些兒一旦無常萬事休。不念同胞共乳，倚靠富豪，縱你富貴似浮云何足道？

【前腔】喳喳檐外，鵲噪聲頻。莫不是喜事相傳將到，與奴報道？教我喜上眉尖，悶懷自消。莫是丈夫他鄉(xiāng)傳音耗？倘令衣錦歸來，洗卻今朝一面羞。瓦薄磚何厚？比糞土野草，只怕駟馬難追，悔時不早。[3]597

蘇秦來到魏國，獻上合縱之計，為魏王采納，被封為六國丞相后，衣錦還鄉(xiāng)。此時他只感謝三叔的收留和激勵之恩，而不認兄嫂和父母。后經(jīng)叔父從中調(diào)解，才與家人盡釋前嫌，家庭得以和睦。以下幾曲是由蘇秦和其叔父接唱：

【四邊靜】當(dāng)初貧賤受人欺，吃盡惡滋味。多感尊叔恩，銜環(huán)怎報你？今日里錦衣歸，白叟與黃童，都道蔭鄉(xiāng)里。[3]99

【芙蓉花】一株樹開兩樣花，人面有高和下。懊恨當(dāng)初，錯把花貓打。教三叔勸取孩兒，似鬼門關(guān)前空占卦。休恨我年老爹娘，一筆都勾罷。[3]844

【水仙子】一家和氣藹春風(fēng)，日月光回玉燭中。綺筵上齊把歡聲動，解千愁琥珀濃，便開懷佳興無窮。（合）一子受官極品，全家食祿萬鍾，不日里有丹詔褒封。

【前腔】桑榆晚景夕陽紅，富貴今朝得喜逢。座上客須教常滿，樽中酒莫放空，拼沉醉日日春風(fēng)。（合前）[3]886

由上可見，從元傳奇《蘇秦傳》（《蘇秦衣錦還鄉(xiāng)記》）到明代成化年間的《凍蘇秦》，敷演的都是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故事，以蘇秦為主角，還沒有插入張儀以及與其有關(guān)的情節(jié)。

二、從《凍蘇秦》到《金印記》的流變

據(jù)《正始》所載，《凍蘇秦》對元傳奇《蘇秦傳》（《蘇秦衣錦還鄉(xiāng)》）作了改編，《金印記》又對《凍蘇秦》作了改編。而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最早對《凍蘇秦》改編的當(dāng)是《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雖是《凍蘇秦》的改本，但也為明初改本。如鈕少雅稱自己在《正始》中所收錄的例曲皆選自元代及明初的南戲，如他在《正始》卷首《臆論》“精選”條中表明：

詞曲始于大元，茲選俱集大（天）歷至正間諸名人所著傳奇數(shù)套，原文古調(diào)，以為章程，故寧質(zhì)毋文。間有不足，則取明初者一二以補之。至如近代名劇名曲，雖極膾炙，不能合律者，未敢濫收。[3]1

可見，《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雖較《凍蘇秦》晚出，但也是明初南戲。《凍蘇秦》是成化朝改本，那么《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當(dāng)是明弘治、正德年間的版本。而后來的《金印記》又皆與《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有著沿襲關(guān)系，與《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為同一類的《凍蘇秦》改本。如《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佚曲，在現(xiàn)存的《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等明刊本中皆能找到相應(yīng)的曲調(diào)及曲文。再如《正始》冊十引錄明初改本《金印記》【武陵春】“萬里奔波”“涉水登山”兩曲，這兩支曲調(diào)在《錦囊》本第十四出①《錦囊》本僅有一曲。、富春堂本第二十四出《長途嘆息》、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二十出《蘇張往魏》、崇禎本第二十一出《負劍》中皆有，而且曲文基本相同，如表2 所示。

表2 明初《金印記》【武陵春】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又如《正始》冊七引錄明初《金印記》【博頭錢】“畜生你好不思忖”曲，在富春堂本第七出《季子推命》、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四出《蘇張講命》、崇禎本第四出《卜算》中也有相應(yīng)的曲調(diào)和曲文，如表3 所示。

由上可見，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的曲調(diào)與曲文雖與《正始》所引錄明傳奇《金印記》的曲調(diào)與曲文有異，但還是能看出其間的傳承關(guān)系。

由于現(xiàn)存的《金印記》皆與《正始》所引錄的“明傳奇”《金印記》有著沿襲關(guān)系，其為《凍蘇秦》的同一類改本。因此，可通過現(xiàn)存的《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等明刊本來尋繹《金印記》對《凍蘇秦》的改編之跡。

明呂天成的《曲品》和祁彪佳《遠山堂曲品》皆記載了《金印記》的改編情況，如呂天成《曲品》在“舊傳奇·妙品”類下列有《金印》一目，云：

季子事，佳。寫世態(tài)炎涼曲盡，真足令人感激。近俚處，具見之態(tài)。今有插入張儀而改名《縱橫》者，稍失其舊矣。[4]

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在“具品”類下列有《新金印》一目，云：俗優(yōu)所演者，較原本十改五六。一經(jīng)抹涂，色澤大減，另名為《新金印記》。燕石良玉，固自有別。[5]593

另在“能品”類下又列有《合縱》一目，云：

雜入張儀一事，較《金印》稍詳。曲有數(shù)語襲《金印》者，雖較其它稍遜之，而時出本色，令人會心。[5]554

從呂天成的《曲品》和祁彪佳的《遠山堂曲品》的記載來看，《金印記》對《凍蘇秦》的改動分為兩類，一類是只改動《凍蘇秦》的曲文，雖“較原本十改五六，一經(jīng)抹涂，色澤大減”，但沒有改動情節(jié)，仍只敷演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另一類是既改曲文，也改動情節(jié)，即插入了另一縱橫家張儀的情節(jié)，劇名改作《合縱記》或《縱橫記》。

在現(xiàn)存的明刊本《金印記》中，《錦囊》本與富春堂本屬于第一類改本，兩者都對《凍蘇秦》的曲文作了改編，“較原本十改五六”，如《正始》所引錄的《凍蘇秦》【四邊靜】“當(dāng)初貧賤受人欺”曲，如表4 所示。

表4 《凍蘇秦》【四邊靜】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有的是刪去了《凍蘇秦》中的曲調(diào)，如《凍蘇秦》【紅衲襖】“漫嗟呀”、【香柳娘】“秀才且聽說”兩曲，在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十三出《一家恥辱》、崇禎本第十四出《裘敝》中皆有相應(yīng)的曲調(diào)，而《錦囊》本與富春堂本無此二曲，如表5 所示。

表5 《凍蘇秦》【紅衲襖】、【香柳娘】曲與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錦囊》本與富春堂本雖都對《凍蘇秦》作了改動，“較原本十改五六”，但仍與《凍蘇秦》相同，沒有改動元傳奇《蘇秦傳》的情節(jié)，其只敷演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沒有雜入張儀的情節(jié)。

《錦囊》本分上下兩欄，上欄根據(jù)下欄曲文所敷演的故事配有相應(yīng)的插圖，并有概括劇情的題詞。結(jié)合與其相應(yīng)的曲文來看，《錦囊》本所敷演的皆是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而無與張儀有關(guān)的情節(jié)。如“季子道”“華堂慶壽”“議賣釵梳”“托賣釵梳”“買釵實弟”“大叔贈金”“辭親應(yīng)試”“夫婦相別”“周氏妝臺”“當(dāng)釵說話”“求姆不從”“周氏織絹”“未遂回家”“細問費今（金）”“大叔救秦”“勸秦勤讀”“提燈尋夫”“蘇秦刺股”“辭叔往魏”“奔投江”“投水感救”“蘇秦登途”“祝天保夫”“差送公文”“周氏自嘆”“書知侄婦”“衣錦還鄉(xiāng)”“喬裝歸宅”“勸秦認親”“相認團圓”等。

《風(fēng)月錦囊》除收錄《全家錦囊蘇秦》外，還收錄了《張儀解縱記》一劇，曲文上也有九幅插圖和概括劇情的題詞：“張儀夫婦游賞”“夫婦慶母壽”“千金對景消”“別妻赴選”“程途遇女”“洞房花燭”“夫妻玩賞”“母親思子不歸”。顯然，由于《全家錦囊蘇秦》中無張儀的情節(jié)，故《風(fēng)月錦囊》在《全家錦囊蘇秦》外，又收錄了專演張儀情節(jié)的《張儀解縱記》一劇。

再如富春堂本在第一出副末開場時與后臺演員的對白和所念誦的介紹劇情的【滿庭芳】詞及四句下場詩，其所介紹的也皆是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如：

（末云）子弟們，今日搬演甚傳奇？（內(nèi)應(yīng)云）《洛陽蘇秦衣錦還鄉(xiāng)記》。

【滿庭芳】（末）洛陽蘇季子，冠世出英雄。豪士逢亂世，遭遇人欺侮。忽逢六國招賢，大叔黃金相助，值赴秦邦。不遇歸來也，黃金使盡，衣衫襤縷。妻不下機杼，嫂不為炊煮。爹娘全不認，大小生嗔怒。再行多蹭蹬，六國為謀主。秦邦去說客，丞相生嫉妒。一旦風(fēng)云動，拜卿佩金虎。腰懸掛金印，揚名傳今古。

季子未遂風(fēng)云志，大叔相贈黃金去。

妻嫂一家全不認，秀才苦學(xué)錦衣歸。

雖《錦囊》本與富春堂本屬于《凍蘇秦》的同一類改本，但兩者也有差異，表現(xiàn)為以下諸方面：

一是有繁簡之異?！跺\囊》本是刪節(jié)本，其全稱為《新刊摘匯奇妙戲式全家錦囊蘇秦》，所謂“摘匯”，即摘錄原本中的精彩場次，重新組合成一本短劇。《錦囊》本共三十出，富春堂本共四十二出，《錦囊》本刪去的大多是過場戲或與次要人物有關(guān)的戲。經(jīng)過刪節(jié)后，有關(guān)蘇秦的情節(jié)更加集中。

二是版本屬性的不同?！跺\囊》本為海鹽腔、昆山腔的版本，無滾白和滾唱；富春堂本則為余姚腔的版本，有滾白和滾唱。如表6 所示。

表6 《錦囊》本【集賢賓】曲與富春堂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又如富春堂本第四十二出《封贈團圓》，蘇秦封相歸來不認周氏，叔父勸其相認，蘇秦用一段滾白相答，而周氏也以滾白相辯，如：

（生）叔爹，聽小侄道來。記得當(dāng)初未遂歸，一家大小把咱欺。他在機中端然坐，執(zhí)性癡迷不下機。罵我破蕩家和計，扯破亡家敗國書。買臣不認竇氏女，蘇秦不認周氏妻。

（旦）當(dāng)時指望你提攜，誰想重逢百里奚。要去秦邦無路費，逼奴典賣作支持。誰知時運遭乖蹇，黃金用盡素手回。堂前姑舅奴供奉，家中遺下甚東西？廚下又無柴和米，公婆又罵飯來遲?？椀靡黄デ嘟z絹，姆姆無情奪去之。奴家三餐甘受餒，忍饑替你奉親闈。你今富貴身榮顯，忘了劬勞結(jié)發(fā)妻。奴也不愿身榮責(zé)，甘向黃泉作怨尸。

滾唱和滾白是余姚腔劇本的特征，所謂滾白與滾唱，乃是在曲文中間插入五言或七言句，用流水板的形式急唱或急念，以曲代白，曲白相間。而富春堂本曲白相間，曲白混唱，這正與余姚腔曲體上的特征相符，故其應(yīng)為余姚腔劇本。

三是在改動的程度上有多少之別。《錦囊》本為明嘉靖間刻本，而富春堂本為明代萬歷間刻本，由于《錦囊》本早于富春堂本，故從具體曲文來看，《錦囊》本改動較少，接近《凍蘇秦》，而富春堂本改動較多，與《凍蘇秦》較遠。如《正始》冊七引錄《凍蘇秦》【下山虎】“從他去后”“他似飛花浪蕩”“妾身吃盡，萬苦千辛”“喳喳檐外，鵲噪聲頻”等四曲，首曲下注云：

此四曲據(jù)《凍蘇秦》體，原本四曲統(tǒng)為一闋刊之，以致章長句亂，使人無從揣摩，故皆刪之勿用。余今按本調(diào)體仍分為四曲，不惟理明章規(guī)，且堪為四格。[3]597

據(jù)此可見，這四支【下山虎】曲在《凍蘇秦》原本中沒有區(qū)分，“統(tǒng)為一闋”，而后人在改編時雖也知其誤，但因其“章長句亂”“無從揣摩”，不知道從何處劃分，故索性將這四曲“皆刪之勿用”。從這四支【下山虎】的曲文來看，應(yīng)是蘇秦離家去魏國求官后，妻子周氏在家思念蘇秦時所唱，即《錦囊》本“周氏自嘆”、富春堂本第三十八出《叔婆傳書》出中的曲。《錦囊》本在【杏花天】曲下依然有【下山虎】四曲，而且正如鈕少雅所說的那樣，將四曲“統(tǒng)為一闋”，而富春堂本在【杏花天】曲后為【二犯傍妝臺】二曲，且曲文大異，如表7 所示。

顯然，正如《正始》所說富春堂本，因原本【下山虎】“章長句亂”“無從揣摩”，故索性將這四曲“刪之勿用”，并據(jù)這四曲的內(nèi)容，另作兩支【二犯傍妝臺】曲，替換了刪去的四支【下山虎】曲；而原作中的【杏花天】曲因章句分明，則保留了原作的曲文，故與《錦囊》本相同。又如《正始》冊五在引錄的元傳奇《王十朋》【瑣窗寒】曲下注云：

又成化間《凍蘇秦》此句曰：“沙鍋打破怎瞞人?”但今《金印記》妄添“休支”二字于上。[3]477

《錦囊》本不僅保留著《凍蘇秦》【瑣窗寒】一曲，而且曲文中“沙鍋打破怎瞞人”句上無“休支”二字，這正與《正始》所說的《凍蘇秦》相同，而富春堂本已無此曲，此顯然已被改編者刪去，其改動更大，故與《凍蘇秦》也就更遠。

另如與《正始》所引錄的明初據(jù)《凍蘇秦》改編的《金印記》相比較，因《錦囊》本早于富春堂本，故也較接近明初改本《金印記》，而富春堂本與明初改本《金印記》的差異較大。如《正始》冊八所引錄的明初改本《金印記》【二犯江兒水】“勸你不須急性”曲，這支曲文相當(dāng)于《錦囊》本“（周氏）投水感救”出、富春堂本第二十二出《周氏投河》中的曲文，富春堂本無此曲，而《錦囊》本不僅有此曲，而且曲文與《正始》所引錄的明初改本《金印記》基本相同，如表8所示。

四是兩者雖都對《凍蘇秦》的曲文作了改動，恰如祁彪佳所說，“一經(jīng)抹涂，色澤大減”[5]593，但兩者在語言風(fēng)格上有著本色和文采的差異。由于《錦囊》本較接近《凍蘇秦》，因此，還較多保留著早期南戲那種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風(fēng)格，而富春堂本則較多地帶有明代中葉文人劇作家們所推崇的那種綺麗典雅的語言風(fēng)格。為了增強曲文的典雅文采，富春堂本的改編者還將當(dāng)時文人所作的一些語言典雅綺麗的散曲襲用，以充作曲文，如富春堂本第三十五出《仲子祝壽》外所唱的【錦衣香】曲：

只見柳梢頭，月又圓；珠簾下，人又圓。且喜安樂，共效于飛愿。全家愿得子孫賢，堆金積玉非吾愿。嘆青春易老，紅顏易改，綠鬢易變。萬事皆如意，開懷樂意逢時遣。①《重校金印記》，明萬歷富春堂刊刻。

表7 《凍蘇秦》【下山虎】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這支曲文十分典雅華麗，且與劇中人物（仲子）的身份不符。而《正始》冊八也引錄這支曲文，但題作“明散套《酒滿金樣》”?？梢姡@支曲文當(dāng)是襲用文人的散曲。襲用文人散曲充作劇曲，這是明代中葉文人劇作家改編南戲時常用的手法，即往往在遇到游春、賞月、祝壽等劇情時，便襲取當(dāng)時流行文人所作的內(nèi)容相同的散曲，添上一些賓白，連貫而成劇曲。這些散曲多是文人學(xué)士的應(yīng)景之作，其文詞典雅優(yōu)美，且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為人們所傳誦。因此，文人在改編一些早期南戲作品時，常常因嫌原作語言粗俗本色，而將這些文人的典雅之作“偷入”劇作中。如《群音類選》“清腔”類卷五選收【夜行船序】《春游》一套，注云：“近偷入《梁山伯》及《玩江樓記》，亦入弦索。”[6]2278又“諸腔”類卷三選收《斷機記·秦府賞春》一出，也注云：“內(nèi)【啄木兒】一套，系清曲偷入?！盵6]1624顯然，富春堂本也正是采用這種襲用散曲的改編方法來增強原作文采的。

表8 明初《金印記》【二犯江兒水】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三、從《凍蘇秦》到《金印合縱記》的流變

在現(xiàn)存的《金印記》版本中，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與崇禎本是屬于《凍蘇秦》的第二類改本，即在元傳奇《蘇秦傳》和明成化間改本《凍蘇秦》所敷演的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故事情節(jié)中，插入了張儀的情節(jié)。崇禎本因此而將劇名改作《金印合縱記》，又名《黑貂裘》，是取《戰(zhàn)國策》所載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之意[1]62。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雖然劇名仍作《金印記》，但也與崇禎本一樣，已雜入張儀的情節(jié)。如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與崇禎本第一出副末開場時念誦的【沁園春】詞及四句下場詩，所介紹的皆是蘇秦與張儀兩人的情節(jié)：

【沁園春】戰(zhàn)國蘇秦，洛陽人氏，與張儀同學(xué)經(jīng)綸。奈椿萱失愛，兄嫂更欺貧。幸叔贈黃金赴選，萬言書、竟作虛文。歸來也，其妻不理，素心郁難伸。棄文習(xí)武，投與魏國，術(shù)弄縱橫。六國轍環(huán)，游說為謀主，金印垂身。功名遂，榮歸故里，雨露沐深恩。

嘆季子親戚不仁，投魏國術(shù)就縱橫。

激張儀操秦國柄，說諸邦金印垂身①《李卓吾先生批評金印記》，明萬歷間刻本。。

又如崇禎本副末開場的【沁園春】詞：

【沁園春】戰(zhàn)國蘇秦，洛陽人氏，與張儀同講經(jīng)綸?？v橫術(shù)就，西入嬴秦。十上奇謀君不納，黑貂裘敝不勝貧。歸來日母妻不顧，兄嫂盡皆嗔。羞慚進退無門，但低頭悵恨，刺股辛勤。賢哉叔氏，盤纏資助。諸侯游說，縱約相親。駟馬高車懸相印，方表男兒志氣伸?？晒帜勤呇讗豪洌嗌偈狼槿刷凇督鹩『峡v記》，明崇禎間刻本。。

張儀（？- 前309 年），魏國安邑（今山西萬榮）人，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縱橫家和謀略家，關(guān)于張儀的生平事跡，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有詳細的記載，謂其曾和蘇秦一起師從鬼谷子，學(xué)習(xí)游說之術(shù)，學(xué)成后又一起游歷各國，游說各國諸侯。正是由于張儀和蘇秦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因此，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與崇禎本等明刊本在改編只演蘇秦故事的《凍蘇秦》時，便插入了張儀的情節(jié)。

由于《凍蘇秦》全本已失傳，我們只能將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與無張儀情節(jié)的《錦囊》本、富春堂本的情節(jié)作一比較。通過比較，可以看到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中有關(guān)張儀的情節(jié)。改編者是通過兩種改編方法插入的：一是在原本只敷演蘇秦的情節(jié)的場次中插入張儀的情節(jié)，而對原來敷演蘇秦的情節(jié)沒有加以改動，大多數(shù)曲調(diào)以及曲文是相同的，只是將演唱的方式作了改動。二是在原來只有蘇秦一人的場次中，因雜入了張儀，便將原由蘇秦一人所唱念的曲調(diào)和念白改由兩人唱念，如富春堂本第二十四出《長途嘆息》【月兒高】和【武陵春】（【前腔】）及上場白，皆為蘇秦一人念唱，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二十出《蘇張往魏》和崇禎本第二十一出《負劍》將富春堂本的【月兒高】曲改作【掛真兒】，并改由兩人接唱，同時，將富春堂本中由蘇秦一人獨唱的【武陵春】（【前腔】）曲，也改作兩人接唱，并增加了兩人之間的對白，如表9 所示。

表9 富春堂本第二十四出與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唱念人物比較表

或是因增加了張儀這一人物后，便為他增加了幾支曲調(diào)，如《錦囊》本、富春堂本第二出皆只有生扮蘇秦一人出場，其自述身世，感嘆懷才不遇。富春堂本在蘇秦的上場白中雖提及了張儀，云“曩并張儀同師鬼谷”，但整出戲都沒有出現(xiàn)張儀及與其有關(guān)的情節(jié)。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的第二出，生扮蘇秦先上場，表明自己的生平和志向，唱【瑞鶴仙】【懶畫眉】兩曲，接著是小生扮張儀上場，其應(yīng)約前來與蘇秦講學(xué)。兩人各講所學(xué)，各言其志。《錦囊》本、富春堂本中的【瑞鶴仙】【懶畫眉】等曲皆為生（蘇秦）唱，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和崇禎本因插入張儀后，便將原由生（蘇秦）所唱的第二支【懶畫眉】曲改由小生（張儀）唱，并為他增加了【金衣公子】（又名【黃鶯兒】）一曲，如表10 所示。

再如富春堂本第七出《季子推命》，只是演蘇秦在大叔的指點下，請凈、丑發(fā)課算命，卜問前程。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四出《蘇張講命》、崇禎本第四出《卜算》則插入了張儀，兩人相約去請凈、丑發(fā)課算命，卜問前程。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分別為張儀增加了【玉芙蓉】【緱山月】兩曲。

又如富春堂本第十一出《琴劍西游》，演蘇秦得到叔父的激勵和資助，在唐二的護送下，赴秦邦求官。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八出《蘇張在秦》、崇禎本第九出《往秦》則因加入了張儀，便將富春堂本中由蘇秦所唱的【步步嬌】曲，改為張儀唱。

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和崇禎本對《凍蘇秦》的改編方法是新增場次，將整出敷演張儀情節(jié)的戲插入原本中，如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中的《蘇張投師》《俊說張儀》《蘇激張儀》《張儀往秦》《商相薦儀》《張儀為官》《馬俊回音》（崇禎本中作《夸豪》《激友》《陰贈》《懸印》等四出）等七出都是新增加的，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所增加的這七出戲的情節(jié)，是據(jù)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編撰的，如將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所增加的這七出戲的情節(jié)與《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的所記載的事跡作一比較，如表11 所示。

這七出戲在《錦囊》本和富春堂本中都沒有相應(yīng)的情節(jié)，若將這七出戲刪去，并不影響敷演蘇秦的情節(jié)的發(fā)展，因此，這七出戲是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和崇禎本新增后插入原來只敷演蘇秦情節(jié)的《凍蘇秦》中的。除了插入張儀的情節(jié)外，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與崇禎本對《凍蘇秦》的曲文所作的改動，也不同于《錦囊》本與富春堂本。如《正始》冊二引錄了《凍蘇秦》【花郎兒】“萬里長空收暮云”一曲，在曲文后注云：

此調(diào)按《凍蘇秦》原本，每曲之下半截尚有北調(diào)【紅衫兒】一闋，古人所謂南北合調(diào)者也。向被改本《金印記》直削去之，致今人皆不識其全調(diào)。今附補于下，以備好學(xué)者識之。[3]104

《錦囊》本與富春堂本第二十九出《焚香保夫》皆有相應(yīng)的曲文，惟曲牌名有異，皆作【二犯朝天子】，【二犯朝天子】是【花郎兒】的俗稱，曲文基本相同。兩者在【花郎兒】（【二犯朝天子】）曲后還保留著【紅衫兒】曲，即還保持著南北合套的聯(lián)套形式。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三十一出《周氏燒香》已刪去【紅衫兒】曲（崇禎本則刪去了此出戲，故無此曲）如表12 所示。

又如《正始》冊五引錄《凍蘇秦》【紅芍藥】“只恨我時乖”“少甚么富室豪門”兩曲，曲下有注云：

按古本原題實【紅芍藥】，但與上三格大不同，況與中呂宮益不同。今《金印記》改作【掉角兒】，然其面目尚存，豈可以古調(diào)蔑如矣乎?[3]500

表11 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情節(jié)與《史記·張儀列傳》記載比較表

《凍蘇秦》的【紅芍藥】兩曲，相當(dāng)于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十三出《一家恥辱》、崇禎本第十四出《裘敝》中的曲文，敷演蘇秦不遇，其回家后遭到父母、兄嫂的指責(zé)和羞辱，由眾人接唱。《錦囊》本曲調(diào)名與曲文基本相同，富春堂本無此二曲，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正如《正始》所說，確已將《凍蘇秦》【紅芍藥】兩曲改作了【掉角兒】曲，如表13 所示。有些《正始》所引錄的《凍蘇秦》的曲調(diào)和曲文，《錦囊》本和富春堂本所作的改動較大，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的改動較小，如《正始》冊二引錄《凍蘇秦》【四邊靜】“當(dāng)初貧賤受人欺”一曲，《錦囊》本無此曲，而富春堂本第四十出《官亭遇雪》中則將此曲改為【中央鬧】二曲，【中央鬧】雖是【四邊靜】的別稱，但其二曲的曲文異，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三十六出《踏雪官亭》、崇禎本第三十二出《榮歸》中的曲文與《正始》所引錄的《凍蘇秦》曲文相同，如表14 所示。

表12 《凍蘇秦》【花郎兒】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還有一些《正始》所引錄的《凍蘇秦》佚曲，在《錦囊》本與富春堂本中已無相應(yīng)的曲調(diào)和曲文，而在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和崇禎本中卻還保留著。如《正始》冊四在元傳奇《蘇小卿》“（上“竹”下“秦”）箏清韻奇”曲后注中所引錄的《凍蘇秦》【花犯撲燈蛾】“前程萬里”曲，《錦囊》本與富春堂本已無此曲，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與崇禎本則還保留著這支曲調(diào)，只是曲文略有改動而已。又如《正始》冊五所引錄的《凍蘇秦》【紅衲襖】“沒來由教我淚如血”、【前腔】“漫嗟呀”、【香柳娘】“秀才且聽說”三曲，《錦囊》本、富春堂本皆無，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十三出《一家恥辱》、崇禎本第十四出《裘敝》中尚有相應(yīng)的三曲。

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與崇禎本雖然都“雜入”了張儀的情節(jié)，但它們之間也有差異。按其版本的年代和內(nèi)容來劃分，可分為兩類，其中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為一類，崇禎本為另一類。

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的刊刻年代要早于崇禎本，其皆為明代萬歷年間的刊本，其中繼志齋是明代萬歷后期南京較大的書坊，而坊主為陳大來，又署陳甫。如《香囊記》卷末署曰：“白下陳大來手書刊布?！庇帧杜糜洝沸蚝箢}曰“萬歷戊戌大來甫重錄。”由于崇禎本晚于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因此崇禎本對《凍蘇秦》的改編較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大。如《正始》冊八引錄《凍蘇秦》【花心動序】“一個書生”、【曉行序】“繼晷焚膏”兩曲、【花心動序】曲下注云：

按此調(diào)他處皆作引子，比如元傳奇《蔡伯喈》之“幽閣深沉”，又元傳奇《王十朋》之“適遣匆匆”，皆為引子，但《王十朋》此引按古本原文止有上截六句，后至改本《荊釵記》續(xù)補后截之四句，然皆不用腹中之二字之句，且于末煞下外添“會合仙宮”四字。據(jù)今《凍蘇秦》本而作過曲，但于第六句下亦減去二字之句。然今《金印記》直削去前六句，止于“登金”句起至末煞下亦添“鳳儔年少”四字，與改本《荊釵記》同體。但不當(dāng)改題作【菊花新】。及以【菊花新】本調(diào)律之，仍不合體，致此調(diào)引子、過曲兩非也。[3]740

表13 《凍蘇秦》【紅芍藥】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又【曉行序】曲下注云：

此調(diào)《蔣譜》亦曰【曉行序】，而置列于引子內(nèi)，且又誤認為《陳光芯》之詞。今細查乃知是《凍蘇秦》過曲，其原題仍【夜行船序】，而置列于過曲內(nèi)。然【夜行船序】即“曉行”之義也，皆可，但此曲今《金印記》借用之。[3]740

《凍蘇秦》的【花心動序】“一個書生”、【曉行序】“繼晷焚膏”兩曲相當(dāng)于富春堂本第十出《別親赴試》、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第七出《辭親求官》、崇禎本第七出《辭親》中的曲，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和崇禎本都對《凍蘇秦》【花心動序】“一個書生”、【曉行序】“繼晷焚膏”兩曲作了改動，但兩者的改動程度多少有別，如將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的此二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的相應(yīng)曲調(diào)作比較，如表15 所示。

可見，《錦囊》本、富春堂本正如《正始》所說，雖已對《凍蘇秦》作了改編，但只是對首曲【花心動序】作了改編，“止于‘登金’句起至末煞下亦添‘鳳儔年少’四字”。而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都對此二曲作了改編，且所改有異。其中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正如《正始》所指出的，將首曲【花心動序】改作【菊花新】，刪去 “一個書生，不安貧守分，要應(yīng)科詔。貧似范丹，志邁班超，枉自取人譏誚”等六句，并也添加了“鳳儔年少”四字，而崇禎本的改動更大，除添加了“鳳儔年少”四字外，另對《凍蘇秦》的【曉行序】（【夜行船】）全作了改寫，而且將《凍蘇秦》的【花心動序】改置于【曉行序】（【夜行船】）下述。一般來說，改動小的在前，而改動大的在后。

表14 《凍蘇秦》【四邊靜】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表15 《凍蘇秦》【花心動序】【曉行序】曲與《錦囊》本、富春堂本、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崇禎本相應(yīng)曲調(diào)比較表

這兩類明刊本還有著繼承關(guān)系，即崇禎本是據(jù)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或其它同類刊本為底本改編的。將這兩類刊本的出目相比，崇禎本較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少《蘇秦自嘆》《怨罵三叔》《周氏投水》《商相薦儀》《蘇張交鋒》《百戶下書》《公姑賞雪》《周氏燒香》等八出戲，而其余各出的情節(jié)和曲文差異不大?？梢?，崇禎本是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或其它同類刊本的刪節(jié)本，即只是刪去了李評本、繼志齋本、怡云閣本或其它同類刊本中的《蘇秦自嘆》等八出戲，而其它場次的情節(jié)和曲文都沒有加以改動。

由上可見，《金印記》從元代產(chǎn)生以來，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其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了變異，經(jīng)歷了由只是敷演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到插入另一縱橫家張儀情節(jié)的演變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