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漁
河間富商李沫年逾不惑才得了個兒子,那真是寵到了天上,捧在手里怕嚇著,含在嘴里怕化了??扇绱税侔愫亲o,那孩子卻長得跟綠豆芽似的,還經(jīng)常愛生病,到了十來歲的時候,那身形還跟六七歲的相當(dāng)。李沫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沒少請郎中,吃了大把的藥,可一點兒用都沒有。
這天,李沫又聽說肅寧城西果子洼村有個叫肖悅的郎中,專治各種疑難雜癥,有些名聲,就帶著兒子趕過去。
肖悅是個60多歲的干瘦小老頭兒,一把白胡子,面色紅潤,眼睛晶亮,鶴發(fā)童顏,看上去真有幾分仙氣。李沫領(lǐng)著兒子剛一進門,肖悅盯著孩子看了一眼,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蹙眉說道:“可憐的孩子。”
李沫問道:“大夫,你看出他得了病嗎?”
肖悅點點頭,然后鋪紙寫了一張方子,讓他們?nèi)プニ?。李沫聽聞這病能治,興奮異常,忙著掏出了一錠銀子,放在案頭。等肖悅寫完方子,他忙著取過,拉著大寶就上了馬車。大寶悄悄拉了拉他的胳膊,小聲說道:“爹,這方子沒用?!崩钅@疑地問道:“怎么沒用?”
大寶拿過方子,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說這個方子他看過,有位郎中曾給他開過,吃了幾劑藥,一點兒用都沒有。李沫想了想,說道:“等咱吃過幾劑,還不管用,咱再找他算賬不遲。你爹也不是好糊弄的。現(xiàn)在就找他,他有一百個理由,咱也沒得反駁。”大寶懂事地點點頭。
李沫不愿就找肖悅干仗,也是怕大寶記錯了。大寶畢竟還是個孩子,雖說認得字,但沒學(xué)過醫(yī)病啊。郎中用藥的學(xué)問可大了,同樣的藥,不同的量,可治不同的病,效果更是大有不同。
吃了一個月的藥,一點效果都沒有,李沫這回信了,兒子沒記錯,肖悅這是騙錢糊弄事兒呢。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帶著幾個伙計,暗中又備下了家伙,氣急敗壞地趕往果子洼。
來到肖悅的醫(yī)館,卻見大門緊閉,門上掛著銅鎖,鎖上都落了灰塵,顯然已鎖了有些日子。李沫叫開了肖家鄰居的門,一位黑臉小伙子沖他鄙夷地一笑,說道:“你們是河間的吧?肖先生料到你們會來。他去探親訪友了,要過些日子才回來。你們是等他呢,還是先回去?”
李沫瞬間就明白了,肖悅想到他們會回來算賬,先躲了。他氣得跳著腳罵:“什么神醫(yī)?狗屁!明知道治不好我們的病還收我們的銀子,騙子!”
大寶拉拉他的衣角兒,小聲說:“我知道他去哪兒了?!崩钅惑@,問道:“去哪兒了?”大寶說:“他到山上去采草藥了?!崩钅泽@了:“你怎么猜到的?”大寶這才說,上次來的時候,看到墻邊地上晾曬許多草藥,墻邊也立著藥鋤放著藥簍,但現(xiàn)在啥都沒有了。李沫咬咬牙說:“走,咱們找他去!”
肅寧向西百余里,有個青蘿山,盛產(chǎn)藥材。肖悅要采藥,應(yīng)該就去了那里。李沫讓伙計們回去干活兒,只留了一輛馬車和一個車把式,載著他和大寶前往。馬車一直向西,走出了20多里地,已到了中午,3個人找了家飯店草草地吃了飯。這時,李沫已冷靜下來,就有些騎虎難下。去找肖悅理論,似乎有些費力不討好;但不去呢,又咽不下這口惡氣。
吃過飯,繼續(xù)西行。
遠遠地,已能看到西邊的青蘿山了。大寶還是頭一回看見山,難掩興奮,一個勁兒地問這問那,李沫都給他說來,大寶越聽越是歡喜。再往前走,已開始上山了,山路又窄又崎嶇,馬車走不得,李沫就讓把式在山下等著,他帶著大寶進了山。
兩個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小山頂,這時就看到后面還有座大山。大寶就問:“爹,肖先生就在這座山上嗎?”李沫告訴他,青蘿山并不是一座山頭,而是幾十座,不知道肖悅在哪一座,只能一座挨一座地去找。大寶忽然感喟地說:“采藥也真辛苦?!崩钅采钣懈杏|地說:“干啥都不容易呀?!?/p>
李沫帶著大寶下到山谷里,沿著山道往高的那一座山上爬??缮降擂D(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迷路了。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們還沒走出山谷,可太陽已經(jīng)掛在山頂上,準(zhǔn)備落山了,山谷里很快就暗了。李沫一拍腦門說:“今天走不出去了。我跟他較什么勁呀,糊涂!”
他四下逡巡,看到半山腰上有塊傾斜的石壁,倒還能遮風(fēng)避雨,他就帶著大寶走過去,又折了些樹枝遮在上面。好在他還帶著火鐮,山谷中也多枯草和樹枝,撿來一些,點起了一堆火,才不至于太冷。兩個人縮在火邊,大寶肚子“咕嚕”一叫,他可憐巴巴地說:“爹,我餓。”
李沫走到山谷里,挖了些野菜回來。大寶很懂事,沒說啥,嚼了嚼,硬往下吞。好歹把肚子糊弄過去了,他也累了,倚著大石頭就睡過去了。李沫卻不敢睡得太死,一會兒給火添添柴,一會兒又探頭看看外面是否有野獸。他暗暗地把肖悅罵了幾百幾千遍。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大寶問:“爹,咱們還找肖先生嗎?”李沫忙著擺擺手說:“不找了,咱們快回家吧?!崩钅送麅擅娴纳筋^,選準(zhǔn)了山道,拉著大寶上小山。剛走出沒多遠,迎面過來一個采藥人,看到他們兩個人就怒目圓睜了:“你們是河間來找肖悅的?”李沫點點頭說:“是啊?!蹦侨撕鋈缓暗溃骸澳銈兒λ牢伊耍 ?/p>
說著,那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兩手捶打著腦袋,簡直就要瘋掉的樣子。李沫生氣地問道:“我們都不認得你,怎么就說我們害死了你?”那人鎮(zhèn)靜了一些,這才講清了事情的原委。
那人乃是個采藥人,和肖悅混得很熟了,見他這些天都在山上,就問他咋個情形。肖悅講他給河間富商李沫開了一張無用的方子,眼下到了該顯出療效的時候,李沫看出無用,必會來找他算賬,他到山上躲些日子,順便采些草藥。那人就笑著說,人家富商未必會來找他,看他方子無效,再尋高明的郎中啊。肖悅卻信誓旦旦地說,李沫就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睚眥必報,必定會來找他。兩人就此打了一賭,賭銀為2兩銀子?,F(xiàn)下他是輸了。
那人眼珠兒一轉(zhuǎn),忽然說道:“你們快走吧。他見不到你們,那就是我贏了呀!”李沫卻早已火冒三丈。肖悅明知治不好兒子的病,胡亂開了張方子,收了那么多銀子,竟還說自己小肚雞腸。他一把拉住那人,憤憤地說道:“你帶我找到他,我給你4兩銀子!”那人頓時高興起來,帶著李沫父子就往山里走去。
連著翻過了兩座大山,李沫和大寶都累得氣喘吁吁。李沫問道:“還有多遠啊?”那人往前面指指說,再翻過這座山就是了。父子二人只好咬緊牙關(guān)再跟著爬。這座山比較陡峭,兩個人幾乎是手腳并用了。
轉(zhuǎn)過一個彎,那人說他內(nèi)急,要去方便一下,然后就鉆進了一片樹林里。李沫和大寶就坐在石頭上歇息。可他們等了好大一會兒,不見那人出來,喊了一陣,沒人應(yīng),進林子一看,哪里還有人影。李沫跺腳罵道:“騙子,全是騙子!”
大寶迷惑地問道:“爹,他們騙咱啥呢?”
李沫一時語塞。
大寶又問道:“爹,咱們咋辦?”
李沫氣哼哼地說:“翻過這座山就能找到他了,咱跟他算賬去!哼,我饒不了他!”倆人接著爬山。
有那個采藥人帶著,他們很順利地爬過了兩座山,現(xiàn)在那人跑了,他倆又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山里亂轉(zhuǎn)。山里可不像平原上,看準(zhǔn)的方向照準(zhǔn)了走就行了,這山路曲曲折折的,明明看著朝山上走的路,不知道怎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繞到了山后面。眼見天色向晚,兩個人來到了半山腰上,放眼望去,四面全是大山,望不到邊,更沒了方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李沫懊悔呀,怎么就跟著那人走進了深山里呢?現(xiàn)在連個人影都不見,都沒處打聽去了,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出大山。
大寶扯扯他的衣袖,小聲說:“爹,我餓?!?/p>
李沫四處看去,見一棵樹上結(jié)了些野果,正當(dāng)成熟了,紅彤彤的甚是誘人,就對兒子說道:“咱們吃果子吧!”樹挺高,卻不太粗,估計經(jīng)不住他,他只好扛起大寶,讓大寶爬上樹,摘了果子。倆人吃了個半飽,靠著樹睡了一宿。
半夜,李沫忽然被大寶的呻吟聲驚醒了。借著朦朧的月光看去,只見大寶疼得蜷縮成一團,兩手緊捂著肚子,額頭上冷汗涔涔。他忙著問道:“兒子,怎么啦?”大寶一邊呻吟一邊說:“肚子疼?!崩钅瓏樍艘淮筇?,不會是野果有毒吧?兒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他也不活了。
大寶忽然爬起身,跑到旁邊一塊平地上,脫下褲子,一陣泄,然后有氣無力地回來,小肚子癟的,前心貼后心了。李沫幫大寶胡擼著肚子,心里又罵了肖悅幾百幾千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大寶小聲求他:“爹,咱回家吧,別找肖先生算賬了?!崩钅刂氐貒@口氣說:“我倒是想回,可是,咱找不到回去的路啦?!贝髮毶抖疾徽f,就跟著李沫走。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在山里轉(zhuǎn)悠,困了就尋個背風(fēng)的地方睡覺,餓了就吃些野果野菜。李沫快急死了,但走不出去,急也沒辦法。他們不是山里人,真沒在山里生活的經(jīng)驗。
這天早上,李沫看看太陽剛剛掛到山頂上,認準(zhǔn)了那是東方,就往東邊的山上爬去。爬到半路,山道又轉(zhuǎn)了向。李沫快要急瘋了,就在那里跺腳,也是恨自己笨。大寶忽然拉拉他的衣襟說:“爹,你聽啊——”
李沫靜下來,支楞起耳朵聽著。就在颯颯風(fēng)中,有一陣一陣的曲聲傳過來,而那唱曲的人,很可能就是肖悅。他辨了一下方向,曲聲像是從北面的山上傳來的,就小聲對大寶說:“不要說話,咱們?nèi)フ宜?。見了他,我就把他掐死!”大寶聽話地點點頭。往北面的山上去,倒有一條山路,李沫就領(lǐng)著大寶順著山路走著。
山路曲曲彎彎,終于到了山頂上,曲聲也更清晰了。李沫探頭望去,卻見山頂上倒是一大片平地,曬著許多草藥,旁邊有一個簡易的窩棚,肖悅正坐在那里搗藥呢。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李沫從旁邊抄起一塊大石頭,跳起身就向肖悅沖去。大寶大聲喊道:“肖先生快跑!”
肖悅聽到喊聲,急忙望過來,正看到紅了眼的李沫向他沖過來。他順手拿起了藥鋤,對著李沫,大聲喝問:“我給你兒子治病呢,你就這么對我嗎?”李沫站住了,生氣地質(zhì)問道:“你都知道那個方子沒用,還敢說是給我兒子治病呢?”肖悅冷笑:“你以為治病只能用方子嗎?”李沫氣嘟嘟地問道:“治病不用方子,還能用啥?”肖悅說:“用身體?!?/p>
肖悅丟下藥鋤,回到窩棚里,盛了一碗白米飯,還有一碗兔肉,出來遞給大寶。大寶三下五除二就給吃了個干干凈凈。肖悅問李沫:“你見過大寶這么吃飯嗎?”李沫搖了搖頭。
肖悅這才說,大寶得的病,乃是膩癥。他從小就被寵溺著,每天里都吃著魚肉,胃腸都被膩住了,反倒缺失了功能,不消化不吸收,大寶生長得倒不好了。治療膩癥的法子,就是用野菜清胃腸。這個比較苦,若知道真相了,李沫必然不允。肖悅就想出了這么個法子,讓他被動地接受治療。
其實自從李沫父子進山后,肖悅一直在暗中盯著他們呢,是不會讓他們出危險的。那個采藥人的出現(xiàn),也是要誘敵深入。大寶已接連幾天排出膩便,他認為該進行下一步的治療了,這才用曲聲引他們上來。
李沫這才明白了肖悅的苦心,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慨地說道:“先生為治小兒的病,盡心竭力,必當(dāng)厚報。”肖悅擺擺手說:“我是大夫,哪能看到病不治呢?你也餓壞了吧?快去盛飯吧?!崩钅χM窩棚去盛飯了。
大寶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懇切地說道:“我要跟先生學(xué)醫(yī),請先生收下我吧?!毙傄汇?,問道:“為何?”大寶說道:“先生看到病就想治,我也是。而且,你這治病的法子,太好玩兒了!”肖悅不覺“哈哈”大笑。后來,他果然收了大寶為徒。
多年后,大寶也成了河間有名的醫(yī)生。他也跟他師傅一樣,經(jīng)常用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法子,但效果卻出奇的好。
(圖◇小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