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運河的陽光粗糲,刺拉拉剮蹭著幺九的皮膚,劈頭蓋臉地曬,曬得她眼神發(fā)虛。
她面朝河灣,跪在張家灣的碼頭前。碼頭停泊的多為江浙兩地商船,船身用漆抹著濃郁的八卦圖和京劇大花臉,船民端著碗,蹲在甲板上,邊吃飯,邊興趣盎然地看幺九受罰。
幺九的爺爺,老幺,見看的人多,起了勢,手里粗帆布條子纏的繩子往地上一摔,“知道錯沒?知道了起來說說。”
幺九膝蓋疼,她站不起來,見老幺狡黠的眼神一閃,干脆仍跪著犟嘴,“你讓起就起?你算老幾?”
“我是你爺!”老幺被四處看熱鬧的人發(fā)出的訕笑激怒,覺得損了面子,繩子甩幾甩,終究沒落在孫女身上。
船要出貨,已經(jīng)換下了進通州打起的杏黃旗,迎風打上自家船隊的繡龍旗,大張對著老幺喊:“上船,走了,河西務的貨辦齊了。”
“跪到我回來?!崩乡勰暧馄呤簧聿⊥?,但不妨礙他扛著錨,愣頭小伙般一跳飛起,穩(wěn)穩(wěn)扎在船頭。他在船上生,船上長,長到“扛大個的”①年紀,做到了船把式,船隊里沒有不服他的——也有例外,孫女幺九不服他,還時常找事兒。
幺九不光事兒多,想法也多,她想上岸。
老幺是水精托生的,一沾水汽兒就活了過來,此刻他扶著舵,扯著干得裂縫兒的嗓子,唱起了閑號②。對旁人來說,上船是工作,要唱搖櫓號③,但對老幺來說,上岸是懲罰,跑船才是休閑。
船隊尾部的香火船看不見影兒了,迎風鼓起的帆模糊成一溜兒白,像是水拍打岸邊石頭泛起的白沫。幺九呸了一口,扶著地站了起來。船民起哄:“你爺不是不叫你起嗎?”
“他才不是我爺。”幺九滿不在乎地說著,一步一歪地向張家灣城深處走去。
幺九是撿來的,她很早就知道。
船上人家有撿拾孩子的習慣。他們是移動的,每年沿著運河南北跑船,每泊到一處碼頭,白日里熱熱鬧鬧下錨,上岸,買些補給,晚上便會有懷抱襁褓的婆子或媳婦,往船上扔石子,砸閉上的窗戶,問能不能行行好,家里遭了災,孩子養(yǎng)不活了,帶走給條生路吧。
有些是真的鬧災,有些不是,幺九就不是,據(jù)大張閑話,送她來的媳婦很是年輕漂亮,看穿戴也不是遭了災的,往船上遞幺九的時候,露出一寸白胖的手脖來,丁零當啷掛著幾串金銀首飾。
“然后呢,然后呢?”幺九急得直跳,搖晃大張的胳膊。
“然后你爺就把你抱回去了。”大張慢悠悠地說。
“不是,我是問……”
“你問什么?”
幺九想問的太多了,年輕媳婦是不是她娘,若是,怎么不要她了,若是,怎么不把首飾捋下來留給她,給她換錢花不好嗎,若是,怎么給了船上人家,水上那么苦,給岸上人家不行嗎?
長到十四歲,她的疑問越來越多,但從沒想過尋自己的娘,直到一個月前,她在天后宮門前吃粘牙的黃米糖瓜,遇到一名淚眼婆娑的婦人,她伸手想摸摸幺九的頭,又怕燙般把手縮了回去。婦人說她是幺九的娘。
回到船上,幺九復述,老幺聽畢大喊一聲:“放屁!”
是不是屁幺九不關心,從此她的心中多了一雙淚盈盈的眸子。
二
幺九瘦,但不弱,長期在船上跑跳,她的腿上全是長條形的肌肉,衣服遮蓋住的地方黑,遮不住的地方更黑,因長期吃不到新鮮的蔬果,她的頭發(fā)枯黃,爛水草般纏在腦袋和脖子上。幺九是九月初九被抱上船的,隨了老幺的姓,單字一個“九”。
她命硬,一歲多掉水里一次,若不是被一戶李姓人家用捕魚的網(wǎng)兜抄起來,恐怕世上沒她這個人。李姓人家一氣兒生了五個小子,水里撈出來個女娃,嬌貴得什么似的,偷偷藏船上半月,老幺心粗,竟沒尋著,成天蹲在船上哭,李姓人家心有不忍,又送了回去,從此認了干親家,幺九有五個憑空冒出來的哥。
大哥二哥十一歲就開始上工,漕運繁忙,打不著照面。三哥出息,當了漕運經(jīng)紀④,懷里揣的是密符扇⑤,與一線跑漕運的老幺們大不同。老幺們在烈日下流汗,經(jīng)紀小屋里坐著,屋里放置著去暑的冰;老幺們寒風中瑟縮,經(jīng)紀小屋里坐著,燒的是木炭,又暖又不熏人。
四哥五哥與幺九年齡相仿,但同齡的姑娘小子,小子發(fā)育慢,兩人呆呆傻傻,對炮仗脾氣的幺九崇拜得不得了,恨不得給幺九修個廟天天拜,幺九嫌他倆煩,經(jīng)常躲著。
地上的石頭路被人踩出了包漿,天色漸暗,水汽凝在上頭,幺九雖沒纏腳,可布鞋的底子一步一出溜。晚上的張家灣城與白天并無區(qū)別,全國的商賈和游人聚集于此,有夜市唱曲兒的,也有從天橋趕來雜耍的班子,吵吵嚷嚷,人們頭頂氤氳著賣餛飩的攤子出的白汽兒,個個面帶喜色。幺九繞過鬧市,拐了個彎兒,找到了漕運商會的大門。
門里經(jīng)紀房一排黑,只有尾部的小屋亮著,幺九一瘸一拐走到屋前,扒著窗戶叫三哥。
三哥中等身高,毛發(fā)旺盛,上衣穿市布縫制的對襟上衣,前后身各兩片,脖頸處有幾副紐襻兒⑥,顯得人利落。他本可以穿綢緞,但時刻記著是船上人家的出身,只穿土布市布紡織料子的衣裳。與上衣同色的褲子裁得略瘦,更襯得三哥精精神神。與其余李姓兄弟不同的是,三哥的眼睛藏神,睡鳳般的眼型,眼尾上挑,眼皮下的光很濕潤。
“幸虧有事兒絆住了腳,否則你找我不見,大半夜的去哪兒?”三哥把幺九讓進屋,給她端了吃的、喝的,還燒了熱水給她洗臉,熱毛巾敷臉上,幺九才算緩過氣。
“老幺叔去河西務沒帶你?”三哥問。
“你怎知道的?”幺九隔著毛巾問。
“糧是經(jīng)我手扣的密符,我當然知道了?!比缯f。
“他也真敢。”三哥說話的語氣中帶了責難。
“可能知道我肯定來找你,所以才走的。”幺九說。
“這次又是為什么?”三哥問。
幺九每每與老幺吵架,都賭氣上岸找三哥。
“我想上岸。”幺九說。
三哥一把扯下幺九臉上的毛巾,他細長的眼睛不再睡意沉沉,而是瞪得挺大。幺九發(fā)現(xiàn)三哥居然是雙眼皮,極淺的一個痕,從眼角拉起弧線,順著眼睛的走勢瀟灑向上飛揚。
“我娘找上門了。”幺九又說。
“你娘?!”三哥驚得眼珠子快掉出來了。
幺九又把在天后宮遇見婦人的事情如此這般一說,三哥用火鉗撥弄著盆里的炭一語不發(fā)。幺九看著紅火的炭,心想三哥真會享福,才陰歷十月,就燒上炭了。
抬眼看見幺九跪得血糊糊的膝蓋,三哥說:“老幺叔把你帶上船的時候,我五歲,記事兒了,不是在張家灣抱的,沒記錯的話,是在淮河上游。”
幺九品品他話里的味兒,“你意思是騙我的?”
三哥沒承認,也沒否認。
幺九惱得眼淚唰地涌出,她把毛巾往桌上一摔,站起來要走,“什么人會騙我,我又有什么可騙的?”
她偏要去天后宮找那婦人問問,三哥送她去,她回絕兩次,三哥執(zhí)意跟著,跟著就跟著,幺九不理他,他也一路無話。天后宮大門敞開,地上常年放著干凈的被褥和草席,供遠道而來拜媽祖的香客使用。幺九盤腿坐好,冷淡地對仍立著的三哥說:“我安頓好了,你可以走了?!?/p>
“從河西務回來,老幺叔要跟著船隊運一批貨去淮安。”三哥說。
幺九抬頭看著他,很是疑惑,老幺年紀太大了,從六十五歲后就沒再跑過遠路,怎地這次要去淮安。
“老幺叔主動要去的。”三哥說畢,轉身走了。
幺九望著三哥的背影,又困又累,一頭栽倒在軟席上,一夜睡不安穩(wěn),耳邊是來回走動的腳步和媽祖廟中飄來的檀香味。遠道而來的香客們心事重重,著一身紅衣,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即便是在睡夢中,也呢喃著心中的愿望,反反復復念叨著姓名年齡出生地、所求事情。聲音密密地交織著,雨陣般一波又一波。
幺九夢到了那雙淚眼,她覺得,那婦人沒有騙她,她不是也有一對白胖的手脖子嗎,跟大張描述的一模一樣。
三
老幺沒費力就尋著了幺九,他自然是從三哥處聽來的消息。幺九一夜沒睡穩(wěn)當,次日被人拖拽起,睜眼一看是老幺。
“干啥,干啥?”幺九本想問他怎么這么快就從河西務回來了,可老幺不由分說把她往回拽,破天荒叫了輛人力車,咬著牙解下纏腰上的帆布繩子,把幺九五花大綁捆住,硬是帶回了船上。
怕幺九又跑了,老幺把幺九拴在船欄桿上。大批的漕糧由挑夫扛著,一批批上了船隊。聞訊趕來的李大娘見幺九被捆了,要了把刀,幾下劃了繩,揉著幺九捆疼了的地方,罵老幺心狠。
“這是去哪兒?”幺九問。
“老三沒告訴你嗎,去淮安,三天后出發(fā)?!崩畲竽锘卮稹?/p>
幺九想起來了,三哥昨夜說過。她想跑,被老幺拽了回來,老幺不知怎的腿瘸了,但力氣還是很大,一把將幺九摜在地上。老幺打起幺九來一點也不手軟,全船隊無人敢吱聲,李大娘雖心疼,可也不敢言語。
“不管怎么樣,是我把你養(yǎng)大的,當初沒把你淹死在水里,是我心善,你那個娘怎么不管你,你在她眼里算逑,現(xiàn)在看你人大了,能指望了,又想把你尋回去,想得美!”老幺囂張地說。
幺九突然覺得老幺異常陌生,他從河西務回來,絲瓜瓤樣的臉上全是戾氣,右腿瘸了,大約是走路護疼,身子佝僂得厲害,越發(fā)顯得老朽。沒記錯的話,老幺七十四歲了,前幾日天涼,還能穿著棉坎肩在碼頭卸貨,熱得渾身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今天怕是只能拎得起不到六十斤的幺九。
圍觀的人群中鉆出四哥五哥,兩個壯實得像腌菜壇子般的小子滾到幺九前面,張開粗胳膊說:“莫打小九,有本事沖我們來?!?/p>
老幺一愣,沒想到平時傻愣愣的倆小子倒仁義,提醒他們說:“你們倒是疼小九,可你們的小九要走了,她要上岸找她娘去?!?/p>
四哥五哥扭頭看著幺九,“小九,老幺叔說的是真的嗎?”
眾目睽睽之下,幺九突然覺出一陣慚愧來,在場的人世世代代跑漕運,河面是他們的土地,船是他們會移動的房屋,浮萍無根但離了水就干枯而死,他們很少上岸,即便上岸也是采買些布料和蔬果,餓了吃魚,渴了把船開向活泉眼取水,他們在運河上出生,死了一把火燒了,骨灰撒進運河里,河水里流淌著他們祖先的靈魂、他們的過去以及未來,上岸是對他們的背叛。
幺九失了人心,大家伙沉默地走開,四哥五哥遲疑地看著幺九,待人走凈,也去了。
是夜,幺九斜歪在床上,船艙狹小,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個小木桌、一只四腳凳。大后天就走了,船民們?nèi)齼山Y伴,帶上值錢的和不值錢的物件上岸,值錢的進當鋪——船民們沒多少值錢的東西,所以大部分都進了小押⑦,只有小押不嫌棄他們的銀魚鉤、劣玉煙嘴兒等破爛兒,只有大碼頭有小押,他們換了錢,好在路上使。
幺九聽著他們的討論入了神,沒留意李大娘進船。她給幺九帶了一雙棉鞋、一條新褲子,還有一把油炸馓子。
李大娘把東西放幺九床頭,替她掖掖被角。她悲切,但是哭不見聲,淚水從她滿是皺紋的眼角蜿蜒下淌,“你要真想走,就走吧,船上苦,一個女孩家,吃這么多苦干什么,他們怎么說,你就甭管了,明天去天后宮看看,真是你娘,你就上岸吧,我可憐的……”她后半句話被哽咽打斷。見自小看著她長大的李大娘流淚,她也流淚。
“你爺心里煩,你別怨他,擱河西務受了氣,腿也被人打斷了。”
“怎么跟人打起來了?”幺九見李大娘說起了老幺的瘸腿,問道。
“他沒跟你說?。苦?,你也知道,張家灣現(xiàn)在漸漸地不行了,天津河西務起勢了,光碼頭的糧倉比張家灣多了一倍。我聽老三說,現(xiàn)在張家灣很多船隊都想去天津,老幺送貨,到地方被河西務的后生奚落了,說他,他不在乎,說張家灣他就不服了,幾句不對付,就跟人打了起來。他快八十的人了,怎能斗得過二十出頭的后生,腿瘸了不愿意看,回來就要跟船去淮安,你說……”李大娘絮絮叨叨地說。
李大娘走后,幺九披上衣服,開始跳甲板。
這是船上兒女從會走路起就得學會的生存技能。船停泊時一串串首尾相連,幺九使勁壓甲板,把甲板壓到最低,借力縱身一躍,落到另一艘船上,就這樣跳幾跳,跳到老幺的船上。
老幺船艙亮著燈,里面飄出陣陣煙霧,他在抽煙。老幺沒煙癮,他發(fā)愁時才抽煙,越抽嘴里越苦。
“誰在外頭?”他年紀大,耳朵卻不聾,早就聽見由遠及近的跳甲板聲。小時候,幺九怕黑,夜里常常從她的小船跳到老幺船艙來,摟著老幺的腳睡覺。有時候老幺白天累,晚上睡得沉,白天起來上工,一伸腿踢到一團熱乎乎的幺九,幺九貓兒似的窩在床尾,臉上還掛著閃閃的淚痕。幺九長大后不再找老幺了,不但不找他,甚至還要離開他。
“我?!?/p>
“你干啥?”
“我看看你的腿?!?/p>
“我腿沒啥好看的,你走吧?!?/p>
祖孫倆一樣倔。
“我明天去天后宮,找我娘。找得到,我不回來了,找不到,我還回來?!?/p>
“找得到你也不能走,走了我綁也要把你綁回來?!?/p>
幺九站了一會兒,又走了。老幺聽著幺九離開的聲音,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悲傷。
運河水默默地流淌,她是沉默的,隱忍的,她養(yǎng)育的船家人一模一樣的沉默,即便是悲傷,也是不出聲地發(fā)泄,把一切向內(nèi)吞咽,直到咽不下為止。
老幺要強了一輩子,此刻的他脆弱得如同春上運河邊的薄冰,一點點浪花都能將他擊碎。
他從窗口看幺九蹦跳的身影,想起幺九小時候丟過一回的事情,他當時發(fā)誓,以后再不會把幺九弄丟,倘若沒了幺九,他也活不了了。他當時覺得懷中牙牙學語的幺九會跟他永遠在一起,即便嫁了人,也是船隊的人,誰料到,她遇到了她所謂的娘,一定要上岸呢?
四
張家灣城最熱鬧的是天后宮,天后宮里供奉著林默娘⑧,據(jù)說非常靈,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拜,尤其是有跑漕運的人家拜得更勤,林默娘專管吃水上飯的人家。
天后宮頂紅琉璃瓦,頂著對稱的翠玉龍,里面是林默娘像,身裹金紅相間的紗,雙目微合,體態(tài)豐腴。宮門口的街兩側全是擺攤的商販,多為賣香火供品果子的,也有賣糖果瓜子的,多在初一、十五兩日出攤。
人多,幺九跟著穿紅衣的香客往天后宮里走,來回走了幾趟,也沒見上次碰到的婦人。她后悔沒留個地址姓名,在賣黃米糖瓜的攤子旁邊站了一天,一無所獲。天擦黑時,她想起應該去天后宮求個尋人的簽,可身上帶的錢買了飯,一分錢沒剩。她回碼頭,碰上大張,沒見老幺。大張幾度欲言又止,幺九身心疲憊,也沒多問。
第二天也沒再碰見那婦人,回去路上又見大張。大張說:“就算她是你娘,真見了自己閨女,會撒手再讓她走?”
“你懂什么?是我不跟她回!”
大張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自行走了??伤俗吡?,話卻還在幺九腦海里打旋兒。大張說得對,街上碰見久未謀面的女兒,怎會只流淚,應該把她死死摟在懷里,五花大綁扛回去。
第三日從夜里便開始落雨,雨下得緊,水位升得快,老幺帶著幾個船民挨個下八字錨⑨。老幺是船隊拋八字錨的老手,經(jīng)他查驗過的船從沒在風雨里出過事。跑遠途時,他委托兩名徒弟跟船,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但今日起又開始親力親為了。
“今晚走嗎?”一名船工在雨聲中發(fā)問。
“走,不能讓河西務的搶了頭?!崩乡郯l(fā)狠地說。
“那得另撥十二個人搬貨?!贝そㄗh。
老幺看看天,又看看水,“用不著!”說完,他瞄了一眼穿著雨披的幺九。幺九正要去天后宮,她愣愣地看著船隊有條不紊地做出航工作。老幺沒撐傘,也沒披雨披,雨披的重量影響他跳甲板,他腿壞了。
風雨越發(fā)大了,這是入冬后的頭一場雨,下得反常,沒人有準備,想必河西務的船隊也沒有,所有的船都入了港,拋錨躲避風雨,唯獨老幺的船隊忙忙碌碌,搬貨查貨,準備打樣兒⑩的貨品,似乎漫天的雨簾與他們無干,洶涌的暗流與他們無干。
老幺不是船老大,但船老大愿意聽他的,這次出航不僅僅是出航那么簡單,如果怯了,是給張家灣丟人——入冬以來張家灣船少了一半,快沒人可丟了。
寒風凜冽,一陣風能把甲板上的備用帆掀翻,明明是白天卻昏天暗地,烏云翻滾,天好像塌了個窟窿,往下傾倒雨水。頭船已經(jīng)裝扮妥當,北方的商船很少打扮,少有像南方商船那般花里胡哨,最多前后打彩旗,今天也給船扮上了,請師傅用漆涂了麒麟等神獸,還未干透就下雨了,神獸面孔模糊,只剩一片片的顏色在雨水中氤氳開來。船尾插了桃枝銅錢等討吉利的物件,老幺用盡全力了。
三哥帶著兩名工人來了,他撐著傘,打著玻璃燈,高聲對著桅桿下的老幺喊話,勸他等雨停了再走。老幺側耳聽了一會兒,聽出他的意思后,喊了回去:“甭勸我,沒用,今天準時走?!?/p>
“得走,”大張對三哥說,“不走貨不能準時送到,河西務的就等我們出岔子,出了岔子他們能打個報告把我們給并過去,我們可不能并過去,并過去就不是張家灣第一船隊了,就是老幺。”大張一語雙關。
三哥看到雨地里站著的幺九,走過去幫她撐著傘,“這么大的雨,你這是作甚?”
“我去天后宮找……”
“還找,我跟你說,她絕對是個拐子,專門拐你這么大的小女孩,賣到鄉(xiāng)下去?!?/p>
“我不信。”
“她不可能是,你要真想上岸,”三哥的聲音低了下來,“你要真的不想跑船,就來找我吧,我?guī)湍惆仓煤?,送你去念書,定盡我全力。”
幺九茫然地抬抬頭,看看近在咫尺的三哥,三哥的眼睛不似平時那樣蒙眬。
她退了一步,從傘下退了出來。
幺九即便穿著雨披,身上還是濕了大半,雨滴如同石子,落在身上砸得疼,她惶惶然看了一會兒船隊里忙里忙外的老幺,他正檢查駁船和拖輪,轉身往天后宮跑。
“你孫女跑了?!庇腥颂嵝牙乡?。
老幺茫然地盯著幺九遠去的背影,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遠遠有人從甲板跳過來,“前面都齊了,準備走吧?”
老幺沒聽懂似的,“噢”了一聲,再望小孫女,只望見密密的雨,齊刷刷地刺進他的心里。
“雨太大了,等等吧?!崩乡郯牙K子往甲板上一扔,泄氣地說。
大雨無法澆滅人的欲望,依舊人來人往,買香上供,求財求福求平安。幺九也買了一炷香,點燃后,一頭磕在冰涼的地上,她尋人,尋母親,懇求林默娘讓她見見娘親,自小生活在船上,漂泊無根,雖有老幺和李大娘一家疼愛,心中卻無歸宿感,求林默娘助她。
磕頭的時候嘴里念著娘,腦子里卻全是老幺淋得精濕、拐著一條腿拋錨的場景。老幺疼她,雨披都是他親手做的,量好了幺九的身高體重,用魚線穿著棕櫚,一縷一縷地拼湊。怕里面滲水,用舊衣服貼了一層里子。幺九此刻穿著就是老幺縫的雨披。她一拜,二拜,再拜,站起來時看到了那日遇到的婦人。
婦人一身淺色長袍襖,站在經(jīng)幡下看幺九,這次她沒哭,兩只眼睛笑意盈盈,“跟他講好沒,可跟我走?”
幺九想跟她走,太想了,從她記事起就纏著老幺讓他講有關母親的一切,母親的穿著,母親走路的姿勢,母親說話的語氣,母親的相貌,老幺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只記得母親身上的首飾叮當作響?;蛘?,壓根兒沒有母親夜里送子,甚至有可能是老幺灌多了酒,在路邊撿拾的幺九也未可知,可講述的故事太神秘,太美了,她覺得她娘應該是在那樣一個氛圍下把孩子送出去,而面前這位衣著體面、面容姣好的婦人正符合她的設想。
幺九忽然說:“倘若我不跟你走呢?”
“為何呢,岸上多好,我是你娘,我疼你?!?/p>
“我不走?!?/p>
“走吧?”
“我不想走了。”
“請便!”
婦人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盡管一閃而過,還是被幺九捕捉到了,他們說得對,她是個騙子。
幺九重新鉆入了雨簾中,她沒命地奔跑,要跑回船上,跑到老幺身邊,老幺說得對,這個婦人是騙子,真看到失散多年的閨女,怎會如此冷靜,一定是撲上去恨不得把孩子揉碎在自己身體里,孩子要再離開,一定是五花大綁,綁也要把她綁回來,已經(jīng)失散過一次,怎會容忍再次分離!
前方是運河濃重的水腥氣,熟悉的水腥氣,幺九如釋重負。老幺看到幺九,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得意地說:“就知道你走不掉,以前她能扔了你,現(xiàn)在還能扔了你。上船吧,真是個傻子?!?/p>
可不是嗎,傻子。幺九坐在甲板上,看雨落在水面上,她摸摸癢癢的臉頰,不知何時,淚水流了出來。
貨物裝妥,開船了,伴隨著撤跳板的聲音,一人緩緩喊起了起錨號,一呼百應,一領眾和。起錨號緊湊有力,無旋律,靠眾人齊唱拉氣勢。黑色的雨幕籠著含糊不清的夜,遙遠的東方烏云漸漸消散,透出一彎冷清的月牙。
①“扛大個的”:在碼頭扛漕糧的壯年勞動力。
②閑號:船工休息時喊的號子,曲調(diào)自由散漫。
③搖櫓號:船行駛時喊的號子。
④漕運經(jīng)紀:漕運押運軍糧官員。
⑤密符扇:防止軍糧運輸出問題,給漕運經(jīng)紀發(fā)的類似身份證一樣的扇子,在自己負責的軍糧上蓋章,責任落實到個人。
⑥紐襻兒:傳統(tǒng)服飾上扣住紐扣的套兒。
⑦小押:當鋪的一種分支,當期短,不挑當品,當價低,利息高。
⑧林默娘:媽祖。
⑨八字錨:兩首錨分別拋在船艏左右前方,錨鏈呈倒八字,并使兩錨連線與風向垂直。
⑩打樣兒:出通州關卡檢查運輸貨物的樣品。
選自《兒童文學》(經(jīng)典)2020年第3期
王璐琪,兒童文學作家,曾獲“接力杯”曹文軒兒童小說獎、冰心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第二屆“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首屆中國校園文學獎、“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獎等獎項,榮獲北京市文聯(lián)首都優(yōu)秀中青年文藝人才。主要作品有《水仙們》《刀馬人》《給我一個太陽》《藏獒多吉》《年華永不落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