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1

下大霧那天，濃霧社區(qū)的孩子都會出門。

他們會穿過街道，穿過社區(qū)，帶著蘋果，去看望獨居的喬德先生。

這是社區(qū)的傳統(tǒng)。

機器人納尼亞向來不喜歡霧，那會令它的金屬外殼變得濕漉漉，如果碰巧外殼劣質(zhì)，還會生銹。它之所以逗留在濃霧社區(qū)，是迫不得已。

它的幣點用光了。

它對辛苦掙得的幣點向來看得緊，但一看到針對機器人所做的廣告，諸如仿真眉毛、仿真鼻子之類的，就會變得毫無節(jié)制，千方百計想要買到手?，F(xiàn)在，它看上去已經(jīng)很像人類，甚至眼睛也能骨碌碌地轉(zhuǎn)，只是無法做到像人類那樣淚光閃閃。這可真折磨它。

濃霧社區(qū)的薪酬令納尼亞“芯”動。

它要做的是時不時地給整個社區(qū)布霧。入住社區(qū)的人，喜歡霧。

納尼亞查過資料，在一百多年前，霧其實很常見?，F(xiàn)在只有遙遠(yuǎn)的山林有霧了。

還好，人工造霧比以前更方便，就像小孩玩吹泡泡，將純凈水加壓后，將其送入高壓管道，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霧從里面吐出來。霧多霧少，霧密霧細(xì)，都可控制。

社區(qū)的人大都安靜，住在打印出來的木屋里，門前種植花草或蔬菜，采用的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烹飪方式，用電或燃?xì)?，烹炒煎炸，而鮮少食用管飽一周的雜糧丸。

納尼亞也就慢慢喜歡上了這兒。再說，最新款的衣服，也讓它逐漸感受不到霧的濕漉漉。

每月，都有一天霧特別濃特別厚。那些霧，是從社區(qū)入口的山谷吹來的，據(jù)說是天然的霧。

孩子們會在這天走出家門，帶上蘋果，去見住在山谷口的喬德先生。

每個社區(qū)都有為孩子們準(zhǔn)備的傳統(tǒng)節(jié)目：鐵玫瑰社區(qū)是圓月之夜一起跳舞;圖書館社區(qū)是玩故事接龍;星戰(zhàn)社區(qū)會模擬星戰(zhàn)游戲……納尼亞覺得，只有濃霧社區(qū)的這項傳統(tǒng)節(jié)目——奇怪！

它坐在屬于自己的藍(lán)屋前，學(xué)著人類，托著下巴，望著霧。

“吱呀”，不遠(yuǎn)處那棟蘿卜形的房門打開。那個叫小樹的男孩走了出來。他背著個小包，表情復(fù)雜。

看見納尼亞后，他停了下來?！凹{尼亞，你在干什么？”“無聊。”

“機器人也會無聊嗎？”“當(dāng)然會?！?/p>

“那要不要一起去見喬德先生？”“我不是小孩?！?/p>

“你也不是大人?！薄拔覜]有蘋果。”

“我可以分你一個。”

納尼亞不想一個人看一天的霧。它站起來，走下臺階。

2

霧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一開始還像牛奶、米湯，漸漸變得濃稠，手伸在眼前，都模模糊糊。

“納尼亞，你會害怕嗎？”小樹問。

納尼亞想了想，說：“會的，會有股電流，讓我的芯顫抖?！?/p>

“納尼亞，我會保護(hù)你的?！毙錉孔×怂氖?。

納尼亞想要朝他露出微笑，可惜它的面部肌還太僵硬，只是嘴角處扯了扯。它喜歡這個6歲的男孩。太陽出來，霧淡淡的日子，他曾帶著它捕過蝴蝶。在他面前，納尼亞不再是個自由機器人，更像個懵懂的小伙伴。

“喲呵——喲呵——”霧的前方，突然傳來這樣的吆喝聲。納尼亞和小樹都側(cè)耳傾聽，想要知道是否有別的孩子在那邊。

一只兔子出現(xiàn)在前面，穿著小西裝，掏出只古董小懷表，嘴里嘟囔：“糟啦，糟啦，我要遲到了。”

小樹眼睛都直了。

還沒等納尼亞反應(yīng)過來，他已松開它的手，朝兔子追了過去?！暗纫坏?，請等一等。”他喊。

兔子回頭看他一眼，徑直跑進(jìn)一處密密的山林。

“這是哪兒？”追過去的納尼亞問。

“去喬德先生家的路。”小樹邊尋找兔子邊回答。

納尼亞從來不知道濃霧社區(qū)有座山林。它開始緊張。

小樹說，每次去喬德先生家的路都不同，有時會經(jīng)過一條湍急的河流，有時會穿過沙漠，有時會走過一條索橋。

兔子不見了。小樹停了腳步。

納尼亞開始想那只兔子。它讀過許多書，知道世界上有許多奇妙的事，一些遠(yuǎn)遠(yuǎn)超過人類和它的經(jīng)驗。

它伸出手，讓小樹牽著，朝山林走去。

林中的樹啊草啊花啊，都變得朦朧，有幾只鳥擦著他們的頭皮飛過。納尼亞的芯不斷嗤嗤地劃過電流，小樹說：“別怕?！笨伤穆曇粢苍谳p輕發(fā)抖。

有東西，站在前面的橡樹下。

一只碩大的紅狐貍，抱胸，靠樹，嘴里叼著根狗尾草，乜斜著他倆：“喂喂喂，我說兩位，你們這是準(zhǔn)備去哪？”

會說人話的狐貍，這讓納尼亞不再緊張。

“去喬德先生家?！毙浠卮?。

“這山林可不安全，要小心哦?！焙傔肿欤b出一口白白的牙。然后，詭秘地一笑，消失在了樹后。

“每次都會遇到怪事嗎？”納尼亞問。

“嗯?！毙洳豢险f遇到過哪些怪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

“可以回去。”

“不行，媽媽說得把蘋果送給喬德先生?！?/p>

霧里，樹啊草啊，都變得像巨人、像刺猬、像怪物。硬著頭皮往前走，霧越來越厚重，鋪天蓋地的，有幾次剛一松開手，納尼亞和小樹就看不清對方在哪兒。

“比前幾次都可怕呢?！毙溧洁?。

“是因為我和你在一起嗎？”納尼亞問。

“也許吧?！?/p>

山林里響起“呵呵”的笑聲，仿佛誰在聽他們談話。

“誰？誰在那兒？”納尼亞問。

它的聲音像掉進(jìn)一口巨大的井，嗡嗡地傳出回音。然后，像要回答它，一只蟾蜍蹲在旁邊的大巖石上，“呱啦——呱啦——呱啦”地叫。瞧見他們，它一個激靈，往下就蹦。

“快，跟上它?！毙湔f。

“為什么？”

“霧太大了，跟著它，才能走出去?！?/p>

“這是你的經(jīng)驗嗎？”

“是的，上一次我無法過河時，就是跟著一只大公雞，找到一座橋。”

小樹追了過去。納尼亞也忙跟上。

蟾蜍不見了。

山林的草地上，先前穿西裝的那只兔子，一位戴著高高帽子的小矮人，正坐在長長的桌旁喝茶?？匆娝麄?，兔子忙大喊：“沒地方了！沒地方了！”

小樹的眼睛變得亮亮的。這個情景，讓納尼亞覺得熟悉，覺得該做點什么，努力想了想，它才走過去，坐在桌邊那個大扶椅里，氣呼呼地說：“地方多的是！”

兔子和小矮人面面相覷。

“它讀過那本書?！?/p>

“不得了，它知道了密碼?！?/p>

茶壺的蓋子開始輕輕動，一只銜著煙斗的毛毛蟲，從里面鉆了出來。

“兩——位，好——啊?！彼鼑娭鵁熑Γ瑢{尼亞和小樹講。

這次，納尼亞知道該說什么?！澳闶钦l？”它問。

“先——生，你該為搶了我的臺詞而害臊?！泵x說著，身體開始慢慢長大。

“它是機器人。”小樹說。他的意思是，納尼亞不會為此害臊。

“你——是——誰？”

“它是三月兔?！蓖米映猿孕Φ?。

小矮人也“嘿嘿”笑起來，揭下帽子——里面，露出張發(fā)笑的貓臉。

“喵嗚?！必堃唤?，兔子和小矮人就蹦上桌，嘻嘻哈哈唱起來：

從前有座林，山里有張桌，

桌上有個壺，壺里有只貓，

貓里有個碗兒，碗里有個碟兒，

碟里有個勺兒，勺里有個豆兒，

我們吃了，你們饞了。

唱到貓里有個碗時，貓就變成個碗，唱到碟兒時，就變成碟，又變成了勺，變成豆子，最后又變成只有腦袋的貓。

“我知道你們是從哪兒來的了?！奔{尼亞說。

“很——好?！泵x長得比兔子還大了，它吐出的煙圈，飛到空中，“嘭”地綻放出一朵絢麗的煙花。

桌子不見了，兔子和小矮人都不見了。草地上，只留下一頂高高的帽子。小樹撿起，戴在納尼亞的頭上。

“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害怕了?！彼f?！拔乙彩??！奔{尼亞講。

剛才還清晰的草坪，又被濃霧包裹起來。完全沒有了方向。

“現(xiàn)在怎么辦？”“安靜，聽聽蟾蜍在哪兒。”

沒有蟾蜍叫，倒是左手邊傳來“嘩啦啦”的溪流聲。

“去那邊看看?！?/p>

“去那邊看看?！币粋€聲音學(xué)著小樹。

是誰在那邊？

貓頭鷹、熊、山豬、鼴鼠、刺猬，面前一團(tuán)團(tuán)的霧，變幻出不同形狀。伸出手，輕輕一碰，貓頭鷹不見了，熊不見了……就像看到的是幻影，或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嘩啦啦的聲音，變得清晰——有條長滿水草和小睡蓮的河。湖面漂著一只胡桃殼。

“我們應(yīng)該把它打撈上來?！奔{尼亞說。它好像已經(jīng)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可沒等它碰到水面，先前的那只蟾蜍卻突然從水下鉆出，將精致的胡桃殼朝下游推去。

小樹和納尼亞，都朝它追去。他們快，蟾蜍也快;他們慢，蟾蜍也慢。眼看就要追上時，霧里冒出先前發(fā)笑的貓臉，然后是貓的前爪、貓的前肢。它嘴巴一咧，嘴角往上一翹，一低頭，將胡桃殼從蟾蜍的頭頂?shù)鹱撸缓笄爸?、爪子消失，霧中只剩下一張模糊的笑臉。

“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是只金龜子，或者是只燕子，怎么變成了一只貓？”納尼亞奇怪地自言自語。

“因為是在霧的世界里嘛?！斌蛤芑卮?。還沒等納尼亞反應(yīng)過來，它也消失了，就像融化在了霧中。

“胡桃殼里有什么嗎？”小樹問，“如果沒記錯，應(yīng)該是位拇指姑娘?！?/p>

“拇指姑娘？”“是很久以前的童話故事，寫它的人叫安徒生?！?/p>

“我知道安徒生?！?/p>

真好，讀童話故事的孩子已經(jīng)很少，沒想到小樹正是其中之一。這次，是納尼亞牽起他的手。

3

他們沿著河流一路往下。

一路上，他們還遇上一只拿著掃帚的鼴鼠、一只說話粗魯?shù)拟?、七個唱著歌的小矮人、三個扛著水罐的美麗少女，還有一位憂傷的男孩——如果沒記錯，他應(yīng)該是來自B612星球的一位王子。他們時而和小樹、納尼亞交談，時而消失在霧里面。就在他們以為永遠(yuǎn)走不到頭時，霧漸漸消失，一座美麗的花園出現(xiàn)在面前。

花園里，鮮花盛開，每一朵花里都站著個小小的女孩或男孩。這時，那只貓又出現(xiàn)。它將那個胡桃殼放在小樹的手里，又出現(xiàn)在納尼亞的面前，臉貼臉，仔細(xì)將它看了又看。

胡桃殼里果然坐著一位拇指大小的女孩。她是那么美麗可愛。納尼亞看見一朵紅色的玫瑰花中央，站著一位戴著王冠的小國王。他翹首的樣子，像是正焦急等待。

小樹伸出手，想要將拇指姑娘放在掌心，捏住的卻是一束美麗的光。他將光引向玫瑰花，拇指姑娘便站在了小國王的身邊。

濃霧全部散去。

他們不知不覺已走出山林。小樹認(rèn)出花園后那棵熟悉的楓樹。果然，那里就是山谷的入口，喬德先生的海盜船屋出現(xiàn)在前面。

已經(jīng)有很多孩子，比他們提前到。屋中的木桌上，堆滿紅彤彤的蘋果，孩子們歡天喜地尋找著藏在各個角落的寶藏。白發(fā)蒼蒼的喬德先生，眨巴著狡黠的眼，高興地看。

“先生，請問，你是怎么做到的呢？”納尼亞擠到他的面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眴痰孪壬柭柤?。

“我是說濃霧世界——它很有趣，讓我想起許多讀過的故事，我最喜歡的就是童話故事，它們讓我心里感到——美好。”納尼亞有點語無倫次。它覺得自己還走在霧中，電流紊亂，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淡淡的傷感。

“機器人也懂這些嗎？”

“先生，我讀過許多書，我第一位主人是位作家。”

“哦，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叫納尼亞，一位很不錯的自由機器人?！?/p>

“那么，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嗎？”

“下次你單獨來吧?！?/p>

4

雖然第二天晚上就是“下次”，但納尼亞還是覺得時間漫長。

喬德先生很體貼地給納尼亞準(zhǔn)備了一款適用于仿真皮膚的潔膚劑，又為它準(zhǔn)備了一張舒服的懸浮椅。然后，才將船屋啟動，升到半空。

從那里，可以看到整個社區(qū)。

“瞧，這是濃霧劑，如果我想要制造霧，不需要像你那樣，只需在劃定的區(qū)域撒一些，隨我的心情，或者孩子們的反應(yīng)，來調(diào)試濃度?！?/p>

“那些兔子、熊和拇指姑娘呢？”

喬德先生啟動他的全息網(wǎng)絡(luò)，用手指在上面點了點，驢子、貓、茶壺、穿西裝的兔子、戴眼鏡的眼睛……各種各樣的童話人物都出現(xiàn)了。

納尼亞還是不太明白。

“很簡單，我設(shè)置好情景，將光線投射到霧中世界，啟動互動模式后，一切就會變得真實，特別是當(dāng)我們相信它們是真實時，它們就會成為真的?！闭f這話時，喬德先生滿臉堆笑，仿佛得逞的老頑童。

“這些都需要很多幣點吧？”

喬德先生點點頭?！安贿^，社區(qū)居民會貼補我一部分，再說我實在喜歡孩子們穿過濃霧，帶著蘋果，來到我的船屋呢?！?/p>

“下一次，你能單獨為我設(shè)計一條到船屋的線路嗎？比如，我還從未去過森林?！?/p>

“沒問題。不過，別忘了給我?guī)O果哦。”

“好的?！?/p>

一團(tuán)霧，出現(xiàn)在彌散著橘色光的船屋旁。它慢慢長啊長，漸漸將屋子包裹，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個包著蛋黃的溫暖小星球。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