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洺萩
我陪著母親走過了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頭腦清醒地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每天都在和我進行著告別,而且還是像平時那個幽默的她,和我開著玩笑。當(dāng)她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并又在疫情期間,她笑言“時空之門”打開了,父親等她過去了,并要求我不給她做放化療等激進治療,保持她身體的潔凈和尊嚴。聽她的安排,遵從她的意愿。因為她始終相信人都有定數(shù),有一天終會如同睡過去一般,開啟另一段未知的旅程。
蕈油
母親和我的關(guān)系在家族里也被認為少見,她的朋友、同學(xué)我都認識,我的同學(xué)、朋友她也都了解。父親去世后,我辭了不錯的工作,成為了自由工作者,也是因為可以有相對自由的時間陪伴母親,隨時有時間可以去旅行、去體驗。我們幾乎無話不談,從我的童年一直到了中年。在要盡量救她和尊重她的兩難境地里,我每天身心都在煎熬著,直到她離開后的日子,我陷入了極大的悲傷,卻又在悲傷到了崩潰邊緣后會聽到她微笑地和我說:“悲傷是難免的,但不希望你悲傷太久,因為我希望看到未來的你能更好,更通達,更有境界?!?/p>
一天天用意念從沼澤中爬出,我對自己進行著自我救贖。慢慢地,所有和母親在一起的經(jīng)歷都變成了甜蜜的回憶,讓我細細體會著咀嚼著……
生在江南常熟的母親寫得一手好字又燒得一手好菜,深得家人、朋友的贊賞,而勤勞、熱情、大氣的母親又樂于分享美食給他人,和我最開心的片段就是在旅途中遍訪各地菜場,有時用當(dāng)?shù)厥巢脑谂笥鸭遗腼?,朋友們記起的都是母親爽朗的笑聲、幽默的話語和美味的菜肴。
母親臨終前的一個月一直在回憶她的過去,從書香童年到餓得難受的困難年,成績雖好但家庭成分不好,知青下鄉(xiāng)插隊的艱苦歲月,20 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靠自己努力考入文化館后的各種工作趣事,和父親一起經(jīng)歷改革開放的浪潮,這幾年和我一起周游世界的風(fēng)光。
回憶起那段我陪在母親身邊的時光,不舍的依戀和壓抑的痛苦,卻總是被堅強的母親玩笑般地化解,母親一直說的追求的境界我真的在她身上感受到了……
那段日子,母親有時起床后覺得尚有一些力氣,就特別想念當(dāng)年插隊在農(nóng)場吃的小吃。她說那時候很窮,日子很苦,物資極其匱乏,嘴巴又饞,于是總得琢磨一些可以吃的東西出來。面粉和糯米粉總是備著點,還有咸菜。有時餓得不行,半夜都會起來把面粉揉好,弄成一小片一小片放進熱水做成“面腳板”,如果偶然有點多余的肉絲放進去,那就是人間美味了,和室友一人一小碗,覺得幸福也不過如此了。糯米粉也可以這么做,揉好,做成圓形的,拍扁,吃起來滑滑的、糯糯的。假日白天時,弄個煤爐燒燒,知青宿舍里的阿姨都會聚過來,大家有什么都會拿出來分享,如果沒有咸菜,去地里找找有沒有薺菜之類的野菜,只要有想法會做,都可以成為口中美味。母親會生活,動手能力又強,做的菜精致,雖然日子很苦,卻能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可能創(chuàng)造出一點點美好,回憶起來覺得很溫暖,這些知青阿姨們和媽媽一直相處了將近50 年,我也常常被她們之間的情誼所打動。
母親給我做的最后一碗面就是我們常熟知名的“蕈油面”了。冰箱里還剩了半瓶當(dāng)年熬好的蕈油,蕈是長在虞山松樹下面的一種菇類,熬好油后下面條,非常鮮美,只是現(xiàn)在的蕈大多已是種植的了,總覺得味道沒有小時候那么鮮美了。
母親問:“你要寬湯還是緊湯?”這是正宗常熟本地人的問法,用來說明湯多點還是少點,用“寬”和“緊”這樣的比喻來說明面湯的多少,真不虧是出自虞山這個有著3 000 年歷史的文化古城啊。只是這次母親輕輕地說:“寬湯緊湯其實也是和做人似的,你也要去慢慢體會的。”我含著淚吃完了這碗我要的寬湯蕈油面,母親的胃口其實已經(jīng)很差,她勉強吃了兩口就吃不進了,我知道,她只不過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想著為我做點什么。每每想到這里,我心里就泛起難言的酸楚,此后,我知道,家鄉(xiāng)的這碗蕈油面,再也沒有母親的味道了……
我遠離家鄉(xiāng)多年,在南粵工作生活時,閨蜜經(jīng)常講:“鄉(xiāng)愁是由味蕾引起的”,喜歡烹飪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重要事情都交代好了后,仍不斷和我回憶她做菜時的一些細節(jié)和訣竅,叮嚀著一些注意事項,和我一起回憶從小到大我們遇到的好玩的事和人,還有那些好吃的菜和點心:春天她做的青團,夏天她做的綠豆糕、綠豆湯,秋天做的桂花芋艿栗子羹,冬天炒的血糯和山藥糕……只是,從此我再也聽不到母親的叮嚀,吃不到母親做的佳肴了,而思念母親的時候,回憶著去做母親做過的菜,卻做不出母親那含著愛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