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陳湛
今年是個特殊的年份。去武漢陪父母過年,沒想到一住三個月。每天琢磨家里的食物還能堅持幾天,今天吃啥,錯過了一整個江南的春天。
五月中,實現(xiàn)了對自己的保證,開始報復(fù)性看花。在云南德欽白馬雪山住了兩個月,又進(jìn)藏走了一圈,跨越時間和空間尋花。
坐在流石灘上,終于看到美麗的綠絨蒿。
在白馬雪山時住在藏族朋友開的客棧里,隔兩天就上山去看看花開了沒有。他阿媽信佛,看我這么喜歡高原野花,說我前世應(yīng)該是雪山上的一朵花。如果相信輪回的話,我倒是愿意來生做一棵白馬雪山的美麗綠絨蒿。
風(fēng)起云涌時看看腳下的碎石灘,云開霧散時遠(yuǎn)眺皇冠峰,遙想一下背后的普金浪巴。不想開花就裝蘿卜葉子,看大雪封山,春去秋來。想開花了就開上幾十朵,從上往下,打開清澈透亮的冰藍(lán)色花瓣,露出寶藍(lán)的花絲和金黃的花藥。一生開一次花足矣,已為下一世攢夠了福報。
據(jù)說美麗綠往年六月初就開了,今年什么都不一樣了。等到六月三十號去普金,還沒開。又等了一個星期,終于在皇冠峰遙遙相對的流石灘上見到了。在海拔四千八百米,那片至少七十度的坡上,在伊身邊,坐了兩個小時。
兩天后,二進(jìn)普金,在寒風(fēng)凍雨中看到了伊的姐妹們。流石灘上有毛茸茸的雪兔子和綿參,我的眼里,只有美麗綠絨蒿。
一次次蹲下趴下,一次次按下快門,沒有一張真正照出伊的美。還是等來世吧,開出自己滿意的樣子。
《中國植物志》說,藿香葉綠絨蒿在德欽有分布,可是本地沒人見過。聽說麗江的老君山有,于是,住在德欽的我去了趟老君山。
藿香葉是綠絨蒿里海拔分布比較低的一種,長在林緣草叢中。進(jìn)山的路上看到了幾處。原來植株這樣高,花這樣大。剛開的顏色最好,純凈的天藍(lán),然后就漸漸變紫了。才看過流石灘上的秀麗綠,有點嫌棄藿香葉的生境雜亂。直到我進(jìn)了景區(qū),看到那一片藿香葉。就在左手邊的坡下,一根橫木旁,開得正好。
十幾分鐘后,雨停了,我從外套里掏出相機(jī)拍大頭照。云縫里漏下了幾縷陽光,正打在雨水沾濕的花上,流光溢彩。
人生第一次爬流石灘,是為了看秀麗綠絨蒿。天寶山的流石灘仿佛是《魔戒》里的世界,荒涼險峻。上坡得找準(zhǔn)落腳點,不然碎石會往下滑。趴在坡上的我顧不上害怕,因為遠(yuǎn)看的一片荒蕪正開著花。
秀麗綠的種加詞venusta 是從“維納斯”派生出來的,意思是迷人、美麗、性感。我覺得還是中文名秀麗更加貼切。小巧光滑的葉,纖弱的梗,風(fēng)中搖曳的花,渾身上下沒有一根刺。在綠絨蒿里,是清麗秀雅的那一位。
下坡比上坡更難,怕滑倒,又怕不滑崴腳。還好,看見了兩棵開得正好的秀麗。
看了幾年花,一直以為我在川西和滇西北看過的黃色綠絨蒿是全緣葉。今年才知道全緣葉是個復(fù)合群,里面有全緣葉、橫斷山、硫磺……各種之間差別不明顯,還有過渡狀態(tài),我們統(tǒng)稱全緣葉吧。
全緣葉分布廣,花期早,除了開在雪里的頭一撥,常常被積年的看花人嫌棄為大路貨。作為新手,我是不敢嫌棄任何一位高原綠神的。六月中在白馬雪山看到今年的第一朵全緣葉,心里依然十分喜悅。
等到六月底,去普金找美麗,結(jié)果只看到散落在路邊、坡上的黃色綠絨蒿時,有所失望。
離開普金時心情有點低落,抬頭看見路邊坡上有一圈石頭壘起的矮墻,墻邊的全緣葉開得正好。
爬上坡,走到花的另一面,從伊的視角看向山谷。這溫柔開放的背影,仿佛在默默守護(hù)著這道山谷,守護(hù)著普金,守護(hù)著橫斷山,這神的秘密花園。
五月到香格里拉時,魯茸師傅受人所托去機(jī)場把我接到書松村的客棧。蒙師傅不棄,和我這個檻外人討論佛法,又多次領(lǐng)我上山看花。世事無常,唯菩提心不變。
去西藏前才知道師傅要去西藏朝圣,比我早幾天出發(fā)。沒想到,能看到拉薩綠絨蒿,也是因為師傅的指引。
今年中了冰藍(lán)色綠絨蒿的毒,在白馬雪山看過美麗后,還想去西藏看同色系的拉薩綠絨蒿。據(jù)說在色拉寺后山有,但花友在那處看到時已是兩周之前了。到了拉薩,我正盤算著是不是上色拉寺后山碰碰運氣,已經(jīng)離開拉薩前往林芝的師傅傳來消息,路上看見了一種花??吹秸掌倚老踩艨?,這正是我心心念念的拉薩綠啊。
第二天在師傅說的地方找到了,花開得正好?,摤摰乃{(lán)色花瓣如蝶翅飛揚,天藍(lán)的花絲,明黃的花藥,是只有自然才能調(diào)出的顏色。
同一片坡上還有幾棵,每一棵都開出自己的姿態(tài)。我徘徊良久,不忍離去。同一種內(nèi)不同植株就有不同的姿態(tài),相同的是一樣不自知的美。
取扎說要帶我去他的菜園子看寬葉綠絨蒿,我半信半疑。這個康巴漢子,退伍軍人,開車時絕對靠譜,不開車時有些喜歡開玩笑。
第一次看到寬葉綠是在白馬雪山皇冠峰。這里的流石灘和天寶山流石灘完全不一樣。從車路邊到流石灘下緣要走過漫長的草甸灌叢??雌饋砗孟癫贿h(yuǎn),坡也緩,走起來才知道,望山跑死馬。當(dāng)我終于爬到海拔四千八的一塊大石邊時,只在石頭縫里看到寬葉綠絨蒿的葉子,沒花。
領(lǐng)我上山的師傅先下了流石灘,去采煨桑的葉子,隨后發(fā)來照片,說在路邊看到了藍(lán)色的花。于是,我奔下山,收獲了人生第一朵寬葉。
大佬們說寬葉是白馬雪山的大路貨,但我并沒有看到成片的,直到來到取扎的菜園子。
多刺綠絨蒿的確多刺,葉子和花梗都長滿了刺毛??墒?,讓伊與一眾藍(lán)色綠絨蒿區(qū)分開的,是花序。多刺一葶一花。
第一次看到標(biāo)準(zhǔn)的多刺是在昌都,214 國道邊的流石灘上。
藏北高原的景色雄渾壯闊,遠(yuǎn)處是雄峻的群山,近處是蜿蜒的河流與起伏的草原,路平車少,可以快意馳騁。路邊流石灘上方,在一大叢雜草邊,有一棵標(biāo)準(zhǔn)的多刺,一株開成了一束花。我想撥開雜草拍張側(cè)影,才抓住草莖立馬就松開了,手指又痛又麻,原來這是位真正的護(hù)花使者,蕁麻。高海拔的蕁麻真厲害,手指的麻痛感兩天后才消。
長葉是綠絨蒿里的鄰家女孩。分布廣、花期長,比較容易見到,顏色也比較清淡。我看到的長葉大都是正紫色花瓣,白色花絲,白色花藥。除了在普金看到的那棵。
那棵正當(dāng)芳華,花絲深紫,花藥米黃,花瓣如艷紫的絲綢,在四千六百米的寒風(fēng)中搖曳生姿。
長葉的確是挺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我在一片礫石草坡上看見一棵,就開了一朵花,幾乎是貼著地面開的,花梗約等于無。頭重腳輕,沒什么風(fēng)韻可言,但是真的堅韌。那是拼著一股勁兒也要開出一朵花來。
畢竟是高山綠神呢,即使是大佬們眼中的大路貨,也能觸動一顆花癡的心。
綠絨蒿的種名多從分布地,葉、花、果的形色,也有忍不住感慨的美麗、秀麗、優(yōu)雅來命名。普萊氏是拉丁種加詞prainiana 的音譯,估計是定種人的姓氏,雖然沒有華麗的形容詞,但伊的顏值在綠神里不低。
據(jù)說林芝的色季拉山有六種綠絨蒿,我七月底去時,單葉綠絨蒿只看見一朵殘花,另外四種花期都過了,還好普萊氏還在開。埡口路邊就有,開得好的還是在流石灘上,和塔黃遙相呼應(yīng)。
伴蘚和滇西是綠絨蒿里花較小的兩種,都是紫色。
尋找伴蘚是在看過流光溢彩的藿香葉后。老君山的森林里,絲絨一樣的苔蘚包裹著地面和巖壁,林間空地上開著藍(lán)、黃、紫的小花。也許苔蘚能吸聲音,幾米外的木棧道上,游客走路說話的聲音似乎隔了很遠(yuǎn)。小溪從巖石間泠泠流下,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脆。終于找到了伴蘚,小巧秀氣。
滇西綠絨蒿是在孔雀山看到的。去了兩次孔雀山,兩次都下雨。第一次去看到不少疑似綠絨蒿的葉子,沒有花。第二次去時滇西綠開了,在雨霧中垂著頭,惹人憐惜。為了拍到伊的正面,趴在下方的陡坡上往上拍。濕漉漉的花,濕漉漉的衣服,濕漉漉的孔雀山。
草甸是在尋花之旅要結(jié)束時看到的。意外的驚喜,仿佛是告別的禮物。
反走丙察察離藏,從察隅到察瓦龍、丙中洛。沿途風(fēng)景如畫,野花滿坡。先是看見前方坡上的一片明黃,那是還在開的鐘花報春。旁邊有不少藍(lán)色,是西藏鼠尾草嗎?走近了仔細(xì)一看,忍不住大叫一聲,“綠絨蒿!”這種數(shù)量和密度的藍(lán)色綠絨蒿,第一次見到。
在這片海拔四千七的坡上流連了三個小時,恨不能每棵都360 度拍,微距拍了廣角再拍。也是因為心里明白,這應(yīng)該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后的綠。事后才知道,這些是草甸綠絨蒿。
兩個半月的滇藏尋花之旅,看到了多位高山綠神,還有很多沒見到。擬多刺、擬秀麗、擬藿香葉,藏南、麗江、久治,白花、錐花、長果、刺瓣……期待來年的相遇。也期待和美麗綠絨蒿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