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芳

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一0九五至一0九九年）數(shù)十年后，提爾的威廉稱：“從本質(zhì)上來說，皇帝就像一只蝎子，你無須懼怕它的臉龐，卻一定要當心它尾巴造成的傷害?！蓖f的這位皇帝就是阿萊克修斯一世（一0八一至一一—八年在位），他是拜占庭帝國科穆寧王朝（一0八一至一一八五年）的奠基者。在這次東征后的其他西方資料中，阿萊克修斯一世也多以陰險狡詐的形象示人。這些不僅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時西方對阿萊克修斯一世的普遍認知，也成為之后數(shù)個世紀西方對于這位拜占庭皇帝的慣常看法，如十八世紀英國著名史家E.吉本便把其比作豺狼。

然而，力挽拜占庭狂瀾、扭轉(zhuǎn)拜占庭頹勢的阿萊克修斯一世真的是“毒蝎”嗎？換言之，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后，西方對阿萊克修斯一世的認識是真實的嗎？這便是英國著名學者P.弗蘭科潘在其《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來自東方的召喚》中重點回答的問題。弗蘭科潘稱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是“歷史上最廣為人知也是最常被提及的事件之一”，它“塑造了西方此后的諸多方面：教權的興起、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勢力的對抗、圣戰(zhàn)觀念的演變、騎士忠誠及宗教虔誠、意大利航海城邦的崛起，還有中東殖民地的建立”。雖然關于這次東征的研究成果已極為豐富，但西歐中心論仍在其中發(fā)揮很大作用，重要表現(xiàn)之一便是對阿萊克修斯一世負面形象的普遍接受。弗蘭科潘對此深表疑慮，他運用多方一手資料詳細分析了阿萊克修斯一世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中的作用，并深入探究了西歐丑化阿萊克修斯一世的原因及影響。在此基礎上，他力圖擯棄西歐中心論，重建關于這次東征的解釋模式，這也引發(fā)我們對拜占庭史書寫的思考。

阿萊克修斯一世：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關鍵人物

弗蘭科潘認為阿萊克修斯一世不僅促成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也是這次東征的重要參與者。以往諸多十字軍史研究者常從西歐探究東征的原因，忽視或輕視拜占庭因素的影響，如著名學者J.史密斯在其《十字軍史》中，便只將拜占庭迅速失去對小亞的控制視作這次東征的背景。與此不同，弗蘭科潘稱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真正起源在于“十一世紀末君士坦丁堡城內(nèi)及周邊地域發(fā)生的一切”。

在十一世紀九十年代，阿萊克修斯一世難以抵抗塞爾柱突厥人對小亞地區(qū)的強勢進攻，這成為拜占庭境內(nèi)發(fā)生謀逆事件的主要原因之一。盡管事件最終被平息，但阿萊克修斯一世深感小亞局勢對政權穩(wěn)固的重要性。在試圖收復戰(zhàn)略重鎮(zhèn)尼西亞的諸多計策失利后，他認為克敵制勝的唯一出路是依靠擅長攻堅戰(zhàn)的兵力圍城，于是他將目光轉(zhuǎn)向西方以尋求援助。一方面他以圣城、圣物激發(fā)西方人的宗教感情，并將君士坦丁堡同耶路撒冷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使他們認為解救圣城和解除拜占庭困境都是基督徒的責任。另一方面他也積極同西方重要人物如佛蘭德斯伯爵羅貝爾、教皇烏爾班二世等接洽，與他們建立友好關系。這些都為他一0九五年向教皇求援和教皇對此給予積極響應提供了可能。同年，教皇在克萊蒙發(fā)表公開演講，之后他又進一步與使節(jié)對十字軍東征做了宣傳和推廣，從而使西方民眾備受鼓舞。另外，因阿萊克修斯一世急需具備軍事能力和軍事經(jīng)驗之人，西方教會也積極限制不符合這些條件者出征，弗蘭科潘由此推斷阿萊克修斯一世還影響了十字軍的招募。最終在一0九六年和一0九七年，由諸多歐洲封建主，如韋芒杜瓦的于格、布永的戈弗雷及其弟鮑德溫、圖盧茲的雷蒙、諾曼公爵吉斯卡爾之子博希蒙德以及布盧瓦的史蒂芬等率領的十字軍主力，啟程前往拜占庭帝國。無疑，阿萊克修斯一世的精明斡旋和緊急求援對促成第一次十字軍東征至關重要。

實際上，在東征過程中阿萊克修斯一世也起了主導作用。其一，東征伊始，他積極與教皇謀劃某些十字軍將領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線，以借十字軍之力給二者的宿敵塞爾維亞統(tǒng)治者施壓。為達此目的，圖盧茲的雷蒙便選擇了經(jīng)過“濃霧、密林和陡峭的山地”的艱難旅途。其二，在十字軍主力進入拜占庭邊境前，他精心規(guī)劃并周密安排了十字軍的后勤補給和接待工作，為數(shù)量龐大的十字軍過境提供了充足的物資。其三，在十字軍將領陸續(xù)抵達君士坦丁堡后，他通過逐個分化、盛情款待和慷慨贈予等方式，獲得了大部分將領的效忠宣誓，以確保他們能把未來收復的拜占庭領土都交付于他。其四，盡管十字軍對東征的最終目標即擊退塞爾柱突厥人、奪回耶路撒冷有清晰認知，但他們既沒有統(tǒng)一的領導者，也沒有制訂具體的軍事計劃，而是基本遵循了阿萊克修斯一世的既定策略。在奪取尼西亞的過程中，他的誘降計謀也確實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此外，即使東征結(jié)束后雙方關系不睦，阿萊克修斯一世也依舊對十字軍有重要意義。在耶路撒冷的“圣墓守衛(wèi)者”布永的戈弗雷去世，恰巧博希蒙德也被突厥人俘虜之際，親阿萊克修斯一世的布永的鮑德溫被推選為耶路撒冷首任國王。之后為重修舊好，鮑德溫還遣使君士坦丁堡，達成了十字軍與阿萊克修斯一世的和解協(xié)議。這都說明十字軍有意修復與拜占庭皇帝的關系，他們?nèi)詫⑵湟曌鳂O為關鍵的盟友以獲取支持。

因而，阿萊克修斯一世不僅促發(fā)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甚至還是東征初期的實際領導者和指揮者，使東征得以順利推進。他是這次東征的關鍵人物，而非只是背景。既然如此，為何阿萊克修斯一世被視作“毒蝎”呢？

“毒蝎”：西方對阿萊克修斯一世的丑化

弗蘭科潘認為西方基于特定目的丑化了阿萊克修斯一世，實際上他并非“毒蝎”。總體而言，阿萊克修斯一世被控違約是其備受西方詬病的主要原因。阿萊克修斯一世曾先后在君士坦丁堡和尼西亞，與十字軍將領達成盟約，并獲得了他們的效忠宣誓，與他們建立起類似西歐封君和封臣的關系。其中，阿萊克修斯一世要保護十字軍，并為他們提供物資補給。十字軍將領則不能危害阿萊克修斯一世及其利益，并把將來奪回的拜占庭領土交還于他。雖然圍繞是否宣誓效忠，少數(shù)十字軍將領同阿萊克修斯一世有紛爭甚至摩擦，但雙方仍能保持相對融洽的關系。占領尼西亞后，盡管也有流言指責阿萊克修斯一世依靠十字軍獲利，但雙方尚能彌合裂隙。接下來雙方關系出現(xiàn)齟齬乃至最終破裂，與安條克有很大關系。

在十字軍前往安條克前，阿萊克修斯一世決定不再深進，而是委托自己的代理人塔提基奧斯與十字軍同行，以便為十字軍提供軍需給養(yǎng)，并接管新收復的城池。但接下來在圍攻安條克期間，因戰(zhàn)事膠著，再加上缺少給養(yǎng)且疫病流行，“數(shù)千名十字軍戰(zhàn)士喪生，受傷者不計其數(shù)，還有人脫隊逃離返回家鄉(xiāng)”。在西方編年史家看來，塔提基奧斯以外出尋找給養(yǎng)為由拋棄十字軍，無疑是雪上加霜之舉。而之后在剛?cè)∠掳矖l克就面臨突厥援軍前來奪城的巨大壓力下，十字軍派出由布盧瓦的史蒂芬率領的使團去向阿萊克修斯一世求援，但皇帝并未出手相救。接著在安條克局勢穩(wěn)定后，由于十字軍將領圍繞該城的控制權爭執(zhí)不下，他們又派出以韋芒杜瓦的于格為首的使團去請阿萊克修斯一世前來接管該城，皇帝依然沒有做出積極回應。因而，一方面阿萊克修斯一世未能親自領導遠征，且棄十字軍于危難而不顧;另一方面他也沒能平息十字軍將領的紛爭前來接管安條克，這些便是對這位拜占庭皇帝違約的主要指控。

然而，弗蘭科潘認為這些指控并不屬實。首先，雙方的盟約中并沒有規(guī)定阿萊克修斯一世必須親征。作為效忠宣誓儀式的見證者，阿奎勒的雷蒙也沒有明確說明皇帝有此意圖。相反，他指出在宣誓儀式上，皇帝曾模糊地表示需處理諸多事宜無法親征。雷蒙所述確屬可能，彼時拜占庭帝國內(nèi)外仍面臨很多威脅，若隨軍遠征，阿萊克修斯一世無疑將冒很大風險。其次，十字軍圍城至冬出現(xiàn)物資短缺，這并非全是阿萊克修斯一世的責任。因為冬季本身不利于籌集糧草，再加上運輸糧草需穿越突厥領地更是難上加難。而盡管塔提基奧斯離開十字軍，但之后阿萊克修斯一世確實派人送來了應急物資。再有，阿萊克修斯一世沒能解安條克之困，可能與史蒂芬?guī)淼男畔⒂泻艽箨P系。史蒂芬不僅向皇帝描述了突厥大軍的威脅，還做出了十字軍無力招架且安條克可能已經(jīng)淪陷的悲觀預測。于是，考慮到拜占庭軍隊實力有限回天乏術，再加上已同塞爾柱突厥人達成了協(xié)議可暫保小亞領土的安全，阿萊克修斯一世便做出了回軍決定。最后，雙方的盟約中也沒有言明皇帝若不親自接管所收復之地便構(gòu)成違約。事實上，很多新奪回的拜占庭領土都是由他派出的代理人接管。

在反擊了關于阿萊克修斯一世的指控后，弗蘭科潘還探究了西方丑化這位拜占庭皇帝的原因及影響。在弗蘭科潘看來，關于安條克歸屬問題的紛爭，雙方最后同意派于格去請阿萊克修斯一世前來接管該城，恰恰說明大多數(shù)十字軍將領并不認為皇帝違約，并且他們也仍遵守之前的盟約。最終博希蒙德即使占有了安條克，但囿于阿萊克修斯一世對該城的權利主張以及一些十字軍將領對此主張的認可，他必須對其行為做出合理解釋。因而，博希蒙德便以強調(diào)阿萊克修斯一世違約在先，來證明其占有安條克的正當性，“這才是隱藏在十二世紀初歐洲各地對待阿萊克修斯皇帝態(tài)度背后的政治動機”。再加上一一0四年返回意大利后，博希蒙德積極召集人馬對拜占庭西部邊界發(fā)起進攻。受此影響，同時期的編年史家不僅深化了對阿萊克修斯一世違約的認識，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關于他殘忍古怪的荒唐故事。而隨著這些乖謬記載的廣泛傳播，西方迅速加強了對阿萊克修斯一世的敵對情緒，也開始全面丑化這位拜占庭皇帝。數(shù)十年后提爾的威廉稱阿萊克修斯一世為“毒蝎”的論斷便極具代表性，概括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后其在西方的總體形象。

以弗蘭科潘之見，阿萊克修斯一世被丑化不僅極大地損毀了這位拜占庭皇帝的聲譽，更重要的是它還影響了西方對這次東征的解釋。此后西方在探討十字軍東征的起源，講述十字軍前往耶路撒冷的征途時，隱去了阿萊克修斯一世的蹤跡，使其“成為無關緊要的偶然角色”。與此同時，博希蒙德和教皇烏爾班二世的聲譽和地位卻得到彰顯。博希蒙德英俊、勇敢和正直無私的形象深入人心，他被視作“歐洲最佳的婚配對象和中世紀早期騎士的典范”。教皇的角色也得到了清晰的闡述，他被刻畫成主要的宣傳動員者，占據(jù)了東征的核心位置，“而曾起了核心作用的阿萊克修斯一世卻最終退到了陰影中”。在此基礎上，西方牢固地建立起了對這次東征的解釋模式。

重新論述阿萊克修斯一世的形象和地位無疑將成為解構(gòu)舊模式、建構(gòu)新模式的關鍵。弗蘭科潘認為“在晦暗中度過了九百多年后，阿萊克修斯應該再次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歷史中占據(jù)中心位置”。這不僅是擯棄西歐中心論、構(gòu)建新解釋模式的重要目標，也事關對拜占庭史書寫的重新思考。當代學者更強調(diào)拜占庭歷史發(fā)展的延續(xù)性。如D.斯塔克普洛斯稱，君士坦丁堡的陷落雖標志著拜占庭帝國的滅亡，但并不代表所有與之相關的事物也由此完全消失。因而在《拜占庭一千年》的尾聲部分，他敘及了奧斯曼統(tǒng)治下的“拜占庭”、“拜占庭”在歐洲和當今“拜占庭”。弗蘭科潘《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也以超越西歐中心論作為重要目標。他將絲綢之路作為全球史研究的新視域，其愈見彰顯的“絲路史觀”不僅恰當?shù)胤从沉巳祟悮v史的進程，也突出了絲路沿線國家發(fā)展崛起的現(xiàn)實，在世界范圍內(nèi)受到廣泛關注。一位優(yōu)秀的拜占庭學者在全球史方面的有益探索，不僅為充實全球史的內(nèi)涵提供了新可能，也為書寫拜占庭帝國歷史、重塑拜占庭帝國形象提供了新契機。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來自東方的召喚》，[英]P.弗蘭科潘著，歐陽敏譯，海南出版社二0一九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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