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屋
論及蘇維埃革命在中國的興起,一般會以毛澤東“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①《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頁。為圭臬。但“中國最初并不是共產主義思想的故鄉(xiāng)”,②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中國革命的策略在國際背景下的演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因此對這種宏大敘事仍需落實到更為微觀的層面,從具體的實證研究出發(fā)討論馬克思列寧主義與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的過程和程度。實際上,中國蘇維埃革命的興起并非是一種均質的歷史狀況,各地蘇區(qū)革命的興起在時間和空間上充滿差異,革命的外來元素與本土元素之間的結合,也有許多需要“深描”(thick description)之處,因此從地域社會史的角度(結合“長時段”和“小地域”)闡發(fā)中國蘇維埃革命的興起和發(fā)展,具有重要的認識論價值。對此,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指出:“雖然我們已經擁有了一大批非常出色的對中國革命進行研究的專著,但是我們似乎仍然不能回答這么一個問題:這些青年知識分子,這些1921年在上海組建了中國共產黨的青年知識分子,是怎樣以他們的信仰、他們的主義來吸引社會上各種各樣不同的人的?!雹叟嵋死恚骸吨袊锩械闹R精英與底層教育》,許紀霖主編、姜進譯:《知識分子論叢》第6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因此近年來的研究趨向于從某種新革命史視角對中國蘇維埃革命的起源展開論述。如韋思諦(Stephen C. Averill)《高地上的革命:共產主義運動在江西的崛起》通過分析井岡山的社會環(huán)境(特別是土客矛盾)來揭示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起源;④Stephen C. Averill, Revolution in the Highlands:China's Jinggangshan Base Area. Lanham: Rowman &Littlefield, 2006.羅威廉(William T. Rowe)《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借助長時段的分析手段,試圖從地方社會的微觀視角理解湖北麻城地區(qū)革命的興起和發(fā)展;⑤羅威廉著、李里峰等譯:《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劉力妍《紅色起源: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與中國共產主義的創(chuàng)建(1903—1921)》以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為切入點,討論傳統(tǒng)觀念與新輸入的思想相碰撞相融合并最終塑造出一代新學生的過程。①劉力妍著、王毅譯:《紅色起源: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與中國共產主義的創(chuàng)建(1903—1921)》,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具體到閩西蘇區(qū)的研究來說,要理解閩西革命興起的具體情形,必須結合宏觀和微觀論述,嘗試回答以下問題:閩西地區(qū)有怎樣的本地源流?外來革命源流是經由怎樣的歷史機緣進入閩西的?外來源流如何與本地源流相接榫并產生行動主義(activism)的力量?
閩西革命根據地位于福建西部,西部與贛南毗連,南部與粵東接壤,其空間范圍包括今龍巖全境,三明的明溪、清流、寧化、泰寧、建寧等縣,以及漳州平和縣的部分地區(qū),是中央蘇區(qū)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共產黨較早開辟的革命根據地之一。在時間范圍上,通常認為1930年3月鄧子恢擔任主席的閩西蘇維埃政府在龍巖成立——閩西政權建設則應追溯到更早的1929年7月召開的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簡稱“閩西一大”),標志著閩西革命根據地的正式形成;而1934年10月,中央蘇區(qū)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被迫進行萬里長征,離開中央蘇區(qū),從福建長汀、寧化和江西瑞金等地出發(fā),進行戰(zhàn)略性轉移,標志著閩西革命根據地的結束。②蔣伯英將閩西革命根據地的歷史分期劃分為:(1)1927年8月至1929年3月,準備階段;(2)1929年3月至7月,初步創(chuàng)建階段;(3)1929年7月至1930年6月,鞏固發(fā)展階段。參見蔣伯英《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創(chuàng)建及相關問題》,《蘇區(qū)研究》2015年第1期。從1930年3月至1934年10月,閩西革命根據地前后歷時4年7個月,在絕對時間上并不算長。但是在中央紅軍撤出中央蘇區(qū)以后,閩西紅軍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克服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一直堅持斗爭到1949年全國解放,成為整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真正稱得上“紅旗不倒”的兩塊革命根據地之一(另一塊在海南,即瓊崖蘇區(qū)),長期保留了土地革命的果實,在中國蘇維埃革命史上深具地方特色,同時又具有全國性的影響和地位,這也引起了學界的普遍關注。
有關閩西革命根據地的研究,目前已出版了六種通史著作,分別是廈門大學歷史系中共黨史教研組編寫的《閩西革命根據地》(1978)、蔣伯英和藍榮田編寫的《閩西革命根據地史話》(1979)、孔永松和林天乙編寫的《閩西革命根據地簡史》(1980)、中共龍巖地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寫的《閩西革命根據地史》(1987)、蔣伯英編寫的《閩西革命根據地史》(1988)、中共福建省龍巖市委黨史研究室編寫的《閩西人民革命史(1919—1949)》(2001)。這些著作出版于不同年份,但在敘及閩西革命根據地創(chuàng)建時,其基本觀點幾乎完全一致。比如,廈門大學歷史系中共黨史教研組編寫的《閩西革命根據地》的敘述是:“紅四軍三打龍巖以后的半年多時間里,毛澤東同志在閩西親自領導了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創(chuàng)建和鞏固工作”;③廈門大學歷史系中共黨史教研組編:《閩西革命根據地》,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4頁。由蔣伯英獨著的《閩西革命根據地史》則敘述:“閩西各級黨組織在紅四軍的幫助下,領導群眾迅速把土地革命斗爭引向高潮,從而在很短的時間內基本肅清了閩西的反動統(tǒng)治勢力,創(chuàng)建了大片蘇維埃區(qū)域?!雹苁Y伯英:《閩西革命根據地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頁。由此可見,“紅四軍入閩”與“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形成”之間構成線性因果關系,已成為閩西革命根據地研究中毋庸置疑的預設或基礎。
事實也的確如此。紅四軍前后三次入閩,其中,1929年3月11日和1929年5月19日,紅四軍在兩次入閩期間,配合閩西地方武裝掃清了盤踞在閩西各地的軍閥殘余和民團勢力,打開了閩西地區(qū)工農武裝革命的局面。也正是在這期間,毛澤東制定了“以贛南閩西二十余縣為范圍,從游擊戰(zhàn)術,從發(fā)動群眾以至于公開蘇維埃政權割據,由此割據區(qū)域,以與湘贛邊界至割據區(qū)域相連接”的戰(zhàn)略方針。⑤江西省檔案館、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教硏室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中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6~67頁。因此紅四軍入閩確實是閩西革命根據地形成的直接條件——當然也是外來因素。此外,中共閩西“一大”召開前夕,毛澤東曾在調查座談中談到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六個條件,包括:(一)閩西根據地已有八十萬群眾,經過長期斗爭,而且暴動起來了;(二)閩西各縣有了共產黨,這個黨與群眾建立了親密的聯(lián)系;(三)閩西各縣已建立了人民武裝——紅軍、赤衛(wèi)隊;(四)閩西的糧食可以自給;(五)閩西處于閩粵贛三省邊沿,山嶺重疊,地形險峻,便于與敵人作戰(zhàn);(六)敵人內部有矛盾,可以利用。①鄧子恢、張鼎丞:《閩西的春天》,中共龍巖地委紀念“兩個五十周年”領導小組辦公室編:《閩西的春天:革命回憶錄》,福建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頁。這當然也可以視為對閩西革命源流的總結,但是毋寧說這是《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井岡山的斗爭》觀點在閩西的具體化。必須考慮到,閩西革命的興起自有其更復雜的歷史場景,即使紅四軍與閩西革命之間存在線性關系,也絕非是單線性或(和)單向度關系。②據鄧子恢曾回憶說:“不要以為毛澤東說了我們才做,如土地革命1928年后田暴動、金砂暴動、蛟洋暴動、永定溪南里進行分田地,抽多補少,抽肥補瘦的原則是我們閩西創(chuàng)造的,當時毛主席還在井岡山,1929年毛主席井岡山下山來到閩西,我代表閩西特委向毛主席匯報后,1930年南陽會議毛主席總結我們這個經驗很好,成為蘇區(qū)普遍執(zhí)行的政策。”參見謝耀承:《鄧子恢評述毛澤東與閩西革命》,《閩西職業(yè)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因為理解閩西革命的源流的問題,并不單純指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建立,而是應該追溯到更早的閩西地方暴動,即閩西“四大暴動”。為行文便利茲列表如下(表1):
表1:閩西“四大暴動”概況
對于閩西革命的興起,曾五次擔任中共福建省委書記的羅明曾經回憶:“福建的武裝斗爭,開始就是從這幾個縣搞起來的。平和最先,以后就是龍巖、永定、上杭?!雹哿_明:《談平和暴動》,中共饒平縣委黨史研究室等編:《饒和埔詔蘇區(qū)史料匯編》,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6頁。因此,閩西“四大暴動”不僅是閩西革命興起的標志,也是整個福建土地革命的先聲。要理解閩西革命的興起,最有效的做法是從閩西“四大暴動”的領導人背景著手。表中所列閩西“四大暴動”的16名主要領導人,④鄧子恢同時領導龍巖后田暴動和上杭蛟洋暴動??梢苑殖伤姆N類型:第一種以鄧子恢、羅懷盛、張鼎丞、熊振聲為代表;第二種以陳品三、陳錦輝、阮山、盧肇西、陳正、曾牧村、盧其中、江德賢、江桂華為代表;第三種以朱積壘、羅秋天、為代表,第四種以傅柏翠為代表。⑤在早期閩西籍黨員群體中,雖然有不少在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分校(如張赤男、傅維鈺等)、黃埔軍校潮汕分校(如李云貴、藍鴻翔等)、上海大學(如陳明、熊一鷗等)、法國(如鄭超麟、陳祖康等)等地方入黨,但是這些人許多并未回到閩西,或者回到閩西以后,并未對后來的閩西革命產生大的影響。參見中共福建省龍巖市黨史研究室編:《閩西人民革命史(1919—1949)》,中央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3頁。其中第一種是閩西革命本地領導人的代表,后三種類型則可視為閩西革命的三種源流,可以概括為廈門源流、廣州源流和日本源流。閩西革命的歷史進程正是這三種源流相互融合疊加、交織互動,并不斷激發(fā)閩西當地原有社會矛盾的過程(當然也存在某種程度的分化組合)。⑥張宏卿、肖文燕在《革命“下鄉(xiāng)”:贛南、閩西革命初期的領導群體》(《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中指出,(中國蘇維埃)革命之所以能夠成功地轉入鄉(xiāng)村,得益于早期中共知識分子領導群體的特質:地方性素質是其從未中斷過的鄉(xiāng)村“臍帶”,外部活動是其革命思想產生的“催化劑”,革命的職業(yè)化、基層化是其獲得民眾認同的最佳路徑。這已經約略指出了外部革命元素與本土元素之間的互動。游海華對東固革命興起的考察,也著眼于當地的中共知識分子,但是其結論有流于地方權力爭斗之嫌。參見游海華: 《市場·革命·戰(zhàn)爭:近代贛閩粵邊區(qū)的變動與轉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3~87頁。本文即擬揭示閩西革命興起的三種源流來理解中國蘇維埃革命興起的地方脈絡,在此基礎上結合相關學術史進行討論,以期構建閩西革命根據地研究的多元敘事。
一種外來革命源流要與本地革命源流相激發(fā),必然與交通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由于閩西地處福建西部山區(qū),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說,“境闊山遼,聚落星散”,加上“峭險壁立,砂礫崎嶇”,所以雖然閩西“西鄰甘吉,南接湖海,實江西二廣往來之沖”,但是仍然“行者病焉”。①胡太初修、趙與沐纂:《臨汀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頁。同時據《王直回憶錄》記載:“上山入云端,下嶺到溪漳;對村喊得通,想通走半天?!雹谕踔保骸锻踔被貞涗洝?,海風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這些都是閩西對外交通的典型寫照。現(xiàn)有研究指出,歷史上閩西對外交通主要有兩條路線:一是從汕頭經潮州,集結在峰市,再經坎市到龍巖,其間船運肩挑,耗時半月;一是從漳州到龍巖,這條路治安不好,盜匪出沒無常,商人往往人財兩空。③蔡立雄主編:《閩西商史》,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頁。這兩條對外交通路線,前一條主要依托汀江,可以稱為“汀江路線”;后一條主要基于陸路交通,依托山川形便自然形成,可以稱為“閩南路線”。其中“汀江路線”與廣州源流密切相關,而“閩南路線”則與廈門源流密切相關。之所以將以陳品三、陳錦輝、阮山、盧肇西等為代表的閩西革命早期領導人歸為“廈門源流”,是因為這些閩西革命的早期領導人都曾在廈門集美師范學校求學,受到近代廈門“得風氣之先”的革命洗禮。
廈門集美師范學校是由陳嘉庚(1874—1961)在1918年創(chuàng)辦的。民國肇建以后,在新加坡從商多年的陳嘉庚認識到“誠以救國乏術,亦只有興學一方”“思欲盡國民一分子之天職,愧無其他才能參加政務或公共事務,只有自量棉力,回到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小學?!薄"苤苋丈幹骸都缹W校八十年校史》,鷺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2頁。正是基于這種考量,本著“教育為立國之本,興學乃國民天職”的理念,陳嘉庚先后在家鄉(xiāng)集美創(chuàng)辦了集美小學和集美女子小學。在此基礎上,陳嘉庚又“獲悉閩省師范學校之腐化,師資又缺乏”,于是“決在集美辦師范學校,收閩南貧寒子弟才志相當者,加以訓練,以挽救本省教育之頹風”。1918年3月10日,集美師范和集美中學正式開學,招收三年制師范講習科兩班,五年制師范預科兩班,中學招生一班,學生共計196人。陳嘉庚希望這些學生能立志服務教育,因此從閩南各縣招選貧寒學生進入師范學校。但是隨著“集美學校的名聲洋溢四海,各地莘莘學子,紛紛向往”,以至于出現(xiàn)“當時集美學校的學生來源,幾乎遍及各省”,甚至“南洋各地,不少華僑青年,也不懼遠涉重洋,負笈歸來”,因此閩西籍學生因著地利之便,“集美學校創(chuàng)辦后的十多年間,不少龍巖青年慕名前往求學,形成一股‘集美熱’”。⑤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龍巖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編:《龍巖文史資料》第11輯,1985年編印,第100頁。
20世紀10—20年代,各種社會思潮在中國風起云涌,廈門集美師范學校也概莫能外。當時“無政府主義派在校中散發(fā)其刊物《民鐘》《奮斗》等;國家主義在師生中推銷《醒獅報》;社會主義派在校中代銷《新青年》《向導》及《人民周報》等;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在校中也有一定影響”。⑥周日升編著:《集美學校八十年校史》,第27頁。在各種社會思潮的激蕩下,廈門集美師范學校與廈門其他學校一起,醞釀了兩次學潮。在第一次學潮(1920年12月至1921年1月)中,集美師范學校率先成立學生自治會。至第二次學潮(1923年4月至1923年5月)發(fā)生以后,馬克思主義思潮在師生中間廣為傳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23年11月,李覺民、羅揚才、羅善培(即羅明)等學生發(fā)起組織成立了“星火社”,并出版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星火周報》,進一步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和左翼進步思潮在廈門集美師范學校的傳播。第一次國共合作形成以后,共青團廣東區(qū)委根據福建青年協(xié)進社的要求和共青團通訊員羅明的建議,派遣藍裕業(yè)到廈門籌建共青團組織,當時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如李覺民、羅揚才、邱泮林、劉端生、羅良厚等7人加入共青團,并在學校成立了閩西南第一個共青團支部。此后在短期內雖然受到集美校方的禁止,但是受到北伐戰(zhàn)爭的影響,集美師范學校很快爆發(fā)了第三次學潮(1926年12月至1927年1月),目的是反抗校方此前提出的禁止學生加入任何政黨的相關規(guī)定,①當時集美學校校方規(guī)定:“(一)凡未有黨籍者,須填寫不入黨誓詞;(二)已有黨籍者,須填暫停黨務活動誓詞,或轉學黨化教育之學校。至于主義之信仰與研究,不論入黨與否,皆得自由?!眳⒁娭苋丈幹骸都缹W校八十年校史》,第33頁。并取得了勝利。
盡管當時閩西與廈門之間的交通尚不完善,路途需要4天時間才能到達,但相比去往省城福州或者廣州,則算是路途較近的所在,再加上“一方面因為師范是當時集美的主體,另一方面也因為師范費用較省,適合龍巖人的經濟情況”。②詹汝嘉:《廈門大學改為國立的經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龍巖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編:《龍巖文史資料》第11輯,第104頁。所以在閩西“四大暴動”的領導人中,有不少曾在廈門集美師范學校求學,而且經歷了20世紀20年代集美學校最風起云涌的時代。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包括陳品三、陳錦輝、阮山、盧肇西、陳正、曾牧村、盧其中、江德賢、江桂華等。在陳達山《巖人(廿年代)求學集美概況》中,列有一份名單(表2):
表2:廈門集美師范學校的龍巖籍學生概況
這份名單僅統(tǒng)計1929年以前的情況,原因是“1929年以后,龍巖人在集美人數銳減”。不過從閩西革命源流的角度來看,這種統(tǒng)計已具有重要意義。從表中可以看出,從1920—1930年的10年間,廈門集美師范學校匯集了不少龍巖籍學生——當然這里的統(tǒng)計還只是“已經畢業(yè)者,此外尚有中途休學或轉學的人”。③陳達山:《巖人(廿年代)求學集美概況》,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龍巖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編:《龍巖文史資料》第11輯,第104~106頁。這些學生在校期間就受到民主革命思想的洗禮,組織龍巖履集同學會,創(chuàng)辦《新龍巖》(后改為《到民間去》)等刊物,提倡民主自由,反對封建迷信?;氐介}西以后,這些學生很快融入到當地革命的啟蒙和宣傳中,除了參加直接性的革命思想宣傳和動員工作以外,還通過灌輸新的教育思想,在廣大閩西地區(qū)開展教育啟蒙。④陳達山:《巖人(廿年代)求學集美概況》,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龍巖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編:《龍巖文史資料》第11輯,第108、110~112頁。以至于在閩西“四大暴動”前夕,“隨著北伐戰(zhàn)爭的發(fā)動,革命熱潮逐漸高漲,新民主主義革命形成。這時不少在集美畢業(yè)的同學,毅然投入革命,獻身革命”。⑤詹汝嘉:《廈門大學改為國立的經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龍巖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編:《龍巖文史資料》第11輯,第104頁。最具代表性的當屬郭滴人。其時畢業(yè)于集美師范學校的張旭高擔任政治檢查署署長,在郭滴人剛組建起來的農民協(xié)會,及其他集美師范學校畢業(yè)同學的支持下,“以革命的大無畏手段”,和當時閩西的國民黨右派杜連如等展開堅決斗爭,在龍巖各界代表大會上通過了“二五減租”“對半減息”“反對封建婚姻”“禁鴉片”“禁賭”等決議,打倒了一批土豪劣紳,成為閩西暴動的前奏。
表3: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創(chuàng)辦概況
與廈門源流緊密相連而形成的源流,是廣州源流——當然,準確地說是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以下簡稱“農講所”,個別地方除外)源流。農講所創(chuàng)立于1924年7月,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由共產黨人彭湃(1896—1929)等倡議,經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通過而開辦的。起因是“國民黨改組后,國民黨認定農民運動是革命工作之一,我們因用國民黨中央農民部名義工作,開班農民運動講習所”。①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委員會辦公室、毛澤東同志主辦農民運動講習所舊址紀念館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文獻資料》,1983年編印,第4頁。從1924年7月至1926年9月,農講所前后共招收過6屆學生,前后培養(yǎng)了754名農民運動干部。其中,第一屆和第五屆農講所的主持人都是彭湃,第六屆由毛澤東任所長。為行文便利茲制表如上(表3)。
跟廈門集美師范學校一樣,農講所在創(chuàng)立之初也具有很強的地方性色彩,堅持招收廣東籍學生,但從第六屆開始招收外地學生。當時國民黨中央農民部《通告第二號》中提出“為發(fā)展全國農民運動起見,特擴充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從各省選派學生來肆業(yè)”,②《國民黨中央農民部第二號通告》,《中國農民》1926年第4期。并特派專人前赴各地吸收黨團員和進步青年前往農講所學習。由此形成第六屆農講所學員“由十七省集合而來,湘鄂甘最多,河南、安徽次之……”的盛況。③中國社會科學院現(xiàn)代史研究所編:《中國共產黨干部教育研究資料叢書》第3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6頁。學員于樹德回憶:“農講所的學員各地來的都有,當時是以各地方國民黨黨部的名義、實際上是我們共產黨選派來的。那時許多地方國民黨黨部大部分都掌握在共產黨人手里,各地都是以國民黨的名義去招生。學員選派不一定是搞農運的,而是愿意革命的青年。學員也不純粹是共產黨員,但在農講所里發(fā)展過共產黨員。那時黨是秘密的,不是公開的?!雹苤袊鐣茖W院現(xiàn)代史研究所編:《中國共產黨干部教育研究資料叢書》第3輯,第61頁。不過就福建籍學員而言,從彭湃擔任所長的第五屆就開始參加農講所學習的,分別是來自閩西永定的賴秋實和賴玉珊。兩人得以加入農講所的機緣,乃因兩人在上海擔任煙莊學徒卻因參加“五卅運動”而被辭退,遂輾轉到廣東當刨煙工人,隨后考入第五屆農講所。⑤龍巖市總工會編:《閩西蘇區(qū)工人運動史》,2012年編印,第15頁。因此第五屆和第六屆共有福建籍學員11名,分別是第五屆的賴秋實和賴玉珊,第六屆的陳子彬、郭滴人、李聯(lián)星、朱文昭、胡永東、溫家福、王奎福、朱積壘、黃昭明。⑥龍巖市總工會編:《閩西蘇區(qū)工人運動史》,第15頁。茲將農講所福建籍學生情況列表如下:
表4: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福建籍學員概況
從表4中可以看出,農講所中的福建籍學員除黃昭明以外,全部來自閩西。其中尤以龍巖(今新羅區(qū))和永定為多。那么這些閩西籍學員是出于怎樣的機緣參加農講所的呢?據時任國民黨中央農民部特派員羅明回憶:“1925年秋,我從福建來到廣州,考進了廣東大學文理學院讀書。開學后,在廣東大學加入了共青團、共產黨。年底,毛澤東通知提議要辦全國農民運動講習所。因為我曾在福建集美師范學校讀過書,對福建的情況比較了解,所以廣東區(qū)黨委便派我到福建區(qū)招收學員?!彪S后羅明“以農民部特派員的身份于1926年1月出發(fā),不久便到達福建廈門……按照區(qū)黨委的指示,我這次到福建有兩個任務:一是招生,二是要發(fā)展黨團組織”。由于廈門集美師范學校原有較好的革命傳統(tǒng),羅明的招生工作進展順利,他回憶:“我到廈門后,便著手招生工作。這次招收的學員有朱積壘、郭滴人、陳子彬、李聯(lián)星、胡永東等十多人?!谝慌羌w來的,我因為還要發(fā)展黨團工作,所以沒有同他們一起走。”①廣東農民運動講習所舊址紀念館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資料選編》,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13頁。按:據詹日升編著《集美學校八十年校史》記載,羅明當時在閩南共招收了9名學員,其中8名是集美學校的學生。值得注意的是,羅明自身曾在廈門集美師范學校學習,后來羅明成為閩西革命的領導者之一,則尤其可見其中的復雜關系。正是出于這種歷史機緣,閩西籍學員得以參加第六屆農講所。在第六屆農講所的學習中,學員們所上的主要課程包括:毛澤東的《中國農民問題》《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農村教育》,周恩來的《軍事運動與農民運動》,肖楚女的《帝國主義》《社會問題與社會主義》《中國民族革命運動史》,惲代英的《中國革命史概要》,彭湃的《海豐及東江農民運動狀況》,李立三的《中國職工運動》,阮嘯仙的《廣東農民運動狀況》等。②王全營、曾廣興、黃明鑒:《中國現(xiàn)代農民運動史》,中原農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90頁。
現(xiàn)有研究指出,農講所學員畢業(yè)后,除“一部分被委任為國民黨中央農民部特派員以外,大部分回原籍后由國民黨各省黨部的農民部委任為特派員”,雖然“從中央到地方,名義上都掛著國民黨的牌子”,但由于“當時具體負責農運領導工作的人幾乎都是共產黨員,加之許多畢業(yè)生本身就是黨團員和進步青年”,所以“他們(回)到各地后,一般都先向當地共產黨的負責人報到,由其分配具體工作”。這樣一來,農講所畢業(yè)的學員“實際上就是由共產黨分配工作的”,“他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不避艱險,深入農村,積極發(fā)動農民群眾開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爭”。③林錦文:《中國共產黨與廣州農講所》,《黨史研究資料》第2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7~298頁?;氐介}西本地的福建籍學員也不例外,最典型的就是朱積壘。作為平和暴動的總指揮,朱積壘于1923年進入集美師范學校學習,期間“參加秘密的左派組織”,④《羅明同志給羅壯丹同志的信(摘要)——對〈回憶朱積壘同志〉一文的補正》,福建省中共黨史研究會編:《黨史研究參考資料》第8~12期,福建省中共黨史研究會1980年版,第24頁?!巴叵曼h領導人羅明同志一起,搞過革命的學生運動”,后來于1926年在羅明介紹下進入廣州農講所學習并加入中國共產黨。據羅壯丹(1915—1987)回憶,朱積壘“學習非常用功和認真”“作了許多詳細的筆記”,并且“根據主席的思想,對當時的形勢和農民問題、農運問題,作了認真的分析和考察”,因此朱積壘“接受毛主席的教育是很深刻的”。①羅壯丹:《憶朱積壘同志》,福建省中共黨史研究會編:《黨史研究參考資料》第1~7期,福建省中共黨史研究會1980年版,第10頁。正是以這種革命教育為基礎,從農講所回到閩西后,朱積壘開始擔任中央農民部汀漳辦事處主任,在平和縣開展革命活動,秘密組織發(fā)展地下黨員,建立中共平和縣總支委員會,開辟了平和縣農民革命運動,并最終領導農民協(xié)會成員發(fā)動了震驚八閩的“平和暴動”。農講所除了為閩西革命培養(yǎng)了人才以外,還為閩西籍學員提供了最直接的革命經驗和指導,比如,通過階級分析的方法把農民的經濟斗爭引向政治的軌道,創(chuàng)辦培養(yǎng)農民運動干部的講習所或養(yǎng)成所,把軍事訓練作為講習所或養(yǎng)成所的重要教學內容等。②蘭桂英:《廣州農講所與中共永定黨組織》,賴立欽主編、中共龍巖市永定區(qū)委黨史研究室編:《2016年永定黨史》,中共黨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178頁。凡此皆不難看出,廣州源流對閩西革命具有重要意義。
廈門源流和廣州源流與閩西革命之間的關系,比較易于察覺。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閩西革命興起的過程中,還有另一種源流——日本源流在其中發(fā)揮著作用,并在閩西革命的發(fā)展中出現(xiàn)分歧。應該說,自甲午戰(zhàn)爭以后特別是清末新政期間,大量中國留學生進入日本開始,日本留學生就對中國革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對于中國蘇維埃革命來說,石川禎浩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史》在理解中國共產黨成立的歷史時,已經將“馬克思列寧主義同中國工人運動相結合”的觀點具體化,從東亞共產主義運動的寬闊視野來把握中國共產黨誕生的內緣外因,進而細致地剖析了中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與“貫穿于中國和日本及世界之間”的“思想鏈條”,指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經過‘社會主義嚴冬時期’之后再次高漲的形勢是分不開的”。③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中日之間的這種“思想鏈條”的確存在,但是不論是中國還是日本,都不是固定不變的鐵板整體,雙方始終處在流動的互動狀態(tài)。日本國內馬克思主義或社會主義思潮本身處于變動不居和多元多重的狀態(tài),這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當時的中國留學生。
閩西革命的早期領導人傅柏翠正是典型代表。④雖然傅柏翠后來背叛革命,但是傅柏翠作為閩西革命早期領導人的身份毋庸置疑。毛澤東在延安時期就回憶說:“在福建西部張鼎丞、鄧子恢和后來變成社會民主黨人的傅柏翠建立了蘇維?!?。參見埃德加·斯諾著、董樂山譯:《西行漫記》,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頁。與此同時,雖然在閩西革命的早期領導人中,鄧子恢也曾留學日本,但是由于時間太短(1917年3月至1918年5月),加上鄧子恢自身身體狀況以及當時中日矛盾極為尖銳,鄧子恢似乎并未受當時日本的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影響。參見蔣伯英:《鄧子恢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20頁。傅柏翠1896年出生于龍巖上杭一地主家庭,在學生時代即成為同盟會會員,其后于1914年留學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并加入孫中山新成立的中華革命黨。也正是在日本留學的三年(1914—1917)時間里,傅柏翠深受日本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日本馬克思主義思潮的興起,幾與軍國主義思潮同時。從1898年片山潛和幸德秋水等組織“社會研究會”開始,到1904至1908年成為日本馬克思主義思潮發(fā)展的第一個高潮。1908年以后,日本的社會主義運動進入“嚴冬時代”,以幸德秋水為首的24名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被日本政府羅織了“大逆不道,圖謀暗殺天皇,制造暴亂,犯了暗殺天皇未遂罪”等罪名而被捕(史稱“大逆事件”或“幸德事件”)。至傅柏翠留學日本的時代,原被軍國主義打壓的馬克思主義思潮才重新抬頭。⑤張妍:《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早期傳播及對中國之影響》,《學術交流》2017年第4期,第193~198頁。但是此時日本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已不復最初的氣象,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日本國內人民反戰(zhàn)情緒日益高漲、工人運動蓬勃發(fā)展的影響,日本知識界對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認識開始出現(xiàn)分化,各種形形色色的馬克思主義思潮開始出現(xiàn)。新村主義就是其中饒有影響的一種。
新村主義的實質是空想社會主義。最早來自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的“新協(xié)和村”思想及其共產主義實驗。雖然實驗于1829年徹底失敗,但是對后世影響甚大。日本作家小路實篤就是受歐文影響的日本“新村主義”代表人物。小路實篤試圖通過倡導“新村主義”,宣揚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甚至在1918年創(chuàng)辦了《新村》雜志,倡導建設互助互愛、共同勞動的模范新村,深受當時陷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苦的日本民眾的歡迎。①張妍:《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早期傳播及對中國之影響》,《學術交流》2017年第4期,第193~198頁。同年年底,小路實篤聯(lián)合22位志同道合者來到日本九州宮崎縣一個叫日向的地方,正式進行空想社會主義實驗。這種“新村主義”的主要精神可以概括如下:每個人盡了人生必要的勞動義務,再利用其余的時間,做個人自己的事;一個人無論到了哪里,都有同一的義務,同一的權利;所有的人在自己的國語之外,都能講世界語;一個人無論到什么地方,只要憑借自己的勞動,便可以不需金錢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生活、旅游和學習。②劉遵士編:《主義詞典》,人民武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頁。正如評論者所說,“這種新村主義理論,吸收了19世紀初歐文、圣西門等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同時也吸收了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的互助論、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北美工讀主義思想,實際上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混合物”。③金民卿:《青年毛澤東的思想轉變之路:毛澤東是怎樣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頁。
新村主義對五四前后的中國思想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F(xiàn)有資料表明,中國社會黨領袖江亢虎在辛亥革命時期就曾提倡過新村主義。④吳雁南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1840—1949)》第2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頁。至五四運動時期,與小路實篤交往密切的周作人系統(tǒng)介紹了日本的新村主義,引起許多人對新村運動的關注。時人評述說:“周作人先生作了一篇日本的新村,把日本的‘新村運動’介紹到中國來,真是很有關系的文字?!雹輩茄隳系戎骶帲骸吨袊鐣汲保?840—1949)》第2卷,第273頁。由此可見,“周作人對新村主義的系統(tǒng)介紹和宣傳,對于渴望建立一個全新社會的中國進步青年來說,無疑提供了一種實踐模式”,此后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和新辦刊物介紹和宣傳新村主義。⑥吳雁南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1840—1949)》第2卷,第273頁。受到這種思想氛圍的影響,許多知識分子和進步青年都受到新村主義不同程度的影響,如李大釗、毛澤東、惲代英、林育南等。以毛澤東為例,在尚未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青年毛澤東也對新村主義產生了向往之情,甚至把建設新村作為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一個途徑。⑦姚桂榮:《大躍進運動的社會心理基礎研究》,湘潭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頁。一旦受到新村主義的影響,毛澤東就開始將其推動到實踐中去——新民學會成立的重要活動之一,就是將新村主義付諸實踐。對此,研究者指出:“從1918年春開始設想,到6月份毛澤東從一師畢業(yè)后至8月中旬去北京這段時間里,他的主要活動就是倡導無政府主義式的新村運動?!雹嗬铢i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0頁。直至次年,在五四運動期間廣泛接觸和深入閱讀了馬克思主義著作以后,毛澤東才轉變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并放棄了新村主義的設想。⑨毛澤東后來多次談到自己的思想轉變,說:“記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到考茨基的《階級斗爭》,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和一個英國人寫的《社會主義史》,我才知道,人類自有歷史以來,就是階級斗爭史,階級斗爭是社會發(fā)展的原動力,初步地得到認識問題的方法論?!眳⒁姟睹珴蓶|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8~379頁。由此可見,新村主義在20世紀20—30年代對中國影響甚大。
與毛澤東等五四青年因周作人介紹新村主義所受影響不同,傅柏翠是自身在日本留學期間接受了新村主義。其所受新村主義的影響更為根深蒂固,并且在整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都沒有放棄。傅柏翠曾回憶說:“我在日本讀書時, 對日本武者小路(實篤)的‘新村思想’和英國歐文的‘空想社會主義’曾經和同學一起討論過?!笔艿叫麓逯髁x的頑固影響,傅柏翠認為:“在農村實行生產和分配社會化的問題, 今天看來, 在我們中國農村可以試辦‘實行財產共有和民主管理制度’這樣‘新村’?!雹訇愘愇摹?黃寧、傅柒生:《傳奇人物傅柏翠》,中國人事出版社1995年版,第20頁??梢娦麓逯髁x的影響根深蒂固,雖然在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并領導了上杭蛟洋暴動,但是隨著紅四軍入閩及土地革命在閩西的發(fā)展,由于“傅柏翠仍然帶著無政府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觀點,一心想在家鄉(xiāng)搞這種實驗”,②蔣伯英:《從革命到反叛:1927—1931年傅柏翠的人生軌跡》,《蘇區(qū)研究》2018年第5期,第43~61頁。傅柏翠與鄧子恢等閩西地方領導人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從拒絕出席中共“閩西一大”發(fā)展為軍事對抗,再到在“肅反運動”中被貼上“社會民主黨的黨魁”等標簽,最終被開除黨籍。正如蔣伯英所說,傅柏翠走上了一條由革命到消沉,由消沉到反叛革命的道路。追溯其走上革命卻最終落向反叛革命的過程,不能不說是新村主義對傅柏翠的影響太深刻。以至于后來在古田會議召開之前見到毛澤東,傅柏翠也表示不愿隨紅軍出發(fā)行動,而“一心想在家鄉(xiāng)搞社會主義新農村試驗”,想留在家鄉(xiāng)過一種“共同生產、共同消費的農村共產團”的生活,③蔣伯英:《從革命到反叛:1927—1931年傅柏翠的人生軌跡》,《蘇區(qū)研究》2018年第5期,第43~61頁。最終長年割據上杭古蛟地區(qū),“不共不國二十年”。不可否認,在五四時期的救亡危機面前,新村主義也是一種尋找國家出路的方式,傅柏翠與毛澤東、鄧子恢等之間的分歧,絕非單純的黨內權力之爭,而是受不同革命源流影響并進而在革命理念上造成的根本性差異。就此而言,晚年傅柏翠的回憶很有說服力。他在重新寫的入黨申請書中說:“通向中國革命勝利所要翻越的山,它有許多可走的路?!乙矅L試性地走了一條路,但是實踐證明,毛澤東同志所選擇的是一條最近、最成功的路。”④陳賽文、黃寧、傅柒生:《傳奇人物傅柏翠》,第197頁。兩相參照,尤可見閩西革命的復雜性。
恩格斯曾經指出:“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而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總€意志都對合力有所貢獻,因而是包括在這個合力里面的?!雹荨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97頁。蘇維埃革命在中國的興起,也是“歷史合力”相互作用的結果。具體到區(qū)域社會史來看,則是本地源流與外地源流不斷疊加和交織互動的過程。陳貴明對蛟洋暴動的研究指出,從地方社會的長時段歷史脈絡來看,核心社區(qū)、邊緣社區(qū)和外來干部之間的隔閡,是蛟洋暴動起源的深層原因。⑥陳貴明:《蛟洋暴動的起源:一個社會史的分析》,廈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若從蛟洋暴動擴大到整個閩西蘇區(qū)來看,土地革命在閩西的興起離不開廈門源流、廣州源流和日本源流的“歷史合力”作用。大致而言,以廈門集美師范學校為中心形成的廈門源流,使閩西地區(qū)比較早地傳播了馬克思主義和新思潮;以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為陣地形成的廣州源流,則使閩西地區(qū)的農民動員起來成為可能;而以傅柏翠為代表的日本源流,則形成與中國蘇維埃革命道路相對舉的革命路線,恰恰反映了蘇維埃革命在中國興起的復雜狀況。在揭示閩西革命三種源流的基礎上,如何動態(tài)深描其背后的有機交疊和動態(tài)互動則有待更多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