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必得
我的童年沒有童話,所有的童話、神話什么的都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小朋友有福氣,他們可以看著天上的星星聽牛郎和織女的故事。我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早逝,我爸我媽知道一點老故事,但他們是有革命理想的人,不給我講這些封資修的老東西。所以,我的童年很無趣。
上學以后,認得了幾個字,我開始看小人書。小人書也叫連環(huán)畫,我們那兒叫“圖書”,有圖的書。圖書幾分錢一本,厚一點的要一兩毛錢,但我爸我媽不給我零花錢,也不給我買圖書,大部分時候,我只能蹭圖書看。家境好一點的孩子,書包里裝著新圖書,下課了就掏出來看,身后圍著一大群孩子,我就是圍觀的孩子之一。我讀書快,掠一眼就讀完了圖畫底下的字,他們還在吭吭吭地讀,還常常讀錯字,讓我很是得意,哼,有圖書有什么了不起,看那么慢。
新中國的連環(huán)畫,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繁榮過一陣子,出過幾個大師級連環(huán)畫家,拿過國際大獎。如今,收藏市場上,文革前的一些連環(huán)畫,一冊能賣到幾萬甚至十多萬元。到我到處找圖書看的七十年代,從前很風光的連環(huán)畫基本上都成了“毒草”,新華書店賣的連環(huán)畫都是清一色的英雄故事。
一種是真實存在過的英雄,如《董存瑞》《邱少云》《黃繼光》《羅盛教》《雷鋒》《王二小》《劉文學》等,現在的孩子,可能不怎么知道少年英雄劉文學,他是四川合川人(現屬重慶),1959年他14歲的時候,發(fā)現地主偷隊里的辣椒,要拿他去見官,地主偷辣椒,可能會被整死,地主很害怕,就把劉文學整死了。模范少先隊員劉文學的故事上了當時的小學課本,七八十年代上小學的孩子都因此學會了一句四川話:“我整死你。”
真實英雄故事往往不夠刺激不夠好玩,最驚心動魄的還是虛構的故事虛構的英雄,如《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渡江偵察記》《兩個小八路》《小兵張嘎》《雞毛信》《閃閃的紅星》等,這些讓全中國孩子激動過的英雄故事,如今看動畫片的孩子聞所未聞,有點印象的可能是改編成電影的《閃閃的紅星》,因為唱主題歌《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的藝術家李雙江,現在還在唱,還常常弄出一些大動靜,讓新聞媒體興奮不已。
老是蹭圖書看,不過癮,我就想方設法去買圖書,爸媽不給我零花錢,但家里的雞毛、鴨毛、牙膏皮什么的,我可以拿去賣,賣了我就去買圖書。但那時候,我們家很少殺雞殺鴨,牙膏也是一兩個月才用一支,因此,我還是很難得到一本新圖書。
后來我發(fā)現,破銅爛鐵也能賣錢,就盯上了家里鎖大門的老式銅掛鎖,在所有破爛當中,銅最值錢。但銅掛鎖還能用,不是爛銅,不能賣。我想了個辦法。我媽出工的時候,嫌鑰匙帶在身上礙事,就把鑰匙塞在大門邊上的一個墻洞里,方便我和弟弟妹妹隨時出入。有一天,我故意把鑰匙塞到另外一個墻洞里,想我媽回家找不到鑰匙,只能把鎖砸了,砸成廢銅我就可以拿去賣了??墒牵覌尰丶艺也坏借€匙,拿根棍子一捅,銅掛鎖就開了。我這才知道,銅掛鎖早就壞了,掛在門上只是個擺設。
既然是擺設,有沒有鎖也就無所謂了。第二天是個星期天,等我媽出工去了,我就把銅鎖拿去供銷社賣了,得了五毛錢。拿了錢,我就直奔白地市新華書店而去。
白地市新華書店和城里不一樣,所有的書都擺在玻璃柜臺里,讀者不能自由挑選,你看中了哪本書,得客客氣氣請售貨員拿出來。售貨員是吃國家糧的工人,都有點脾氣,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支使的,他拿出一本書來,你要是不買,你就會像反革命一樣令他生氣。所以,你叫他拿書之前,一定得先看清楚想清楚。我很少買書,但我常來新華書店,臉貼在玻璃柜臺上,就像色鬼看美女一樣,把里面的圖書封面一本一本看一遍,甚至連大人書我也會看一遍。白地市新華書店不大,書也不多,加起來還沒有我現在書房里的書多,我記住了書店里每一本圖書的模樣,在揣著家里的銅鎖去供銷社的路上,我已經想好了要買哪幾本圖書。
來到新華書店,我先對售貨員叔叔笑一笑,就像現在我見了領導要笑一笑一樣,然后,我又一次把臉貼在玻璃柜臺上,把里面的圖書再掃一遍,看有沒有新上架的書。
果然上了不少新圖書,我重新制定了購買計劃,又對叔叔笑一笑,說:“叔叔,麻煩您,我想買這三本圖書。”
叔叔過來了,一聲不響拿出了我指定的三本圖書。很遺憾,現在我已想不起那是三本什么書,但一定是三本打仗的書,我不能先翻看圖書內容簡介,只能從封面來確定自己要買的書,哪本封面上的畫面打得猛買哪本。
拿到書我先看價錢,三本相加,五角二分錢,我很是羞愧,我的錢不夠買我指定的三本圖書。我挑出最貴最厚的那本書,臉紅了又紅,對叔叔說:“叔叔,對不起,我還差兩分錢,能不能麻煩您換一本?”
白地市新華書店的售貨員,是世界上最帥的叔叔,最可愛的人,我常去新華書店,沒怎么和他說過話,但他已經認識我了,他說:“沒事,下次你來補我兩分錢就行了。”然后,叔叔接過我的五角錢,啪、啪、啪,給三本圖書蓋上銷售章,遞給了我。
拿著三本圖書,我沒有立刻回家,而去了白地市火車站。
新華書店是我第一愛去的地方,火車站是我第二愛去的地方。白地市是四等小站,一天只??克奶司G皮旅客列車,南下兩趟,北上兩趟,南下去南寧,北上去衡陽。
那一年我九歲,正讀三年級,還沒有坐過火車。我向往火車和遠方,沒事我就去火車站,看南來北往的火車,那些不停靠白地市站呼嘯而過的直快和特快列車,更讓我充滿敬意,因為那上面可能坐著毛主席。
那些拉著煤炭、石頭、木頭、鋼材什么的南來北往的貨運列車,也值得期待。因為,運氣好的話,會看到貨車拉著坦克、大炮奔跑,對于一個常??磻?zhàn)爭電影和圖書的男孩來說,親眼看到真正的大炮和坦克,那不是一般的激動。通過白地市的湘桂鐵路是單線,不??堪椎厥姓镜幕疖囉袝r候也會停下來,避讓對面過來的火車,有幾回,拉著大炮、坦克的貨車也停了下來,跟車的解放軍叔叔和藹可親,甚至允許孩子們爬上火車摸一摸大炮、坦克,我就摸過好幾回,感覺自己很幸福。
候車室也值得一看,我不坐火車不候車,也常常去候車室,看用宋體字寫在墻上的旅客火車時刻表,那些陌生的地名像外來的和尚一樣透出幾分神秘,在電影和圖書中出現的地名,于我則像老朋友一樣親切。
那一天,我沒看火車,也沒看列車時刻表,我走進火車站候車室,只想立刻把我新買的三本圖書看完。
我在長椅上坐下來,正看第一本書,過來了一個車站工作人員,我以為不坐車的人不能坐在候車室,他要趕我走,他卻拿起我放在椅子上的另外兩本圖書,說:“小鬼,這兩本圖書借我看看好啵,我就在車站上班,看完我馬上還給你?!?/p>
那時候,工人階級很風光,鐵路工人尤其威風,他們制服上的銅紐扣就像金子一樣,煥發(fā)出高貴的光芒,鐵路工人叔叔要借我的圖書看,我覺得自己很有面子,就高興地答應了:“好?!?h3> 4
我看完剩下的這本圖書,叔叔還沒有把我的書送回來。我沒有太在意,我看書速度快,那叔叔看書速度可能不如我,何況他要看兩本書。
我又把墻上的列車時刻表看了一遍,從烏魯木齊看到廣州,叔叔還是沒有把我的書送回來。我還是沒有慌張,叔叔可能有點忙,等一會兒應該就送回來了。我只是略略有點不安,我太晚回家,上午就不能去打豬草了,我媽會罵我偷懶。
等了兩個小時,吃中午飯了,四處傳來飯菜香,叔叔依然沒有把書送回來。我著急,急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兩本新圖書,自己還沒來得及翻一翻,就給人騙走了,我還很慚愧,讀了許多少年英雄如何與敵人斗智斗勇的故事,我的書被人騙走了,我卻不知道如何拿回來。
我不甘心,在車站值班室和宿舍區(qū)轉來轉去,朝每一扇門探頭探腦,希望能碰到那個叔叔。
正是夏天,正午,太陽白花花地照著,曬化的柏油路黏著我的涼鞋,一步一撕扯。
找了幾個來回,找了一個多小時,我突然發(fā)現,根本找不到那個叔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說不清他的長相,鐵路工人叔叔都穿著同樣的制服,拿了我書的人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認得出來。
找回圖書的唯一可能是,叔叔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說:“嗨,小鬼,還你書?!?/p>
他一定認識我,我在車站轉來轉去大半天,他一定在某一扇窗戶后面看到了我,可他并沒有走出來叫我“小鬼”。
我的兩本新圖書,不可能再回來了。
一列拉著大炮、坦克的火車,呼嘯通過白地市站。
我木然看著,一點兒也不覺得激動。
突然,一陣無比舒服的戰(zhàn)栗掠過全身,我快樂得似乎要飄起來,趕緊抱住身邊的電線桿。
舒服過后,我沒再找我的圖書,回家了。只怕媽媽罵我死到哪里偷懶去了,我飯也沒吃,趕緊拎了籃子去打豬草。
銅掛鎖丟了,我媽并沒有太在乎,出門的時候,就用一根樹枝插在門扣上當鎖。我家也沒有因此進賊,除了我的圖書,家里好像也沒有什么好偷的。
后來,我用一顆糖騙取我弟的兩分錢,還給了新華書店的叔叔。
有一天,我在鄰居的枕頭底下發(fā)現一本沒頭沒尾的大人書《水滸傳》,我試著讀了讀,發(fā)現太有意思了。從此,我不再買小人書,也不再看,覺得那些太沒勁了,我只看從頭到尾都是字的大人書。
我的童年戛然而止。
許多年以后,有了男歡女愛的體驗,我才知道,九歲那年,在白地市火車站掠過我全身的舒服感覺,居然是做愛高潮時的快感。
幾十年過去,我沒有跟人說過這個丟人的故事,也不知道一個九歲的孩子,在痛苦絕望的時候,為什么會有那種不要臉的感覺。
我揣測,這可能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功能,當負面情緒把你壓迫得忍無可忍之時,身體就會打開一個釋放口,讓你苦盡甘來。
每個人的身上一定都會有這么一個釋放口,你若找不到,不妨自己造一個,如此,就沒有什么苦難可以壓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