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

高曉松曾經(jīng)在《奇葩說》中提到：“我好為中國的父母悲哀，仿佛他們都沒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獨立的人格，他們不配有自己的親密關(guān)系，就只能和孩子相濡以沫?！?/p>

有一位裹著小腳的女人，在100年前就曾打破這個魔咒。

她不甘心把所有幸福都捆綁在一個富家子弟身上，也不甘心淪為男人和孩子的保姆。她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用力地生活，努力去實現(xiàn)夢想，最終，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過完了一生。

她就是100年前乘風(fēng)破浪的姐姐——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

？湊合著的婚姻，？比死亡更可怕

黃逸梵原名黃素瓊，祖上門庭煊赫。祖父黃翼升是李鴻章的副手，任長江七省水師提督。

她雖出身名門，但因是小妾所生，再加上父母早逝，她也算是看過世間冷眼的人，這使得她骨子里有好強不服輸?shù)膭艃骸?/p>

22歲，她嫁給了張志沂。新婚的日子也還算幸福，他們很快有了一雙兒女。

然而，跟世間大部分夫妻一樣，即便新婚時候再恩愛，一旦生下孩子，便漸漸失去了對彼此的好奇與新鮮。再加上養(yǎng)育孩子過程中的齟齬和瑣碎的不堪，常常很輕易地就能把一段婚姻擊垮。

她是個美麗而有風(fēng)情的獨立新女性，渴望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能與她攜手暢游新世界。

但偏偏張志沂是毫無作為的遺少，他一肚子的前朝墨水在新時代里顯然不合時宜，于是全都化作了長門深掩之下的自甘墮落。他吃喝嫖賭，眠花宿柳，眼見著張家的祖業(yè)在他手中漸漸敗落。

對于婚姻，兩個人的訴求不同，又都不肯妥協(xié)，于是爭吵不休，家無寧日。

這一眼就望到底的人生，真是讓人絕望啊。難道一輩子就這樣了嗎？可是，不甘心啊。你看，那前朝的雕花木窗，綢緞長袍，仿佛生生世世都像鼻涕一樣黏在了身上，輕輕一撫，上面的灰塵已經(jīng)很厚。

終于，機會來了。1924年，張志沂的妹妹張茂淵將要赴英國留學(xué)。黃逸梵便借口小姑子出國需要監(jiān)護人，同張茂淵一同出了國。

那一年，黃逸梵31歲，在國內(nèi)留下一雙兒女：三歲的張子靜和四歲的張愛玲。

在風(fēng)氣自由的國外，黃逸梵魚翔淺底，乘風(fēng)破浪。她踩著那雙三寸金蓮，喜滋滋地把萬山千水走遍。

她穿著西式盛裝參加歐洲上流圈層的Party。高鼻深目，又帶著點東方風(fēng)情的她很快成了圈子里的焦點。

她和張茂淵一起去阿爾卑斯滑雪，裹著小腳的她滑得比很多人都快。阿爾卑斯山上的烈風(fēng)裹挾著片片雪花，她像云中燕，在里間歡快地穿行。

她去歐洲的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與徐悲鴻、蔣碧薇探討藝術(shù)；她與胡適等人打牌，亦不怯陣；她“咿咿呀呀”學(xué)唱歌，唱出來像吟詩一般。

有一天，張志沂給她寄來一封信。上面一張小照，一首七絕：

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

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

很顯然，他還是很寵愛她的，要她回去。去國離鄉(xiāng)日久，她也想念家人了。

那一陣子，張家在上海的新住處總算因有了女主人，而重新有了明媚的模樣。張志沂戒掉了嗎啡，黃逸梵在花園里宴客，教張愛玲畫畫、彈琴。

然而，不久之后，張志沂即故態(tài)重萌。

這世上，夫妻之間縱使互相憎惡，大抵會為了孩子，忍氣吞聲貌合神離地搭進自己的一生。偉大如張愛玲筆下的顧曼楨，也會為了孩子犧牲自己，嫁給讓她恨之入骨的姐夫祝鴻才。

然而，湊合著的婚姻，注定比死亡更可怕。

1930年，黃逸梵請來外國律師協(xié)議離婚。張志沂繞桌而行，遲遲不肯簽字；倒是黃逸梵果決，她面無表情地說：“我的心意已經(jīng)像一塊木頭?！?/p>

她離婚，并且再一次出國。有人曾說她是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其實，在社會的巨大變革中，這些渺小的個體哪里能夠擔(dān)負(fù)起如此宏大的使命？

這個乘風(fēng)破浪的小女子，也不過是時代滾滾車輪之下的一粒小小塵沙，在被拋擲、碾壓的間隙中，不甘心地想要試圖抓住一些機遇，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罷了。

即便如此，也足夠勇敢了。

？？媽媽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媽媽

張愛玲16歲那年，黃逸梵從國外回來了。

一直以來，因著神秘的距離，張愛玲一直對母親頗為崇拜。黃逸梵的衣著、氣度，都讓張愛玲艷羨不已?？梢赃@么說，黃逸梵給張愛玲提供了一個夢幻的成年女人的完美樣本。

母親那個帶著西洋氣息的家，自然讓她心馳神往。張愛玲多去了幾次，使得繼母頗為不滿。爭執(zhí)中，張志沂將她關(guān)了禁閉，過了大半年，她終于設(shè)法逃到了黃逸梵家。

當(dāng)時，黃逸梵那一份借以維生的嫁妝在多年輾轉(zhuǎn)中已所剩無多，她給張愛玲兩個選擇，一是拿著一小筆錢去讀書，衣食方面自然會很窘迫；二是拿錢化妝打扮，然后嫁人。張愛玲自然選擇第一個。

在教育方面，黃逸梵是舍得投資的，她以每小時5美元的重金替女兒聘家教。她還親自教女兒練習(xí)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tài)，告訴她如果沒有幽默天賦，千萬別說笑話。這些都是黃逸梵馳騁半生得來的處世經(jīng)驗，也是能合理彌補張愛玲這個天才少女的短板的。她希望女兒能識得眾生相，能優(yōu)雅艷麗，借此少走一點彎路，人生之途得以平坦。天下父母的拳拳之心大略都是如此。

然而很不幸的是，張愛玲天生不是這塊料。在生活中，她笨拙得很?！拔野l(fā)現(xiàn)我不會削蘋果，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xué)會補襪子……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

急惱之下，黃逸梵忍不住沖張愛玲咆哮：“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p>

對于黃逸梵來說，這是氣急之下的口不擇言，對于敏感的張愛玲來說，這類語言暴力無異于字字誅心。

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上海物價飛漲，黃逸梵的生活愈發(fā)困窘。但張愛玲每個月都需要跟黃逸梵要學(xué)費，這使得黃逸梵的脾氣更加暴躁。這一切都使得張愛玲倍感羞辱。

在港大的時候，張愛玲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好心的弗朗士老師以獎學(xué)金之名，贈給她800塊錢。她喜滋滋地拿回家給母親看，滿心以為她會夸獎她。

誰知道，黃逸梵卻認(rèn)為女兒跟弗朗士老師有私情。張愛玲洗澡的時候，她貿(mào)然闖進，想要檢查女兒的身體。

至于那800塊錢呢，黃逸梵一轉(zhuǎn)身，就把它輸在了牌桌上。一同輸?shù)舻?，還有那本就岌岌可危的母女情。

從黃逸梵的角度來說，作為母親，她很警惕青春期女兒剛剛萌芽的愛情，她或許覺得，不管用什么手段，無論如何得打壓住女兒對異性那點危險的好感。而對于張愛玲來說，這無異于奇恥大辱，自此，對于母親那點愛意，已蕩然無存。

后來，張愛玲成了名，有了稿費，她急急地想把母親花在她身上的錢如數(shù)還掉。只要還掉，跟母親就錢財兩清了，她再也不必委曲求全地生活在母親的高壓之下了。

終于，她選了個時機去還錢。她賠著笑把兩根小金條遞過去，并且感謝母親為自己花了這么多錢。

黃逸梵簌簌落下淚來。她絕沒有想到，女兒會如此冷酷決絕。

后來，黃逸梵再次離開，去了歐洲。從此以后，母女倆再未相見。

作家黃佟佟曾說：“女作家?guī)缀醵加幸谎噪y盡的母女關(guān)系?！?/p>

其實，人的本性都是這樣，對親密的人苛責(zé)，對陌生的人寬容。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誰都是懵懵懂懂往前闖。愛之深，責(zé)之切，那些日常相處中的齟齬，都化作了華麗袍子上的一只只虱子，撣不掉，捉不盡，生生不息。而這，恰恰又是生活的萬般滋味。

媽媽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媽媽，女兒啊，你可否稍微體諒一下？

？女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富養(yǎng)自己

黃逸梵是很想做一番事業(yè)的。四十年代，她去了印度，做過尼赫魯姐姐的秘書。之后又在馬來西亞僑校教書。她從事過皮革生意，也學(xué)習(xí)制作手工皮包，但終因各種原因，不了了之。

她做過很多人的女朋友，但總是有緣無分，不是他們錯過她，就是她錯過他們。情投意合的外交官回國后另娶了他人；喜歡她的畢大使，她嫌他年紀(jì)大；傾心相愛的美國男友不幸死在空襲中……她的戀愛理念非常超前，她說：“如果和西人談過戀愛，就不會再想和中國人談?！奔幢惴诺浆F(xiàn)在，也是驚世駭俗的。

有人以為她是交際花，在千方百計找男人支付賬單。這可真就錯了，年輕時候的她并不缺錢，隨便出手一只古董就足夠嚇到周圍男人，她就是自己的萬年飯票。她是拿定了主意誰也不靠，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不過是為了尋找一份真愛，一切都靠自己去過精彩人生。

黃逸梵是真的懂得富養(yǎng)自己。懂得富養(yǎng)自己的女人，明白自己的內(nèi)心真正需要什么，然后去努力追尋。就像張曼玉富養(yǎng)自己的方式是，操著一口煙嗓子唱著搖滾，你們笑我關(guān)我什么事；奧黛麗赫本富養(yǎng)自己的方式是，做著聯(lián)合國的慈善大使，閑時在自家花園里修剪花木。

50歲的時候，黃逸梵孑然一身從印度回來，人黑了，也終于老了。錢沒了，環(huán)球旅行也結(jié)束了，于是只身去了英國，從此定居倫敦。

五十年代，張愛玲去了美國，與賴雅結(jié)了婚，經(jīng)濟困頓。母女倆隔著蒼蒼茫茫的大西洋，在地球上各執(zhí)一端。

1957年，黃逸梵病重，她也知自己時日無多，于是給女兒寫信：“我現(xiàn)在只想見你一面?！?/p>

張愛玲到底還是沒去成。她連一張去倫敦的機票錢都沒有，況且，多年積怨橫亙在胸，她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去跟母親見面。

擁抱？啜泣？懺悔？無論哪一種都令人尷尬無比。近鄉(xiāng)情怯??！那時的張愛玲還是太年輕，對于這份血淋淋的親情，她缺乏親手合上傷口的勇氣。

張愛玲之前曾懷過孕，又引了產(chǎn)。她解釋不想要孩子的原因說：“覺得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黃素瓊報仇?！彼⒉豢显徦?/p>

她只是給母親寄去一封信，還有一點錢——雖然她也知，母親此時需要的并不是錢。

一個月后，黃逸梵去世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幾個月后，黃逸梵的遺產(chǎn)漂洋過海6000公里，寄到了張愛玲美國的住處，母親把剩余的值錢古董全都留給了她。箱子里還有一張張愛玲在港大讀書時的照片，母親竟一直留在身邊。

張愛玲在《留情》中不禁喟嘆：“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蹦赣H終究是愛自己的，雖然湊近看這份愛，上面有著碎屑的難堪，亦如這世間每一段千瘡百孔的人生。

母親去世后，張愛玲大病一場，兩個月后才漸漸康復(fù)。靠變賣母親的那批古董，張愛玲和丈夫熬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張愛玲晚年的時候，洛杉磯華語文學(xué)聯(lián)誼會的吳先生曾去拜見她，一開始她并不搭理他，只管自己喁喁私語。

吳先生詢問她的時候，她回身說：“對不起！慢待您了，真有點不好意思！請您理解，我在與我的媽媽說話呢。來日，我一定會去找她賠罪的，請她為我留一條門縫！”

行到水窮處，母親，終就成了張愛玲血液里那濃稠的一分子。

1995年9月，張愛玲在美國溘然長逝。她跟母親的收梢竟是驚人的相似，去世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縹緲孤鴻影，只影向誰去。

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就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

從世俗角度講，黃逸梵大概也算得上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然而，誰規(guī)定幸福只有一種方程式？羅素也說過：“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p>

只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只是為了活得好看。而有一些人，卻是為了活得好。

如果活在當(dāng)代，黃逸梵肯定也可以在《乘風(fēng)破浪的姐姐》這個節(jié)目中搏一大把粉絲。受當(dāng)時先進思想的影響，她的行為和思想，已遠遠領(lǐng)先于當(dāng)時的時代，甚至比100年后的現(xiàn)代人還要來得獨立，自由。

人生的選擇何其多，每做完一個便覺得失去了其他可能性。然而，這其中的利弊又怎能分斤撥兩，計算得一清二楚？誰又能保證，自己擁有穩(wěn)賺不賠的人生呢？

人生的路都是殊途同歸，我們每個人都在消磨生命，只是黃逸梵采用了忠于自我的方式來浪擲年華。

她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驕傲了一輩子，任性了一輩子，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