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亞·雪利
這一刻,我坐在浴室的地板上,感覺門外雞飛狗跳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心緒也漸漸從紛亂變得平靜。嗯,我把自己鎖在浴室里,是因為這是家里唯一有鎖的房間,只有在這里才能暫時躲開三個鬧哄哄的孩子。
坐了很久,我站起來,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做了一個決定:我再也不要六神無主地度過這一周。我不能一直讓自己在跌宕起伏的不確定感中毫無主見,隨波逐流。
很長時間以來,我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在牽著鼻子走:早上睜眼就像機器人被設定了程序一樣瀏覽新聞,被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搞得恐慌焦慮,茫然無助地敲打鍵盤,在網絡會議上跟同事尬聊,機械地發(fā)送電郵……然后,一扭頭進入現(xiàn)實生活,那是三個哭哭啼啼、無組織無紀律的孩子,和永遠做不完的亂糟糟的家務事……
每日,每夜,周而復始。
我要打破這個惡性循環(huán)。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在做出決定后,我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氣。那一刻,我對著鏡子,想起了我的母親,還有她的口紅。
我的母親是一名單身母親。她有兩個孩子、一份朝九晚五的全職工作,還有一份文書簿記方面的兼職。除了工作,她還有一筆抵押貸款、一張足夠長達一英里的包含清潔、烹飪、洗滌、付賬單等等在內的“待做事項”清單,而且她沒有洗衣機、烘干機或洗碗機。此外,她有一個酗酒的前夫總在打電話向她伸手要錢,天知道還有什么別的沉甸甸的壓力要去應付。
可是,這些年里,在生活的一地雞零狗碎里,她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荒謬的女戰(zhàn)士式的虛榮心。從來沒有人見過她頭發(fā)蓬亂,也沒有人見過她衣著不得體。而這一切的中心,是她為自己涂口紅的儀式。
涂口紅,對很多女人來說,都是一件小事。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她,把這件小事上升到了“儀式”的地步。那是一個極其莊重的儀式,她的每一天都從這個儀式開始,她每次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也從這個儀式開始。
小時候,每天早上,我會看著她在浴室鏡子前涂口紅。那是她一整套化妝流程的最后一環(huán)。她先是面對鏡子站定,然后輕輕地揚起下巴,擺出一個自信的姿勢。她穩(wěn)住下巴,同時往兩邊咧開嘴唇,讓牙齒頂著嘴唇,形成一個光滑的表面,好讓口紅更容易涂抹。
她拿起口紅,擰開蓋子,旋出膏體??诩t是她最愛的珊瑚色。
她開始涂抹。上唇,下唇。她喜歡用手把嘴唇按成一個圓圈,擦掉溢出來的部分,然后對著鏡子,咧嘴一笑。
她合上口紅蓋時發(fā)出的“咔噠”聲是一個信號,告訴我們,儀式到此結束。現(xiàn)在,她要邁開腳步,去做她生活里永遠做不完的各種事情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記得她涂口紅的那些瞬間。
我記得,每次她涂完口紅走進雜貨店去買雞蛋,我會在車子的后視鏡里看著她;每次她涂完口紅出門去遛狗,我會在窗玻璃反射的影子里看著她。我還記得,每次她在做一些又臟又累的家務活之前,比如在廚房里跪著用醋水擦洗油膩膩的地板之前,她會因為自己穿上了那件用舊運動服改制的“跪地裝”而滿臉滑稽地向我們道歉,因為那衣服確實配不上她那張精心涂抹了珊瑚色口紅的美麗的臉。
而在她用盡力氣去生活的那些年里,我因為年紀小,也因為太愚笨,竟然沒有意識到她所做一切的意義所在。我只記得那時會在心里嘀咕:“她為什么總在涂口紅?”
她最后一次用她的珊瑚色口紅完成這個小儀式,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一個小陶瓷水槽上掛著的一只無框鏡子前。那天,她讓我?guī)退鸫?,扶她到洗臉盆前,這樣她就可以自己刷牙。
我在她背后盯著她,擔心她隨時會摔倒。她瘦骨嶙峋的鎖骨剛好能掛住她身上那件病號服長袍的兩襟,以防它們不小心脫落。她背部裸露的皮膚上露出了大片的曬斑和雀斑。在醫(yī)院里,護士們終于說服她換下了自己的絲質睡衣和天鵝絨浴袍,她終于接受了這件事:再美麗的衣服,也要等這副軀體先擊敗了可惡的癌癥,再來盡情地穿穿穿。
在住院的日子里,她的嘴唇上消失了珊瑚紅。她毫無血色的嘴唇讓我難受,她的嘴巴變成了一個空洞,正在分秒不停地吞噬著她的生命力。她背上的曬斑讓我想起了久違的在海灘上的日子,她戴著一副超大號的太陽鏡和一頂鑲邊的寬檐草帽,當然,她的嘴唇上涂著美麗的珊瑚紅。
我轉過身去,讓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突然,在我的身后,我突然感覺到,那個熟悉的儀式又開始了。她對著鏡子,抬起頭,抬起下巴,擺出自信的姿勢,然后拿起口紅,擰開了帽蓋。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帽蓋輕輕的“咔嗒”聲。我猶自在那里山長水遠地擔憂未來,她卻始終在那里,淡定地,涂著她的珊瑚色口紅。她已經準備好了。
那一刻,我愛她愛到了心碎。
這一刻,我盯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看著那雙浮腫的眼睛和那個破碎的自己,意識到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珊瑚色口紅的儀式不是我母親為她的孩子、朋友、熟人或同事做的,那是她為自己做的。
是的,我承認,很多事情都不在我的預知范圍內。我不知道明天、下周或下個月會發(fā)生什么,不能預知工作會怎樣變化、孩子會怎樣成長、世界會變成什么模樣,更不能預知生死……但有一件事是我確定知道的:當世界風雨飄搖時,我仍然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我有能力做出選擇。
我可以選擇在對未知一切的焦慮中輾轉反側,我也可以選擇把自己勇敢地交出去,交給風浪,像一只小船,在海上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翻,再一次又一次地抵達我小小的港口……
一管口紅,就是我的定海神針。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涂口紅。但是,這一刻,我告訴自己,對我來說,系好運動鞋的鞋帶,邁開步子出門去跑步,然后,我重新開始寫作,寫完把作品寄出去……這些,就是我私人版本的珊瑚色口紅。
不僅是我。每個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那一管“珊瑚色口紅”——可以是跑步,可以是煮飯做菜,也可以是寫作或者繪畫——你熱愛和堅持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是你的莊嚴儀式,你生命中的珊瑚色口紅。
你堅持自己的儀式,把它融入你的日常。然后,你把自己放到生活的中心,竭盡全力,讓自己不被風雨飄搖的外部世界左右。
保持你的口紅儀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對了,在你涂好口紅之前,別打開浴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