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念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王菲的一首粵語老歌,取材點也落在了我熟悉的粵語區(qū)。故事發(fā)生在廣東小城,少男少女曾在舊日歲月中彼此取暖,也曾在黯淡中看到了光。希望可以在懷舊的氛圍傳遞出這樣一種真摯的情感給大家。
“陸以如,你相信我嗎?以后的你,會有很好很好的人生?!?/p>
【I】
暴雨在四月的一個早間來襲,這座廣東小城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悶熱濕潤。臨近夏日,大雨又急又頻繁。
培英高中周一的年級大會改在體育館舉行。操場上的學(xué)生撒腿跑進體育館,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都是濕漉的。各班點完名就把缺勤的人上報,年級主任握著考勤名單沉下臉。
做完上周總結(jié),年級主任就站在體育館門口蹲點,終于等到遲來的兩個人。
陸以如全身濕了大半,披了件寬大的士林藍校服外套,白皙清瘦。她一旁的男生留著板寸頭,只穿了件純黑T恤,氣質(zhì)冷硬醒目。
年級主任挑眉,開口就用粵語訓(xùn)斥:“知唔知(知不知道)幾點了?明年就高考,開個大會仲(還)遲到?”
話畢,他又看了眼這對奇怪的組合,突然認出男生,音調(diào)拔高:“溫聞,又是你!校服呢?”
男生一動不動。
溫聞,年級公認的刺頭兒男生,上星期才因挑釁老師被留校察看,現(xiàn)在又明知故犯。年級主任氣極,連坐起陸以如,把兩人丟去體育館外罰站。
暴雨還在下,烏云攪得天空昏暗一片。陸以如與溫聞?wù)驹陂T廊下,沉默地聽著雨和大風(fēng)聲。
陸以如心里的鼓打個不停,她鼓足勇氣說:“謝謝你搭我來學(xué)校?!?/p>
她快速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還是那副樣子,輪廓立體,眉眼漠然得出奇。
換作從前,陸以如怎么也想不到她會和這種男生有牽連,更別提道謝??蛇@事,的確發(fā)生在半小時前。
那時天色昏沉,暴雨已有預(yù)兆。陸以如忘帶傘,邊祈禱邊騎單車,但最擔(dān)憂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雨突然下起來,她一時打滑,單車掉了鏈子,直接把她摔在路面上。
她坐在路上揉腿,心想真是厄運連連,抬頭就看到騎著摩托的同校男生停在面前。
他摘了頭盔,一頭板寸,陸以如心一緊,呆呆地與他對視好久。
見她還坐在地上淋雨,男生突然說:“上嚟(上來)。”
他說的是地道粵語,語氣很冷。陸以如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看到男生不耐煩地指指后座。
大風(fēng)刮來,罰站的陸以如清醒了些,又說:“也謝謝你的外套?!?/p>
她身上的校服外套也是溫聞的?;匦V型居暝较略酱螅懸匀缦履ν袝r全身濕盡。校服上衣是白色的,被雨澆得發(fā)透,她站得無措,男生看也沒看,扔了件外套過來。
她與他從沒說過話,這一切讓人匪夷所思。她站久了,甚至冒出危險的念頭,她說得小心:“為什么要幫我?”
意識到女生在說標準普通話,溫聞醞釀了下,才問。
“你哭了嗎?”
“???”
“那時你在哭?”
雨下得細密,坐在地上的她抬頭時,臉上確實掛滿雨水。陸以如一怔,突然意識到這是場誤會。
但保險起見,她選擇沉默。
見女生沒動靜,溫聞摸了摸鼻子,突然說。
“我不習(xí)慣看人在我面前哭?!?/p>
這里的人說慣了粵語,他的普通話意外地比她想象中要好,但仍帶有粵語的懶音。男生音色低啞,聽得人喉頭一緊。
陸以如的心忽然狂跳起來,比刮風(fēng)還猛烈。
【Ⅱ】
其實打從一開始,陸以如就覺得自己和這座廣東小城格格不入。
半年前父母車禍去世,她被判給舅舅一家撫養(yǎng)。舅舅早年來廣東打工,后來在這邊定居,關(guān)系疏遠。她也是來了這里才知道舅舅家以開影像店謀生,家中還有個小她三歲的表弟唐嶼。
家里窮,也偏愛弟弟,待她冷淡,陸以如自知寄人籬下,一聲不吭。但更讓她在意的是語言不通,她生在內(nèi)地,春季轉(zhuǎn)進這里的高中,同學(xué)大多說粵語,多半排外。
小城高中對外地生的排擠是微妙的,比如在同學(xué)間說普通話就一秒安靜。她名字中的“如”在粵語里發(fā)音像“魚”,同學(xué)嫌普通話拗口,干脆“以魚”“以魚”地喊她。
不尊重,有時候念個名字就能聽出來。
陸以如下定決心學(xué)粵語,她找到一部舊隨身聽,往里頭下滿粵語歌,沒日沒夜地塞著耳機。這天語文課,老師點她回答問題,陸以如起身,鼓起勇氣用粵語回答。她吐字不清,找不準調(diào),班上響起一陣笑。她硬著頭皮往下說,聲音漸漸弱下去。
句子斷在了半截,她的自尊心也懸在半空,卡在這難堪的停頓里。
這天的陸以如過得如坐針氈,好幾次有頑皮的男生路過她,裝模作樣地學(xué)她的發(fā)音,又引得一陣笑。她忍了一整天,放學(xué)后獨自走過鐵橋,黃昏的風(fēng)很輕。
她在寬寬的河岸停下來,看沉默的河流、余暉和歸鳥,突然覺得迷茫。
溫聞是在這天晚上的河岸邊發(fā)現(xiàn)陸以如的,那時他剛送完最后一單燒鵝外賣。
他家開了家廣式燒臘店,賣燒鵝飯配例湯,在街坊間賣得久了,老顧客很多。溫聞一放學(xué)就騎上摩托幫店里送餐。這天送完最后一單,他的摩托騎得呼呼響,穿過晚間燥熱的風(fēng)。
途經(jīng)河岸時,他的余光捕捉到岸邊一個黑影,當(dāng)即踩了剎車。他跑得急,頭盔摘了一半,突然停腳。
他以為有人輕生,這時才看清那個人。女生戴著耳機,手握隨身聽與歌詞本,口中在哼歌。
溫聞一挑眉,認出她來——陸以如。他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怪,看了一會才后知后覺,她在聽歌學(xué)粵語。
陸以如閉著眼哼歌,唱的是王菲的老歌:“來又如風(fēng),離又如風(fēng),或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笔恰度顼L(fēng)》。
她唱得認真,咬字卻不清,她也察覺到了,又把這句唱了好幾遍。
學(xué)得亂七八糟,溫聞聽得想笑,跟著念了一句。
清靜的河岸突然冒出一聲低沉的粵語。陸以如嚇了一跳,趕緊睜眼,撞見眼前人,臉一下燒紅了。
她磕磕巴巴:“你、你在這干什么?”
溫聞忍下笑意,把她這句話用粵語復(fù)述了一次,陸以如一怔。
“跟住我讀啊?!彼f。
直到溫聞皺眉看著歌詞思考,陸以如才確信他真的想教她學(xué)粵語。他看了好一會才說:“跟著歌學(xué),你會找不到音調(diào)?!?/p>
一語中的,陸以如認真起來。
兩人并肩坐在岸堤,借著月光研究這張薄紙,他念一句,她跟讀。溫聞聲線磁性,陸以如聽走了神,看了一眼他的側(cè)臉。
五官立體,眼窩很深,有幾分像混血。陸以如心一跳,廣東男生的輪廓都這樣嗎?
出乎意料的是,溫聞教得有耐心,陸以如琢磨著他不像看上去那么冷,反而是有點一根筋,才會想幫她幫到底吧。
她正想著,肚子不合時宜地咕了一聲。
溫聞一頓:“沒吃飯?”
陸以如從傍晚練到現(xiàn)在,只買了瓶礦泉水填肚,她沉默。
他起身:“跟我走吧?!?/p>
再次坐上溫聞的摩托車后座,風(fēng)讓萬物異常明晰。男生小麥色的脖頸近在咫尺,肩臂隱有肌肉線條,陸以如看了一眼,低頭拽緊了他校服腰間的褶皺。
摩托車停在一家休市的燒臘店旁,溫聞把卷簾門拉起,店內(nèi)還有余留的食物香氣。陸以如咽了咽口水:“這是你家開的?”
溫聞嗯了聲,進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出來:“燒鵝賣完了,我給你做點別的。”
眼下吃什么她都愿意,陸以如趕緊點頭。
端上桌的是一盤色澤油潤的干炒牛河,陸以如嘗了一筷子就被驚艷。她悶頭吃到一半,面前突然被放了一盒冰的維他檸檬茶。
溫聞靠在冰柜旁揚了揚下巴,說是給她解膩。
這個牌子在廣東家喻戶曉,陸以如卻是第一次喝。她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澀中帶甜,茶味很濃,喝久了很過癮。
檸檬茶冰冰涼涼,抵消掉晚間的燥熱,陸以如突然覺得,這是她來這里之后最開心的一天。
【Ⅲ】
那天后,陸以如曾真心實意地以為一切都會好轉(zhuǎn),又在幾天后發(fā)現(xiàn)是錯覺?!跋M边@么奢侈,還降臨不到她頭上。
高二功課重,陸以如放學(xué)常常留校寫作業(yè)。這天傍晚她剛到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亂作一團,舅舅剛說完一句“唐嶼不見了”就急匆匆地拎著車鑰匙出門,舅媽見她回來了,反倒停下來冷言刺了幾句。
話音里像在怪她因晚歸而沒法照看弟弟,陸以如愣了一下,意識到他們從沒過問她放學(xué)去了哪里,卻對幾小時未歸的唐嶼這么上心。唐嶼和陸以如關(guān)系不好,無事也來挑釁她,她在家做不了功課,只得留校補,他們卻也不在意。
最后,陸以如垂下頭說:“我也去找吧?!?/p>
她獨自出了門。天色黯淡,陸以如茫然地走著,晚風(fēng)襲來時,她的腳下忽然被一絆,腳踝傳來一陣刺痛感,崴了腳去尋人,這路怕是走不遠了。
陸以如嘆了口氣,一時間心里掠過很多人,最后想起一輛黑色摩托車。騎著它的男生平日冷硬,卻在關(guān)鍵時刻有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她憑著記憶走到燒臘店時,溫聞?wù)吭诘觊T前吹風(fēng)。陸以如語序混亂地說了半天,溫聞聽完,二話沒說騎上摩托。
唐嶼是個叛逆欠扁、不學(xué)無術(shù)的初二男生。這是陸以如對這個表弟的全部印象,她對找他毫無頭緒。溫聞聽完她的描述差點想笑,又問了她唐嶼的放學(xué)路線。
陸以如大致說了一遍,補充道:“舅舅在這條路上找過了?!睖芈?chuàng)u頭,他常年送餐,知道還有另一條更近的小巷。
這天晚上,他們的確在這條路上找到了唐嶼,卻是在巷子深處。瘦小的唐嶼被幾個高年級學(xué)生圍著捉弄,老式路燈昏暗,摩托車逼近時,他們看過來。
溫聞冷下臉,跳下摩托車就往里走,他一言未發(fā),冷冽中帶點痞氣,身形比高年級生還高半個頭,剛把為首的人衣領(lǐng)拎起,幾個學(xué)生就垮了勁。
唐嶼咧著嘴抵在角落,看著這個救星從天而降,偏偏溫聞氣場又強,唐嶼的腦中頓時閃現(xiàn)出港片里的冷酷男主,一顆心興奮地狂跳起來。
打發(fā)走幾個學(xué)生,唐嶼還抵在墻角,陸以如沒好氣地走過來:“回家?!碧茙Z直起身,腳步踉踉蹌蹌。旁邊的溫聞看出不對勁,一把拉住他:“哪受傷了?”
唐嶼腰上被踹了好幾腳,還硬裝出沒事的樣子。溫聞想幫他去藥房買藥,見唐嶼站在這輛黑摩托車前,想碰又不敢,他渴望地看著溫聞:“我能坐嗎?”
陸以如腳一頓,她平時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個表弟這么丟人?
從藥房買完藥膏出來,三人在店門前分別。陸以如帶唐嶼回家,他們關(guān)系本就不佳,一路上都沒話講??斓郊议T口,唐嶼突然推了推她,悶聲道:“今天謝謝你?!?/p>
“還有,”唐嶼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那個人是叫溫聞嗎?還挺酷的?!?/p>
酷嗎?老式單元樓的聲控?zé)粼谶@時滅了,黑暗中,陸以如又想起溫聞的臉。這張臉冷得過分,偏偏人好得很。店門口分別時,溫聞突然塞給她幾帖冰貼,是他從藥房買的,他老早就看到她有些發(fā)腫的腳踝。
陸以如正想說什么,他已經(jīng)發(fā)動摩托車引擎,透過頭盔看了她一眼,快速騎走了。
什么嘛。
她站在原地想笑,有什么也把埋進身體的軟刺帶走了,留下空蕩,又被微妙填滿的缺口。她動了心。
【IV】
世界的變化是在靜默中產(chǎn)生的。世事飛快而過,陸以如的生活也在發(fā)生改變,如鋸齒上開出小花。
這天是普通的周四傍晚,陸以如在房間溫書,背后傳來動靜。唐嶼不知何時推了個板寸,走到她面前,鼓起勇氣:“喂——你同我講講聞哥吧?!?/p>
聞哥,陸以如笑出聲,看了眼唐嶼的新發(fā)型,頭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討厭的表弟也有可愛之處。她敲敲他的腦門,像尋常姐弟那樣一樣調(diào)侃他:“你這小鬼想干嗎?”
唐嶼把溫聞當(dāng)成頭號偶像,推了個同款寸頭,想變得像人家一樣酷。他天天纏著陸以如問溫聞,兩人關(guān)系奇異地迅速拉近。
與此同時,學(xué)期最后一次大考里,陸以如拿了全級第一。她學(xué)得刻苦,名字高居級排行榜的榜首。出成績那天,她站在走廊上看了許久排名,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
她在隔壁理科榜上找了半天,終于在末尾看到溫聞的名字。
從頂端到谷底,陸以如試圖用手掌丈量兩個名字的距離,差得好多啊,她心想。
那天傍晚,唐嶼又拖著陸以如去燒臘店找溫聞,溫聞?wù)诶镂菘措娨?,課本被隨意扔在桌上。
陸以如看著他嘆氣,手往桌上一拍:“放假我?guī)湍阊a習(xí)吧?!?/p>
漫長的暑假到了,廣東的天燥熱,老風(fēng)扇吱呀轉(zhuǎn)著,給影像店吹來一陣悶風(fēng),陸以如替舅舅守店,熱得沒精打采。
店外陽光燙得空氣發(fā)白,突然傳出一陣引擎聲。穿著黑T恤的溫聞跳下摩托車,后面跟著小弟唐嶼。唐小弟左手一筒冰鎮(zhèn)綠豆沙,右手抱一個西瓜,大搖大擺進門:“聞哥從店里帶來的?!?/p>
陸以如雙眼發(fā)光。
三人在店里鋪好涼席,唐嶼拿勺子挖著西瓜,臥在一邊看漫畫。陸以如搬了張小桌子,往桌上鋪滿花花綠綠的輔導(dǎo)書。
“今天學(xué)英文?!彼攘丝诰G豆沙,沖溫聞?wù)f。
高考英語聽力在店里播了一下午,成效甚微。陸以如看著溫聞滿是紅叉的卷面,一臉難以置信。對面的溫聞絲毫未覺,還在轉(zhuǎn)著筆蒙下一道題。
最后陸以如也選擇放棄。三四點的光景,唐嶼蓋著漫畫書睡著了,剩下兩人也覺得倦,陸以如翻找起店里的碟片箱,把最愛的一部影碟掏出來,放進老DVD機。
等待讀碟時,溫聞還在收拾著桌面,看到陸以如的試卷時,他的手一頓,半晌才出聲:“問問你,你成績這么好,長大想做什么?”
陸以如的視線還停在電視上,這是一部香港老片,開頭的旺角人潮涌動,主角迷失在繁華擁擠街景中。
她思考了很久,說:“你知道香港也被叫作玻璃之城嗎?明明都是粵語區(qū),香港卻有好多玻璃大廈,走在街上抬頭,周圍的大廈都在閃光?!?/p>
如果人生也可以這樣閃閃發(fā)光就好了。陸以如生來窮困,父母也疲于生計,出車禍那天,他們正急著趕去商品城進貨,走時也是勞累臟亂的,一輩子也沒攢下錢。陸以如想,就算為了父母,她也要過得爭氣。
“我啊,我以后要在玻璃大廈上班,我要我的人生也發(fā)光發(fā)亮。”
她說得鄭重,一轉(zhuǎn)頭,身邊的男生不知何時已閉上眼,淺淺睡著了。他的輪廓線條分明,倒有幾分像香港電影里英俊青澀的金城武。
喂,醒醒,有這么一瞬間她想拍醒他,想問他,你說我們以后能殊途同歸嗎?
但陸以如沒有這樣做,她只是看著溫聞的側(cè)臉,周圍靜得仿佛能聽到命運的指針在轉(zhuǎn)動。
【Ⅴ】
天氣涼下來時,培英高中如期開學(xué),陸以如回校念高三。高三功課吃緊,她被挑進尖子班,做題做得昏天黑地,日日拿面包填肚。
有天清早,溫聞在走廊撞見叼著冷方包的陸以如,一愣:“你早上就吃這個?”
“趕時間?!彼齼煽谘氏路桨?,抱著題庫書回教室。
次日早晨起了大霧,陸以如在巷口撞上等她的溫聞。他靠在摩托車上,丟了一袋早餐過來,陸以如接住,是熱騰騰的叉燒包,香氣誘人。
溫聞拍了拍摩托車后座:“上車,去學(xué)校會快點?!?/p>
摩托在微藍天光里馳行,被呼嘯穿過的風(fēng)聲包圍著,陸以如輕環(huán)住男生的腰,在風(fēng)里說謝謝。溫聞背一僵,又往后靠了靠,沉默地替她擋風(fēng)。
此后每一個冬日早晨,都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約定。
冬天的課間,班主任抱了厚厚一沓大學(xué)宣傳冊進教室,陸以如也領(lǐng)到一本。冊子上印滿頂尖大學(xué)的校徽,她用手指滑過這些燙眼的圖標,停在了“香港大學(xué)”上。但當(dāng)指尖碰到學(xué)費欄時,她觸電般縮了手,不敢看下去。
自從上了高三,陸以如就覺得自己被緊緊攥住,她日日提著一口氣念書,只為熬過這段長夜。但在黎明抵達前,她沒料到,自己早已被判了徒刑。
事情發(fā)生時是在周五放學(xué),陸以如到家比平時早些。她以為家中沒人,回房間時突然聽到舅舅房里傳來談話聲,隱約提到她的名字。
她停了腳步。
房間里,舅媽刻意輕描淡寫地說:“阿嶼都初三了,我想著明年讓他念重點高中,就是要一筆擇校費。”
舅舅默了一下:“家里哪有這么多積蓄。”
“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嗎?以如念完高中足夠了,以后找個工作補貼家里,我們也省點心?!?/p>
舅媽又說了些話,語氣尖銳,刺得人耳膜生疼。陸以如一下子清醒過來,她差點忘了——
在這個家,她是外人。
陸以如站了很久,轉(zhuǎn)身出了家門。暮色暗藍,她像海水里失措的魚,漫無目的地走著,巷口有光在靠近,像沉浮海面上的燈塔。伴著摩托引擎聲,前燈熄滅。
身穿夾克的溫聞?wù)骂^盔,挑眉:“你怎么在這里?”
“不用你管?!标懸匀缈戳艘谎?,刻意別過臉。
溫聞聽出她語氣不對,一眼看到她臉上隱忍的情緒,他的心軟下來,突然說:“不想回家的話,跟我去一個地方吧?!?/p>
是故事開始的那片沉默河岸,他們重又在堤上并肩坐下,一同回憶那個夜晚。“你粵語現(xiàn)在挺好的?!睖芈?wù)f,他想起后來曾在走廊聽見陸以如與同學(xué)交談。
在尖子班的陸以如終于交上朋友,聊的都是學(xué)習(xí),目的很純粹。她苦笑了下:“都沒用了。
“你知道嗎?我以前為了變得和你們一樣,真的做了很多的努力??稍瓉硪磺卸紱]有變過,我的生活還是像市場上被挑揀剩下的菜,被大人任意擺布著。
“但這明明是我的人生啊,”陸以如哽咽了一下,“溫聞,我沒法念大學(xué)了。”
溫聞看著陸以如的身體搖搖晃晃的,話音都在發(fā)顫,他的嘴里也跟著發(fā)苦。他第一次這么怨惱自己嘴拙,想不出多少安慰的話。
最后,他從夾克里掏出那臺隨身聽。溫聞在上高三后沒再送餐了,這晚騎摩托車是來找她,想還幾天前她落在他那里的隨身聽。他握著耳機,向她攤開掌心。
他們坐在河岸邊,把列表的粵語歌聽了個遍,最后,是她學(xué)了無數(shù)遍的《如風(fēng)》。王菲聲音輕得像嘆息,尾音止住時,溫聞終于開口。
他認真地說:“陸以如,你相信我嗎?以后的你,會有很好很好的人生?!?/p>
【Ⅵ】
第二天早課間時,天色還陰沉發(fā)黑。溫聞套了件校服外套,急匆匆到文科尖子班上找人。
陸以如被同桌從桌上拍醒,她昨晚失眠一宿,還在發(fā)困,抬頭就看到戴著毛線帽的溫聞?wù)驹陂T口。她走出教室:“找我做什么?”
溫聞不知上哪搞來了去年的報考指南,急急翻了一頁給她看,是頂尖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計劃。“你拿去看看?!彼褧稚希懸匀绮虐l(fā)覺他的黑眼圈也重,像熬了一夜。
她愣了下,泄氣的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
這本厚書在陸以如抽屜躺了一天,每到課間她就把它抽出來看,像在窺探一個秘密。陸以如的心也在狂跳,她看著“全額獎學(xué)金”的字眼發(fā)愣,在大腦一遍遍模擬與舅媽的對話。
可到了傍晚的飯桌上,她還是沒有勇氣。
飯吃得味同嚼蠟,舅媽看也不看陸以如,一直試探唐嶼:“阿嶼,最近學(xué)得怎么樣了?明年想考去哪里念書?”
“媽,家里不是還有個要高考的嘛,”唐嶼打了個哈欠,“她要能考上好大學(xué),你們再來管我?!?/p>
舅媽有些發(fā)虛,不甘心地追問幾句,全被唐嶼用“表姐上大學(xué)”堵回去。
陸以如越聽越不對勁,抬頭就看到唐嶼在沖她擠眼睛。這表情她再熟悉不過,暑假每次溫聞和他捉弄她時,他就是這副樣子。
她回過味來。晚飯吃完,唐嶼湊近,神秘地向她擔(dān)保:“聞哥跟我說好了,這事我去跟媽談!”
唐嶼突然別扭起來,扔下一句:“姐,你可要加油啊。”就一溜煙往舅媽房間跑去。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陸以如一愣,這小鬼。
那天晚上,舅媽眼神閃爍地進陸以如的房間,握著她的手嘆氣。
“也不知道唐嶼跟你說了什么……但舅媽呢,不是不讓你念大學(xué)?!彼D了一下,“獎學(xué)金的事,你再跟我說說吧。”
陸以如盯著舅媽的臉看,本想探她的底氣,可看著看著,卻看出了從前父母臉上相似的疲態(tài)。她一怔,才慢慢開口。
十二月收尾,陸以如扎進書堆,念書念得愈發(fā)刻苦。她的成績提升很快,代表培英高中去省會參加英語演講大賽。
巴士開進省會市區(qū),車窗外是新潮的百貨商圈,摩天大廈林立,陸以如趴在窗上看入了神。
抱著興奮與期待,陸以如甚至忘了緊張,在演講大賽里斬獲一等獎,甚至拿到小筆獎金。
數(shù)額不大,足以買一份禮物。陸以如站在百貨大樓櫥窗前,這里連擺件都是閃亮的。她想起溫聞,也想到他冬天愛戴帽子。商場導(dǎo)購聽完她的需求,笑著說店里有香港過來的潮牌。
香港潮牌嗎?陸以如不太懂,但鬼使神差,她握著裝獎金的信封,指向店里的一款毛線帽。
坐上回程巴士已是傍晚,她在車上沉沉睡去,做了個長夢。夢里她在沖男生笑,她說,溫聞,我們都會有很好的人生。
到家是晚間十點,奇怪的是,家中靜得發(fā)冷。陸以如走進屋,突然在客廳停下腳步,桌上的飯菜還在,碗筷卻摔了一地。陸以如心狂跳,有股力量把她拖進黑暗里,發(fā)出不祥的信號。
就像父母出事的那一晚。
靜寂中,有鄰居看見亮燈來敲門,敲得急又緊迫。陸以如沖去開門,對方劈頭就是一句:
“巷尾有家燒臘店起了火,你家后生仔被困在火里啦!”
【Ⅶ】
大火灼得小塊天色發(fā)紅,像高溫的鍋爐,人們遠遠看著,議論聲甚至蓋過消防車。燒臘店八點休息,一小時后因電線短路起了大火,本應(yīng)空蕩的店里卻有一人被困住。
那人是唐嶼。
陸以如趕到現(xiàn)場時,舅媽已哭得癱倒在舅舅懷中,勸解的人群圍成圈,消防人員急匆匆路過,更遠處有一道黑影在被眾人拉扯。
眾生百態(tài),她一眼看見那個想沖進火里的人。他的夾克被旁人扯得不成形,喊得聲嘶力竭,困獸一樣被架開。
她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回過神,烈火熊熊,有一瞬間,周圍亮如白晝。
唐嶼最終沒有被救出來。
長夜過半,燒臘店一片斑駁烏黑,什么都不剩?;氐郊?,舅媽從旁人那里得知唐嶼是去找溫聞,知曉三人關(guān)系,氣得將房門緊閉。
陸以如在門前跪了一夜,心里有什么東西也被燃燒殆盡,原來命運的大火波及時,沒有人能安然無恙。
第二天早上門開了,陸以如殘存清醒,她對著舅舅舅媽重重磕頭。
那個小鬼再也回不來了,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她下定決心要拿自己跟命運做交易,用整個人生償還。
回到學(xué)校,大火的傳言無休止,整一個月她都沒見過溫聞。高三放寒假那天,她聽到同學(xué)間在傳,溫聞一家要搬走了。
沒了生計來源,賠償賠光了家底,這一家人走得并不體面。他們黃昏時把家物搬上卡車,溫聞還穿著舊夾克,跳上卡車時他回了頭,躲在遠處的陸以如心一跳,看不清他的視線。
卡車在夕陽里開遠,她站在原地,想起那頂嶄新的灰色毛線帽,她曾坐在巴士上,想溫聞戴上會很好看。后來她把它壓進箱底,它最終也和她一樣,再也見不到太陽。
十八歲這年過得好快,陸以如像一株夾縫植物,在黑暗中沉默生長。
這一年的培英高中發(fā)生許多事,最轟動的是出了市高考狀元。放榜那天記者進學(xué)校堵住陸以如,閃光燈刺得眼睛生疼,鼓膜間吵鬧無比,被提問的她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音。
不知什么時候,她的心也變鈍了,感知不到快樂,也學(xué)不會啃噬悲傷。她站在日光下的人群中央,只看見一片荒原。
舅媽在唐嶼走后生了大病,最后她選在省會念大學(xué),有全額獎學(xué)金,又離家近,可以隨時回來照料。去學(xué)校的那天沒人送她,她走到車站前,突然看到一輛黑色摩托車。
是普通的舊摩托車,原來這么常見。她想起每個冬日早晨,她坐在男生的摩托后座,呼嘯而過的風(fēng)里,每一次她都想告訴他,她早已動了心。
但每一次,她都沒有說出口。
眼淚掉下時,陸以如聽到巴士鳴笛,她慌張抹了把臉,向車站跑去。
【Ⅷ】
陸以如念大三時來了香港,她在大學(xué)念商科,成績優(yōu)異,這次是跟著實習(xí)的外企部門去香港出差。
一行人走在中環(huán)的摩天大廈間,日光發(fā)亮,陸以如起初以為是太陽晃眼,直到看到林立的玻璃大廈,她才意識到是玻璃在反光。玻璃墻里,她突然看到踩著高跟鞋的自己。
這就是她理想的大人樣子嗎?陸以如有點恍惚。
旁人問她怎么在發(fā)呆,她猶豫一下,問:“你知不知道,香港也被叫作玻璃之城?”
有人在笑,給出與記憶相悖的答案。他們都說這座被玻璃大樓拼湊出的城市,夢幻但脆弱,一切都像玻璃般易碎,頃刻就成泡影。陸以如也跟著眾人笑,笑自己曾經(jīng)天真,不知世事艱難,以為只要踩在玻璃上,就可以閃閃發(fā)光。
工作緊迫,他們在香港忙了個通宵,拖著疲累的身子去吃早茶。老字號的早茶豐盛,陸以如卻嘗不出味,只想起從前那些早晨,男生把各種溫?zé)岬脑绮韪恻c放進袋子,扔到她懷里。
她終于融入繁華人流,這一刻卻起了怯意。踩在閃亮的玻璃上是她從沒想過的疼,她耗盡力氣追趕的東西,也在像泡影一樣消失著。原來她并沒有比以前更快樂。
可那個陪她挨過長夜的人,她把他弄丟了。
再次接到舅舅的電話,是在陸以如回到內(nèi)地不久。電話那頭的舅舅說著,小城的房子要拆遷了,要她回來幫忙搬家。
那天陸以如搭巴士回小城,在黃昏時分到家。舅舅忙得腳不沾地,招呼她去幫忙清理,家里都清空了,只剩唐嶼的房間。
陸以如腳一頓,還是踏了進去。
這里自從唐嶼出事后就塵封了,滿墻的古惑仔海報還保留著。陸以如望過去,視線停在布滿灰塵的書桌上。
那里躺了一臺隨身聽。
隨身聽陳舊而熟悉,仿佛一碰,就能回到往日時光。陸以如心一顫,鼓足勇氣才敢拿起。她戴上耳機,毫無防備,磁帶里的聲音跨過歲月傳來——
“來又如風(fēng),離又如風(fēng),或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p>
磁帶里的人永遠停在那一天。
“陸以如,這是我第一次錄歌,你可別笑我?!?/p>
溫聞彎了彎嘴角,唱的是《如風(fēng)》。
唱到最后,唐嶼從背后冒出來,對著錄音設(shè)備喊:“姐,別聽他唱了,聞哥就是暗戀你!”
一陣雜音不斷,陸以如都能想象唐嶼滿屋跑的樣子,這小鬼真愛捉弄人,一定又在被溫聞追著收拾,鬧得忘了關(guān)錄音。她輕輕笑了,聽到那頭的唐嶼突然認真起來:
“聞哥,姐今天去省城參加比賽,現(xiàn)在估計快回來了,你帶著隨身聽去找她吧?!?/p>
陸以如一怔,她去省城比賽……是哪天來著?
有明亮火焰在跳動,越來越熾烈,是那場大火。
“好,”溫聞猶豫一秒,“你不去嗎?”
“你單獨和她談嘛,你不是想約她高考完一起去香港嗎?”唐嶼這個小鬼口是心非,其實從來沒有忘記溫聞和陸以如對他來說有多重要,“我在店里等你回來?!?/p>
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不曾知曉命運的溫聞出門,在唐家等了許久也不見陸以如,他把隨身聽放進門口的郵箱。夜色深了,明天吧,明天一定告訴她,他聽到了她的心愿,以后也想一直陪著她。
但到了最后,溫聞還是失約了。那天漫長的巷子里有火光涌動,命運的大火突然襲向唐嶼,大火燒得無窮無盡,燒成一片愧疚的荒原。
這是溫聞難以償還,也無法跨過的荒原。
離別那天,溫聞跳上黃昏的卡車,遙遙看向角落的她,往事如潮襲來。那些大雨與清晨,女孩在河岸邊的笑,都將隨著暮色顛簸地遠去。
黃昏的光影里,他好像又聽到《如風(fēng)》,是錯覺吧。
可一生里,有些人只能如風(fēng),他曾經(jīng)努力伸手握住,他們還是走散了。
“來又如風(fēng),離又如風(fēng),或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p>
“相識也許不過擦過夢中?!?/p>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