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越
名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實為別有用心的隱性歧視。美國利用合法手段將亞裔群體無情地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這與號稱人人享有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權(quán)利平等的“美國夢”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看完喬治·弗洛伊德死亡事件的視頻,赫蒙族裔警察滔·杜的臉始終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在他的同事德里克·肖萬將弗洛伊德折磨致死的8分46秒中,杜始終背對二人。周圍人懇求他阻止暴行,因為那時弗洛伊德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新冠疫情期間,曼哈頓的華裔護士賈斯汀·崔在輕軌站臺被一男子以“華人傳播病毒”為由襲擊,險些掉下站臺。
我似乎在他臉上看到了我自己。美國的種族主義給我們籠統(tǒng)地打上了“來自亞洲”的恥辱烙印。我們是如何回應的?我們被迫接受了白人所鄙夷的“亞洲特性”,又病態(tài)地將這些恥辱印記視為榮譽、團結(jié)和特權(quán)的象征。所謂的“亞裔美國人”要好過當一個“東方人”或“南蠻子”,因為“東方人”會招致嘲笑,“南蠻子”則有性命之虞,而“亞裔美國人”才是安全的。
來自不同國家的我們,跨越了民族、語言、文化、宗教等差異,團結(jié)起來,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才在這個社會爭取到“亞裔美國人”這一身份。但我畢竟不是杜:他是赫蒙族人而我是越族人,他是一名警察而我是一名教授。將我們統(tǒng)統(tǒng)定義為“亞裔美國人”真的能消除我們之間的民族和階級差異嗎?越戰(zhàn)的移民背景和東南亞人的身份真的就意味著我們的世界觀一致嗎?杜本人又是否感受到了那些強加于全體亞洲人身上的種族歧視呢?
我想起了童年時的經(jīng)歷。上世紀80年代初,那時我大概十二三歲,有人把這句話大大咧咧地寫在我家商鋪不遠處的商店櫥窗外:“又一個美國人被越南人搶走了生意?!边@讓年紀尚小的我非常困惑。我出生于越南,卻在賓夕法尼亞州和加利福尼亞州長大。我從小接受的是和其他人一樣的美式教育:“五月花”號和朝圣先輩、牛仔和印第安人、喬治·華盛頓和貝特西·羅斯、《效忠宣誓》和《獨立宣言》,以及一切關于美國夢的傳說和幻想。在那之前,我本以為我和其他人是一樣的美國人,但現(xiàn)實狠狠地打醒了我。如今我已對這個國家甚囂塵上的反亞裔種族歧視言論見怪不怪了。
我還記得天主教教會學校里同學們那些愚昧的玩笑,例如:你是不是姓“南”?越戰(zhàn)時你是不是拿過AK-47?杜是否也在明尼蘇達州聽過類似的嘲諷,我還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2006年明尼蘇達州白人警官杰森·安德森射殺19歲赫蒙族青年峰·李之后被判無罪”這件事的。
這些低俗的歧視發(fā)生在精英階層。當我進入到一所以白人為主、極度排外的私立高中時,我和其他亞裔學生立刻察覺到了這種惡意。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每天聚在校園一隅,以“亞洲入侵者”自嘲。十幾年前,我重回校園為學生團體作一個關于種族問題的演講,有將近1600名年輕人在場。那時,我們不再是有威脅的“亞洲入侵者”,相反,我們是模范的少數(shù)族裔:優(yōu)秀的同學、友善的鄰舍和毫無威脅力的有色人種。然而事實確實如此嗎?演講結(jié)束后,兩個亞裔美國學生告訴我,他們?nèi)匀桓杏X到了歧視。
種族歧視不單單是針對個人的人身攻擊,也包括社會的整體氛圍。我雖從未因外表遭受過侮辱,但廣播里會播放難聽的辱華笑話,戰(zhàn)爭片和喜劇片中有對日本人、中國人和東南亞人的惡毒嘲諷。
我們安慰自己,這種被侮辱的感覺是不足掛齒的,但實際上這樣做是在放任種族主義情緒滋長。當我們認定自己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模范被美國社會所接受時,還有什么立場對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指手畫腳?與這種忍讓形成對比,亞裔始終是美國社會長期保留的情緒“垃圾桶”。由于亞裔美國人在政治領域缺乏話語權(quán),也沒有足夠的文化影響力來左右這個社會在種族問題上的立場,因此,一旦美國社會面臨危機,就會自然而然地將問題歸咎于亞裔群體。
企業(yè)和商業(yè)精英操縱就業(yè)市場,通過犧牲工人的利益來謀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實際上對美國就業(yè)者毫不關心。在大部分美國人看來,這一事實過于殘酷,不如將一切問題歸咎于亞裔。
反亞裔種族主義認為,無論亞洲人在其他國家延續(xù)了多少代,盡多大努力證明自己對所居住國家的歸屬感,只要他們出生在亞洲,就仍是異邦人。這種歧視甚至可以追溯至19世紀。在美國歷史上,企業(yè)擴張往往意味著對廉價亞裔勞動力的需求增加。這種供需循環(huán)對白人工人階級構(gòu)成威脅,他們的不滿情緒被支持種族主義的政客和媒體利用,導致了《排華法案》和1942年監(jiān)禁日裔移民等災難性暴力事件的出現(xiàn)。我童年時期見到的那條指責越南人破壞美國人生意的標語,也無非是在講一個“黃禍”的恐怖故事。這種故事流傳至今,仍被惶惶不安的美國人掛在嘴邊。但事實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圣何塞市中心破敗不堪,除了越南難民,幾乎沒人想開店賣東西。如今,美國人依靠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提供的廉價商品來實現(xiàn)所謂“美國夢”,轉(zhuǎn)過身來便指責華人讓美國失業(yè)率上升,讓美國經(jīng)濟在市場競爭中愈發(fā)脆弱。
比起直面真實存在的利益集團,譴責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甚至是參與貿(mào)易協(xié)定談判的政治傀儡確實要簡單得多。企業(yè)和商業(yè)精英操縱就業(yè)市場,通過犧牲工人的利益來謀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實際上對美國就業(yè)者毫不關心。在大部分美國人看來,這一事實過于殘酷,不如將一切問題歸咎于亞裔。
亞裔美國人沒有忘記種族歧視的歷史,也從未奢望過這樣的歧視已經(jīng)結(jié)束。“中國病毒”論已然揭去了“包容”與“接納”的遮羞布。一切努力在反亞裔這顆根深蒂固的毒瘤面前或許都是徒勞。呼吁亞裔要作出更多犧牲,無非是一再強調(diào)亞裔美國人不是美國人,他們需要不斷證明自己的“美國性”才能被接納。就像二戰(zhàn)中的日裔美國人,得靠上戰(zhàn)場和德國人、日本人廝殺作戰(zhàn)才能證明他們的“美國性”。黃皮膚給他們打上了非我族類的標記,而同時期的德裔和意大利裔美國人,其境遇遠未達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亞裔美國人一直在“我們永遠是外邦人”和“我們或許能在這個白人至上的社會找到一席之地”兩種想法之間掙扎。美國亞裔社區(qū)長期存在對黑色人種、拉丁裔移民和土著民族的歧視。無論處于多么糟糕的環(huán)境,亞裔的地位總要高于黑人、拉丁裔和土著居民。縱觀亞裔美國人的歷史,亞裔移民及其后代在黑人與白人的種族問題上往往站在了后者一方。我們遭遇了歧視,卻也不反對歧視黑人。
曾幾何時,美國社會也有號召亞裔和黑人等其他有色人種團結(jié)起來的聲音。擁護黑人領袖馬爾科姆·X的社會活動家河內(nèi)山百合子及其黑人丈夫詹姆斯·博格斯都是這些呼聲的代表?!皝喴崦绹恕币辉~在上世紀60年代由市岡裕次和艾瑪·吉提出,隨后被廣泛采用。這些彰顯亞裔美國人反種族主義的社會運動引發(fā)了大眾的關注,因為亞裔反抗者不僅僅是在抵制種族主義,更是在維護自己作為美國公民的身份。亞裔社會活動家還將他們的活動拓展到了反戰(zhàn)、反帝國主義和反資本主義的領域。受1955年萬隆會議和毛澤東外交思想的影響,他們開始審視自身,把自己和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反殖民斗爭聯(lián)系起來。
艾達·陳被一男子言語侮辱并尾隨了三個街區(qū)。
時至今日,亞裔社會活動家和學者仍在堅持不懈地抗爭。他們堅信,由于經(jīng)歷了種族主義和勞工剝削的漫長歷史,亞裔美國人擁有對抗美國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的強大潛力。但這些亞裔美國人來自不同的國家,有著不同的血統(tǒng)、祖先和移民背景,這意味著他們持有不同的政治觀點和立場,很難被統(tǒng)一起來。
激發(fā)民憤并促使亞裔團結(jié)起來的,往往是暴動和謀殺。1982年底特律,華裔青年陳果仁被誤認作日裔而遭到白人汽車工人殺害的事件引發(fā)了群眾大規(guī)??棺h;1992年洛杉磯暴動中,黑人和拉丁裔抗議者大肆破壞韓國城商鋪,導致商人損失慘重,還有兩名亞裔不幸遇難。許多韓裔公民對此感到憤怒,認為政府為了保護白人、阻止暴動而讓韓裔美國人成為了黑人和拉丁裔抗議者發(fā)泄積怨的替罪羊。盡管后來韓國城得以重建,許多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這就是成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的真正意義:在大部分情況下做一個老實本分的透明人,如果過分矚目,結(jié)局會和那些倒霉的韓國店主一樣;美國社會陷入困境時,作為資本主義成功代表的“模范生”,搖身一變就成了導致棘手現(xiàn)狀的“入侵者”。
但我們又不完全是資本主義的受害者。亞裔位于美國種族金字塔的中部,與黑人、拉丁裔和土著居民相比,我們?nèi)詮拿绹鐣@得了較多的利益。我們也有同胞被警察虐殺,但規(guī)模和程度不及其他有色人種所遭遇的;我們也經(jīng)歷了迫害和敵視,但和其他有色人種相比,我們?nèi)谌朊绹鐣目赡苄愿?。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憑借種族身份獲得了優(yōu)勢,很自然地加入了這個不利于其他有色人種的社會體系中。
我們在美國社會的地位微不足道,于是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亞裔美國人渴望證明自己的“美國性”,幻想能被這個白人統(tǒng)治的社會接納,或是去譴責杜不是“我們”中的一份子。
然而,當亞裔美國人大談“我們亞裔群體何其龐大,涵蓋了東亞、西亞、南亞和東南亞”時,這里的“我們”又是誰?我們被美國社會長期邊緣化,被視作無法同化的外邦人。當美國上層社會的精英屈尊詢問我們從哪兒來,并贊揚我們的英語說得好時,亞裔移民及其后代便立刻開始熱切地尋求這個國家的認同。但對黑人、拉丁裔和土著居民而言,這個國家建立在對他們的奴役、剝削、剿滅、驅(qū)逐和殖民統(tǒng)治之上。對他們來說,美國夢是一場鬧劇,也是一場悲劇。我們或許樂于看到一個文化多元的社會,但多元文化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美國夢的悲劇性。亞裔美國人需要認清的現(xiàn)實是:若將美國視作歸屬,那我們必須接受它的一切,它的真實與虛偽、福祉與痛苦、自由與束縛。
某男子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洗手間內(nèi)對韓裔學生亞伯拉罕·周吐痰并使用侮辱性語言,周事后報警卻無法立案。
亞裔美國人是一個矛盾體。這個身份是必要的:它讓我第一次對這個國家有了認同感。我有名字,有自己的歷史和政治訴求,還有義憤。義憤驅(qū)使我拒絕只會一味道歉的虛偽政治,拒絕接受為實現(xiàn)“美國夢”所提出的不合理要求。然而這個身份又是如此軟弱無力。義憤是亞裔美國人運動的核心,卻由于整個社會的“冷處理”而式微。義憤衰退的最極端表現(xiàn)是歧視黑人、接受殖民主義和支持美國永不停息的對外戰(zhàn)爭。
坂口遙在雜貨店門口排隊時發(fā)現(xiàn)一男子在其身后徘徊。當她問起男子意圖時,對方喊她“中國佬”并做出砍頭手勢威脅她。
杰· 孔將其兄弟送往醫(yī)院急診室后被兩名男子尾隨辱罵。他表示,由于新冠疫情和弗洛伊德事件,亞裔已成為美國社會的替罪羊。
有客戶以銀行高層職員漢娜·黃是中國人為由拒絕接受其服務。
美國從建國以來就是一個不停歇的戰(zhàn)爭機器。這也是為什么“越南”一詞始終是這個國家久不愈合的傷疤,也是杜困擾我的原因——我害怕像他一樣冷漠。雖然赫蒙族裔難民的生活不同于典型的華裔工程師或像我這樣的越南裔美國作家,但道德標準不應因此降低。是要團結(jié)一致反對暴力強權(quán),還是狼狽為奸束手旁觀?如果我們選擇了后者,那么身為“模范生”,我們就應當承擔起不作為帶來的惡果。
我們既要成為亞裔美國人,又想生活在一個無需強調(diào)自己亞裔身份的平等社會中。這是一個矛盾,它源于美國政治的根本矛盾,即人人平等之理想和剝削他族之現(xiàn)實的矛盾。赫蒙族詩人明德·黃說:“美國夢不會拯救我們?!薄皝喴崦绹恕边@個定義本不應該存在于一個追求平等的社會中,但由于種族主義的存在以及資本主義對廉價勞動力的需求,“亞裔美國人”必須存在。只有種族主義和資本主義消亡了,“亞裔美國人”這一稱呼才會消失。面對這個問題,亞裔美國人可以像過去一樣,以道歉的姿態(tài)不斷證明自己無法被認同的“美國性”,而如今我們也可以選擇正義,要求和所有美國人一同實現(xiàn)更遠大的物質(zhì)和社會平等。如果我們不滿于美國的現(xiàn)狀,現(xiàn)在就是站出來改變它的時候。不要再指責移民和外國人,我們當譴責的是股東、CEO和政客。
美國社會的癥結(jié)在于種族、階級和戰(zhàn)爭。在這個不斷發(fā)動海外戰(zhàn)爭的國家,窮人們以種族劃分陣營,為爭奪可憐的社會資源大打出手。只要這種白人至上主義和資本主義剝削的殘酷體系仍然存在,就總會有人寫下這樣的標語:“又一個美國人被某某人搶走了工作?!彼麄兯淼那∏∈亲钗kU的身份政治——美國民族主義。從這個國家建立之初,白人就是絕對權(quán)威,一切政治制度的建立都為白人的利益服務。
正因如此,2006年明尼蘇達州槍擊事件的受害者峰·李的母親尤安·黃·李在弗洛伊德遇害后也參加了游行。她用赫蒙語說:“我必須參加。”我們明白這句話背后的含義——“因為同樣的悲劇發(fā)生在我兒子身上?!?/p>
[編譯自美國《時代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