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華

一

王國維（1877—1927），字伯隅，自號靜安，又號觀堂，浙江海寧人。父親王乃譽是商人。王國維4歲喪母，父親經(jīng)常出門經(jīng)商，對子女教育嚴格，所以王國維的性格孤僻。

順便說一下，有時候，我甚至羨慕孤僻，屬于“只想靜靜”那一類吧?？墒牵F(xiàn)實中，不時冒出的各種群，不覺間將你拉進去，打包，再貼上“小學(xué)”“初中”“大學(xué)”“前同事”等各樣標簽。只是，我高中時就在山東曹縣一中寄宿，基本屬于“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另類了，不大受人待見吧。所以，對于小學(xué)和初中的同學(xué)，我真的記不真切了。再說了，農(nóng)村孩子，普遍有兩個名字，一為乳名，是家里人對孩子的稱呼，可以看作昵稱。乳名是不入戶口冊的，更隨意也更有各家的感情色彩；另一個名字，是學(xué)名，是入學(xué)讀書時，請長輩或者有學(xué)問的人起的，也叫大名，供人廣而呼之，更“堂皇”一些。這個學(xué)名，也是登記戶籍時用的正式名字，大多會陪伴人一生。我出生的村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了，記憶中有些模糊。只是，聽說，前些年，按照政策，60周歲以上的村民每月享受六七十元補貼，結(jié)果是一些人才50多歲就開始領(lǐng)受，一些人60多歲還在等待。“變老”“變年輕”，全在乎村干部的大筆?，F(xiàn)在這種不正的風(fēng)氣應(yīng)該好多了。

王國維是近代著名學(xué)者，國學(xué)大師，與梁啟超、陳寅恪和趙元任號稱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的“四大導(dǎo)師”，是中國新學(xué)術(shù)的開拓者。他曾經(jīng)兩次到杭州參加鄉(xiāng)試，未中，便傾向新學(xué)。甲午戰(zhàn)爭后，到上海，做《時務(wù)報》書記校對，入羅振玉辦的東文學(xué)社，從日本藤田豐八等學(xué)習(xí)日文及理化等課程。羅振玉看了王國維的詩，贊賞其才學(xué)，在經(jīng)濟上幫助他，留他在東文學(xué)社當(dāng)庶務(wù)。王國維師事羅振玉并終生依庇于羅。

1901年，王國維曾赴日留學(xué)，次年因病回國。1903年，任南通師范學(xué)堂教員。1904年，任江蘇師范學(xué)堂教員，講授心理學(xué)、倫理學(xué)及社會學(xué)。1906年，羅振玉調(diào)京，在學(xué)部做官，王國維隨之入京，次年在學(xué)部總務(wù)司行走，任學(xué)部圖書館編譯。1908年，《人間詞話》問世。1912年，《宋元戲曲考》問世。

王國維寫 《人間詞話》 時29歲，可算他的少作?！度碎g詞話》共64則，最初是以連載的形式，刊于1908年10月至1909年1月的《國粹學(xué)報》第47、48、50期。

在羅振玉的建議下，王國維盡棄前學(xué)，專治經(jīng)史。1916年擔(dān)任上?！秾W(xué)術(shù)叢編》雜志編輯，后又任倉圣明智大學(xué)教授，從事甲骨文和古史考證。

1923年，王國維成為廢帝溥儀的先生。溥儀封他為“南書房行走”，還賞“著在紫禁城騎馬”。

二

君子生于亂世，卻難以獨善其身。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推崇一個“真”字。他曾評價自己“體質(zhì)羸弱，性復(fù)憂郁”。

有句疑似廣告的話：古往今來中國三大天才死于水，其一屈原，其二李白，其三王國維。這話傳播甚廣，影響甚深。

敏感悲觀、偏執(zhí)自傲的王國維死于溥儀被逐出宮后的第三年，至死也沒有剪掉他的辮子?！笆靠蓺ⅲ豢扇琛?，1924年，溥儀被趕出紫禁城，王國維認為這是“大辱”，自殺未遂。他當(dāng)時就說“艱難困辱，僅而不死”。生在一個不正經(jīng)的時代，他卻想一本正經(jīng)地活著，這種想法本身就不正經(jīng)。

然而，命運多舛。1926年，家庭的不幸，驟然降臨。王國維的長子王潛明離世。中年喪子，已經(jīng)太不幸，偏偏在這個時候，親家兼畢生的知交羅振玉給王國維寫了一封斷交信，從此恩斷義絕。

白云蒼狗，風(fēng)物多廢。哀莫大于心死。1927年，北洋軍閥崩潰在即，追求君子大義的王國維留下遺言：“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時年50歲。

三

《人間詞話》是王國維所著的一篇札記式的文學(xué)評論。它在中國詞學(xué)史、中國美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20世紀以來，被討論、被研究得最多的一部文藝論著。

詞，萌芽于南北朝，發(fā)展于唐五代，大興于宋；曲，萌芽于北宋之初，歷宋金發(fā)展，大興于元?！霸娙藢τ钪嫒松?，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弊x詞也是讀人。有的人，如周邦彥的詞，讓人始終有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有的詞，如馮取洽的詞、后主李煜的詞，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之情。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被張恨水拿來做筆名；至于“流水落花春去也”，更是在20世紀80年代，被鄧麗君唱紅了大江南北。詞，作為音樂的文學(xué)部分，也是文學(xué)化的音樂形式，李煜兩句話就能夠引起如此軒然大波。

四

亞里士多德說：“就作詩而言，一件不可能發(fā)生但卻可信的事，比一件可能發(fā)生但卻可信的事更為可取?！薄安豢赡艿目赡堋薄丛谒^的現(xiàn)實和文學(xué)之間的一種可能，它是當(dāng)代美學(xué)的特征之一。

重讀《人間詞話》，我才感覺，王國維說了很多“不可能的可能”，那是一種無聲地咆哮，或者說是一種沉默地表達。

突然很想聽聽天籟之音，于是，來到我住處附近的湖邊（這個湖沒有名字，我給她起名叫桃花湖），湖的四周被茂密的森林包圍，蟲鳴鳥飛，云淡風(fēng)輕，真像是陶淵明所謂武陵漁夫到了桃花源。對于余生，我覺得，千帆過盡之后，剩下的就是眼前這一片平靜的湖面了。

風(fēng)驅(qū)霧而化雨，水遇山而逆流。年過半百，我已經(jīng)對“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詞，有了會心，故特別喜歡陶潛的一句詩——“山氣日夕佳”。

“山氣日夕佳”，語出陶潛《飲酒·二十首其五》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敝苣?，走在幽靜村莊的小道上，我就想起“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傍晚的南山上，山氣氤氳，夕陽西下，飛鳥結(jié)伴歸來。萬物是自在，心靈也自在。人間至美若是，怎不令人悠然心往？

朱熹講學(xué)期間所賦《觀書有感》這樣寫道：“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惟有源頭活水來?！敝炖戏蜃舆@首詩至今膾炙人口。這口方塘，就在今天的浙江淳安縣郭村鄉(xiāng)上郭村的瀛山書院?！鞍氘€方塘”，是南宋宣奉大夫詹安所建的瀛山書院的一部分。淳熙八年（1181），年逾半百的朱熹，應(yīng)詹安之孫、吏部詹虛舟之邀，專程前來書院講學(xué)達3年之久。每天朝夕晨昏，他就在這方塘邊漫步、思索，并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哲理詩《觀書有感》。

五

要按你想的方式去活，不然，早晚你都會按你活的方式去想。日本有句民間諺語叫“不知是佛”。中國詩人鄭板橋有句著名的話，叫“難得糊涂，吃虧是?！?。

東坡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過去的時光，像春夢一般，無影無蹤了。

君不見，現(xiàn)實中有些老年夫妻，簡直把對方當(dāng)仇人來看。兩個人在一起，就像貓和狗在一起一般，怎么著也無法“和諧”相處，不是打、就是罵。但奇怪的是，這樣的夫妻反而不離婚。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說：不爭爭吵吵，怎么能白頭到老呢？在《浮生六記》里[1]，沈復(fù)在妻子死后，悲痛地寫道：奉勸世上的夫妻，彼此仇視固然不好，也不可過于情愛深重，俗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

沈復(fù)在《浮生六記》里面說，他的老婆蕓娘打小就聰明過人，從未上過學(xué)，小時候聽人講白居易的《琵琶行》，只聽一遍就會背了。她就照著背下來的《琵琶行》，學(xué)習(xí)識字。

世間多數(shù)反目的事，往往因為開玩笑而起。很多事情經(jīng)不起盤問，不如一笑而過。知道太多，反而會徒生諸多無謂的煩惱。有時候，家長瞞著我們，其實是為我們好，知道真相后簡直能把你氣死、嚇死，你說你非要知道真相干什么呢？“大觀園里無好人”，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其實比知道了要好。又不能改變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樣呢？

這么想，其實挺好，至少沒那么壞。

問題在于，人，其實很難抗拒誘惑。漁夫終究抵不住瓶子里的誘惑，還是打開了……

當(dāng)然，漁夫最后還是把魔鬼騙進了瓶子。

六

《八指頭陀詩文集》中有云：“世出世間皆有累，為僧為俗兩皆難?！薄靶囊钥丛频??！薄盁o人契孤潔，一笑自含情?！盵2]

理解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我以為還是要反復(fù)讀原文。前九章是用來表述王國維的詞學(xué)思想，從第十章至篇末是用來品評歷代詞人。如果還是看不懂王國維的詞學(xué)見解，個人建議，可以去讀朱光潛的《詩論》、克羅齊的《美學(xué)原理》、蘇纓的《王國維點評紅樓夢》等“參考書”，可幫助理解。

王國維以哲學(xué)理念解讀中國詩詞，想為詞這個體裁正名，開一代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之先。

詞是小道、不入流嗎？讀完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非也，在王國維看來，詞和《詩經(jīng)》《楚辭》的地位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各有千秋。

“不動情感，專站在客觀地位描寫恬靜幽美的意象，使詩和雕刻一樣冷靜明晰”，這樣真的好么？我們在生活中批評一個人說話極端，也總喜歡說“他的話不客觀”。那么問題來了？什么是客觀？詩客觀嗎？朱光潛說：沒有詩是完全客觀的，也沒有詩是完全主觀的。

七

“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有本心。

只因分別執(zhí)著，致使流浪紅塵。

斷除世俗煩惱，放下執(zhí)著之心。

徹悟本心本性，即見自家光明！”

這是吳言生教授在《快樂密碼——禪的智慧與心靈修煉》[3]一書中的幾句話。本心、執(zhí)著、放下、回家，吳言生教授把這四個關(guān)鍵詞說成是“佛學(xué)的總綱領(lǐng)”，深以為然。

“禮多必詐”，不如有話直說，有不滿就宣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詩詞的起源，是“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在王國維看來，詩詞是情感宣泄的產(chǎn)物。有的年輕人說：活著，我都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別跟我談什么“安安靜靜地看書”了，沒那個心情。一個朋友微信說：晚9點的夜，移動的車廂，一首小虎隊的 《紅蜻蜓》讓我聽得熱淚盈眶。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還有好多夢要去追……生活總將瑣碎的事拋向你，羈絆，信誓旦旦，然后誠惶誠恐，長大了，煩惱也多了，責(zé)任也不期而至。

八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幼時先學(xué)詩文，再學(xué)經(jīng)史子書，科考入仕、博得功名的念頭，已附在讀書人的心靈深處，并一步一步主宰著他們的生活……而沈復(fù)卻從逼仄的經(jīng)史圈子走向更加狹小的夫妻生活空間，接納了鄉(xiāng)野的地氣和庸常的笑語。沈復(fù)在《浮生六記》里面說[4]：他和他的老婆蕓娘喝酒聊天，心情極其快樂，看月觀云，聊到三更天，忽然聽見窗外哄然一聲，像是有人掉進河里了。傳說那河邊經(jīng)常有淹死的水鬼出沒。蕓娘膽小，老想著那奇怪的聲音，回到房間，關(guān)上窗，全身還在發(fā)抖。不大一會，嚇出病來，一陣寒一陣熱。沈復(fù)也跟著生病，這一病就是20多天。真所謂樂極生悲。

8月15日夜，當(dāng)時吳地的風(fēng)俗，婦女們不管是有錢人還是窮苦人，都要出門，大家一起結(jié)伴游玩，那風(fēng)俗叫“走月亮”。

往事已然蒼老。古代有個風(fēng)俗，父親輩的男人認義子，母親輩的婦女則認義女。

不覺到了回憶的年紀了。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陡∩洝防锩娴氖|娘，頗懂陰陽之理，她講呀，凡身為女人，已是純陰之體，珍珠更是純陰的精華，我用來做首飾，克了所有的陽氣，恐怕不好。

九

比起靜安的凝神，吾輩評詞的眼光太過散漫。靜安凝神，非毀即頌，初看狹隘偏頗，實則套路嚴謹而清晰，言辭背后自有一套統(tǒng)一的美學(xué)評價體系，是為學(xué)者之評；吾輩散漫，心平氣和，貌似公道，實則包羅太多，左右逢源，體系不清，是為讀者之評。

我覺得《人間詞話》的價值，不是王國維給古代詞與詞人排出怎樣的評價座次，而是所有評價共同支撐起來的一整套美學(xué)體系。

我們讀書，應(yīng)該抱有尊敬之心（尊敬之心不同于尊畏之心或者敬畏之心）。一旦把某一樣?xùn)|西看得過于珍貴崇高，也就失去了解析和探究的勇氣?！度碎g詞話》是王國維闡述對于詞的看法和觀點的札記。如果把這本書當(dāng)作崇高無比、不可撼動的經(jīng)典，望高山而仰止，又如何有攀登的勇氣？如果不去真正地了解，反而是有負王國維寫《人間詞話》的本意。

有人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缺乏敬畏的年代，但不如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缺乏尊敬的年代。對于人，最好存有尊敬，不管是對古人還是對今人。我們從前可能都曾輕狂過，幸好還是能想明白這些道理。時間從來不語，卻回答了所有問題。

十

拉拉雜雜，說這么多。還需要嘮叨幾句，算是對寫作此文的一個說明吧。某晚，遙望星空，偷聽了云的私語。飯桌上，夫人言及魚肚之味美、做工之繁瑣、價格之昂貴，忽又將話題轉(zhuǎn)移到想吃西餐上。大約生日那天沒陪她吃西餐，至今耿耿于懷。我說，你選擇，我可以陪著。她說：這么勉強。我說：你脾氣有點大，什么情況？更年期綜合癥？她說，前晚沒睡好，找盲人推拿之后，昨晚又沒睡好。

言外之意，沒睡好，脾氣能好得了么？

一向睡眠甚好的我，晚上11點上床睡覺。這一晚竟然失眠了。在這個忙碌的時代，失眠果真如馬爾克斯所說，是一種“時疫病”。我也差一點被感染了。

這個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又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是沒有睡意。索性起床，在書的陪伴下，喝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上床，很快入睡。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桃花湖邊，要規(guī)劃一個度假村。轟隆隆的機器開過來，世世代代在此生活、居住的蝴蝶感覺做不成莊周夢了，歲月從此難有靜好，于是，一向深居簡出的蝴蝶找到頭上長著若干須的“多蟲”，和在桃花湖生活的“少鳥”，大家在桃花湖中間的“月光島”上開了一個會，商量如何應(yīng)對不可預(yù)知的未來，是否考慮搬家，或者，是否要組建一個蝴蝶、蟲和鳥的聯(lián)盟，共同應(yīng)對困難和危機。動物大會的記錄者，是桃花湖邊的石頭。

人生就是一場大夢，終點就是夢醒。這話是誰說的？為什么我早上夢醒之后，還覺得依然在夢里呢？這明明是個夢，我的兩個學(xué)者朋友——云多和蘇少（化名），他們二人在世俗的名利圈雖沒有當(dāng)過“杰青”（杰出青年），也沒有當(dāng)過“長江”（長江學(xué)者）、“首席”，但讀過的雜書之多、思考問題之廣，當(dāng)在一般學(xué)者之上。他們持身立事，慎而不縱。

兩個人來我家喝茶，想和我聊聊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約我到桃花湖邊散步。

好吧。那就聊聊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既然是三個人之間聊傳統(tǒng)文化，又在幽靜的桃花湖邊，事后整理記錄，有時會將三個人的話混淆。為敘述方便，我在結(jié)構(gòu)上采取A、B、C三個人的對話形式。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面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讀者朋友既可以把A、B、C三個人的談話，看成三種觀點；也可以把A、B、C三個人的談話，看成一個“道”——傳統(tǒng)文化之道。

晴耕雨閱，春耕冬讀。說不定書中真有精神的“千鐘粟”、心靈的“黃金屋”、生命的“顏如玉”呢？

夜闌人靜時，聽雨聲潺潺，細品書香，人生足矣。

《人間詞話》品讀

〖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之所以能成為“獨絕者”原因在此。

【品讀】評論詞，以什么作為標準呢？境界，為最高標準。詞如人，有境界，格調(diào)就高，一開口自有名句。五代和北宋的詞，為什么絕妙？因為有境界。

A說：評論詩詞的標準有兩個：一個是儒家的氣象、性靈、宏毅，第二個是禪的境界。顧隨講詩詞，高就高在他把禪的境界說出來了。

王國維評論詩詞，高，高在什么地方呢？他講出了詩詞的悲劇美。他建立了一個學(xué)術(shù)評價體系，這一點，是王國維比陳寅恪高的地方。至于胡適，他接受的是多種學(xué)問和觀念，他的見識和視野，又是王國維沒法比的。王國維當(dāng)時接受的西方哲學(xué)很有限，主要就是叔本華、康德、尼采等，他在《教育世界》發(fā)表過一批哲學(xué)論文，主要介紹德國哲學(xué)。黑格爾缺乏傳統(tǒng)的根，他到中國找了。尼采的哲學(xué)思想還是有系統(tǒng)的，主要就是生活哲學(xué)這一個大系統(tǒng)。論學(xué)問，周作人的底子好，厚實。

什么叫境界呢？比方說，有朋友問：中醫(yī)對由情緒引起的胃病有沒有專門的對治辦法？我的孩子胃疼幾個月了，查幽門螺旋桿菌也沒有，西醫(yī)也說是由情緒引起的胃疼。如果在若干年前，我初學(xué)中醫(yī)的時候，我會像其他醫(yī)生一樣謹慎又保守地回答：呃，那就是肝引起的胃病，以調(diào)肝為主、培胃為輔，用小建中湯合小柴胡湯。若干年之后，閱人無數(shù)，閱歷漸多，看人看物皆有較大變化。我把中醫(yī)的方劑學(xué)從麻黃湯、桂枝湯到大黃牡丹湯，分為21個大類，全部入腦入心之后，反而跳出來，更欣賞《內(nèi)經(jīng)》的13方，就一兩味藥，用好了，就有奇效。找藥也需要緣分，找的過程也是治療。我的一個老師，80多歲了，他給窮人看病的時候，對于不太嚴重的心理性疾病，他開口就說：你這個病看好可不容易，得1500元?；颊叩男睦眍A(yù)期也就是300元，一聽1500元，嚇得不敢治了。結(jié)果，患者被“嚇”好了，等于沒花錢嘛。

朋友說：這就是境界。

在白領(lǐng)上淘寶、京東、唯品匯，灰領(lǐng)上“拼多多”的電商時代，線下實體店的存在價值在哪里？在于張瑞敏所說的“情景消費”。什么是情景？就是現(xiàn)實的場景，就是境界。消費者除了買東西之外，還逛了這個情景，體驗了舒服感。有些東西電商是取代不了的，再“真實”的虛擬始終是虛擬。你能在虛擬空間里面真切感受那種來自原始森林中的“森呼吸”么？人最基本的性本能，和虛擬空間里面的體驗?zāi)軌蛲耆粯用?？所以，人需要情景，一如文學(xué)需要境界。

子思解釋中庸時這樣強調(diào)：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篤行之。這就是中庸的境界。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p>

王國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境界說”，這對文學(xué)評論的貢獻太大了?！熬辰缯f”提出之前，我們對文學(xué)作品缺乏一個令人信服的標準，有時候僅僅就是因為作品引發(fā)了個人的共鳴，就說這個作品好。那個作品沒有引發(fā)個人的共鳴，就說不好。有了“境界說”之后，相對而言，大家有了一個評價標準。比方說，“張迷們”都追捧張愛玲，她隨手寫下的不管什么文字，都說好。這時候，有個人，他冷靜地說，我不喜歡張愛玲的文字，她看社會那么冷，她筆下的世界那么蒼涼，人生已經(jīng)夠累，何必再添涼意。我讀書少，你們不要騙我。感覺張愛玲的境界也不高，什么才女，不過是多了些風(fēng)流韻事罷了。東晉女子謝道韞，那才真正叫才女。

謝道韞（生卒年不詳），字令姜，東晉女詩人。她出身于東晉的名門望族（謝家），其叔父是當(dāng)朝宰相謝安，父親是安西將軍謝奕，丈夫是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弟弟是在淝水之戰(zhàn)中一戰(zhàn)成名的大將軍謝玄?！芭f時王謝堂前燕”里的提到的兩個頂級門閥，其中之一就有謝家。謝家有良好的讀書家風(fēng)，從小在那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生活，氣質(zhì)跟一般人都不一樣。謝道韞的孩童時代，一家人聚在一起，吟詩作對。不是談?wù)撡I房、裝修、送孩子去哪個重點學(xué)校讀書以及如何跨界賺錢，而是談?wù)摗睹姟贰⒄務(wù)搶⒀┍茸骱挝锏鹊取?/p>

謝安是個高士，李白曾經(jīng)說：“平生只服謝安一人。”某一日，謝安問后輩：你們覺得《詩經(jīng)》中哪一句詩最好？侄子謝玄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我覺得這句妙，甚妙。謝道韞說：“詩經(jīng)三百篇，我獨喜歡‘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一句?！?這句詩出自《大雅·烝民》，詩中贊美了周朝老臣的才德賢能。謝安聽后非常高興，稱贊謝道韞“雅人深致”。

最為后人所知的，就是詠雪的故事了。屋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謝安問后輩們：“外面的雪像什么？”侄兒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敝x道韞從此有了“詠絮之才”的美譽，“詠絮之才”也成為才女的符號。在《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判詞里，林黛玉的判詞是：“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辈苎┣巯壬倪@句“堪憐詠絮才”，就是把林黛玉比作了才女謝道韞。

大學(xué)者陳寅恪為什么說謝安的家風(fēng)優(yōu)美？那是幾代人熏陶出來的。陳寅恪的境界為什么高？無論學(xué)識、才智，還是德性、品行，學(xué)者們都服陳寅恪。從陳寶箴到陳三立再到陳寅恪，那也是三代人的熏陶。陳寅恪生在一個三代承風(fēng)、一門五杰的百年家庭。

我們來看看謝道韞留下的兩首詩。第一首詩是《泰山吟》，原詩如下：峨峨東岳高，秀極沖青天。巖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復(fù)非匠，云構(gòu)發(fā)自然。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大意是說：五岳之首的泰山巍峨高大，靈氣沖青天。泰山以寂寞無言傲然挺立于自然之間。山巖中間仿佛宅院，寂寞幽玄。它不是工匠的手筆，是巧奪天工、自然天成。那變化莫測的風(fēng)云氣象是什么呢？讓我的心靈跟著波動。我真想買掉現(xiàn)在住的老宅，逃離這里，隱居泰山、頤養(yǎng)天年。

謝道韞為什么有逃離這里、隱居泰山的念頭呢？原來呀，那是因為東晉末年，地方勢力割據(jù)，內(nèi)亂頻發(fā)。晉安帝隆安三年，也就是公元399年，山東臨沂人孫恩揭竿而起，攻破會稽。謝道韞的丈夫王凝之在孫恩之亂中被殺害。謝道韞赤手拿刀，殺死了好幾個人。孫恩看到謝道韞有如此巾幗不讓須眉的氣節(jié)，于是赦免了她。王凝之死后，謝道韞一直在會稽守寡。

謝道韞想起往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均在孫恩之亂中被殺，留下自己孤獨地寡居，在亂世中顛沛流離，于是有隱居泰山的念頭。

第二首是《擬嵇中散詠松詩》，謝道韞原詩如下：

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不憩，瞻彼萬仞條。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遙。

謝道韞欣賞嵇康，這首《擬嵇中散詠松詩》就是模仿嵇康的《游仙詩》而寫。人生苦短、命運變幻。她說：山上的松樹在寒冷的冬天也不會凋，真羨慕傳說中的王子喬乘鶴升天，向往清閑自由的生活，發(fā)出了“時不待我”的感慨。

在當(dāng)時，女子中誰人可與謝道韞相提并論，已是莫大的榮幸。

謝道韞與《紅樓夢》中的薛寶釵有幾分神似。《世說新語》記載，謝道韞的才氣、神態(tài)、風(fēng)度不僅為男人們艷羨，更是女子效仿的榜樣。據(jù)說，謝安曾想把謝道韞和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配成一對。因為，王徽之的才華是兄弟七人中最高的。但此人生性傲慢，放蕩不羈，不拘小節(jié)，這一切，都是深受儒學(xué)影響的謝安所不能容忍的。雖然，王徽之和謝道韞確實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但兩人的性格卻截然不同。

謝道韞對其丈夫王凝之，一輩子都充滿著矛盾的心理。作為妻子，自然懂得既嫁從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相夫教子是她的本分，但她偏偏集男人們的才華、膽識于一身，形成了女強男弱的局面。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下，這成了自己的悲哀。在丈夫即是“天”的家庭中，這又成了王凝之的困頓。

從上面的文字敘述，可以看出謝道韞的境界。如果拿張愛玲和謝道韞相比，謝道韞才是真正的“詠絮之才”。

《紅樓夢》中有這樣一段話：寶玉心中想到：“難道這又是個癡丫頭又象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毕氘叄阋心桥?，說：“你不用跟林妹妹學(xué)了?！薄?/p>

林黛玉字“顰顰”，大概是因為厭恨模仿林姑娘的那個丫頭裝腔作勢，自作多情，所以寶玉脫口說出“東施效顰”來。

“東施效顰”這個成語出自哪里？出自《莊子·天運》。原文如下：“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大意是說：春秋時代，越國有一位美女名叫西施。她的美貌簡直到了傾國傾城的程度。她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樣樣都惹人喜愛。西施略用淡妝，衣著樸素，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很多人向她行“注目禮”，沒有人不驚嘆她的美貌。西施患有心口疼的毛病。有一天，她的心疼病又犯了，只見她手捂胸口，雙眉皺起，流露出一種嬌媚柔弱的女性美。鄉(xiāng)下有一個丑女子，名叫東施，見了西施，覺得很美，回去也學(xué)西施捧心皺眉的祥子。哪知這丑女的矯揉造作，使她原本就丑陋的樣子更難看了，人們見了她簡直像見了瘟神一般。其結(jié)果，鄉(xiāng)間的富人看見丑女的怪模樣，馬上把門緊緊關(guān)上；鄉(xiāng)間的窮人看見丑女走過來，馬上拉著妻、帶著孩子遠遠地躲開。這個丑女只知道皺眉很美，卻不知道皺眉為什么美。盲目模仿別人的做法，實在愚蠢。胡亂勉強模仿，效果反而更壞。自從東施學(xué)西施的樣子被大伙嘲笑后，東施再也不敢出門了，整天在家里愁眉不展。買了不少明星網(wǎng)紅出版的美容書，宅在家里認真鉆研，狂刷小紅書、微博，看人家是怎么變美的。她用黃瓜敷臉保濕，因為聽信了一句廣告詞“腦子進水不如臉上補水”，還喝酸檸檬水美白、儀器按摩瘦臉……日子就在折騰中一天天地過去了。

我為什么說“東施效顰”這個故事呢？是因為我想到一個朋友，名字中也帶一個“多”字，叫某某多。在某國工作、讀書近20年，在那里讀了碩士、博士，當(dāng)過白領(lǐng)。我和他曾經(jīng)相知相交10多年，可以說無話不談了。他的博士論文寫的是某國電信史?；貒笤谝桓咝＝虝?。他的話語有個特點：無論你說什么，他都會接“在某國如何如何”。有學(xué)生和朋友說他成了“東施效顰”， 某國人沒做成，中國文化也沒學(xué)好。兩頭奔波，結(jié)果哪邊的研究都不太深入。我和他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發(fā)展到“從無話不談到無話可談”，起因在于和他及另一個學(xué)者K朋友一起吃的一頓飯。是另一個朋友張羅的，我從外地趕回來。打包好飯菜，到他學(xué)校的“單身宿舍”一起吃。我舉杯說，今天雙喜臨門啊，開心，一喜是K的孩子順利在國外通過考試，二喜是多同學(xué)終于從床上站起來了。多同學(xué)腰椎尖盤突出癥反復(fù)發(fā)作幾次，這次因為鍛煉不當(dāng)傷得比較重，等于是癱瘓在床13天，不能翻身，不能去廁所，大小便不能自理。我除了給他開方、買藥、煮藥，還要拼盡整個腰的力氣，扶他起來大便，我的老腰啊，差一點也躺下了。最不方便的是，他住的是所謂高檔小區(qū)，進出極其不方便，他愛人忙工作的事，不在本地。他和他80多歲的媽媽住一起，家中還有一個中風(fēng)后坐輪椅、不能開口、大小便不能自理的爸爸。這個所謂高檔小區(qū)，有四道智能卡，小區(qū)大門口一道卡，他住的5棟大門口一道卡，電梯門口一道卡，家門口還有一道卡。他媽媽每次都要反鎖門，每次到了他家門口還要再敲門。他媽媽聽到陌生人敲門，開口就是罵——現(xiàn)代人為了防賊，真是費盡心機呀。你說，我們老了住在這樣的小區(qū)，得有多少不便？

多同學(xué)這次開口，出人意料地沒說“在某國如何如何”，而是說，他這次癱瘓在床跟我第一次有了零距離的深入接觸，他說我沒有一點生活常識，一點都沒有，難怪有離婚再婚的經(jīng)歷。為什么說我沒有一點生活常識呢？他說：“我躺在床上，痛苦無以言表，翻身都難，他居然讓我去聽課，你說他有沒有一點生活常識？一點都沒有，我都站不起來，怎么可能去聽課？我當(dāng)時聽了憤怒得不得了。”（他用了“憤怒”一詞，可見他的憤怒至今未消，遲早要說出來的。我回憶了一下，事實上他當(dāng)時在我們?nèi)齻€人群里說，他終于能站起來了。我說祝賀。順便問他：我們舉辦一個讀書活動，這期活動主題是分享如何預(yù)防和治療腰椎尖盤突出癥，由幾個在一線的中醫(yī)和西醫(yī)朋友分享。既然你能站起來了，如果能“打的”，也可以考慮來參加我們的讀書會。反正你也要去醫(yī)院檢查嘛，活動現(xiàn)場你聽聽，順便也可以問問醫(yī)生的意見。想不到，就這么一件小事，他以為我沒考慮他的情緒，“一點生活常識都沒有”，并因此憤怒。）我聽了他的話，就知道他的情緒方面出了一點問題。怎么還有了“憤怒”情緒呢？長期疼痛、癱瘓在床的人，精神方面是比較容易出問題的。想到這里，我繼續(xù)避開話題，說了些輕松的家常話，然后告辭。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一個人情緒上出了這么大的問題？最要命的，是他自己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心不平氣不和，說明陰陽失衡了。我跟另外一個朋友說了這個情況——他當(dāng)時在場嘛，見證了整個吃飯過程。他說：他從前眼睛動手術(shù)的時候，也這樣過。說話總得罪人。我想我還是“退群”比較好。我還能說什么？說認清自己、莫東施效顰？說東施效顰只會鬧出笑話？那不是得罪人嗎？朋友說：人的命運歸根結(jié)底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要自己獨自面對自己的問題。我說：是，但我不會把我的電話和我媽的電話捆綁在一起。有時候打電話，他媽媽接，聽到就罵。朋友笑了，說“相當(dāng)于他的手機鈴聲”。

說這個故事，其實是想說，什么叫養(yǎng)生？和感覺相處舒服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養(yǎng)生。只要舒服，兩個人都是底層勞動人民，一起在“拼多多”上買7塊錢一雙的北京布鞋、兩元一斤的大蒜，一樣很開心。如果不舒服，你是月收入4萬元的白領(lǐng)，天天上淘寶、京東、唯品匯，也同樣不爽，生活中不是抑郁就是焦慮。人只有豁達，才能到達真正的幸福。我大概還不夠豁達，所以只能選擇退而遠之。這境界自然不高。我的老師馬醫(yī)生說：抑郁癥患者都有受害者心態(tài)，比如“知我者為我心憂，不知我者為我何求” “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以我心，換你心，始知悲之深”“悠悠天地，奈何獨立蒼茫 滿座衣冠尤勝雪，更無一人是知音”，這些詩詞的作者，按照今天精神科醫(yī)生的職業(yè)觀念，都流露出某種受害者心態(tài)。

羅素說：這個世界的問題在于聰明人充滿疑惑，而傻子們堅信不疑。這話境界高?！缎⊥踝印防锩嬗芯渲脑挘骸罢l不是一邊掉著眼淚，一邊顛沛流離，如果說你想給別人制造羈絆，就要承受流淚的風(fēng)險?！?/p>

一同事發(fā)微信：“失眠。上午關(guān)機。諸事勿擾?！蹦銥槭裁词?？還不是因為你太能干、太聰明、反應(yīng)太快了。有時候，遲鈍一點、傻一點，那是福氣，能睡好覺。你得允許他人不喜歡我們、不認同我們。你得允許世事無常，榮辱成敗不按照我們的設(shè)想進行。

B說：寫過社論的朋友一定知道，開篇先亮明觀點，這叫“總論”。接下來，所有的論據(jù)、分論點、組織材料，無論多么“散”，但總體上都是圍繞著“總論”展開。

“詞以境界為最上”，這就是《人間詞話》這篇札記式文學(xué)評論的“總論”。

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幾乎都是討論模仿，很少討論格律。亞里士多德要求詩必須寫出事物的普遍規(guī)律。而王國維，強調(diào)的是“境界”。“境界”不是外部世界的直接模仿，而是人心的創(chuàng)造，即便寫的是自然環(huán)境，也要求心中先有“境界”，然后再以此為準刻劃外物?！熬撤仟氈^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理智，王國維注重靈感，理智完全被排斥。為什么“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呢？就因為一旦用上了標題，就等于讓理智侵襲了情感。王國維這樣總結(jié)他的唯情感論：“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p>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心是為物服務(wù)的，“必須按照事物應(yīng)當(dāng)有的樣子模仿”。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什么場合說什么話，需要詩人有所思考，有所選擇，有所剪裁?？傊?，心是為物服務(wù)的。在王國維這里則剛好倒過來，物是為心服務(wù)的。我們吟詩填詞的唯一目的，就是抒發(fā)我們內(nèi)心的愛恨情仇，“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

王國維為什么那么欣賞李后主？因為李后主的詞，尤其是亡國后的詞，差不多都是內(nèi)心的直接呼號，在李后主那里，內(nèi)心的地位是至上的，所有的外部材料，都只是抒發(fā)他亡國悲哀的工具。流水落花是亡國的象征，春花秋月則是悲傷的反襯。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王國維的看法是符合中國實際的，沒有人會說《詩經(jīng)》不如《楚辭》，沒有人會說漢樂府比不上近體詩，因為詩詞的起源是內(nèi)心的情感，而情感又是這樣不穩(wěn)定的東西，所以我們追求的當(dāng)然就是激情寫作，講究靈光一閃、神來之筆。中國人的詩詞理論，向來是無招勝有招；中國人的美學(xué)觀點，向來是自然美高于雕飾美。只要詩詞中有了人為的痕跡，就可以判為不入流。中國人的詩詞是不講究技巧的，要求的是渾然天成，妙手偶得，王國維說 ：“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xué)，北宋不可學(xué)也。學(xué)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xué)，幼安不可學(xué)也。學(xué)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xué)，佳處不可學(xué)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p>

C說：西人重邏輯，國人重睿智，以“境界”論，誰高誰低，不好說。古代的詩話詞話基本上都是隨興而發(fā)，感性遠比理性為多。有境界是對苦難有態(tài)度。沒境界只表達苦難。我個人還是欣賞理性的詩詞，在這一點上，更傾向于亞里士多德，而不是王國維。你看魯迅寫的《狂人日記》里面，有這么一段描寫：“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dāng)了。”“我”的內(nèi)心過于敏感了，把自己代入趙貴翁的位置，這種心理很奇怪，簡直具備了一個典型精神分裂者的特征，大部分精神分裂癥患者平時就覺得“總是懷疑有人想害我”。所以，假如證實了患者的想法，比如說幾個人一起說他壞話不小心被聽到，或者平時在他面前陰陽怪氣，則會加重患者的這種想法。大部分電影把精神病人拍得好像有超能力一樣，諸如“我體內(nèi)有兩個人，一個是冷酷高智商的男神（女神），一個是蠢萌有愛心的暖男（淑女），切換來切換去搞得自己很痛苦”云云。有的人看電影多了，遇到現(xiàn)實中真患有輕度精神病的人，就好像人家在裝一樣：你也配得精神??？有些人的鏡子是扭曲的，看到正常的世界，反而是扭曲的；看到扭曲的世界，反而是正常的?！斑^強的防衛(wèi)心理+過多的想象力”，就不太妙了。防衛(wèi)心理對人來說是必要的，想象力也是比較重要的。但是，過多的防衛(wèi)心理和過于強大的想象力組合起來，就容易精神分裂。很多人都很羨慕高智商的人天生有個好腦子，但是智商高的人也容易患上精神分裂癥。比如畫家梵高就患有精神分裂癥。他甚至用刀削掉了自己的一只耳朵，然后自殺。1959年，數(shù)學(xué)家約翰·納什因為幻聽幻覺被確診為嚴重的精神分裂癥，不得不辭去麻省理工學(xué)院的教職，然后是接二連三地診治，短暫的恢復(fù)和新的復(fù)發(fā)。20世紀80年代末期，納什漸漸康復(fù)，從瘋癲中蘇醒，1994年，他和其他兩位博弈論學(xué)家共同獲得了諾貝爾經(jīng)濟學(xué)獎。他的生活被描寫在書和電影《美麗心靈》中。音樂家貝多芬、畫家畢加索、哲學(xué)家亞里士多德、科學(xué)家愛因斯坦、數(shù)學(xué)家牛頓、畫家蒙克、演員張國榮，也被認為患有精神分裂癥。精神分裂癥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一些智商高的人身上呢？或者是因為智商高的人有創(chuàng)造力，他們被認為是天才，比較會有瘋狂的傾向。當(dāng)然，對于一些藝術(shù)家來說，也許是因為他們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才去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

精神分裂癥（schizophrenia）是以基本的個性改變，思維、情感、行為的分裂，精神活動與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diào)為主要表現(xiàn)的精神疾病。多起病于青壯年，常有感知、思維、情感行為等多方面的障礙，具有精神活動的不協(xié)調(diào)，俗稱“分裂”的特點，如不及時治療還可遷延轉(zhuǎn)成慢性病程，甚至岀現(xiàn)精神衰退。精神分裂癥臨床常見類型有：（1）單純型：多緩慢起病，表現(xiàn)思維貧乏，情感淡漠，生活漸被動、懶散，高級意志減退等。（2）青春型：多在青春期急性、亞急性起病，病人話多、雜亂、喜怒無常，行為沖動、幼稚等。（3）緊張型：突出表現(xiàn)為運動性抑制，如動作緩慢，少語少動，甚至緘默不語，不食不動等，并可與突發(fā)的運動性興奮交替出現(xiàn)。（4）偏執(zhí)型：為最常見的類型，主要表現(xiàn)為大量幻覺妄想，受幻覺妄想影響的病人還可以出現(xiàn)各種行為異常，如興奮、沖動、傷人、毀物、自傷、自殺等。此外還有其它型、未定型等。對于精神分裂癥，不少人會很費解：這個人原來不是這樣的，他應(yīng)該和正常人一樣，是什么原因讓一個本該擁有正常情感的人變成這樣呢？就目前來看，對于這一問題的解釋主要包括以下觀點：生理病因：多巴胺假說是最被廣泛接受的精神分裂癥的病因假說?？咕窦膊∷幬飳Χ喟桶罚―A）神經(jīng)質(zhì)的作用得以改善精神分裂癥癥狀支持這一假說。遺傳因素：在一般人群中精神分裂癥終生預(yù)期患病率為0.809%，但精神分裂癥患者親屬的終生預(yù)期患病率則遠較一般人群高，雙親患精神分裂癥的子女終生患病率為46.3%，雙親之一患病的子女終生患病率為16.7%，精神分裂癥患者兄弟姐妹之預(yù)期危險度為10.1%。精神刺激：刺激性生活事件對疾病的發(fā)生究竟起了些什么作用，有的學(xué)者認為刺激性生活事件觸發(fā)具備精神分裂癥患病素質(zhì)者的癥狀并使其岀現(xiàn)得更為明朗。精神分裂癥對患者的傷害，主要是對心靈的摧殘，所以，患精神分裂癥應(yīng)積極治療。假如一個人生來沒有腿，別人就說，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別人都有腿，你為什么就沒有？那是你不想有。我相信你要是想有的話，一定會有的。這樣的安慰你覺得會有用嗎？估計沒啥用。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能寫出這樣經(jīng)典名句的人，堪稱天才。這首詩標題叫《一代人》，詩的作者是顧城。顧城被稱為當(dāng)代的唯靈浪漫主義詩人，早期的詩歌有孩子般的純稚風(fēng)格、夢幻情緒，用直覺和印象式的語句來詠唱童話般的少年生活，他的精神世界顯然是有問題的。后隱居激流島，悲劇發(fā)生：1993年10月8日在其新西蘭寓所因婚變殺死妻子謝燁后自殺，成為1993年最具爆炸性的新聞。顧城是一個沒有長大也拒絕長大的孩子，無法學(xué)會生活，也無法擔(dān)當(dāng)“丈夫”和“父親”的角色。換句話說，他是個“精神病人”，或者說是一個麻煩的天才。他的自我評價也印證了這一點。在1980年的詩《簡歷》開頭，他寫：“我是一個悲哀的孩子/始終沒有長大?！痹?981年的詩《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結(jié)尾，他寫：“我是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薄拔沂且粋€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xí)慣黑暗的眼睛都習(xí)慣光明。”

顧城說：“看著那堆塵土的生活——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彼踔劣X得吃飯是一種恥辱，因為這是他唯一有求于塵世的東西，為此他虐待自己的胃，隨便給它喂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理論上講，這樣的活法是不可能活到中年的。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說：“我是死了的人。實際賈寶玉根本不能有超過十七歲的生活。”他認為人可以“生如蟻而美如神”。機緣湊巧的是，顧城擁有了兩種幸運，其一是寫詩成名，其一是與謝燁一見鐘情。這兩種幸運將這個“悲哀的孩子”縱容到了37歲。這讓我想起一個名叫佳佳的孩子寫給他的爸爸的信（這封信后來被我寫進我的長篇愛情小說《海南愛情故事》中）：

爸爸，

中午躺沙發(fā)午休做了一個夢，

夢見你帶我去看望一個朋友，劇情里，他像某小品明星。

得了絕癥躺在病榻上。

好像是42歲。

總之比你小。

根據(jù)夢的解析，

這是代表有身份的中年人。

夢里你跟他也不算很深交情，而你的到訪出自兔死狐悲。

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李詠。

為什么都是演藝圈？

大概是夢在不動聲色嘲諷。

關(guān)鍵詞：國學(xué)、文化竟成出名的舞臺。

我們在海南某個小鎮(zhèn)里的低調(diào)的農(nóng)家樂餐廳。

你跟他不算太熟，但透過夢境看到了你的兔死狐悲了。

或者說，一直以為我潛意識都知道，但卻回避著的。

不知道說什么好。

都有各自的事在忙。走馬蘭臺類斷蓬。

但是兒子我是在的。

你不用擔(dān)心我，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

還有一個插曲。

跟主題無關(guān)。

但是為了記錄的完整也附上。

在飯店里誰也不認識，自覺無趣。

出門走到對面街邊一顆樹下。

呼嘯聲大作，

一輛改裝過的賽車一路漂移著過去。

而我把畏懼掩飾成欣賞，

目送他消失。

你還好嗎？

希望你好好的。

和兔們一起好好的。

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

完全不會痛，怎么辦。

然后接下來見家人的時候，

居然能跟沒任何事一樣跟家人一起，有說有笑。

甚至剛過去，記憶殘片就被靜默而龐大的時間吞噬。

只是淚毫無知覺地流下來，在最后叫你的時候。

只是想你這些年承受的全部讓我來代替。

但這樣說，哪怕只是這樣想都“狗”。

因為是我直接造成你這樣的。

巨大的痛苦在遠處等著我，

壞人會受懲罰的。

等我一旦活過來就會痛不欲生。

而那時候你一定能真正得到幸福。

真是個孩子，

孩子無法忍受沒有愛的世界，

而老了的人，什么都無所謂。

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這些年你做的真的不能覺得是屈辱。

沒有對錯沒有答案沒有公平和回報。

真的很美，毀滅一切的美。

我不是我，而是你的。

如果你先認可我作為我，我的一切。

那我也愿意認為我是你，你的。

但你這樣做，我就只能后退了。

但是既然什么都是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就夠了。

為什么還要和你。

家人，不合腳的鞋子的隱痛，

生活的重量，看到家人正在死。

背負地獄痛苦而來的，又豈止你一個。

聽到學(xué)校里朗誦的，北島的詩，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而你太純粹，太美好了。

真的是世界的錯，

這一點你務(wù)必要堅信。

我就不能允許我“大米”的神情被世界看到。

世界永遠只配看到我痞子的樣子。

但這也不過是我的心結(jié)，

你如果能溫暖地接受世界，看到的也自然不一樣了。

真的如果不是這樣的關(guān)系，

我們相處會好多了。

心再怎么是孩子的。

為了保護重要的人，也要假假地長大。

這與其說是封信，不如說是一首詩，非?！邦櫝恰钡脑?。慚愧，我怎么也寫不出這樣的詩。按照王國維的標準，這詩“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非但有境界，更有“真”。正如王國維在下文（第十八）所言：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紅色的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紅色的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王國維的境界說實際上包含著兩個部分：“美”境界說和“真”境界說。

〖二〗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品讀】境界，可以分為“造境”和“寫境”，這也是西方“理想派”和“寫實派”的分別。但“造境”和“寫境”，不好區(qū)分。因為大詩人通過想像所造之境，是一定要合乎自然；而所寫之境，也必定是接近于理想。

A說：“造境”和“寫境”確實不好區(qū)分。你看，我周末來農(nóng)村住，我把這些景色描寫出來，可能既有“寫實”，又有“理想”。說起來像是“輪回”。青少年時代生活在農(nóng)村，因物資匱乏、城鄉(xiāng)二元差別，那時候望著星空，就感嘆自己命苦、生在窮鄉(xiāng)僻壤、天天吃黑窩窩頭、知命知足地活著就是幸福，格外向往城市生活、想吃白面做的精米饅頭，于是夜晚也在發(fā)憤圖強、燃燈苦讀，為的是考上大學(xué)、分配到城里工作，成為城里人，可以天天吃白面做的精米饅頭。等到這個目標實現(xiàn)了之后，做了幾十年的城里人，又覺得城市不過如此，白面做的精米饅頭不想吃了，懷念起農(nóng)村的黑窩窩頭，以及農(nóng)村的“人情物理”?？戳撕芏噌t(yī)學(xué)書籍，才知道有一種病叫“江戶病”，就是精華的東西吃得太多了、太講究了，反而容易患腳氣，吃黑窩窩頭反而健康。于是，又老淚縱橫地懷念農(nóng)村，“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nóng)村”。城市讓我沒有方向感，那些喧囂，那些欲望的孤獨，心像掛在身體外的一顆紐扣，沒有知覺。年輕時考過很多證，包括駕駛證、記者證，年過半百之后，又陸續(xù)放棄了這些證。人啊，總是在得到和失去之間循環(huán)，很像佛教講的“輪回”。舍得的意思，就是有舍才有得吧。

離開鄉(xiāng)村意味著逃離鄉(xiāng)村，逃離便意味著再也回不去。我有時覺得自己很分裂，既有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哀傷，又有他那種“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fēng)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的浪漫。

人在時間面前就這樣不堪。從前的農(nóng)村是回不去了，就像人生一樣，沒有返程票。曾經(jīng)的撩貓逗狗，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飯里曾經(jīng)的記憶。農(nóng)村夢也只能在周末去裝模作樣地圓一回，假裝回到了從前。與蛙鳴相約，與村民相處，布衣素鞋，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我所住的村舍，植被茂密，野樹蓊郁，從沒有被人為修剪過，我喜歡這種原始感。早上起來散步，只見滿目青色，遠遠望去，頗有些“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世界上哪有一株青草不反射風(fēng)雨的？那些卑微茍活的小草野花，其貌不揚，在自然淫威面前，不想給樹林留一點空白，不想為樹林點綴，也不想為“養(yǎng)誰的眼怡誰的情”而活，更不用打躬作揖地答謝誰。在茂密的野樹林里，它們只是盡最大努力尋找陽光照耀，你藏我露，我藏你露。萬物負陰而抱陽，“葵花朵朵向陽開”。果真無人騷擾，它們才這般自在逍遙。

它們自由地匍匐而生，“爬”到路邊、溝旁，它們像小強一樣倔強地繁衍，早已習(xí)慣了草食動物的啃食和陌生人的踐踏。任你怎么吆喝恫嚇，自顧呼吸，如入無人之境。

它們用大而艷美的花，吸引昆蟲來傳遞花粉、延續(xù)后代。它們只是無人知道的小草，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jié)籽，沒有計劃過。它們早已習(xí)慣了狂風(fēng)肆虐和大雨磅礴。

它們是毫不起眼的野花野草，風(fēng)吹著雨淋著太陽曬著月光照著，它們沒有能力逃跑，它們只能利用自身的毒性來警告和防御草食動物，讓草食動物不敢小覷。

活著，就是一件責(zé)無旁貸的事。簡單日常，可樂終身。安分守己，就是最后的救贖。一切變化總是悄悄的，就像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

原始森林的深處，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湖，我給她起名叫桃花湖，這湖不生事，四平八穩(wěn)，沒有什么蹬得了高、下得了坡的能耐。桃花湖邊，我一次次駐足，忖思?？粗嫔系娘w禽，它們不上班、不打卡、不擠地鐵公交、不刷屏、不看書、不考證、不寫作、不旅游，也不買菜做飯，自由自在，來去無蹤。還有那些路邊不知名的野花，它們只是把根深扎在土壤里，向著太陽生長，從不理會來來往往的路人，無論是教授還是百姓。對于路人而言，它們不是彎號，彎號只有在“官家出巡時，廟會行街時，功名成就時，舉喪吊唁時”這四種情況下才能排上用場。它們是口琴，隨用隨丟。在野草叢里，有一種沒有名字的鳥，叫的聲音很怪異，仿佛村民在扯開嗓子罵人，妖嬈得瘋漲。

龍應(yīng)臺曾說過：上100堂美學(xué)的課，不如讓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教100個鐘點的建筑設(shè)計，不如讓學(xué)生去觸摸幾個古老的城市；講100次文學(xué)寫作的技巧，不如讓寫作者在市場里頭弄臟自己的褲腳。我的中醫(yī)老師李醫(yī)生說：時間和空間是等價的，顏色和味道、氣味也可以是等價的，例如：肝氣不舒，可多食酸、多觀木、處東方。剛好也印證了修行的圓滿境界：耳根互通，眼、耳、鼻、舌、身可互用。

B說：所有情感都很潮濕。人老了，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容顏衰了，體力弱了，對花草的感情也細微了，哪怕一個蟲子在手上爬，也會發(fā)呆半天。花草是自然之境，侍弄花草，用其來喻己明心，就是理想之境。心閑手忙、愉悅身心，于片花寸草間養(yǎng)心、養(yǎng)德，屬風(fēng)雅之事。所以，從《詩經(jīng)》到唐宋詩詞，從服飾的刺繡到妝容的點綴，都有被風(fēng)雅化的花草。人老了，也可以老得豁達、老得有趣、老得優(yōu)雅。

C說：我比較喜歡一句話：只要街頭還有人賣花，生活就不會太糟糕。一個人在山中狩獵，這是自然之境，當(dāng)他在山中不只是狩獵，更有聞著花香，靜坐、閉眼、冥想，這就是向理想靠近的境界了。對了，你們見過姜花嗎？前幾天我在《北京日報》看到陳曉輝的一篇文章《姜花》[5]，挺有意思。文中說：去朋友家玩兒，看見陽臺上一盆花，披拂的綠葉，襯托著幾朵小小的黃花，像一株株開花的翠竹，格外雅致。

問朋友：“這是什么花？”

“姜花?！迸笥褱\淺一笑。

生姜也能開花？我不由得仔細打量起這盆綠葉紛披、花黃如金的植物。

“是做菜用的生姜嗎？”

朋友點點頭說：“就是它，買回來沒吃完，隨手放在水池邊，沒想到過幾天竟然發(fā)出了小小的芽苞，便將它埋進花盆里，就長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毖哉Z之間，掩飾不住喜氣。

回家后，我也東施效顰，取出一塊生姜放進盤子里，放點清水，等待它發(fā)芽?？墒鞘畮滋爝^去了，依然沒有發(fā)芽的意思，接觸水的一部分反而有了腐爛的跡象。打電話問朋友，朋友說，你買的姜也許是被化學(xué)物品熏過了。

外貌光鮮的不可靠，只有去小菜場尋覓那些其貌不揚、沾著泥土的小姜塊。果然，質(zhì)樸本色的小姜塊沾了水之后，沒幾天就鼓起了兩個小小的芽苞，我把它們按進花盆里，澆了一點水，沒幾天就鉆出了兩株綠色的幼苗，葉細莖綠，頗有竹子的韻致。

兩株生姜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很快竄到一尺多高，結(jié)了小小的蓓蕾。終于在一個清晨，我看到了黃金般珍貴的姜花，幽幽吐露著芬芳。

相傳一千多年前，后蜀的花蕊夫人專門命人在宮中種植姜花，養(yǎng)眼怡心。文獻記載不知真假，我寧愿相信，那花蕊般的女子，應(yīng)該有姜花來相配。

據(jù)說姜花的花語是，將記憶永遠留在夏天。

（未完待續(xù)）

參考文獻：

[1] [清] 沈復(fù).浮生六記[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83.

[2] 梅季 點輯.八指頭陀詩文集[M].長沙：岳鹿書社，1984：125.

[3]吳言生.快樂密碼——禪的智慧與心靈修煉[M].北京：中華書局，2009：136.

[4] [清]沈復(fù).浮生六記[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57.

[5] 陳曉輝.姜花[N].北京日報，2013-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