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承
1
我喜歡上葛森的妻子夏雪子,打自第一眼對上,心便被俘了。
我于三年前離婚。我與妻子許宛璐離婚至今都想不起一個直抵核心的因由來。我甚至不清楚我們的婚姻是誰把它弄坍了,就像一個人突然暴斃卻不曉得死于何種疾病。這樣說看起來很不負(fù)責(zé)任,給人的感覺是你把婚姻當(dāng)兒戲了。我也想把原因歸納清晰,給逝去的兩年婚姻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墳?zāi)埂N覛w納來歸納去,始終形成不了說服力,它像一團(tuán)霧,隱約聚攏了,但很快就散去,經(jīng)常弄得我腦痛。身邊熟悉的一些人也離了,沒有人尋死覓活,生活一如既往,就像他們的五臟六腑都由金屬鑄就,堅不可摧,也好像每口吸入的空氣,都含著藥,嗅嗅,痛沒了。
說實在的,我沒太多憂傷,她看起來也是,走出民政局門口,她瀟灑地用招牌式的手勢朝我搖擺——右掌舉起,五指朝上,前后快速翻動兩下,一聲拜拜,輕松自然,裊裊婷婷而去,就如以前戀愛時約會后分別,明天還見的樣子。
回歸單身后的一段時日里,每當(dāng)在空蕩蕩的房間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或夜里在床上觸不到熟悉的身體,惆悵就抑制不住瘋長,以至于時常在暗夜里醒來傻坐傻想,不由地懷疑愛情及婚姻。我一度認(rèn)為愛情是氣體,不知何時成亦不知何時散,沒有什么東西能把它固牢,也一度認(rèn)為婚姻是裝在容器中的液體,一有裂痕,或緩或疾滲光。我也終于有點明白感情為何以“段”來計量。一些熟人和同事為我介紹過幾個對象,我也都見過了,都分泌不出苯基乙胺。有一位胸大臀肥的,不痛不癢斷斷續(xù)續(xù)接觸了兩月有余,每次見面,生理需求的念想都大于卿卿我我,最后也不了了之,如煙散去。直至我遇上夏雪子。
2
那天,是臨近農(nóng)歷新年的一個午后,郭皓打來電話,說是葛森回來了,晚上一起吃飯。我與葛森已有幾年未見,以前也不是那么鐵桿,一幫朋友在一起,一年內(nèi)有聚上數(shù)次。如果把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分為“金銀銅”三等,那么“金”呢,是三天兩頭要聯(lián)系的,不是聚著就是電話,雙方的事兒是掛在心上的,是暖著心的,相互幫忙是積極的;“銀”呢,肯定是次于“金”的,跟“金”聚著淺淺地會想起他們的,可以打個電話叫過來,不來也不勉強,不存在遺憾,不存在多余議論;“銅”呢,可以長期不聯(lián)系,在心里無足輕重,要是湊巧街頭偶遇,寒暄兩句,各自西東,要是遠(yuǎn)遠(yuǎn)瞧見,可以當(dāng)作沒注意到,避開就是。那么,我跟郭皓是“金”,郭皓跟葛森是“金”,而我跟葛森是“銀”,而其他的一些朋友呢,是為“銅”,比如,曹啟明、李則吾等。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誰愿意言明罷了,彼此心照不宣。
葛森五年前去山西他姐夫的煤礦幫工,一年后脫離他姐夫獨干,開始了他從掘出第一桶金到無數(shù)桶金的歷程。最初兩年他還沒有女朋友。交女朋友是三年前的事。他曾帶了兩次女友回家,攜女友拜訪了幾乎所有感情深淺不一的親戚朋友。他兩次回來都打電話給我,說是要攜女友到我家坐坐,巧的是,第一次我因公出差,第二次我爺爺在省城醫(yī)院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我陪著去,兩次都未能碰面。第二次葛森回來聽郭皓說了我爺爺?shù)氖?,托郭皓給我爺爺捎了兩條包裝精美的人參。歷來我與葛森少有禮物互贈,他的舉動令我意外。而當(dāng)我從郭皓那得知那兩條人參價格不菲時,我惶然不已。我打了個電話給葛森,表示了感謝,他哈哈一笑,說小意思小意思,那時他已回了山西數(shù)天。之后,葛森再沒回來,也沒再打電話給我,直到結(jié)婚。
葛森結(jié)婚,婚禮在家鄉(xiāng)辦。葛森攜妻子從山西飛回。聽郭皓說女方是山東人。我沒聽說他倆是如何認(rèn)識的,我也沒興趣去探究,只是聽說葛森的妻子長得很漂亮,并且是一名大學(xué)生。遺憾的是,葛森的婚禮我又沒能參加上,那幾天我們單位外出旅游了。我事先知道葛森結(jié)婚的日子,但我還是去了九寨溝,沒有為參加婚禮而放棄。我叫郭皓替我隨了人情包。等我旅游回來時,葛森攜妻于一天前又重返山西了。郭皓告訴我,葛森的婚禮極盡奢華。我從郭皓眼中看到無盡的羨慕。
吃飯的地點定在四洋海鮮館。郭皓在十七點二十分打來電話告知我。我想這肯定是葛森訂的。四洋海鮮館在我們這里是最上檔次的,是權(quán)貴和商賈的不二選擇。我們這里是忌諱“四”的,這家海鮮館卻不管不顧,有我行我素的意味,唯我獨尊的派頭。對這種場所,我們這等工薪階層從來是不敢涉足的。
我于十七點三十分出門,坐了出租車過去。整個車程十五分鐘,下車后暮色已稠。冬天夜幕降得快,行道燈次第綻亮。
在四洋海鮮館門前,巨型招牌上霓虹燈閃爍的光斑駁了一大片地,就好像歡迎著跟它一樣輝煌的人。我在服務(wù)員的引導(dǎo)下找到了包廂“私享5”。一進(jìn)門,在偌大的包廂里我就看見了郭皓、李則吾、曹啟明、葛森,以及挨著葛森的一個年輕女子。葛森見到我,從旁邊的沙發(fā)上站起身來擁抱了一下我。他說,幾年不見了,老朋友。我說,是幾年沒見到,回來兩次也沒碰上,你的婚禮也沒能參加上,都是我的錯。他說,這有什么,朋友嘛誰在乎這些呢,情在就行。葛森側(cè)身牽了身旁女子的手向我作了介紹——我的妻子,夏雪子。
我終是見到了葛森的妻子。當(dāng)我正視她時,我被吸引了,毫不夸張地說,是在一瞬間。
葛森隨后向妻子介紹了我——我朋友,陳文越。
夏雪子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手。我們握了握,彼此問了好。
我把波瀾藏在了心里,表面上無風(fēng)無浪。
我的一見鐘情是非常不恰當(dāng)?shù)?,可是,它就不恰?dāng)了。
幾年不見,葛森處處凸肉,包括他的臉、腰、脖子、十指。肥碩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玉質(zhì)淡綠色珠子,肉嘟嘟的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橢圓形鉆戒。我看不出他服裝的品牌,但從質(zhì)地上看,應(yīng)是奢侈品。不過,他也只是奢侈了。
陸續(xù)又來了幾人。終是圍滿了一桌。其中一人的到來令我意外。他叫尤杰一。我不知道是葛森叫的還是他人叫的,我猜應(yīng)是葛森叫的。尤杰一之前跟葛森有過不愉快,別人是不好叫的??傊?,兩人好久不曾同堂過了。今天,尤杰一赴宴,不光我詫異,其他人我想也是。事情我是知道的,以前葛森家住城郊,家境貧寒,兄弟姐妹五人,父親是個做竹制品的手藝人,做簟、畚箕、谷篩、雞籠、籮筐等,收入勉強維持全家果腹,一次雨天父親意外跌足溪澗,造成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入院。尤杰一跟葛森從小玩大,后來尤杰一進(jìn)城做起鋼材生意,發(fā)了小財。葛森去尤杰一家借五千元,在我們看來,五千元對尤杰一來說不成問題,但他找了借口推了。貧窮讓葛森沒了底氣,選擇默默離開,二人隨即斷了往來。
大家坐定后,葛森喚了服務(wù)員上菜。大部分菜都是精品,藍(lán)鰭金槍魚、澳洲大鮑魚、澳洲龍蝦、帝王蟹、魚翅、東星斑,還有法國鵝肝、松茸、佛跳墻等。葛森幾乎上了海鮮館內(nèi)的所有名貴菜品。他開了幾瓶從山西帶回的汾酒,酒香頓時彌漫開來。他幫大家一一滿上,包括他的妻子夏雪子。他說,托關(guān)系買的,十五年陳酒,到手不容易,大家今晚放開喝,別為我省錢。
我跟郭皓挨著坐,悄悄問他,尤杰一怎么來了?郭皓壓低聲音說,葛森叫來的。我問,葛森怎會叫他?郭皓說,不知道。我又問,杰一怎會來?郭皓說,哼哼,葛森如今身價不比以前,你也知道他會來。
也是,既然葛森邀請了他,他是會來的。尤杰一是個勢利眼,他會對貧窮者退避三舍對富有者趨之若鶩的。對他這種人,我也少有交集,屬于“銅”層次吧,勉強掛著朋友的名分。我的疑問是,葛森為啥邀他?我想,今晚應(yīng)該別有意味。
酒滿上后,尤杰一馬上端杯站起,用普通話說,我先敬葛森、雪子一杯,感謝對我的邀請……葛森手一擺,打斷他的話,也用普通話說,今天我做東,是主人,應(yīng)我跟雪子先敬大家……既然你要先敬我倆,那我倆先敬你一杯。葛森碰了一下夏雪子,示意她站起。夏雪子隨即站立。葛森接著說,想當(dāng)年落魄,你不待見。人呢,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誰也不曉得運勢變化?,F(xiàn)在呢,我已不需要向朋友借錢,可誰會知道以后,以后如果再向你借錢,望你能發(fā)發(fā)善心,可憐可憐兄弟。尤杰一笑著應(yīng),我當(dāng)年糊涂,別見怪,別見怪……葛森說,你不糊涂,你若是糊涂,全天下的人都糊涂了,哈哈。尤杰一有些不自在,尬笑著說,別說這茬,別說這茬,咱們喝酒。葛森說,哦,對了,晚上我請大家,走得匆忙,忘了帶錢,你帶了沒?先借我一萬。尤杰一忙說,我請,我請,你放心喝。葛森笑著說,尤杰一,別說好聽的話,你心里清楚我是不會讓你請的,若是你買單,怕是你三天睡不著覺嘍。尤杰一訕訕地笑。葛森接著說,你放心,我這一輩子就是討飯也不會再向你借錢了,我知道什么叫恥辱,也記得誰給過我恥辱。尤杰一一聽這話,臉上就變了色。他沉聲道,葛森,你今晚叫我來,是來羞辱我的是吧?葛森說,你是比鬼還精的人,自己會想不明白?尤杰一臉色更難看了,正欲開口,郭皓站了起來打圓場,說,酒場上的話總有出入的,杰一,沒必要當(dāng)真。尤杰一看了郭皓一眼,冷冷地說,酒開始喝了嗎?他醉了嗎?他轉(zhuǎn)頭對葛森說,葛森,你也好不了哪里去,別以為賺著幾個錢就神氣活現(xiàn)。則吾父親去年患病住院,大家三三五五都出錢,你也沒有比大家出得多吧。如果沒記錯的話,很多朋友出三千,你也只出三千吧。則吾父親出院后,欠下了債,你也沒借錢給他吧。去年咱老家那邊唱大戲,你一人出了十萬,誰不知道你是擺闊比感情重要啊。
李則吾是個敦厚的人。說到他的事就趕緊站起說,大家都有出錢,我已感激不盡,兄弟們夠意思了,夠意思了。
尤杰一離開座位,轉(zhuǎn)身朝門口走。郭皓在身后喊,杰一,杰一……
葛森說,慢走,小心街上車輛……
我見到夏雪子輕皺了下眉。
尤杰一頭也不回,拉開了門,出去了。
自始至終,我只看著、聽著。起先,我是隱約感到事情有向這方面發(fā)展的可能,果不其然。說實話,我對這樣的事態(tài)特別反感,對于兩位當(dāng)事人我都不贊許。一個不該叫,一個不該來,我這么認(rèn)為。我自始至終把關(guān)注的重心放在夏雪子身上。我看到她的耳垂光禿禿的,她的脖頸光禿禿的,沒有飾品,對于已婚女士來說,是少見的。她的婚戒跟葛森比起,小得可以忽略。我漫不經(jīng)心用眼角的余光關(guān)注著。自始至終,夏雪子同一種表情,端莊坐著,微微笑著,兩人之間的明槍暗箭就如江湖武士比武藝高低,她只旁觀,氣定神閑,自信傷她不到。她沒搭話,也沒對葛森做出表情或肢體勸阻,就像一個局外人,不相干的模樣。
我除了詫異之外,內(nèi)心更多想的是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但是,她的微笑更迷人,雖然是帶了應(yīng)酬的式樣。
葛森招呼了眾人,開始吃喝。大家在假裝輕松中杯來盞往。
吃喝中,葛森不時為妻子夾菜。我看到,夏雪子吃得很少。大家向她敬酒時,她只說謝謝,淺淺一笑,然后喝了。我在其間也敬了她一次。我鬼使神差說了句,少喝點。她看了我兩三秒,還是喝干。葛森說,文越,你怕雪子不勝酒力啊,你酒量不一定比得上她哦。要不,你試試。我哦了一聲,說不敢。葛森轉(zhuǎn)頭對妻子說,雪子,這一桌子的朋友酒量算文越最好。她笑了下,看了我一眼,說,哦。他的才氣也最好,能寫文章。葛森接著說。夏雪子又看了我一眼。郭皓插了話說,雪子也是才女嘛,能歌善舞,還彈得一手古箏。夏雪子淺笑說,過獎了。我隨即問,雪子哪里畢業(yè)?她回答,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
應(yīng)了這幾句話,可以肯定的是,夏雪子也開始關(guān)注我了。我覺察到她數(shù)次有意無意投來的瞥視。就在剎那間,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一個想法——迫切地想知曉葛森與夏雪子相識結(jié)合的經(jīng)過。
酒宴散后,大家各自回去。夏雪子似無喝酒一般,神態(tài)自若,臉不換色。她攙了腳步已有些踉蹌的葛森向我跟郭皓道了別后也回去了。我拉了呈幾分醉態(tài)的郭皓,想跟他步行回家。郭皓說要坐車,我說走走吧。郭皓順了我的意,陪我一同走。在路上,以閑談的態(tài)勢,我向他問起葛森與夏雪子的認(rèn)識。郭皓大著舌頭向我講述了他所了解的。
葛森一次去山東會友,朋友帶他去一咖啡廳用餐,一妙齡女子在一隅獨奏古箏。葛森被她吸引了。受吸引的不是她的彈奏,而是她的樣貌。葛森是欣賞不了這種事物的。她就是夏雪子。葛森向朋友詢問,這樣的漂亮妹子怎在這種場所獻(xiàn)藝?朋友告訴他,該女子家境貧寒,又遇她母親生病,亟待重金治療,所以就來賣藝,除了老板酬付工資,也有客人賞小費。葛森就離座掏了五百元送給夏雪子。據(jù)說夏雪子當(dāng)時對葛森說,先生不必送這么多,并且要還與他。葛森笑笑,轉(zhuǎn)身歸座。此后,葛森天天來,次次送小費。再后來,葛森對夏雪子展開了追求,且被一拒再拒。他沒有放棄。他采用了迂回戰(zhàn)術(shù)。他打聽到夏雪子母親所住的醫(yī)院,了解到了她母親的病情,一次性繳入三十萬醫(yī)療費,并且去病房探望了病人,以夏雪子朋友的身份。葛森不去咖啡廳了,他天天去醫(yī)院,噓寒問暖,送水遞藥。不久后,夏雪子的母親自然了解到了葛森的意圖。終于,在夏雪子父母百般規(guī)勸下,她同意了與葛森的交往。后來葛森還為夏雪子父母一次性買了養(yǎng)老保險,并翻修了他們的老宅,添置家電家具,為她弟弟承擔(dān)了全部的大學(xué)費用,畢業(yè)后又托關(guān)系為他找了工作。
我聽了郭皓的講述后,隱約有點明白夏雪子的表現(xiàn)。
3
三天后,我打電話給葛森請他們夫婦吃飯。葛森推辭,說兄弟之間不必客氣。我說早就想請你,一直沒機(jī)會,我爺爺一直說要謝謝你呢。葛森哈哈一笑說,那種小事,不必記心里。好吧,我們?nèi)?,再推就顯得生疏了。
對于這次飯局的急切性,我是明白的,我想見到夏雪子。
我只叫上郭皓陪同。我訂了一個酒樓,是暗中特意挑選的。這個酒樓,由山東廚師掌勺,主打魯菜。
我與郭皓先到達(dá)酒樓。對于這個飯局我是用心的。我在網(wǎng)上查閱了山東的特色菜,并且把它們記錄了下來。我去點菜時,詳細(xì)查看了菜譜,我所記錄的菜十之七八有。我又去咨詢了廚師,在他的建議下挑選出十個菜。我在做這些行動時,是叫郭皓先去包廂等著的。
過不多久,葛森攜夏雪子到了。我喚服務(wù)員上菜。
葛森一看端上來的菜品,笑著對我說,文越,你是請我還是請雪子???
我裝著打趣說,怎么?你有意見?有意見你請回。
葛森說,有心了,有心了,我代雪子謝謝你。
夏雪子插了話,對葛森說,我本人在這里,哪有你替我謝的,別人還以為我沒有人情味。接著她轉(zhuǎn)身對我說,謝謝你,文越。
我第一次聽夏雪子喊我的名字,自然,得體,胸腔就突然一暖,也不知暖從何來。
我感覺到夏雪子今晚較之上次有點不一樣,看起來她多了些開心,許是菜品合了她的意,許是共席之人合了她的意。我更愿意往后點想。
四人落座。我問葛森來點什么酒。我這樣問確是不清楚他喜好啤酒白酒還是葡萄酒。葛森一拍腦門,說,看我這記性……我?guī)Я藥灼堪拙?,忘在車上,我下去拿。我說,不用不用,我請客,哪有喝你酒的道理。這里好酒也有,我喚服務(wù)員拿就是。葛森起身邊走邊說,不用點,我去拿。我欲阻攔,郭皓阻止了我。他說,帶來了就拿來喝唄,兄弟之間,客氣什么嘛。
夏雪子在一旁笑著。她說,你們的方言我一句也聽不懂,讓我猜猜你們說什么……葛森要下去拿酒,文越客氣要自己點,是不是?
我說,對,對。
郭皓說,嫂子聰明。
夏雪子笑吟吟說,你現(xiàn)在才知道呀。
我暗里高興,高興于夏雪子的突然接地氣。
葛森推門進(jìn)來,見我們有說有笑,說,看起來我們晚上有點不醉不歸的意思嘍。
郭皓接了葛森手中的兩瓶酒,打開外包裝,拎出,擰開一瓶,分別向我們杯中倒上。我看到這次是茅臺。我說,葛森,你這酒挺貴吧?葛森說,說什么錢嘛,兄弟高興就好,等會你跟郭皓都帶兩瓶回去。郭皓說,一萬五一瓶,是吧葛森?葛森笑著對郭皓說,記性還挺好。我吸了一口冷氣。我說,別,別,這怎么行?葛森笑著說,郭皓你看你看,文越又客氣了。郭皓對我說,放心,吃不死他。他又轉(zhuǎn)頭對葛森說,對吧葛森?葛森朗朗一笑,當(dāng)然,這些酒,小意思。
我提了筷子,對夏雪子說,我們這里的魯菜,也不知地道不地道,先嘗嘗。夏雪子也就提了筷子,說,大家一起來嘗嘗。她嘗了三個菜說,不錯的,只是沒有家鄉(xiāng)那邊的味道濃,應(yīng)該是你們這邊喜歡清淡口味,廚師因地制宜吧。我說,也許是吧。我又說,如果不合口味,我跟廚師說,叫他味道燒濃點。夏雪子說,不用不用,還是不錯的。她又突然想起什么,說,咦,一桌的魯菜,你們吃得慣嗎?不要專為我點哦。我看著她說,后面的菜就是我們本地的。夏雪子說,哦……不要點太多,我們只四人,吃不完的。我說,我知道,心里有數(shù)的。
我端起酒杯,對葛森和夏雪子說,這杯我替我爺爺感謝你倆,先了了他老人家的心意。葛森說,客氣了,不過你爺爺知道你這樣敬酒肯定不高興。我問,怎么啦?葛森說,你爺爺肯定叫你一人敬一杯,是吧郭皓?郭皓說,是,是,文越,你得一人敬一杯。我毫不猶豫地說,好,一人一杯。我就先敬了葛森一杯,然后再敬了夏雪子一杯。
我為兩人倒了酒。夏雪子端杯站起,舉杯朝我,說,這杯酒敬你,謝謝你的款待。我說,不必客氣。她仰脖喝下,不皺眉,干脆利落。
既然雪子謝你了,那我也得謝謝你。葛森端杯站起說,不然顯得我沒分寸,敬你一杯。
我倒上酒,一仰脖又喝了。葛森也一口喝下。
郭皓在一旁陰陽怪氣發(fā)了聲,誒誒,文越,晚上我是不是多余?。?/p>
我的注意力放在另一方向,冷落了郭皓。我過去摟了他的肩膀說,哪里話,我正要敬你呢。
郭皓說,不喝,以為我討酒呢。
葛森說,那我敬你。
郭皓說,也不喝。
葛森笑著說,這東是文越做的,有氣向他身上撒哦。
夏雪子插了話,這倆男人不像話,我敬你。
郭皓說,好,看在嫂子的面子上,不跟你倆計較,跟嫂子喝。
葛森看了看夏雪子,然后對郭皓說,雪子可是少有主動敬人酒哦,郭皓,你面子大了。
今晚,夏雪子興致很好,吃了不少的東西,也喝了不少的酒,且談笑風(fēng)生,跟上次比,判若兩人。我可以看著她說話,她也看著我說話,這令我很是受用。期間,沒想到的是在逼仄的空間里,她為我們跳了一段孔雀舞。她的舞姿甚是優(yōu)美,如果有音樂伴奏,我想應(yīng)更美妙。舞畢,她說她最崇拜的是楊麗萍。葛森在一旁問誰是楊麗萍,夏雪子好像沒聽到一樣,沒有理會。我說,楊麗萍是著名的舞蹈家。葛森訕笑了下,起身說去洗手間。夏雪子還說遺憾沒帶古箏,不然也給我們來一曲。我跟她聊了樂器、樂曲,這些我還是能談上一談的。她詢問了我都寫些什么文章。她說她最喜歡看林清玄和三毛的散文。
葛森大部分時間都在注視著他的妻子,臉上顯了訝然之色。
我沒有跟夏雪子多聊。我不敢多聊,雖然我很想聊。
此類時間總是過得快。我們離開酒樓時已近十一點。這次,夏雪子喝多了,臉上透了紅,腳步有些亂。下樓時,她還是去攙葛森。葛森反攙她。他用我們的方言對我和郭皓說,自我認(rèn)識她到現(xiàn)在,這次是喝得最多的一次,每次酒后,從來是她攙扶我,她要攙扶我,都成習(xí)慣了。你倆看,她剛才就習(xí)慣來攙我了。認(rèn)識她到現(xiàn)在是我第一次攙她。
我去買了單,去門口叫了代駕,同時付了代駕費。葛森與夏雪子跟我們道了別,鉆入保時捷越野,車子倒出后調(diào)頭駛離。
葛森沒有送我們酒,不知是忘了,還是本就無意送。
我跟郭皓還是步行。在路上郭皓說,剛才葛森對我說,從沒見過雪子今晚這么特別過。我問,葛森說的“特別”是什么意思?郭皓想了想回答,不知道……也許是開心吧?
莫名的興奮和恐慌攪動著我的神經(jīng),致使我一夜無眠。
失眠的后果是眼睛干澀,喉嚨嘶啞,頭腦昏沉。早上勉強起床,洗漱完畢已是七點四十分。我不想開車去單位,怕酒精殘留體內(nèi)未消干凈導(dǎo)致酒駕。我不用急于去單位,不用考慮遲到問題,因為我的單位對考勤并不嚴(yán)格。我去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車上已有一中年女子。我們這里的出租車不打計程表,城市不大,遠(yuǎn)近都十元,司機(jī)路上可以捎客,近的先送,遠(yuǎn)的后送。出租車駛過一個街口,一個背著雙肩包的年輕男子攔車,說去汽車站,問捎不捎,多少錢。司機(jī)說,捎,十元。一聽問話,就知不是本地人。這時,跟我一起坐的中年女子對年輕男子說,向前直走兩百米,右拐汽車站就到,不用坐車。男子聽后說謝謝,轉(zhuǎn)身步行。
司機(jī)看了中年女子一眼,臉色怏怏。他邊開邊慢條斯理地說,大姐,你知道干我們一行的是多么不易嗎?你這一句話,就讓我少賺了十塊錢,雖然是小錢,但我們賺的就是小錢,積少成多的?,F(xiàn)在出租車多,客人是非常不好拉的,我們也需要養(yǎng)家糊口的,你知道嗎?中年女子被嗆得有點羞惱,急紅了臉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司機(jī)不慍不火,依然以說教的語氣說,大姐,別上火,我是跟你講道理,你想,一次損失十塊錢是小事,如果每天都碰到這么一次,那就損失大了去了,再說那個人花十塊錢也得到應(yīng)有的服務(wù)啊,我把他捎到目的地,他可以不用走路,兩全其美嘛。所以嘛大姐,不是我說你,你也別嫌我計較,嫌我喋喋不休,我就是讓你知道,說話要有分寸,做人要講道德的……
師傅,請你閉嘴,我要安靜。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我本想笑,忍住了。中年女子臉更紅了,紅到了耳根??雌饋硭莻€老實人,是不具多少辯解能力的。
司機(jī)在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不知嘟噥了一句什么,噤聲了。
中年女子在一個街角下了車,付了車資,悻悻離去。
我一路閉著眼,直到單位。
我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用倆拇指按壓太陽穴,腦中回想起剛才司機(jī)的言語,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我又想起了昨晚跟夏雪子、葛森、郭皓相處的時光,想著想著,身體忽然一陣燥熱。我又想到了那個出租車司機(jī)。我好像跟他是一樣的人。我悚然心驚,感覺到背脊出了汗,很不舒服。
我坐不住了,去打開了窗戶,讓刺膚的寒風(fēng)吹拂我的臉。良久。
我決定不再跟夏雪子見面,任何形式的相處。我想在失控之前忍痛割愛,在任何人未覺察到端倪之前讓事態(tài)消泯。我是不想把自己的名聲毀于一旦,成為別人指摘的卑劣之人,要知道,我的理性及品德在朋友中是被認(rèn)可的。再有,我在單位很有希望成為提拔的對象,局長已暗示過,我跟小趙兩人提拔一人,這事將很快到來。
我在單位人緣還好,小趙有點小心眼,跟同事相處也不太融洽,最重要的一點是我的能力優(yōu)于他,這是公認(rèn)的。因此,在內(nèi)心里,我還是比較自信的。
我約束了自己的情感,我想,隨著時間的前行,一切都會歸于本初。
情況如我所盼,我重返以前的運行軌跡——上班,回家。幾天來沒人做局讓朋友相聚,大家好像都跟我一樣,安于自己的生活軌道??雌饋?,夏雪子是要淡出我的世界了。
這樣,年近。
這幾天,我工作清閑。我喝著茶,坐在辦公室前翻看一本海明威的小說。下午三點多鐘,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一轉(zhuǎn),我看到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夏雪子微笑著站在那里,舉手正欲叩門。我愣了幾秒。夏雪子收回了手對我說,不歡迎?我連忙說,歡迎歡迎……哦,請進(jìn)。她移步入內(nèi)。
我朝她身后看,沒看到葛森,也沒其他人。
夏雪子說,我一人。
我“哦”了一聲,心喜她一人來。
我請她坐,她便坐了。我為她沖了一杯白菊茶。
我發(fā)現(xiàn),三次見面中,夏雪子都穿著平底鞋,休閑款式的。她的衣著看起來都很淡雅,素色的那種。今天她的到來我沒料到,內(nèi)心是喜出望外?,F(xiàn)在,她精致的面龐和曼妙的身姿以及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成了我獨享的饕餮。我甚至嗅到她的體香,在每寸空間中悄無聲息地充填、浮動。
我裝著隨意問,你怎么來啦?
她看了我片刻,有點羞赧,有點調(diào)皮地說,你想聽到我怎樣的回答呢?是特意來還是路過?
我沒料到她會這樣回話,怔了一下。
她撲哧一笑,眨了眨水潤的眼,然后端起杯呷了一口茶。
她放下茶杯,環(huán)視了我的辦公室,最后把眼光定在了我的辦公桌上。辦公桌上散亂地堆著一些書。她過來看了看,翻了翻,突然說,你跟他們不合群,不用說葛森、李則吾、曹啟明,就連郭皓也是。我說得對不對?她沒看我,也沒等我回話,接著又說,你是孤獨的。
我的心一顫。
我很快從愕然中回過神來。我故意問,還有呢?雪子同志。
本仙姑只能掐算出這些了。她更調(diào)皮了。
她勾出了樂趣來,我決定把樂趣延續(xù)。我說,來,讓我算算你……你不僅外在驚鴻,內(nèi)里也錦繡。你還正直,善良。
她看著我問,還有呢?文越同志。
呵呵,本半仙道行尚淺,只能掐算出這些了。我也調(diào)皮了一下。
我看到她收斂了笑容,眼里呈了黯然之色。她幽幽地說,你應(yīng)該看得出,我活在庸俗中。
我的心又一顫。我正色說,不,雪子,跟你幾次相處下來,我就一直能感受到你的脫俗,你的殺傷力從內(nèi)到外透著,對異性具有,對同性也具有。
她定定看了我一會,笑說,殺傷到你了嗎?未待我回話,她接著說,不待了,回去了,免得弄得我慌亂。她就朝門口移步。
她的這句話,讓我慌亂了。
她走到門口時,我在她后面說,他配不上你。
她頓了下腳步說,我配不上他的恩。她的聲音飄忽如絲。然后,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這一晚,我的情緒又被夏雪子攪得亂七八糟,腦際中徹夜層層疊疊閃動著她的影像,幾天來已呈平靜的心情,又被沖擊得七零八落。
接下來的日子,直到過了年,直到她跟葛森返回山西,我也沒見到她。她跟葛森返回山西在正月初五,是正月初七那日郭皓告訴我的。
4
清明過后,天氣一日日熱,許多樹密了很多,許多花開出妖嬈來,南風(fēng)挾帶溫婉的氣息,燕子就如它的產(chǎn)物,一天比一天增殖。公狗厚顏無恥一有機(jī)會就爬上母狗的背。鳥兒的叫聲也帶了躁動,向往異性的心思比覓食重要了。蝴蝶在花間翩然起舞,順帶尋著心儀對象。只有蜜蜂莽莽撞撞,風(fēng)情不解,把一門心思放在無邊的勞作上,也不知是一直盲目還是一直無悔。春天變得有意境了。
郭皓打來電話問我,山西去不去?我問,去葛森那嗎?幾人去?他說,是葛森邀請我們?nèi)?,目前已有五人確定,包括我。我問,幾時走?他說,五天后,三天內(nèi)要決定,葛森幫我們訂機(jī)票,他說如果遲做決定,怕訂不到票。我想了想說,我明天決定吧。他說,好。
一想起去山西就能見到夏雪子,就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向往,可是想想,見了又能怎樣呢,無非內(nèi)心再一次被攪動得魂不守舍。我在猶豫不決中到了晚上。在晚上,我收到了一條短信:你來山西嗎?夏。我百分百肯定是夏雪子發(fā)來的,雖然我不知道她的手機(jī)號,她也不知道我的手機(jī)號,但她獲得我的手機(jī)號是不難的。我收到這條短信后,決定了要去山西。夏雪子的引力,還是使我身不由己。我在思忖著用什么語言回她的短信,思來想去,最終回了一個字:去。她沒再回過來。
這五天好像有點漫長,但終是過去了。一朋友用他公司的一輛別克商務(wù)車送我們?nèi)C(jī)場。
飛機(jī)降落太原武宿機(jī)場已是晚上七點多鐘。葛森開著一輛奔馳商務(wù)車來接我們。我沒看到夏雪子,想是她沒跟葛森一起來,畢竟太原離大同有四百公里。葛森帶我們到太原市區(qū),他已在一個酒樓訂了桌,我們隨他去用了餐。當(dāng)天晚上,我們住在太原。
翌日早上,我們往大同進(jìn)發(fā),一路高速,車程用了四個多小時。抵達(dá)大同,已是晌午,葛森已訂好了用餐地點。在富麗堂皇的酒店,我終于見到了夏雪子。夏雪子衣著依舊素雅,淡粉輕妝。她對我拋來一淺笑,然后對大家說,歡迎大家來大同。
她對我的笑猶如一汪清泉,解了我不知名的渴,把我的勞累一并洗去,心情也蕩入怡然春風(fēng)里。
中午,一幫人喝了點葡萄酒,等會入住賓館稍作休息后,將去云崗石窟游玩。飯后,葛森與夏雪子帶我們?nèi)ベe館。我跟郭皓一個房間。
短暫休息后,我們離開賓館往云崗石窟出發(fā)。云崗石窟離市區(qū)很近,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就到了。景區(qū)里的佛像石雕群東西綿延一公里左右,所以也沒費太多時間。我有意跟夏雪子保持點距離。她也沒多在意我。離開云崗石窟后,一幫人又直奔懸空寺。一個小時后,到達(dá)懸空寺。景區(qū)不大,耗時更少。
回到大同后,天已擦黑。晚宴時,大家就放開了喝。夏雪子還像第一次跟我認(rèn)識時一樣,不多話,微笑著,大家閨秀般,只是她主動敬了每人酒,算是盡了主人禮數(shù)。
晚宴持續(xù)時間不長,大家都說有些累,想早些休息,于是散去,各自回房。葛森和夏雪子回他們自己的住所。
次日醒來,頭隱隱痛,喉嚨發(fā)癢,我知道是感冒了。八點多鐘我起床去街上買了三包三九感冒靈沖劑,回到賓館房間,郭皓還在睡。我燒了開水,沖了一包感冒靈。發(fā)出的聲響擾醒了郭皓,他抬頭問,怎么了?我說,感冒了。他問,嚴(yán)不嚴(yán)重?我說,頭痛,有點乏力。他說,喝了藥,再睡一會吧。我說,好。
我喝了藥后重新躺下。必須盡量讓自己休息好,因為下午要去五臺山。
十點半,有人敲門。我在昏昏沉沉中醒來,起床去開門,是曹啟明。曹啟明對我說,該起床準(zhǔn)備了,飯后我們就出發(fā)。郭皓還窩在床上,曹啟明去拍他,說,大家都起床了,時間差不多了。郭皓在被窩里“噢”了一聲。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頭更沉了,渾身無力,話都懶得說了。
這時候,我決定不去五臺山。我的狀態(tài)可能經(jīng)不起近兩百公里的路途顛簸,再說登山還要消耗體力。
吃飯時,我跟葛森說了我的意思。葛森說,我們都走了,那你怎辦?我說,不用擔(dān)心我,小感冒,不礙事,多休息就好。郭皓說,那我留下來陪你吧。我趕緊擺擺手說,不用,又不是什么大病,還要人服侍啊?葛森說,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吧,我們晚點出發(fā)沒關(guān)系的。我說,真不用,謝謝,謝謝。
葛森沒再堅持。我看到夏雪子投來的關(guān)切目光。她的目光挾著暖流,猶如一束陽光通過無阻隔的空間獨自投向我。
葛森飯后去退房,我那間留著。晚上他們將留宿五臺山那邊,于明天下午返回。
我獨自回房間后,又沖了一包感冒靈服下,打開電視,上床倚靠著。
我把電視調(diào)到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約半小時后,我收到一條葛森發(fā)來的信息:雪子說有點事,也沒來五臺山,你如果想去醫(yī)院,叫她陪你去。她的號碼139ΧΧΧΧΧΧΧΧ。看完短信后,我的思緒開始飄飛。我在手機(jī)上打出“不用麻煩”四個字,立刻又刪掉,重新回了葛森的短信:好,謝謝!
我心里有了隱約的期盼。我相信在大同的夏雪子不會對我置之不理。
她果然來了。傍晚時分,門外響起輕輕的叩門聲,我就知道是她來了。
她進(jìn)門就問我,好些了嗎?
我說,好多了。
她好像剛洗了頭,頭發(fā)上散出洗發(fā)水的清香。
她說,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說,好。
她沒開車來。我們來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夏雪子向師傅說了一個地點。出租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從大街拐入了一個僻靜的小巷。
我們在一小吃店前下車。小吃店不大,雖地處偏僻,客人卻不少。我們挑了里邊的一張桌子坐下。夏雪子喚了服務(wù)員,也沒看菜單,就向服務(wù)員口說幾個菜。很快,菜上了。四個小食,兩碗粥。她說,感冒了,喝碗熱粥,會舒服些。小食如不夠,后再加。我說,只兩人,夠了,吃不了多少。
我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粥有種特別的香味。我問夏雪子,這是什么粥?她說,這粥叫豌豆粥,是大同的特色小吃,內(nèi)加豌豆,核桃仁,還加入櫻花汁和玫瑰汁,感冒了喝正好。好吃嗎?我說,好吃,真是好吃。一碗粥很快被我喝光。
夏雪子見我風(fēng)卷殘云般吃完,笑著說,沒想到平時文質(zhì)彬彬的陳文越先生也這么粗魯。我說,偷偷告訴你,平時的斯文是裝出來的,今天你看到我的真面目,嚇著了吧?夏雪子撲哧一笑說,嚇著了嚇著了,花容差點失色呢。我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一瞧旁邊的人看向我,趕緊捂了嘴巴。她又撲哧一笑。我低聲問,還能不能再來半碗?她故意瞪大了眼睛,作驚訝狀,說,文越先生,你這么饞,別人還以為你來山西我讓你餓了幾餐呢。我哧哧地笑。
她喚了服務(wù)員,說再盛半碗粥來。服務(wù)員端來半碗粥,我很快又喝光。她說,文越先生,你還要嗎?我說,雪子女士,你以為我是豬呀?她端詳了我一會說,還真有點像。我說,雪子女士,你這是待客之道嗎?她說,你還真不像客人。
夏雪子建議走走。她說附近有公園。我感覺跟夏雪子越來越近。
我們在公園里信步而行。公園里有路燈,但不太亮。天上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現(xiàn)無涯的黝黑。因冷,人稀,我與夏雪子并肩慢踱,恍惚間似是回到了戀愛的年代。她的頭發(fā)依然有香氣飄散,小部分經(jīng)了我的鼻腔流入我的身體,大部分賜于了風(fēng)。暗夜與陌生之地營造了秘異的氛圍,一度讓我產(chǎn)生了想摟她的沖動。我感謝感冒恰當(dāng)其時地光臨了我的軀體,就如掐著時間來,不偏不倚,要知道,我已好長一段時間沒感冒了。
今夜,我不慌張。我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葛森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一座大山里,大同所有外來的和本地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大同今夜屬于我和她,就如千萬年來這個夜晚就已注定。這個夜晚就是注定了的推手,把我倆推向了那個可能。許多許多的美妙從頭頂?shù)纳n穹中、從颯颯的冷風(fēng)中、從身旁靜謐的池水中、從每個寂密的角落中來。源源不斷,無聲無息。它們灌入了我的每個毛孔,灌滿了我的身體,致使我身上的每個細(xì)胞都唱出了歌。
你了解我跟葛森怎么認(rèn)識的嗎?她突然說。
聽郭皓說起一些。我說。
我當(dāng)時恨死了我的容貌,也恨死了我母親的那個病。
我能理解。
可想想要不是他,我母親恐怕現(xiàn)在是沒了。我母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把女兒拿去抵恩了。
我無言。
我母親當(dāng)時是有擔(dān)著心,怕有錢人容易變壞,現(xiàn)在她認(rèn)為她的做法沒有對不起我,因為她知道他對我很好,所以她心安理得,并且還沾沾自喜,還經(jīng)常向別人夸耀她的女婿是多么多么有錢,她的女兒是多么多么有福氣。我父母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嗎,有次我跟他說要去進(jìn)修舞蹈,他看著我像看外星人一樣說,咱們現(xiàn)在要什么有什么,你還去學(xué)那玩意兒干啥。我知道他是真想不明白,當(dāng)然,他是明白不了的。但是,他真是好,不停為我買奢侈品,手表、服裝、飾品、化妝品,都是全球頂級品牌,硬生生地把我打造成別人眼中最幸福的女人,然后帶我出去招搖、炫耀。她的話帶了自嘲。
我看了看她的耳朵,看了看她的脖頸說,從沒見你佩戴過耳環(huán)和項鏈,還有……從沒見你穿過高跟鞋,為什么?
她說,我不喜歡那些東西,一直不喜歡。她又俏皮說,再說我的母親已為我打造了漂亮的臉龐,再用它們烘托,不是更迷死人?
她嘻嘻笑,我也跟著笑。她又說,我在求學(xué)時,在街上,還真有人因回頭看我額頭磕到電線桿。
我說,第一次見到你,我也差點把眼睛看掉了。
她咯咯笑著說,幸虧你的眼珠牢固,不然我罪大了。
我享受著這般的對話,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我所關(guān)心的,你……會作何打算?
她說,我想……我會離開他,但我還找不到這條路。
我想了想說,雪子,有些事該斷則斷,該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看著我,眼里泛光,說,嗯,也是。
她默默走著,好像在思忖我的話。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夏雪子停了腳步,她側(cè)目對我說,你敢吻我嗎?
我措手不及,不禁愣住,喃喃問:……什么?
她說,你敢吻我嗎?
我的頭腦飛入無數(shù)的蒼蠅,嗡成一片,剎時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響。
我看到她在笑。她肯定在笑,嘴角上揚。
我聽到她的笑聲了。她的笑聲好像帶著嘲諷,也好像帶著無奈。我也聽到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混濁聲。
我看到夏雪子收了笑。我聽到她說,我知道,你是不敢的,被理性、人倫、責(zé)任等等束縛了。我們都成不了飛蛾,因為太多的顧忌縛了我們的手腳,不顧一切的沖動已經(jīng)離我們遠(yuǎn)去了。
我一時無言以對。她說,回吧,天冷,你還感冒著呢。
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鐘,郭皓發(fā)來短信,說是他們將于晚上六點鐘回到大同,叫我等他們一起吃飯。我從早上睡醒后,八點鐘去餐廳吃了早餐,中午出賓館去附近的一家面館吃了一碗刀削面,其余時間就窩在房間里寫一篇隨筆。夏雪子沒有來過,也沒跟我聯(lián)系。
六點多鐘,郭皓又發(fā)來一條短信,告訴我晚飯的地點,說是他們快到了,叫我打的過去。
我打的到達(dá)目的地時,他們已先于我一步到了。
看起來他們都有些疲累。菜上來后,大家都說不喝酒,吃點飯,早點休息。
夏雪子又回到她以往的模式,端莊,嫻靜,寡言。
郭皓有點反常,滿腹心事的樣子。他三下兩下扒了飯,餐紙擦了嘴,僵坐看著大家吃。
飯畢,葛森開車帶我們回了賓館,為他們幾人開了房,然后帶夏雪子離開。
出了電梯后,郭皓在后面推著我走,迫不及待的。我想他是有話要跟我說。進(jìn)入房間后,他就把門鎖上了。果然,他等不及似的說,文越,你知道嗎?葛森跟雪子出問題了。我問,出啥問題了?他說,昨晚我跟葛森同住一房間,他告訴我,他可能會失去雪子。我忙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雪子從來沒有愛上他,嫁給他只是為了報恩……你說,葛森對雪子那么好,簡直捧在手心里疼愛,她怎么會不知足呢?你說,雪子是怎樣想的呢?我從沒有見過葛森像昨晚那樣傷心,他流淚了。我沉吟了一會,說,葛森本不該娶她,更不該以恩來挾持,你清楚他倆的事,愛情是這樣得的嗎?郭皓若有所思,說,是……也對,可是……我說,別可是了,你難道不認(rèn)為雪子也挺可憐嗎?她是被恩情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郭皓看著我,嘆了一口氣。
郭皓斜靠在床上,郁郁寡歡,不時看看我又暗暗嘆著氣。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來看到他正在喝一聽易拉罐啤酒。他望著我。我轉(zhuǎn)了個身朝他,說,郭皓,你也是聰明人,這有什么想不明白呀?我們也是無能為力的啊。他若有所思說,也是,如果雪子僅僅是花瓶,倒也好,偏偏她又不是;如果她拜金也好,偏偏也不是,唉。我說,就是嘛。他又自言自語道,也許他倆的結(jié)合真的是錯了……
關(guān)于葛森跟夏雪子的事,我不想跟郭皓過多交談。我裝作很困的樣子嘟噥著,睡吧,明天要早起呢。然后轉(zhuǎn)個身,背朝向他,一動不動。
天剛亮,大家就起床了。今天回家了。上午九點十分的飛機(jī)。葛森在我們來山西那天就訂好了回程票。我們?nèi)ゲ蛷d吃了早餐。吃了一半,葛森就趕來了。他去前臺退了房,用奔馳商務(wù)車送我們?nèi)C(jī)場。
夏雪子沒來。
我一直悄悄留意著手機(jī)。她始終沒有發(fā)來任何內(nèi)容的短信,就如她跟我沒有任何特殊性,一切順理順章,無關(guān)暖昧,更無關(guān)情愛。
思念始終存在著,它一直貫穿我的日子。我時常有意無意向郭皓打聽葛森和夏雪子的消息,但好像他倆并沒有什么變故。郭皓每次末了都說上一句,但愿他倆沒事。
你還好嗎?在一個下午我終于忍不住在辦公室向夏雪子發(fā)了短信。我把手機(jī)放在辦公桌上,眼睛盯著屏幕。
手機(jī)在一刻鐘后收到她的回信:等他忙完這陣后,我們就分開了,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我心中無比歡喜。我準(zhǔn)備回她一切都將重回新生之類的話,手機(jī)一響,又一條短信:不要說祝福的話,我還不知道如何消彌我的罪。
為什么這樣說?你又何罪之有?我不由心疼。
我負(fù)了他的恩。
這不能怪你。
那怪你嘍。
我揣摩她這句話的含義,同時揣摩著她當(dāng)下的心情。我回了句不知恰不恰當(dāng)?shù)脑挘簩Γ霉治摇?/p>
一個星期六午后,我百無聊賴,出門去圖書館看了三個小時的書。從圖書館出來后,我漫步回家,在經(jīng)過一家婚紗店時,我看見我的前妻許宛璐正在店里試婚紗。她身旁陪著一位男士,臉朝內(nèi),我沒能看清他的臉。我只看到他一身紅西服,像一只火烈鳥。許宛璐沒有見到我,她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著的一襲潔白婚紗上——她像一只白天鵝,正公主一樣左右擺動著身體,對身上的婚紗很滿意的樣子。
我趕緊溜開。
在一年前,我聽說她跟一個在杭州做服裝批發(fā)的男人好上,但很快就沒了下文,后來聽說這個男人已有妻室,瞞著她。他只想玩婚外情。她知道后,不敢聲張,更不敢鬧,算是吃了啞巴虧。在一個月前,我突然聽說了她要結(jié)婚的消息,男方是一家大型超市的老板。這個男人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任妻子為他留下一男孩,第二任妻子為他留下一女孩。頭段婚姻維持了兩年,二段婚姻卻維持不到兩年。兩次婚姻短短的持續(xù)時間,讓我對這男人的品性持有疑問,但我沒有去打聽,因為他于我是不相干的,絲毫影響不到我的生活。我持有的疑問,僅僅只是這個男人將成為我前妻的丈夫這點因素。
對于我前妻許宛璐的行為,我似乎隱約有點明白了她當(dāng)初義無反顧選擇跟我分道揚鑣的原因。
數(shù)天后,許宛璐托她朋友給我捎來一盒包裝講究的喜糖。我給她發(fā)了一條祝福短信:新婚快樂!她回了謝謝。
我沒有參加她的婚禮。
我只等待一件事,等待與夏雪子的水到渠成。
5
已是秋分,夏季依然沒有退讓給秋季的意思,就像它也喜好這片江山一樣,貪婪著不肯離去。天氣仍舊溽熱,一天一天過去,溫度計里的那條水銀柱執(zhí)拗地挺在“30——35”之間的位置。夏季懷著一肚子的壞,不管不顧地統(tǒng)治著大地與天空。秋季似是奈何不了它,不見一絲蹤影。也許是安排一年四季的神看不下去了,終在一個傍晚,狂風(fēng)怒作,雷鳴電閃,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整整下了五個小時。人們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風(fēng)變涼了,太陽變溫柔了,天變高了,云也變得賞心悅目。
秋天,粉墨登場了。
這日下午,我收到了夏雪子的短信:他答應(yīng)我離了,說是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但他要我答應(yīng)他一個條件。
我回了短信:什么條件?
她的短信:他現(xiàn)在不說,說是晚上告知我。
我的短信:你猜得到嗎?
她的短信:猜不到,我說我已經(jīng)放棄了財產(chǎn)分割,凈身出戶,你別為難我。他說不為難。
我的短信:他是不是知道我與你……
她的短信:不知道的。不影響道德和坦途。
她的冰雪聰明是有質(zhì)地的,是有磁力的,也是可怕的。
我的短信:那他應(yīng)該不會為難你的。
她的短信:但愿吧。事已至此,若有荊棘,也得劈斬。
我如吃下一顆定心丸。
我的短信:我明天過去吧。
她的短信:好,有你在,踏實些。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去買了機(jī)票,一路上都不自覺地哼出了曲。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從沒像今天這么輕快過。我想象著與夏雪子的見面,跨過明天后,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跟她戀愛,以及日后情不自禁時的魚水之歡。
晚上,郭皓打來電話,告訴我葛森母親突發(fā)心臟病,病情危急,恐有不測。他問我去不去醫(yī)院看望下老人家。我說,去。他又告訴我葛森與夏雪子已于山西動身,連夜趕回。我猶豫著該不該發(fā)短信詢問夏雪子,就接到了她發(fā)來的短信:葛森母親病危,我跟他已動身。我與他的事他母親還不知情,老人家想見我跟他一面,你暫時不能來了。
郭皓開車來接我。我隨他去了醫(yī)院。
我們透過玻璃看見葛森的母親靜靜地躺在重癥室床上,臉色煞白,正在輸氧,似是睡著了。聽葛森的父親說是剛搶救過來,暫時沒事。
陸續(xù)趕來了幾位葛森的朋友和親屬。一幫人在重癥室外站著,帶著虛假或真實的悲傷小聲交談。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回去。我和郭皓站了半個小時左右,禮節(jié)性安慰了葛森的父親后也離開了醫(yī)院。
路上,郭皓說,這次葛森和雪子一同回來,應(yīng)該還沒離吧,說不定雪子回心轉(zhuǎn)意了,你說呢?
我瞇著眼沒有答話。聽他這么說,說明葛森與夏雪子即將到來的婚變他還不知情。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郭皓嗔怪地喊。
聽著呢。我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
你這死人,越來越愛玩深沉了。
我是頭沉,可能是吸了醫(yī)院里的味吧。
次日上午偷偷去退了機(jī)票。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我有些沮喪。
葛森和夏雪子于第二天傍晚到家。郭皓再一次與他倆去了醫(yī)院。關(guān)于當(dāng)時的情況都是郭皓在第三天跟我說的。葛森的母親在臨終前拉了夏雪子的手說了些話,大致意思是埋怨夏雪子還不能給她添個孫子,讓她在有生之年不能享受天倫之樂,留了遺憾走。她在咽氣前還喃喃道我兒媳婦這么漂亮,我的孫子一定也很俊的。葛森站于一旁,面無表情,一言未發(fā)。
老人家于葛森和夏雪子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就辭世了。
我跟一幫朋友去向葛森母親吊唁時,看到夏雪子也披麻帶孝,守于靈前。
喪事持續(xù)了五天。最后一天出殯,很多很多人去送了,私家車排了一公里長,送葬的隊伍更是一眼望不到頭。我們從陵園回來后,便各自回家。因下雨,山上風(fēng)又大,大家都被淋濕了。我趕回家換身衣服,隨后拎了沾滿泥漿的運動鞋去洗衣槽清洗。期間手機(jī)響起,因雙手還在勞作,又濕漉漉的,就沒理會。我可以肯定,這電話絕對不是夏雪子打來的。其他人,管他呢。手機(jī)鈴聲響到熄止,馬上又響起。我就不敢忽視,趕緊擰開水龍頭,沖凈手,干毛巾揩干,掏出手機(jī)一看,竟是許宛璐的來電。我很詫異,自離婚后她還從沒給我打過電話。我稍一猶豫,還是接了。
還未來得及“喂”,嗚嗚咽咽的哭聲便傳入我的耳朵,隨后便是她的哽咽:
文越,文越……嗚嗚……文越……
我靜靜地聽,沒搭話。
文越……我該怎么辦呀?
我平靜地問,出啥事了?
他打我了……啊……打我了,他外面……外面有女人,我跟他吵,他……他就打我了……啊……
我不是上帝,我拯救不了你。
你過來陪陪我……過來陪陪我……平仕路281號……私人診所……
我正要說我還得去上班,她掛了電話。
聽得出她現(xiàn)在甚是無助,她的聲調(diào)透著悲憤和絕望。其實許宛璐是很單純的,如果說后來有所變化,我只能說是這個浮躁的年代浸染了她。她的眼睛無論何時何地總透著孩提般的童真,清澈,干凈。她可以在公園里跟放風(fēng)箏或踢球的孩童玩上半天,可以一個人在電視機(jī)前看著《貓和老鼠》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可以在朋友或同學(xué)的爺爺奶奶葬禮上哭得稀里嘩啦。
我思忖再三,還是過去了。
許宛璐用黛綠色的絲巾裹著臉,戴著藏青色鴨舌帽,只留了兩只圓圓的眼睛裸露在外。我看到那雙眼后,便認(rèn)出了坐在角落里的她。她正掛著點滴。她一看到我,眼睛便發(fā)紅,鼻孔處的絲巾因急促的呼吸加快了一凹一凸的頻率,就像一個在外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看到家長后馬上抑制不住悲從中來。
我看了一圈周圍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就慢慢走到她邊上,輕輕拉開她臉上的絲巾。我看到她的臉頰腫脹著,像是要爛掉的蘋果。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左手衣袖讓我看,手臂上也是一大片紫紅。我看到她眼里的驚恐和惘然,不禁心里一酸,畢竟我與她離婚時并沒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她示意我坐下。我猶豫地坐下了。她頹靡地把頭靠了過來,沒有遲疑。她是平靜的,像只小綿羊靠在我的右肩上,就像我是她的朋友,而不是離婚多年的前夫。
是第一次打你嗎?我問。
幾次了。她遲遲疑疑地答。
你可以報案。我說。
我丟不起人。她小聲說。
我輕嘆一口氣,不再說。
我不敢過多逗留,怕惹來不必要的事端。這段時間正是提拔的關(guān)鍵時期,容不得半點疏忽。
我起身,示意我要走了。她的眼又紅了,露出戀愛時留戀的眼神。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眼神。
夏雪子隨葛森回來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寧,因為我知道他倆即將分手,這次回來她只是盡妻子和兒媳婦的角色。那么,她這幾天怎么過?晚上呢……如今,葛森母親的喪事已了,她又作何打算?是直接回山西辦離婚手續(xù)還是再拖延?這時日里會跟我見面嗎?
我終是按捺不住煩躁,在下午發(fā)了短信給她。
她沒有回信。
直到下班,我正要離開辦公室,倒接到了郭皓的電話。他聲音急促,文越,你現(xiàn)在哪里?我說,正要下班。他說,你先不要離開單位,我現(xiàn)在就去你辦公室,有話說。
過了幾分鐘,我去各個辦公室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每個辦公室的同事都已離開。我又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郭皓過來,火急火燎的,進(jìn)入辦公室后立馬把門關(guān)上,上鎖。他走到我面前,逼視著我問,文越,葛森說你跟雪子好上了,并且有一段時間了,是不是真的?
我靜靜地看著他。葛森知道我與夏雪子的事了,只是他把這個秘密兜著,也不知多久。
你倒是說話啊。郭皓追著問。
我看到他眼中的不耐煩和隱約的憤怒。夕陽透過窗外廣玉蘭的葉縫投在他臉上,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肌肉不由己的抽搐。他在壓制著怒火。
這種情況下我跟郭皓是解釋不清了。我只有依然保持沉默。
看起來是真的,我真沒想到你也學(xué)會乘人之危,這么卑鄙,朋友的老婆你也染指。你讓我惡心至極。郭皓用鄙屑的目光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
郭皓,很多事情你不了解……你先冷靜下。我試圖讓他坐下,拉了他一下。他的身體像一根鐵條,僵立著。我沒能拉動他。
他甩開我的手,用譏諷的口吻說,你的高智商在這方面運用得也是爐火純青,兄弟我佩服啊。
郭皓忿忿地離開了。
對郭皓的詰問和挖苦,我并不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如何跟夏雪子聯(lián)系上。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坐著,從最后一抹陽光離開,華燈初上,街上的車聲稀了,才回家。
當(dāng)我到家時,竟看到許宛璐在我家門口站著。我被嚇了一下。她依然是上午的裝束,在昏暗的樓道燈下一個人無聲無息倚在樓梯鐵欄桿上。她看到我,就叫了我名字。我壓低聲音警覺地問,你在這干嘛?她沒說話,扭捏著。我一把拉了她,欲把她拉下樓。她掙了一下說,我要回家。我說,好,你回吧。她說,我要回你的家。我說,什么?……不行。我就用了力拽她。她不情愿地被我拽著下樓。
我加快下樓的速度。她說,我要摔倒了。我不理她。她就哼哼哼的,像小孩子一樣。下了樓,我把她拉到單元樓后邊的旮旯里。旮旯里有兩棵桂花樹,這里晚上很少有人來。我掃視了四周,確定無人后問她,你怎么來我這了?她嚶嚶地說,我不敢回家。我說,你不敢回家也不能來我這啊,可以去你父母家嘛。她嚶嚶地說,我這樣也不敢回父母家啊。我說,去你朋友家也可以啊。她嚶嚶地說,她們會笑話我的。我正色地說,宛璐,我們已經(jīng)離了,我們什么關(guān)系都沒了,這點你不清楚嗎?她又哼哼了起來。
有話聲傳來,有鄰居回來了。我趕緊拉了她往樹邊縮。她還哼哼著。我突然煩躁起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低低地“啊”了一聲,不停地用嘴吸著氣。我趕緊抽回手,情急下我忘了她的傷。
鄰居上了樓,我聽到了關(guān)門的聲響。
我說,許宛璐,你自己想辦法吧,我?guī)筒涣四?。說完這話,我欲離開。她一下從身后緊緊抱住我說,你讓我回去吧,我以后會很乖的,什么都聽你,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決然地掰開她的手,生硬地說,許宛璐,我們只有以前,再不會有以后了。
我頭也不回地快步朝我的那幢樓走,小跑著上樓,進(jìn)門,鎖門。我倚在門上,心里愈發(fā)厭惡許宛璐來,在這段關(guān)鍵時期里,夏雪子就沒有帶給我麻煩。
一個小時后,我悄悄下樓,去后邊旮旯看了看,她不在了。我噓了一口氣。
關(guān)于提拔的事終于明朗了。局長在第二天上午叫我去了他的辦公室。他跟我說,文越,很遺憾,你這次不能上了,局里決定讓小趙……我打斷了他的話,說,劉局,不用說了,我知道了。他說,文越,你還年輕,還是有機(jī)會的,來日方長嘛。我說,謝謝劉局關(guān)愛。
期待中的提拔就這樣失去了。在這之前,我一個要好的同事告訴我,我可能會落選。我當(dāng)時還不相信。我在局長那里聽到這個決定后,是震驚的。后來聽同事說小趙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關(guān)系,走過很多的門,送了很多的禮,包括正副局長。終是,他以他的行動打敗了我的能力。可笑可悲,我一直傻傻地以能力為法門。
我想起昨晚的事,想起對許宛璐的粗暴。我的小心翼翼終是一個諷刺。昨晚對她的厭惡感也突然煙消云散。我掏出手機(jī),想給許宛璐發(fā)一條對不起之類的短信,思忖了下,手機(jī)重新放入口袋。
得到許宛璐自殺的消息就在手機(jī)放入口袋后的幾分鐘。消息是通過許宛璐的好友藍(lán)蘭打給我的電話得到的。她帶著悲憤的哭腔對我喊,陳文越,宛璐昨晚去找你了沒?我忙問,怎么啦?藍(lán)蘭。藍(lán)蘭嘶喊,宛璐死了,她自殺了。我驚呆了,什么……你說什么?藍(lán)蘭悲愴地喊,她死了,死在你家前面的河里,她在凌晨跳河了……她昨晚肯定去找你了,你對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放下手機(jī),藍(lán)蘭的嘶喊聲還在聽筒里不斷傳來。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里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宛璐。
我失魂落魄地把思緒拉回到夏雪子的身上。我又掏出手機(jī),果斷地?fù)芰怂碾娫挘洁铰暠M。我再撥打,還是沒接。我決定下午去葛森家。我感覺到我無所顧忌了。只是,心里隱隱覺得不妙。
午后,天下起了雨。雨像絲一樣飄飄蕩蕩,在路面上和植物的葉上抹了一層油。它們冷冷地展示在我的眼里,就像一些同事的眼光,帶著嘲諷。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向葛森家駛?cè)?。剛轉(zhuǎn)過一個街口,我收到了夏雪子的短信:我在你單位樓下。我趕緊叫師傅調(diào)頭,重回到單位。
我下了車,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廣玉蘭樹下,風(fēng)吹亂了她的長發(fā)。她兩手抱胸,似是冷了。我跑步過去,跑到她身邊,說,你要讓我崩潰嗎?她突然流了淚。我慌了,拉著她的手上樓去我辦公室。我已不在意單位還有沒有其他的同事了。
我為她泡了一杯白菊茶,對她說,先暖暖身子。
她看起來落寞的樣子。我的心一下子就疼了。她的外衣有些潮濕。我打開了空調(diào),放了暖風(fēng),試探性地去幫她脫外衣,她沒有拒絕。
她看著我說,文越……對不起,如今我也做不了飛蛾了。我急問,為什么?她幽怨地說,葛森不讓我嫁給他的任何一位朋友……這就是他提的條件。我追著問,你……答應(yīng)了嗎?她點了點頭。我感覺到我的心臟痙攣了,它好像要掉了下去。我惶然地看著她。她又說,對不起文越,我不得不答應(yīng),這是他唯一的要求,他說,如果我答應(yīng)了他這點,就算是報了他的恩,今后兩不相欠。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說他就死不瞑目。我閉上了眼睛,忍住了奪眶欲出的眼淚。她的手插進(jìn)了我的頭發(fā),又把我的頭摟到她的胸前。我的頭就靠在了她的胸上。我終于忍不住,眼淚洶涌而出,濕了她的前胸。她把我摟得更緊了。我的臉緊貼在她綿軟的乳房上,眼里流出了更多的淚。我知道此刻我的很多淚也為許宛璐流。
她說,文越,你應(yīng)該知道他提這點要求的原因吧?
我在她胸前點了點頭。
她說,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為什么答應(yīng)他的要求吧?
我在她胸前點了點頭。
她說,你恨我嗎?
我在她胸前搖了搖頭。
這樣好,放心了。文越,我該走了……她放開了我。
她走時,沒有回頭。我坐著,沒有站起身。我看到那杯白菊茶,已沒了裊裊上升的水汽。幾朵菊花靜靜地躺在里面,就如它們的靈魂已隨水汽而去。我久久地盯著杯子,好像看到了沉在水中的許宛璐,那么安詳。她好像做了飛蛾,義無反顧撲向了死神的懷抱……
良久之后,我打開了電腦,在百度上輸入“飛蛾為什么要撲火”,百度經(jīng)驗解釋:實際上,飛蛾根本不喜歡火,撲火另有原因。飛蛾的眼神并不好,在暗夜里飛往目的地是靠月光和星光來導(dǎo)航。它誤把火當(dāng)成了月光和星光,并不是主動撲的火,更不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