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碩夫
《北上》無疑是徐則臣當前最為熱門的長篇小說之一。在討論《北上》之前,如果我們簡單地回顧一下徐則臣之前的小說作品,并將這些作品從宏觀的角度串聯起來,便不難發(fā)現,其中的問題意識呈現出一條清晰的發(fā)展脈絡。從早期的“花街”系列、“京漂”系列,到《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再到最新的長篇小說《北上》,都或隱或顯地探討了一個共同的問題,即關于出走的問題。而綜合這些作品中對于出走問題的敘述來看,徐則臣顯然已根據自己的經驗為“出走”這一概念下了定義,即從故鄉(xiāng)出發(fā),到世界去。有意思的是,作品中的這段從故鄉(xiāng)到世界的出走之旅,并不一定是現實中的旅行,也有可能是精神之旅;并不一定是個體的旅行,也可能是一個家族甚至一個民族的旅行。這就使得出走之旅的起點和終點,即故鄉(xiāng)和世界,超出了具體的地理空間范疇,而變得流動、模糊和多義。那么,徐則臣小說中的故鄉(xiāng)和世界的所指究竟是什么?故鄉(xiāng)與世界的關系又是怎樣的?
在徐則臣的小說中,最早探討這兩個概念的,應該是“花街”和“京漂”系列。由于這些作品中頻繁出現的人物出走意象,再加上徐則臣個人經驗在作品中的藝術化呈現的影響,“花街”和“北京”很難不被讀者聯想為作品中人物出走的始發(fā)地和目的地。在自由聯想的過程中,“花街”和“北京”之間優(yōu)劣的比較便自然產生,對于人物出走原因的思考也順勢啟動。這就使得這兩個地理空間在同一“出走”語境中被綁定在一起,并在比較中使“花街”的鄉(xiāng)村屬性和“北京”的城市屬性逐漸凸顯出來?;ń钟纱嗽谧髌分谐蔀榱肃l(xiāng)村意象的代表,北京則成為了城市意象的代表。按照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 1921-1988)的觀點,鄉(xiāng)村意象一般被視為與過去有關,而城市意象則一般被視為與未來相關,城鄉(xiāng)意象的對比會造成“本能沖動之間的一種無法解釋的分裂和沖突”?譹?訛。這種分裂和沖突就造成了“花街”和“北京”的某種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對于“花街”系列和“京漂”系列中的很多人物來說,故鄉(xiāng)就是花街,世界就是北京。出走的行為,則是他們權衡兩極之后做出的選擇。
《耶路撒冷》出版后,原有的“出走”已略顯狹隘,不足以概括徐則臣對故鄉(xiāng)和世界的新的認知和理解,而被替換為更包容、更富哲學意味的“到世界去”,故鄉(xiāng)和世界也不再局限于地理范疇的花街和北京。在《耶路撒冷》中,初平陽離京返鄉(xiāng),并不意味著他先前“出走”的徹底破產,而是為他未來人生的“到世界去”做階段性的準備。耶路撒冷則不是早期作品中北京的替代品或地理意義上的目的地,而成為了書中一代人所堅持的某種信仰的象征。這時,故鄉(xiāng)和世界的所指不再是原有的——如“花街”和“北京”——靜止的地理空間概念,而出現了一種向內轉的動態(tài)趨勢,實現了從自在存在到自為存在的蛻變。正如徐則臣在訪談中提到的:“如果說此前的作品中,我對‘到世界去的理解是遠離故鄉(xiāng)的‘空間與內心的雙重變遷,那么在《耶路撒冷》中,我突然意識到,‘回故鄉(xiāng)之路同樣也是‘到世界去的一部分,乃至更高層面的‘到世界去?!??譺?訛這一新的認識無疑消解了故鄉(xiāng)與世界原有的二元對立的關系,而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城如海》通過人物兩次“到世界去”的對比,進一步延伸了《耶路撒冷》關于故鄉(xiāng)與世界的思考。在《王城如?!分?,戲劇作家余松坡出國留學,是第一次“到世界去”。但這第一次的“到世界去”并不順利,身在國外的余松坡遇到了事業(yè)上的瓶頸。為了打開視野、啟發(fā)思路,余松坡選擇回國,并以北京為原型,創(chuàng)作出了《城市啟示錄》,最終引起業(yè)界轟動,開拓了事業(yè)的新局面。如果站在結果的角度來看,余松坡歸國的選擇實質上實現了他提升自我、開拓事業(yè)的初衷。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余松坡的返鄉(xiāng)之旅其實是第二次的“到世界去”。在這里,作者使人物暫時舍棄了自我對故鄉(xiāng)的刻板印象,而是站在他者的角度重新審視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便由此擺脫了既有的落后、閉塞的標簽,進而擁有了原本屬于世界的價值和含義??梢哉f,在《王城如?!分?,故鄉(xiāng)亦是世界。
到了《北上》,作家的視角再次發(fā)生變化,不再局限于單一的向度,而是通過獨特的敘事結構,使視角在故鄉(xiāng)與世界之間不停地流轉,整體上表現為一種故鄉(xiāng)與世界的互望。對于意大利人小波羅來說,京杭大運河是陌生的,他以故鄉(xiāng)的河流作為基準觀望大運河,發(fā)現它比世界上其他的運河更加偉大。從這個角度來說,小波羅沿著大運河北上的旅途,是原初意義上的“到世界去”,即離開熟悉的故鄉(xiāng),抵達陌生的世界,并站在故鄉(xiāng)的角度觀望世界?!皯嵟嗄辍敝x平遙則相反,先后在翻譯館和漕運總督府供職的他,能夠相對便利地從同事口中及時獲取世界各地的最新資訊,從而比大多數中國人更加清醒且客觀地了解大清國的頹勢。因此,謝平遙喜好辛棄疾、同情康梁變法,是他站在世界的角度審視故鄉(xiāng)的必然結果。而胡念之、周海闊等人對于大運河文物的討論,則是站在當下的角度,觀望歷史中的、先輩們的故鄉(xiāng)和世界。根據徐則臣的創(chuàng)作初衷,1901年的故事線實際上是2014年的故事線里的人物集體在合理的預設條件下想象出來的。在他們一步一步地還原和推論當中,先輩們的視角如一塊塊拼圖一般逐漸被拼接成一個整體,歷史中的故鄉(xiāng)和世界之間的界限則越來越模糊,最終合二為一,成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因此,不僅《北上》中的故鄉(xiāng)與世界在整體上是動態(tài)的,而且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徐則臣對兩者含義及關系的認知和理解更是有著清晰的流動過程,傳達出作家本人否定之否定的哲學思考。
韓少功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會“受到時代這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暗中制約”?譻?訛。事實上,文學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會帶有時代留下的痕跡,也往往是時代特征的優(yōu)良載體。《北上》創(chuàng)作于2018年——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信息技術的廣泛應用,極大地加快了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它在送來海量資訊信息的同時,也無情地破壞了人的自然感知能力,使人的時空感受錯亂。時間變得碎片化,空間則逐漸失去原有的界限而變得模糊。這就使得一個事件在產生時受到偶然的影響,發(fā)展時又充滿了旁逸斜出的可能,而不再嚴格遵循人們的邏輯預設,并不時地跳出人們的固有認知。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中的作家,顯然難以擺脫環(huán)境潛移默化的影響,只能以跳躍式的思維理解環(huán)境的多變與人生的無常,以靈活的形式回應時代的呼喚。由此看來,《北上》對“到世界去”的問題,以及故鄉(xiāng)與世界關系的呈現,恰恰反映出徐則臣對現代社會的復雜、偶然、善變的特征的認知和理解。
注釋:
[英]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02頁。
游迎亞、徐則臣:《到世界去——徐則臣訪談錄》,《小說評論》2015年第3期,第113頁。
韓少功:《文學與時代》,《華文文學》2017年第1期,第9頁。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