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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洞

2020-10-26 06:50莫華杰
滇池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兒子孩子

莫華杰

“說,到底是哪個狗雜碎的?!”

田有泉憤怒地拍打桌子,瞪向女兒,眼珠子鼓出來,像一頭激怒的公牛。他長著一張側(cè)凹臉,顴骨高聳,臉頰下陷,看上去本來就像皮包骨,此時臉皮緊繃,更顯可怕,仿佛臉上的皮肉隨時會繃破,露出陰森森的白骨來。

田元秀噘起嘴,把頭揚起來,臉上寫滿了抗拒,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這副倔強(qiáng)的表情,田有泉已經(jīng)領(lǐng)教多次,要不是看在女兒大腹便便的份上,田有泉早就撲過去,往她臉上甩耳光了——他又不是沒打過,女兒肚子初露端倪的時候,田有泉就用他那只長滿老繭的右手,猛地甩了一巴掌。田元秀被扇得在原地上打了個轉(zhuǎn),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角流出血絲來。——但是田元秀坐在地上,把腿一盤,仍是噘著嘴,蹙著眉,任憑血絲順著嘴角流到了脖子,顯出她憤然的血性。田有泉被挑釁起了怒性,抬腳要往田元秀的肚子踢去:“你這爛貨,跟閻王去做親戚吧!”

張春蘭站在一邊,一把抱住田有泉,尖叫道:“欠死鬼,你真要把她打死呀!”

田有泉咬牙切齒:“我就是要把她打死,賠本爛貨,把家里的臉都丟光了?!?/p>

張春蘭伸手往田有泉臉上抓去,把他凹下去的臉頰摳出血來:“你再罵她爛貨,我就把你嘴皮撕爛,她可是我生的!”

田有泉知道老婆和女兒一副德性,都是犟死鬼,狠起來連命都敢豁出去。他不敢再打女兒,但心頭的怒火實在難以彌消,指著女兒放出狠話:“給你兩個選擇,要么你肚子里的孩子死,要么你死!”

但是,田元秀沒有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沒有死。田元秀隨身攜帶一把尖刀,同樣放出狠話:“誰敢動我的肚子,我就敢動刀子!”最后,逼得田有泉沒辦法,急得直跺腳:“好,你要生就生吧,反正都丑到這個份上了,以后嫁不出去別怨我?!庇终f,“我倒想看看,你要生出哪路的妖怪來!”

這地方叫田螺寨,并不是因為寨里有人姓田,而是寨子前門有一坨大山,山頂有一處盤石峰,遠(yuǎn)遠(yuǎn)望去,形如田螺。田螺山腳有一個巖洞,挨著路邊,洞不大,卻很深,黑幽幽的,像通向地府的墓道。因常年蟄伏蝙蝠,故名蝙蝠洞。老久以前,有人曾在洞里放火燒煙,想熏蝙蝠作樂,不想當(dāng)天晚上,幾百只蝙蝠聚成烏云,在他家里的屋頂盤旋,發(fā)出怪叫聲,像要吃人。嚇得那人燒香跪在門口,把頭都磕破了,蝙蝠才肯散去。此后,蝙蝠洞里住著蝙蝠怪的傳聞,一直在寨里蔓傳,即便調(diào)皮好玩的孩子進(jìn)山玩耍,也不敢跑到洞里打鬧。然而有一天,從山上拾柴回來的田元秀遇上突如其來的暴雨,因為沒戴雨具,就跑去蝙蝠洞里躲雨,沒想到回來之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這是田元秀自己說的。很多人不信,他們懷疑田元秀和寨里某人去蝙蝠洞偷吃,不小心懷孕,為了遮掩茍且之事,編了這樣一件奇聞。當(dāng)然,也有迷信的人相信,說不定真有蝙蝠怪勾引她,讓她懷了怪胎。

偷吃還好,頂多丟丟臉,如果真是懷了蝙蝠怪,那還了得!那段時間,寨里謠言四起,議論紛紛,思想封建的老人竟然主張把田元秀浸豬籠。蝙蝠是吸血鬼變成的,真讓她生出個怪物來,豈不把全寨人的血給吸完?——幸好其時已是九十年代初,寨里通了電,手頭寬裕的人家買來電視機(jī),和外界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觀念不再像以前那樣古板,雖然有人編好了豬籠,卻沒人敢去抓田元秀。

隨著田元秀的肚子一天天變大,人們的輿論也跟著水漲船高,好奇心一天比一天重。田元秀懷的到底是妖怪還是人胎?看她的樣子,和普通女人懷孕沒什么兩樣,臉色紅潤,能吃能睡,該嘔吐時嘔吐,把手放在肚皮上也能感受到胎動,并未鬧出什么奇聞鬼事,懷人胎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懷的是人胎,那是誰下的種子?可以肯定,不是寨里的后生干的。如果是后生,即使田元秀不鬧起來,那后生也會主動站出來承認(rèn),甚至?xí)疟夼趹c祝。寨里混雜了李、王、田、牛、劉五姓,共有三百多戶人家,孩子們從小一起玩耍,青梅竹馬太多了,異姓之間發(fā)生情感,長大后鉆到野樹林偷吃,事發(fā)之后迅速結(jié)婚,那是常有之事。田元秀打死也不說是誰下的種子,還編了蝙蝠洞來彌謊,由此推算,讓她懷孕的是寨里的有婦之夫,所以她才不敢說出來。

可是,依著田元秀的性情,這事兒卻有不合情理之處。田元秀并不是那種嫁不出去的姑娘,她長得可氣派了,是寨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俏妹子。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即便不抹茶油,也是光溜溜的,織出來的辮子比公牛尾巴還粗;她的父親田有泉長著一張側(cè)凹臉,傳到她身上卻變成輪廓分明的瓜子臉,俏鼻挺拔,櫻唇逼人,一臉的秀氣;眼睛大大的,眉毛像畫上去一樣,笑起來眼角向上翹,像一朵盛開的桃花;身材也好啊,長得高挑,胸脯豐滿,屁股挺翹。這樣一個仙女般的人物,寨里不知有多少后生牢牢盯著,死死惦著,早就有人請媒婆上門提親。但是田元秀卻誰都瞧不上,還放出口風(fēng),說鳳凰是要飛到外面去的,你們這些公雞死心吧!媒婆也嘆氣說,田元秀心比天高,你看她的屁股就知道了,挑著擔(dān)子都那么翹,怎么可能瞧得上你們這些鄉(xiāng)下后生,她以后肯定要嫁到城里去的,不知道誰有福氣娶到她。

可萬萬沒想到,竟然冒出這樣一樁丑事,一夜之間,田元秀的名聲如同被蝗蟲啃過的菜葉,沒有一處是好的。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田元秀竟然還死不承認(rèn)跟誰有關(guān)系,一口咬定在蝙蝠洞里躲雨突然眼困,睡了一覺,醒來后就懷孕了——這可不像她的性子,她是個犟人,一般人惹不得的,哪個男人能讓她死心塌地保守秘密呢?難道,她懷的真是妖胎?——可是,若真是蝙蝠怪造孽,田元秀自己不害怕,反倒要生下來,她鬼迷心竅了?不像啊,她清醒得很,每天都會準(zhǔn)時到院子里曬太陽,把手放在肚皮上感受胎動,臉上蕩漾著幸福。有人跟她聊天,她也回答妥妥的,笑起來仍跟以前一樣好看,哪像鬼迷心竅了!

越是猜不透,越是勾起人們的興趣,就連田有泉也不避嫌,耷拉著一張瘦臉,摻和到人群中瞎猜。作為父親,他比誰都想知道答案,冤有頭債有主,只有把作案的家伙挖出來,狠狠敲上一竹杠,方能平息心頭之怒。經(jīng)眾人再三分析,最終的結(jié)論是,肯定是寨里的有婦之夫干的。后生們不免怨恨田元秀墮落,真是瞎了黃花眼,寧愿跟有婦之夫瞎搞,也不給他們留條后路。人們于是把有婦之夫全部羅列出來,像猜謎語一樣,用篩選的方式尋找謎底。按照田元秀的眼光和性格,那些長相不好,且沒有本事的有婦之夫,根本不可能和田元秀挨上邊,也不足以讓她守口如瓶,死心塌地要把孩子生下來。所以,一定是寨里有派頭的人干的。人們把有派頭的人物羅列出來:五名老師,兩名村干部,還有四個在縣城和一個在省城吃國家飯的高干。

老話說得好,事經(jīng)三張嘴,神廟鬧鬼,青蛇長大腿。九十年代初的鄉(xiāng)村娛樂匱乏,信息封閉,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讓人們嚼上三天,何況是這樣的大事。婦女們閑時串門拉家長,喜歡添油加醋制造話題,任何小事經(jīng)她們嘴里出來,都有可能變成國家大事。她們的舌頭長得很,可以舔到山頂上的云朵,知道烏云是什么味道,白云是什么味道,晚霞是什么味道。男人從女人的嘴里聽到八卦之后,聚在一起抽煙閑聊,也會拿出來熱一熱嘴皮子,大大增加事情的傳播度。

在人們的猜疑中,寨里那些有派頭的人都成為了嫌疑人。謠言的力量是強(qiáng)大的,能虛構(gòu)出各種版本不一的事件來,今天傳出是張三的,明天又說卻是李四的,后天卻落到了王二的身上。害得這些有派頭的人被老婆掐在床前逼供,鬧得很兇,雞飛狗跳,助長了謠言的蔓延。后來謠言變質(zhì),說田元秀跟這些有派頭的人都有染,所以她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眾多派頭人物當(dāng)中,唯一能幸免的是李正耀。如果他在寨里,絕對是頭號嫌疑人。李正耀相貌英俊,雖然年過四十,但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溫文爾雅,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斯文。他原是縣高中的語文老師,因才華出眾,會寫文章,被調(diào)到市政府當(dāng)秘書,后來又榮升,調(diào)到省城任職。田元秀曾經(jīng)公然表態(tài),說嫁人就要嫁李正耀這樣子的。當(dāng)然,她沒有機(jī)會了,李正耀結(jié)婚早,老婆小孩也跟著去城里享福,極少回來。田元秀想跟李正耀偷吃,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夜里發(fā)春夢,但做夢不可能讓人懷孕。

誰都沒料到,田元秀會在蝙蝠洞生孩子,而且還是臘八節(jié)這天。

換做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寒冬臘月之際,絕不可能跑去蝙蝠洞生小孩。老話說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當(dāng)這個消息跟著凜冽的北風(fēng)吹過田螺寨時,寨里人的神經(jīng)立即被撩撥起來,仿佛聽到了什么驚天詭異之事。太駭人了,世界上絕對沒有這樣的事情,在蝙蝠洞懷孕已經(jīng)是聳人聽聞,竟然還要在蝙蝠洞生小孩,莫不是真要生出一個妖怪來?原本,田元秀說自己是在蝙蝠洞躲雨懷孕的,很多人覺得那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罷了,并不完全相信?,F(xiàn)在,田元秀回到蝙蝠洞生小孩,事情的性質(zhì)立即轉(zhuǎn)變,仿佛前呼后應(yīng),一切鬼話都確鑿起來,那些不相信田元秀懷妖胎的人,也都開始相信了。

一時間,寨子亂了套。田元秀要真是生出一個吸血的妖怪,寨子就完蛋了。思想封建的老人們帶頭起哄,把寨子的壯丁都召集起來,做好驅(qū)妖降魔的準(zhǔn)備。在老頭們的指揮下,人們準(zhǔn)備好狗血、桃劍、銅鏡、平安符等東西,甚至請來了賒佛佬(道士)念經(jīng)驅(qū)邪。有人說,蝙蝠怪最怕童子尿了。人們于是把寨里十歲以下的童男童女召集在一起,逼他們喝水憋尿。因為天冷,孩兒們喝過多的水,小臉憋得通紅,一個個哆嗦起來。那兩只蓄滿尿液的大桶,就放在寨口的眾門樓(牌坊)左右兩邊,被北風(fēng)吹得發(fā)出一陣陣騷臭。

事情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臨產(chǎn)前幾天,張春蘭去找接生婆。寨里的接生婆都不敢也不愿意給田元秀接生,一來,田元秀肚子里的孩子來歷不明,是件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誰也不想弄臟自己的手;二來,萬一生出一只妖怪來,那可真要命呀!所以,接生婆們都婉言拒絕了,甚至有一個毫不客氣地說——我的手不想掏出一個來歷不明的東西!

寨里的接生婆不愿意出馬,張春蘭就和田有泉商量,去別寨找接生婆。田有泉怒氣沖天:“你要把家丑丟到別寨去嗎?自家寨里的口水都要淹死人,你還想到別寨去拉口舌,要讓祖墳冒青煙??!”又恨恨地說,“一個姑娘家,就算出嫁了也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當(dāng)娘家沒人?。繎训挠植恢朗悄睦锏囊胺N,羞死人了。你到后院把茅房收拾干凈,就讓她在那里生,萬一生出個妖怪來,就丟到糞坑里淹死,省得害人?!?/p>

這些話兒,像尖刀一樣剜著田元秀的胸口。張春蘭也明白鄉(xiāng)下風(fēng)俗的禁忌,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回娘家生孩子的,更何況沒有出嫁就懷了野種,放在舊時早就被趕出寨子了。寨里人都在等著看笑話呢,要是他們敢破了這個風(fēng)俗,家門被扣上糞盆,一輩子休想抬起頭來。

張春蘭和田有泉商量:“要不,把她送到醫(yī)院去?”

田有泉一聽,更是拍著桌子叫罵:“送醫(yī)院不要錢呀?她有資格去醫(yī)院嗎?不送,我就是讓她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以為像母雞下蛋那樣容易!哼,痛死她,看她犟!你看她那犟死鬼的樣子,就算痛死也不送醫(yī)院!”又說,“她是在蝙蝠洞懷的野種,讓她去蝙蝠洞生!”

田有泉實在是氣不過了,才說出這樣憤怒的話來。越是接近臨產(chǎn),寨里越是謠言四起,如同箭雨紛飛,把田有泉的心臟射得千瘡百孔。他的耳朵整天發(fā)熱,不用出門,也知道背后一片壞話。就連天上落雨,他也覺得是人們的唾沫,更不用說那些呼嘯而過的北風(fēng),像是人們嘲笑的尖銳語氣呢!進(jìn)入臘月之后,農(nóng)人清閑下來了,田有泉不敢出門,每天窩在家里慪氣,擺臉色給女兒看。他曾經(jīng)對女兒抱了美好幻想,這么好的丫頭,多少后生想攀親,以后肯定能嫁個好人家,自己也長臉。沒想到,不僅沒有長臉,還丟光了老祖宗的臉,以田有泉那火爆的脾氣,只是罵人,沒有打人砸東西,已經(jīng)相當(dāng)克制了。

田元秀見父親這么罵她,心里像潑了硫酸一樣難受。別人嘲笑她,她可以忍,但父親這樣不近人情,就覺得在家里呆下去了,于是拋下一句狠話:“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怎么生就怎么生,不用你們管!”

于是,田元秀帶了換洗的衣服和貼身的錢,離家出走,打算去縣城醫(yī)院生小孩。不管怎么樣,先賴在醫(yī)院,醫(yī)院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然而沒想到因為生氣,動了胎氣,她走到田螺山時,肚子突然疼得厲害。天空陰沉沉的,下起了小雨,還夾著冰霰,子彈般打下來,讓她暈頭轉(zhuǎn)向。北風(fēng)力大無比,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扯住她的衣服,要把她拖倒,讓她步履維艱。田元秀堅持不住了,想回頭也回不去,近處又沒有御寒的地方,倒在路上只怕凍傷肚子。因為天冷,人們都窩在家里,路上一個人影都看不到,想求助也沒辦法。在這艱難時刻,她想起了山腳下的蝙蝠洞,洞里冬暖夏涼,是個好去處,就先去那里避一下寒風(fēng),緩口氣再說。沒想到,剛到洞里,羊水就破了,疼得她尖叫起來。尖叫聲把洞里冬眠的蝙蝠嚇醒了,發(fā)出吱吱地怪叫聲。

寨里有個叫牛糞桶的人——姓牛,因為嘴巴臭,不積德,愛挑是非,得了糞桶的綽號。牛糞桶身材矮小,走路內(nèi)八字腳,圓墩墩的臉,像個南瓜,眼睛卻很小,賭錢的時候,小小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透出一股賊光,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他確實是個狡猾的人,手氣不好的時候話就特別多,故意攪得對手心煩,好讓自己有機(jī)會翻本。

這鬼冷的天氣,無事可干,牛糞桶準(zhǔn)備去隔壁寨找人搭伙,試試手氣。剛走到寨口的田螺山下,聽到蝙蝠洞里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陰森森的,嚇得他腿腳發(fā)軟,撒腿往寨里跑去。回家后,牛糞桶拿了一面銅鑼,沿著冷風(fēng)灌徹的寨子,一邊敲打一邊大叫。緊急的銅鑼聲和北風(fēng)的呼嘯糾纏在一起,一下子攫住了寨子的神經(jīng)。人們于是拿了柴刀、火銃、長矛、鋤頭、電筒等武器,集體出動去蝙蝠洞打妖怪。幾個大膽的人充當(dāng)敢死隊,殺到洞口用電筒一照,看到發(fā)出尖叫聲的是田元秀,正攤開雙腿,倚在一塊巖石上,蓬頭散發(fā)地嗷嗷大叫,一張俊俏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變形,看上去格外恐怖。農(nóng)村有忌諱,男人撞上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忌諱的事兒,要倒霉運的,何況是田元秀生野種,偏偏又在蝙蝠洞,大家都覺得晦氣,一路叫罵著走了。

因為沒有接生婆愿意伸手,加上又在蝙蝠洞,連族里的婦女都不愿接近。田有泉雖然氣恨女兒,但事到臨頭,也不可能無動于衷,他命令張春蘭當(dāng)接生婆,自己則在洞口的石壁凹處搭了個石頭灶,燒火煮水,準(zhǔn)備讓孩子出生后洗澡。如果生下來是個妖怪,那就當(dāng)場用開水燙死。

牛糞桶本來要去賭錢的,卻撞上這樣一件晦氣的事情,覺得一生的運氣都要被破壞了,只怕年關(guān)不好過。他天生愛造謠,一氣之下,更把事情往夸張?zhí)幷f,編了一套連自己都信以為真的鬼話:走在路上,他突然聽到蝙蝠洞傳來鬼叫聲,進(jìn)去看時,黑乎乎的洞里除了田元秀,隱約還有一個妖怪。那妖怪長得極像蝙蝠,臉是三角形的,下巴很尖,鼻子也很尖,看上去像兩顆獠牙;兩只眼睛發(fā)出幽幽藍(lán)色光,一雙翅膀上長出兩只爪子,正扶著田元秀的肩膀……

北風(fēng)凜冽,把天空的烏云撕碎,化成了凄迷的細(xì)雨,還有夾在雨中的冰霰丸子,像放冷槍一樣打在人們的身上,打在人們的心頭上。雖然大家對牛糞桶的人品持有懷疑,他的話未必可信,但這樣一個壞天氣,加上這樣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牛糞桶又用一種信誓旦旦的語氣,加重了事情的災(zāi)難性,于是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了他的鬼話,整個寨子立即被一團(tuán)詭異的氣氛包裹住。

思想頑固的老頭放心不下,當(dāng)起了統(tǒng)帥,沒有讓寨里的壯丁回去,而是在山腳下排兵布陣,做好打妖怪的準(zhǔn)備。全寨開始戒嚴(yán),如同大難臨頭,老弱婦孺?zhèn)兌几C在家里,不敢拋頭露面,把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還貼上紅紙辟邪。當(dāng)年日本鬼子要進(jìn)寨,土匪要進(jìn)村,人們都沒有這么團(tuán)結(jié)過,也沒有這樣悲壯過。

大家埋伏在蝙蝠洞不遠(yuǎn)處的茶子林里,用紅繩子在路中間拉了一條分界線,線上掛滿了黃色的符咒,像八卦一樣分出陰陽兩界。賒佛佬搖著銅鈴,吹著牛角號,繞著分界線哼哼唧唧地念經(jīng),念得全身發(fā)顫,像要靈魂出殼般;巫婆們也拿著光禿禿的桃枝,唱著陰森森的驅(qū)鬼咒,在山腳下跳大神。天氣越來越冷,烏云翻滾,被北風(fēng)吹得像洪水一樣從天邊襲來,撞在了田螺山上,四下彌散,仿佛世界末日般。毛毛雨漸漸變成了粉末般的雪花,天地間看起來一片灰白。極端之事必會產(chǎn)生極端的天氣,疾風(fēng)掠過電線桿,發(fā)出尖銳地呼嘯聲,原本是常見的風(fēng)聲,但人們聽起來卻莫名的恐慌,仿佛聽到了厲鬼嚎叫,像要攝取人的魂魄。茶子林嘩嘩作響,像有什么無形的東西穿行而過,讓人感到一股隱隱綽綽的鬼氣。人們縮在樹底下,一個個凍得瑟瑟發(fā)抖,一個個怨氣沖天。這可是臘八節(jié)呀,在家里喝著熱熱的臘八粥,一邊烤火一邊看電視多好,卻偏偏因為一個女人生小孩,折騰得大家飽受風(fēng)寒。

人們把狗也牽出來了,狗看到臟東西是會叫的,可以作為暗號。狗被綁在樹上,縮著身子,夾著尾巴,大約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又或是凍得受不了,發(fā)出了狂躁不安的叫聲。一只狗叫,一群狗就跟著叫,叫聲彼此起伏,加深了人們的恐慌。還有人把家里的公雞也抓出來了,用繩子綁在樹底下。公雞是陽物,它們一叫天就亮了,蝙蝠是夜里出來的,最怕公雞了。那些公雞們平時昂著腦袋,高傲得很,此時被凍得瑟瑟發(fā)抖,耷拉著脖子,像發(fā)瘟一樣,連羽毛都失去了光澤。

突然,不知誰尖叫一聲:“看,有蝙蝠!”

突兀且?guī)е炭值穆曇舭讶藗凅@出一身冷汗,抬頭望向蝙蝠洞,濃煙中果然飛出幾十只蝙蝠,在空中盤旋了幾下,又飛回洞里了。白天看到蝙蝠,已經(jīng)是奇事了,加上寒冬臘月,蝙蝠早就冬眠了,怎么會飛出來?人們并沒有想過,或許是田有泉在洞口燒火,煙霧灌入洞里,把蝙蝠熏醒了。盡管那些蝙蝠只是盤旋了一下,又飛回洞里,但是人們因為過度驚嚇而吊起來的心臟,卻無法再落回原地。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在上空,重重地壓在人們的心頭上,讓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緊接著,蝙蝠洞突然傳來嬰兒響亮地啼哭聲。北風(fēng)呼嘯加劇了嬰兒啼哭聲的詭異,一下子把人們的神經(jīng)給繃斷了。匍匐在油茶樹底下御風(fēng)的人們紛紛站起來,舉起了手中的武器。不知道是誰朝天空放了一槍,聲音像打雷,震耳欲聾。接著有人大喊一聲“殺啊”,整個林子里面就暴發(fā)出了“殺??!殺??!”的吶喊聲,驚天動地。喊聲與槍聲中夾裹著賒佛佬的牛角號,像沖鋒陷陣一樣響徹山谷。狗叫得更厲害了,被綁在樹下的公雞們也受到了驚嚇,撲打著翅膀咯咯亂叫。

一連幾天,上門探望田元秀的婦女絡(luò)繹不絕,把田家的門坎都踩扁了。剛生完小孩的女人,除了親戚之外,一般三天內(nèi)是不會見生客的。生人有生氣,會把嬰兒驚到??墒牵瑡D女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就耐不住好奇,冒著嚴(yán)寒,紛紛涌上門來。

孩子沒有出生之前,田元秀走到哪里都遭受白眼,沒想到孩子出世后,會有這么多人主動來看她。然而,這些人并未懷真心,都是兩手空空上門來。按照農(nóng)村習(xí)俗,若是有人生小孩,寨里的婦女都會提八個雞蛋上門,送給女人坐月子吃,補充營養(yǎng)。可是,田元秀一個雞蛋都沒有收到。田元秀心里也明白,這些婦女并不是來看望她的,而是想證實一下,她生的是不是妖怪。當(dāng)然,也有人想看一下,田元秀生的孩子長得像誰,從中找出線索來。

田元秀倒是很大方,不管是誰上門來,都很自豪地將孩子抱出來給她們看,臉上掛著揚眉吐氣的神情。讓婦女們失望了,田元秀生的不是一個妖怪,而是一個胖小子,盡管還是一個初生嬰兒,但五官輪廓已經(jīng)顯現(xiàn),看上去很清秀,很可愛,比寨里許多小孩都要好看,眉目間極像田元秀,無法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蛛絲馬跡。

這些天,田有泉也抱了無數(shù)次,從頭到尾細(xì)細(xì)地察看了嬰兒,甚至找寨里一位老先生借了看書用的放大鏡,像研究地圖一樣,一毛一發(fā)地研究著。他一輩子都沒有這么認(rèn)真看過一個人,當(dāng)初,和老婆新婚初夜,他都沒有這樣仔細(xì)看過老婆的身體??稍僭趺纯矗矝]有看出這娃兒長得像誰??粗粗?,倒是涌出一股慈愛的情感,畢竟是親外孫,又長得這樣可愛,他雖然恨女兒不爭氣,敗壞家風(fēng),但一看到這樣可愛的外孫,原本硬邦邦的心也就柔軟下來了。

寨里人也都放下心,至少生的不是妖怪。但仍有人說閑話,妖怪會變形的,豬八戒還有三十六變呢!你看她的小孩長得這么好看,比所有人生出來的小孩都要好,說不定是障眼法!然而,人們畢竟相信眼前的事物,這些嚼舌頭的話,除了思想封建的老人家相信,再也沒有幾個人信了。

田元秀仿佛早就做好了當(dāng)母親的準(zhǔn)備,不知何時學(xué)會了童謠,用她那美妙輕柔的嗓子,附上山歌的調(diào)子,輕輕哼唱:“雙輪車,拉蘿卜,車上坐著個老阿婆。老阿婆,打水牛,水牛跑下坡,阿婆摔破頭,哭呀哭,鼻涕嘴里流?!庇袝r嬰兒哭起來,她就輕輕地拍著唱:“賴哭狗,不知丑,三個糍粑做一口。一口兩口三四口,吃完騎馬走,回去討個丑老婆!”

冷冷的房間,因為田元秀時而溫情時而歡快的歌聲,透出了春天般的暖意。她一邊哼唱還一邊撫摸兒子細(xì)嫩的臉蛋,一副無比疼愛的樣子,仿佛目光一刻也離不開孩子。田有泉借機(jī)套話,問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一提起孩子的來歷,田元秀立即警惕,像一頭母狼聞到了危險的氣息,原本正給小孩唱歌謠,突然嘴一閉,瞪大雙眼看著田有泉,那冷冷的目光像利箭一樣射出來,能讓田有泉感到背后有一股冷風(fēng)。

問不出結(jié)果,田有泉就使了心眼,假裝讓老婆和田元秀睡,美其名曰幫她照顧孩子,其實是讓老婆夜里偷聽田元秀說夢話,說不定無意中能聽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但是,張春蘭偷聽到最多的是田元秀夜里哄孩子的歌聲,還有嬰兒的啼哭聲。

嬰兒快要滿月了,田有泉對女兒說:“孩子要取名字了,他姓什么?”

田元秀理直氣壯地說:“我的孩子當(dāng)然跟我姓,就姓田!”

田有泉苦笑一聲,知道自己心里的算盤又落空了。他想,姓田就姓田吧,就當(dāng)是田家的人,也不吃虧。

農(nóng)村鄉(xiāng)下,男孩取名字是非常講究的,要取攔路名,也叫寄官名。這是地方的風(fēng)俗,攔路之意,就是敢攔路者,不懼鬼神,以后能上大路,走四方,意味當(dāng)官或者做生意,有大出息。孩子滿月之后,母親煮兩個紅雞蛋,三個糯米糍粑,還要準(zhǔn)備一個紅包,一大早守在寨口的眾門樓下,攔住一個路人,讓其幫忙取名字。名字可以用來當(dāng)官名,也可以用來當(dāng)乳名。被攔住的人,必然是要結(jié)了婚的,而且是個男人,輩分與母親平等,給孩子取名字,就算是孩子的干爹了。

寨里曾經(jīng)鬧出一個笑話。有個蠢女人生了小孩,跑去寨口攔路人,結(jié)果忘了煮紅雞蛋和糍粑,也沒有準(zhǔn)備紅包。被攔住的路人就是牛糞桶,他很生氣,用戲謔的語氣給小孩取了個“簸箕罩”的名字?!棒せ帧笔嵌堂淼囊馑?,養(yǎng)不活的小孩,農(nóng)村人都是用簸箕抬出去埋掉的。那蠢女人并不知情,回去就叫小孩“簸箕罩”。幸好這孩子命大,一向活得好好的,否則牛糞桶早就被寨里人罵死了。

取了攔路名,接下來就要辦“掛燈”儀式。掛燈就是擺滿月酒,請干爹去觀音寺求七盞蓮花燈回來,也叫七星燈。七星高照,吉祥如意,從大門掛到天井、仙覃、神臺、灶頭、嬰兒的床頭,還有一盞擺在客廳,照亮整個酒席。來喝酒的人家,都要量一斤米,帶一塊布,米是給嬰兒磨米糊吃的,布是給小孩子縫衣服的,這叫“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一身肉集一身福”。取不到攔路名的小孩,是不能掛燈的,不掛燈就無法集百家之福,名不正言不順,小孩將永遠(yuǎn)低人一等。

正月初八,是田元秀兒子滿月的日子。這天一大早,田元秀備好三塊八的紅包,放到籃子底下,鋪上一塊紅布,將煮熟的紅雞蛋和糍粑放上去。她用紅色的小棉被裹住兒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抱在懷中,挎起籃子往外走去。

整個村莊籠罩在過年的喜慶中。氣溫仍很低,但天色晴朗,并無陰霾。晌午時分太陽會從田螺山露出臉來,能帶來一絲春意。北風(fēng)收斂了脾氣,時不時吹來一陣,不急也不緩,讓人感到冷嗖嗖卻又清清爽爽。連日的鞭炮聲把寨子附近樹林里的烏鴉都嚇跑了,早晨再也聽不到烏鴉覓食的苦叫聲,寨子沉浸在一片寧靜與安詳中。

過年是農(nóng)人享福的時節(jié),大人們可以睡懶覺,吃了早餐,身上有熱氣才出來閑逛,或走村過寨給親戚拜年。小孩卻是耐不住的,早早就溜出來玩耍了,他們看到田元秀挎著個籃子,抱著襁褓站在寨口的眾門樓下,都一窩蜂跑回去告訴自己的父母。有女人挎著籃子站在眾門樓下,這可是好事,孩子們看到了都會跑回去告訴父親,讓父親爭頭銜,第一時間去給孩子取攔路名,這樣不僅有雞蛋和糍粑吃,還有紅包拿,更重要的是孩子認(rèn)了干爹,掛燈那天干爹全家是要去吃酒席的,以后小孩長大結(jié)婚生子,干爹也要坐首席當(dāng)證婚人收紅包,這可是好事呢!

很快,寨里的人們都聽到了風(fēng)聲,紛紛涌到寨口的眾門樓下看熱鬧,像趕著看戲一樣。田元秀看到這么多人突然圍過來,一下子驚住了,她看了看自己籃子里的雞蛋和糍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這么一點東西,只能給一個人,也不知道給誰好呢!她滿臉喜慶地對人們說:“我的兒子滿月了,請你們幫忙取一個攔路名。取了攔路名,他就可以掛燈了,到時我請大家來喝酒?!?/p>

人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出聲。田元秀以為他們不好意思爭頭位,就說:“大家都是鄉(xiāng)親,隨便站一位出來,幫我的兒子取名字就好了。”

有人冷笑起來:“我們憑什么給你的兒子取名?他的父親是誰我們都不知道,你要說出來,我們才好給他取名,誰也不愿意給一個野種當(dāng)干爹呢!”

仿佛猜中謎底般,人們都興奮起來。沒多時,便有好事的婦女上門找田元秀的母親說事。張春蘭和田有泉也激動起來,如果田元秀的孩子是沈富南的,便能一洗前恥,畢竟沈富南的名字刻在了大橋上,是位英雄。

田有泉和張春蘭立即進(jìn)屋,逼問田元秀。田元秀從眾門樓回來之后,窩在房間里燒炭烤火,哼著兒歌哄孩子,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面對父母的左右夾擊,她只是冷冷一笑說:“你們別瞎猜,抹黑了人家英雄的名聲,我可沒有本事攀上這樣的人物。”

田有泉很失望,卻又不死心,壓低聲音說:“你就說是他的又能怎樣?反正人都死了,尸體也找不到,你就說是他的,也沒人懷疑,怕什么!”

田元秀瞪圓了雙眼,板著臉與父親對峙:“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人家雖然死了,可名聲還活著。寨里人喜歡造謠,要是我亂說是他的,把人家的好名聲給敗壞了,我良心過不去!何況,要是傳到他父母的耳中,信以為真,來跟我搶孩子,那我不是吃啞巴虧!”

田有泉激動地說:“要是他的父母敢來搶孩子,也正好名正言順,把你的名聲保住了,這才叫好呢!”

田元秀冷笑道:“我才不要名聲呢,我只要孩子。我的孩子不是他的,你要是敢亂說,到時我戳穿你的把戲,讓你更丟人。現(xiàn)在說話權(quán)在我身上,我說什么都比你有用!”

田有泉氣得跳起來,臉頰凹陷得更深了,張大嘴巴罵道:“你這犟死鬼,丟掉做人的機(jī)會,以后看你怎么嫁出去!”

田元秀看了父親一眼,又轉(zhuǎn)頭看著懷里的嬰兒,原本緊繃的臉色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她說:“嫁不出去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有兒子了。”

盡管人們紛紛猜疑,但因為田元秀矢口否認(rèn),事情仍陷入撲朔迷離中。越是這樣,人們越想弄清楚田元秀兒子的父親到底是何方神圣。人們私下里通了氣,只要團(tuán)結(jié)一心,遲早有一天會逼田元秀說出事情真相的。畢竟,田元秀的兒子要取攔路名,還要辦掛燈酒,還要集百家福,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她不說出真相,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能把她勒死,看她犟到什么時候!

人們以為田元秀被逼哭之后,要平靜一段時間才敢把兒子抱出來取攔路名。沒想到第二天大早,人們又看到田元秀拎著籃子,抱著孩子守在眾門樓下。

好事的人們圍上去問:“孩子的父親是不是那個叫沈富南的后生?如果你承認(rèn),我們就給你的兒子取名字。

田元秀連連搖頭說:“不是他的,你們別瞎想,人家是英雄,我可沒有這樣的面子。死者為大,你們不能造謠敗壞他的名聲,會挨雷公劈的!”

“你緊張什么,不是他的,那是誰的?”

“我是蝙蝠洞懷上的,你們?yōu)槭裁床幌嘈拍兀俊?/p>

“鬼才相信。你兒子長得這么好看,怎么會是妖怪呢?”

“你要是不說,我們是不會給你兒子取攔路名的。你兒子沒有攔路名,以后不能上大路,要短命的,生了也是白生!”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狠話,刺痛了田元秀的心。田元秀臉色一變,打了個冷顫,怒氣沖沖地回了一句:“你家才短命呢!敢咒我兒子,你要遭雷劈呵!”

見田元秀受傷的樣子,有人也想護(hù)她一下,就說:“不管是誰的,說出來有什么要緊。兒子都生了,還怕丑不成?”

田元秀被這么多人逼問,像遭遇逼供一樣,壓迫著神經(jīng),讓她反感。她咬著嘴唇不說話,打算不再搭理這些人。正好懷里的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將起來。田元秀趕緊把籃子放到地上,轉(zhuǎn)過身子,走到幾步外的樓牌石墩上坐下來,背著人們,撩起衣服給孩子喂奶。

一條黃狗突然竄出來,叼起籃子里面的一個糍粑吃。有人便說:“元秀,黃狗吃了你的糍粑,你讓黃狗給你的兒子取名吧!”

人們都笑了起來。元秀沒有回頭,像沒有聽到一樣,一心一意地給孩子哺乳。那條黃狗吃了一個糍粑,舔了舔嘴巴,還想來吃第二個,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痛得“汪汪”大叫著跑掉了。

“元秀,黃狗認(rèn)了你的兒子,還給你的兒子取了名字,叫汪汪?!?/p>

人們又爆發(fā)出一陣戲謔地笑聲。

因為背對人群,人們無法看到田元秀給小孩喂奶的場景。此時,田元秀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在流淚,淚水像珍珠一樣滴落下來,打在兒子的小臉蛋上。兒子不知道為什么,又哇哇地哭了起來,把嘴里含著的一口奶給吐了出來。但是他的哭聲被人們的笑聲給淹沒了,沒有人聽得到。

正月很快就過完了。

開春之后,男人們都扛起犁鏵趕著牛去耕地松土。盡管每天一大早,田元秀都會煮兩個紅雞蛋和三個糍粑,拎著籃子站在寨口的眾門樓下為兒子攔路取名,但是她的苦心和毅力并沒有獲得人們的尊敬與佩服,相反,得到的卻是更多的白眼和嘲諷。人們已經(jīng)團(tuán)結(jié)一氣,跟田元秀打起了拉鋸戰(zhàn),看誰能撐到最后。一個人跟一群人拉鋸,最后受傷的肯定是勢力單薄的人,因此,有不少好心人勸她早點坦白孩子的身世,從而換取一個偉大的攔路名。孩子有了名字,擺了掛燈酒,就是田螺寨的人了,不再是野種。但是一提到這件事情,田元秀那副倔強(qiáng)的表情又浮在臉上,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老人因為年紀(jì)大,輩分高,不能給小孩取攔路名,會折煞孩子;后生因為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資格給孩子取名。后生們看到田元秀抱著小孩,大清早就孤伶伶地站在眾門樓下,不免心疼她。生了孩子的田元秀,褪去了少女的稚氣,有了母性的溫柔與成熟,讓他們更加心動。一些后生偷偷跑到田元秀跟前,用商量或乞求的口吻說:“要不你嫁給我吧,我不嫌棄你。你嫁給我,小孩就有名分了,人們就會給他取名字。”

田元秀一聽到這種話,立馬翻臉,像看到前世仇人一樣,死死盯著后生仔,冷笑道:“你不嫌棄我,我還嫌棄你呢!你是個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娶我!”

一些后生喝了幾杯水酒,喜歡吹牛說大話,說田元秀的孩子是他的,還編排和田元秀在蝙蝠洞偷腥的細(xì)節(jié),十分露骨。田元秀聽說之后,就抱著孩子跑到那后生的家里叫罵:“狗東西,也不端個尿盆照照自己,你給我兒子舔屁眼都不配!”

這樣一來,田元秀連后生都得罪了,他們一個個因愛生恨,也冷嘲熱諷地說一些齷齪的話,損壞她的名聲。沒人愿意給田元秀的孩子取攔路名,就連寨里名聲最臭的牛糞桶,曾經(jīng)給別人小孩取了“簸箕罩”的人,也不愿意給田元秀的兒子取諢名。牛糞桶甚至公然說:“誰給她的野種取名,誰就是野種!”他還編了一首溜嘴的童謠:元秀元秀真厲害,蝙蝠洞里生妖怪。小妖怪呀小妖怪,你爹是個大無賴,生了兒子就不在。

很快,這首童謠就在寨里流傳開了,早上去讀書的孩子們走到寨口,看到田元秀抱著孩子,挎著籃子站在眾門樓下,就一發(fā)地朝她叫起來:“小妖怪呀小妖怪,你爹是個大無賴!”

田元秀聽了,卻不生氣,反而咯咯地笑起來。她笑得很好看,搞得那些調(diào)皮的小孩害羞起來,慢慢地,就不敢說這句順口溜了。

按照農(nóng)村習(xí)俗,小孩子要在半歲前掛燈,才算是修禮成道。從觀音寺求回來的七星燈,上面有漂亮的玻璃罩子,用紅墨水寫上小孩的名字,高高掛起,燈光將小孩的名字照亮,同時也將小孩的前程照亮。過了半歲這個界,就像莊稼過季一樣,再掛七星燈就不靈了。老話說“馬怕過壟,人怕過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取不到攔路名,就掛不了燈,本來兒子出生時名聲就壞,再掛不上燈,以后只怕永遠(yuǎn)遭人欺負(fù)。

龍?zhí)ь^很快就過去,眼見兒子已滿三個月,時間越來越緊迫,田元秀終于沉不住氣,打破了寨里的規(guī)矩,拉下臉面,挎著籃子,挨家挨戶去求人。

以往,只要有女人挎著籃子抱著孩子站在眾門樓,人們就會爭先恐后地跑去幫忙取名,就像過年時去觀音寺爭頭香一樣?,F(xiàn)在,人們見到田元秀,卻像看到馬蜂窩一樣,怕給她惹上了,都避而不見。盡管田元秀放下倔強(qiáng),放下傲氣,低三下四去求他們,眼淚都掉下來了,但始終沒有一個人愿意幫她。有人動了惻隱之心,但一想到給她的兒子取名字,就是與全寨人為敵,以后再也抬不起頭來。衡量一番,誰也不愿意為了一個名字而付出巨大代價,背上野種干爹的罪名。

許多人也有意要與田元秀斗下去,尤其是長舌婦,一直為田元秀兒子是誰的種子爭論不休,卻始終得不出一個結(jié)果,傷了不少和氣。大家都想戳穿事情的真相,就算是皇太子,也沒有這樣神秘吧!女人們通同一氣,公然表態(tài),只要田元秀一天不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誰都不能給她的孩子取名字,否則將會遭到她們最惡毒的詛咒。

上門哀求得到的不是同情,更多的是屈辱,挨家挨戶走了一遍,受盡白眼卻不能換來一個名字。但是田元秀卻鐵了心,為了給兒子爭名分,她每天一早就到眾門樓下守候,見到結(jié)了婚的同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上前攔住乞求。一直等到太陽從田螺山升起,人們都出田地干活了,寨子空蕩起來,只留下了雞啼狗叫聲,她才失落地回去。

以前,看到田元秀攔路,還有人擺出不耐煩的樣子,冷嘲熱諷幾句,翻出白眼來拒絕。慢慢地,人們看到田元秀那股倔強(qiáng)的韌性,不管怎么嘲笑她,怎么勸解她,她都不畏縮,也不反駁,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低聲下氣地苦苦哀求。這樣一來,反倒讓人們不好意思起來,拿她沒辦法。后來,大家竟然都懼怕她了,看到她撲上來,就像看到債主一樣,都怕被她纏住分不開身。

田元秀也學(xué)聰明了,把以前的傲氣收起來,臉上不再是倔強(qiáng)的表情,而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說話的語氣是柔弱的,是真誠的,也是憂郁的,像一個無助的弱女子,讓人看得心疼。她知道,只有用這樣的苦情計,或許才有可能發(fā)生奇跡,為兒子討來一個卑微的名分。要是別的事情,早就有人看不下去,站出來幫她解決了,可是這件事情承擔(dān)的后果實在太嚴(yán)重了,誰幫她兒子取名,就是公然反抗寨里人的集權(quán)之威,將會受到寨里婦女的惡咒。在人們眼中,田元秀如同地獄,誰也不想被她拉下地獄。站在輿論的風(fēng)頭上,心腸再好的人也不得不把心腸變硬起來。

就連牛糞桶看到田元秀,也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樣惡言傷人了。田元秀看到牛糞桶出寨,有時牛糞桶正挑著一擔(dān)糞桶到地里漚肥,田元秀也不嫌棄,飛撲上前攔住他,親熱地喊他牛二哥。牛糞桶卻假裝瞎了眼睛,低著頭,像啞巴一樣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許多人不想被田元秀攔住,不想看到她苦苦哀求的樣子,以免內(nèi)心產(chǎn)生煎熬,于是他們寧愿繞道從寨后面的小路出寨,也不走寨口的大路。寨子后面那條原本荒蕪松軟的小道,在這個開春時節(jié),突然變得堅硬光亮起來。

清明節(jié)的頭一天,田螺寨最有派頭的人物李正耀回來了。

因為工作的原因,李正耀難得回老家一趟,有時春節(jié)還要值班,過年都沒辦法回來與父母團(tuán)聚。但是每年的清明節(jié),他都要帶著老婆小孩回來祭祖。他說,無論走到哪里,人都不能忘根。

李正耀回到寨里,很快就聽說了田元秀的事情。是母親告訴他的。母親說,田元秀好犟哦,竟然敢跟整個寨里的人斗氣,她再厲害,也斗不過全寨人的。她要是不說出兒子的來歷,就算裝得再可憐,就算每天流一缸眼淚,也不會有人給她兒子取攔路名的。

母親告訴李正耀這件事情,就是想提醒兒子,讓他明白事情的原由,不要去蹚這路渾水。李正耀聽完之后,沉默起來,心里涌出一股敬佩之情。一個女人不惜身敗名裂,堅守內(nèi)心的秘密,肯定是有原因的。她這樣做當(dāng)然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孩子,而是為了保住那個男人的名聲與尊嚴(yán)。那么,到底是怎樣的男人,才值得她如此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hù)呢?

第二天一大早,李正耀起床,拿著一把鐮刀,去寨子外面的柳樹林割青。農(nóng)村鄉(xiāng)下有風(fēng)俗,清明節(jié)這天,要往大門和窗戶的檐槽下插柳條,也叫插青,用來辟邪護(hù)宅。

走到寨口,李正耀果然看到田元秀抱著孩子,手上挎著個籃子,守在眾門樓處。她的背上還背了一把雨傘。清明節(jié)雨多,天空陰云籠罩,冷不防要下雨的。

看到李正耀,田元秀兩眼放光,像溺水者看到水里漂來一段木頭。她欣喜若狂地攔住說:“正耀哥,你回來了!”

李正耀說:“是啊,回來祭祖,準(zhǔn)備去割青呢!”一邊說一邊晃了晃手中的鐮刀。

田元秀說:“你都是省里的大領(lǐng)導(dǎo)了,還這么勤快。你是寨里第一個去割青的人呢!時間還早,你先幫我的孩子取個攔路名吧。你看,他長得多么可愛!”一邊說,一邊順手將懷里的孩子遞過去。

李正耀把手中的鐮刀刀柄插在屁股后面的皮帶上,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里看。孩子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大,田元秀奶水足,孩子每天吃得飽飽的,白嫩的皮膚透出紅潤,散發(fā)出一股迷人的奶香味。孩子的五官清秀,一眼看去,惹人憐愛。

李正耀由衷地說:“長得真好看,很像你,長大肯定是個靚仔?!?/p>

田元秀用乞求與期盼的語氣說:“寨里人都不肯給他取名字,正耀哥,你是文化人,見過大世面,給他取一個名字吧!”

李正耀問道:“我給他取名字,是不是就成他干爹了?”

田元秀以為李正耀不愿意給兒子當(dāng)干爹。認(rèn)一個野種做兒子,確實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何況他是寨里最有派頭的人物,人們都以他為榮,他肯定不愿意拉下面子,降低自己的身份與威望。田元秀頓時四肢發(fā)冷,像吞下了一大塊冰渣,語氣失落地說:“是的,你給他取了名字,就是他的干爹。你……不要嫌棄他嘛……你當(dāng)了他的干爹,我會一輩子感謝你的。他有了名字,就可以掛七星燈擺酒了,就可以吃上百家飯了,到時要請你坐到席上喝酒。以后他長大了結(jié)婚,還要給你磕頭納紅包。你放心,他長大后一定會有出息的,不會丟你的臉!”

李正耀看了田元秀一眼,因為失落與期盼的交替,她的臉色看起來很憔悴,有些疲憊,也有些不安。李正耀憐憫地說:“這么好的孩子,我非常喜歡,你不說,我也想做他的干爹呢!老天爺安排得好,不讓別人給他取名字,就等著我回來,這是天意,也是緣分,我相信他長大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田元秀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睛看著李正耀。李正耀也看了一眼田元秀,目光中透出一股剛毅的神色,并朝她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在安慰她。隨后,李正耀低下頭看著孩子,左手將孩子摟在懷里,右手握住孩子細(xì)嫩的手,輕輕地?fù)u動,像跟孩子握手一樣,他的臉上溢出了憐愛與慈祥,就像一位父親看著自己可愛的兒子。

田元秀揉了揉眼睛,要把眼瞳擦亮,再次看清楚眼前情景。她確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李正耀那一臉的慈愛,瞬間點亮了她灰暗許久的眼眸,一股欣喜若狂的神色立即從她眼底深處煥發(fā)出來。

李正耀說:“我給他取了名字,他就是有爹的人了,你可以跟寨里人說,我就是他的干爹,要是誰敢再說他是野種,就等于罵我,我一定會找他麻煩的。對了,我的干兒子姓什么?”

田元秀激動得全身發(fā)抖,慌不迭地說:“他跟我姓,就姓田。”

李正耀說:“姓田呀,好啊,就是我們田螺寨的人嘛!”他雙手抱起孩子,像搖籃一樣左右晃動,晃得襁褓里的嬰兒咿咿呀呀地哼著,很乖巧。沉思片刻,他才接著說,“他生下來就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就給他取名‘義字,義是情義的義。田義,也是天意。希望他長大后,也像你一樣有情有義。嗯,就這個名字了,長大后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田元秀激動地將籃子遞給了李正耀,并將紅布底下壓著的那個早已磨得褪色的紅包拿了出來,塞到了李正耀的口袋。李正耀一邊接過籃子一邊將孩子歸還給田元秀,他當(dāng)場剝開一個紅雞蛋吃,高興地說:“好久沒有吃過喜蛋了,沾了你的喜氣。對了,我還是第一次當(dāng)干爹,這是我的榮幸呢!我這兩天都在家,你早點把掛燈酒辦了,我好去喝一杯酒,到時送他一個護(hù)身符?!?/p>

田元秀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她低下頭來狠狠地親了一口兒子,順便把眼淚抹在了襁褓上。她笑起來,笑得仍是那樣好看,只是聲音有些哽咽:“好,好,我明天就辦酒,你一定要來??!”

李正耀鄭重地點頭說:“我是他干爹,怎么會不來呢!喲,正巧了,今天是三月初二清明節(jié),明天剛好是三月三,三生萬物,真是好日子!”

田元秀更是高興了,要不是因為抱著孩子,她肯定會手舞足蹈起來:“沾了正耀哥的福氣呢!”末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還要辛苦正耀哥,明天一早去觀音寺幫忙求七星燈,晚上擺酒要掛七星燈呢!”

李正耀說:“放心吧,我割完青就順路去觀音寺,把七星燈求回來,一切會辦妥的?!?/p>

田元秀歡歡喜喜地往寨里走去。她走了一段路,因耐不住激動,忍不住小跑起來,像一個懷春的少女,釋放心中的喜悅。她還唱起了山歌,把懷里的孩子逗得嚶嚶地笑起來。

田元秀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挨家挨戶地去報喜:“我的孩子有名字了,是正耀大哥取的,叫田義,是我們田家人。正耀大哥去觀音寺求七星燈了,明天三月三辦掛燈酒,你們一定要過來喝酒哦!”

喜悅而又歡快的聲音,比鞭炮聲還響亮,傳入了人們的耳中,在人們的心中炸開了花。人們都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天空原本有些陰暗,像要下雨,一道陽光突然劈開云層,把大地照亮。潮濕的空氣蓄滿了陽春三月的梔子花開芳香,混合著人們煮肉祭祀的味道,在田元秀的笑聲中,整個寨子變得一片安寧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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