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明
在唐代,若想步入仕途,通常有三條路徑:一是“世襲”,二是參加“科舉”,三是由權貴舉薦。世襲為官,一般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通過科舉考試,不少有才華的人也能脫穎而出,但也有少數(shù)滿腹才華、志向遠大者名落孫山,這時常常需要他人引薦,于是就有了干謁詩。
何謂干謁詩?“干”,追求;“謁”,拜見。干謁詩就是為了展示才華、追求功名、實現(xiàn)抱負,拜見權貴,以求引薦而寫的詩,類似于現(xiàn)代的自薦信。在唐代,干謁詩數(shù)量眾多,佳作頻出,代表作當推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孟浩然苦學多年,滿腹經(jīng)綸,豈料進京趕考名落孫山。無奈之下,他給丞相張九齡寫了這首五律,以期得到援引推薦。詩的前四句描寫洞庭湖波瀾壯闊的景觀:八月的湖水,碧波蕩漾,水天相接,混為一體;湖面之上,霧氣升騰,波浪翻滾,撼擊岳陽。后四句觸景生情,委婉表明心跡:我多么想渡過湖去,卻苦于沒有船只。在如此圣明的時代卻不能有所建樹,深感羞恥;靜觀別人垂釣,好生羨慕,多想一展身手??!詩中的“舟楫”,喻指引薦之人;“垂釣者”暗指當朝執(zhí)政人物;“羨魚情”,喻指抱負、追求。最后兩句的意思是:張大人主持國政,我是十分欽佩的,不過我是在野之身,不能追隨左右,只有徒然表示欽羨之情罷了!詩人委婉地表達了渴望得到張丞相的引薦,為圣朝干一番事業(yè)的殷切愿望。
后人對這種帶有明顯請求援引目的的干謁詩多有偏見,認為這種詩功利性太強,多有乞憐語,故為人所輕。其實,不少經(jīng)典的干謁詩名句迭出,累世傳誦,它的美學價值值得研究,不容忽視。
不卑不亢的風骨美
殷潘在《河岳英靈集》中評高適“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評崔顥“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骨凜然”;評陶翰“既多興象,復備風骨”?!帮L骨”是唐代詩歌一個很重要的美學特征。唐代士人非常重視個體人格的獨立和尊嚴,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貧賤驕人、傲世獨行的姿態(tài)。即使在“有求于人”的干謁詩中,詩人也不會低聲下氣,惟恭惟謹。相反,很多干謁詩雖希求援引,但豪氣干云,絕不以犧牲自己獨立的人格作為交換條件。論風骨之美,李白的《上李邕》堪稱杰出代表: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這首詩是李白在天寶四年游北海郡時寫給北海太守李邕的。當時李白年輕氣盛,不拘俗禮,在謁見李邕時,寫下了這首詩。開篇四句化用《莊子·逍遙游》中的名句,以大鵬自比,豪氣激蕩;五、六句表現(xiàn)凡俗之人不理解自己,意在諷刺,也飽含世無伯樂的感慨;末兩句典出《論語·子罕》“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借此勸李邕重視自己,言辭頗為自負。詩人通過“時人”與“丈夫”、“宣父”與“丈夫”兩兩對照,巧妙地恭維李邕超越“時人”,有“宣父”之雅量。同時,也極力彰顯自己狂放不羈、自信脫俗的傲骨。躬奉他人之時,不忘表露自己的雄心抱負,可謂不卑不亢;無低三下四之媚姿,有舍我其誰之傲態(tài)。
求人而不甘屈人之下,謀官卻不被官職所壓,時刻不忘展現(xiàn)自我,坦露風格,以骨取勝。這種風骨之美,是詩魂詩品的映現(xiàn),更是詩人高貴人格的完美寫照。
積極用世的進取美
毋庸諱言,干謁詩多渴望得到權貴的賞識和舉薦,蘊含求官升職之意;但追求功名的最終目的,更多的則是希望自己能在官位上施展抱負,為百姓謀福祉,竭盡忠誠,建功立業(yè)。一個人才華橫溢、滿腹經(jīng)綸,又具有宏韜偉略,如果不思進取,那么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和價值呢?從這個角度講,渴望在宦海一展身手,實現(xiàn)宏偉抱負,為國為民盡心效力,豈不正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求得引薦,以期人盡其才,正體現(xiàn)了一種進取之美。如唐代詩人錢起的《贈闕下裴舍人》:
二月黃鶯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陽和不散窮途恨,霄漢長懷捧日心。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發(fā)對華簪。
前四句以寫景為主。開頭四句描畫了一幅秾麗的宮苑春景圖:早春二月,上林苑里黃鶯成群飛鳴追逐,紫禁城中充滿春意,拂曉時候,樹木蔥蘢之中,灑下一片淡淡的春陰;長樂宮的鐘敲響了,鐘聲飄到空中,緩緩散落在花樹之外——那曾經(jīng)是玄宗皇帝發(fā)祥地的龍池;千萬株春意盎然的楊柳,在細雨之中越發(fā)顯得蒼翠欲滴。表面上寫的是皇宮苑囿殿閣的美景,實則暗示裴舍人追隨御輦、侍從宸居的神秘莊嚴的生活環(huán)境,足見其地位之高、權力之大,隱隱流露出詩人的羨慕之情。雖只字未提裴舍人,但句句都在恭維裴舍人。
后四句以抒情為主,敘寫自己的人生際遇,委婉陳述心事。獻賦十年未遇知音;窮途落魄,不知春日和暖;如今白發(fā)叢生,一事無成,看到插著華簪的達官貴人不禁羞愧難當。然而,詩人并沒有意志消沉,而是“霄漢長懷捧日心”,即自己始終懷揣一顆熾熱的忠心,渴望得到重用,為皇帝竭誠盡忠,為朝廷干一番大業(yè)。至此境界大開,飽含熾熱的家國情懷。這不僅是含蓄的藝術技巧之美,更是積極進取的情操之美。類似李白的“謝公不徒然,起來為蒼生”、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李賀的“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無不表現(xiàn)積極用世的追求,足見詩人的遠大抱負和拳拳之心。
溫婉含蓄的藝術美
干謁詩同樣要盡力表現(xiàn)出藝術之美,讓受謁者在優(yōu)美的韻律和意境中被感染,生發(fā)愛戀、提攜之意。由于干謁對象多為高官顯貴、社會賢達,所以干謁詩大多表現(xiàn)出溫婉含蓄、高雅端莊之趣,這是它最突出的美學特征。恭維之意、渴望得到引薦的殷切之情都不會赤裸裸地表白,而是常常假托生活中的某種事物、援引前代的某些典故,含而不露地傾訴衷腸,既讓對方明白自己的訴求,又把分寸拿捏得十分恰當,不失自己的儒雅身份和尊嚴。
《唐才子傳》載:“(高蟾)初
累舉不上,題詩省墻間曰:‘冰柱數(shù)條搘白日,天門幾扇鎖明時。陽春發(fā)處無根蒂,憑仗東風次第吹。怨而切。是年人論不公,又下第。”高蟾下第,無奈之下給當時的禮部侍郎高湜獻了一首詩《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字面上看全在說花事:碧桃高在天上,用露水澆種,紅杏傲居日邊,倚云彩而栽;相比之下,同屬名花,芙蓉生長在秋天的江邊,遲遲不見花開。但結(jié)合詩人的遭遇和寫作背景來品味,自然悟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寫花之意全在人,曲筆的是傾訴內(nèi)心的落寞和希望得到恩寵的夙愿。
全詩運用象征手法,“碧桃”“紅杏”擬指高侍郎一類得勢之人,“天上”“日邊”象征得勢者平步青云,地位不同尋常;“和露種”“倚云栽”喻指他們特承恩寵,春風得意,前程似錦。前兩句暗喻他人仕途得意,并表達由衷的羨慕?!败饺亍眲t象征詩人,僻居秋江之上,無依無靠,暗寓自己生不逢辰、無法展露才華的悲慨。兩類花,天上人間,地位無法媲比;兩種人,得意失意,貴賤極為懸殊。鮮明的對比形成強烈的反差,深深地打動了高侍郎。高蟾在獻詩后的第二年,終于蟾宮折桂,如愿以償了。
慧眼識珠的官品美
古代“賣官鬻爵”叫做“貲選”,即向政府交納一定的財貨就能拜官授爵。秦始皇首開賣官先河,實行“納粟拜爵”制度,自漢以后成為常事?!百u官”的初衷是彌補國家財政的不足,一些無德無能的人,貪圖榮華,為謀求官職,向主考官、吏部官員或其他權貴重金行賄,形成官場腐敗。手握官員舉薦或錄用大權的人,借機收受賄賂,混淆是非。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混跡官場,家境貧寒的飽學之士卻無緣仕途。任人唯錢、任人唯親滋生蔓延,形成一種惡劣的風氣。
然而,也有不少出身卑微的文人雅士,通過聲情并茂的干謁詩,得到受謁者的賞識和引薦。這些受謁權宦慧眼識珠,彰顯了清正廉潔的高貴品質(zhì)。唐代詩人朱慶馀在臨考前給水部員外郎張籍寫了一首七言絕句《近試上張水部》,借以探聽虛實: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是一首行卷詩?!叭霑r無”寓意雙關,將自己能否踏上仕途的焦慮不安的心情描摹得生動形象。
讀罷這首詩,張籍倍加贊賞,很快作了應和詩回復: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張籍將朱慶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把他的詩比作“菱歌”:越女天生麗質(zhì),明艷照人,歌聲婉轉(zhuǎn),自然受到人們的贊賞。詩中的“新妝”與“畫眉”相對,“更沉吟”與“入時無”相對,絲絲入扣?!耙磺飧钄橙f金”充分肯定了越女才藝出眾,表明對朱慶馀才華的賞識,打消了他“入時無”的顧慮。文人相重,酬答俱妙。
經(jīng)張籍大力引薦,朱慶馀終于在敬宗寶歷二年(826年)一舉考取進士。唱和佳話讓朱慶馀聲名大震,而張籍正直廉潔、以文取人的選官之道,更成為后人賞拔人才的絕佳范本。
對于干謁詩,我們不能因其中的“憐語”而輕視,也需抱有同情之理解,用審美的眼光去玩味鑒賞。這樣,我們就會更多地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的藝術價值,獲得不一樣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