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蓉
電子顯微鏡下,那少得令人發(fā)指的幾縷纖維,像水底的青荇一樣妖嬈地扭動著身軀。
刑科所的理化專家轉(zhuǎn)過頭來,對莫高和梅一辰說,這些“小可愛”可以肯定是來自淮河流域棉區(qū),也可以肯定和三十年前的那些成分、形態(tài)完全一致。
不聲不響三十年,這位老兄真耐得住性子啊,不過這次,既然出來了,他娘的就別想再縮回去了!梅一辰叫道。
干這行時間長了,女人身上難免有了些男人的做派,對這個莫高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三十年前的老對手再次向他們發(fā)出挑戰(zhàn),莫高隱隱有些興奮。
六月初的上海,天將熱未熱,梅雨將來未來,萬事萬物都是興奮和蓬勃的,馬路兩旁的行道樹、屋頂?shù)耐咚?、微信里的八卦公眾號……比如這個案子發(fā)了,八卦公眾號的標(biāo)題黨們各種囂鬧,“滬上花園洋房民宿住客遭電擊幸驚醒,三十年前旅館連環(huán)電擊狂魔重出江湖”“懸!富商臨危得神助;驚!電擊狂魔偶失手”……滿屏皆是。
重出江湖?切,有那么夸張嗎?莫高摸出一支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半閉著眼睛對梅一辰說,我再去現(xiàn)場看看,你找到表師傅告訴他,他日里夜里都在想的那個家伙如他所愿好好地活著,等著和他老人家過招兒呢。
梅一辰白了他一眼說,我看還真就這么夸張,日里夜里都在想這個家伙的還有哪個人,就你自己曉得。另外,告訴你,日里夜里想,那叫寤寐思服。
莫高呵呵笑了,嗓子啞啞的。從發(fā)案到現(xiàn)在,他鞋還沒從腳上脫下來過,煙不知道抽了多少根。三十年了,他欠白崇福一個交代,也欠自己還沒多久就要結(jié)束的職業(yè)生涯一個交代。
白崇福當(dāng)年只是一個跟著他辦案的聯(lián)防隊員,凡事沖在前面,臨門一腳數(shù)他踢得最多。他常提醒老白注意安全,安全第一。誰料到最后老白沒死在這上面,卻死在睡夢中,成為旅館連環(huán)電擊殺人案的第一個被害人,而且是在莫高撇下他一個人外出辦案的時候。
莫高心里那個愧疚啊,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揣著,越揣越沉重,越揣越無望,直到今天。
讓莫高沒想到的是,和他一樣揣著的人還有表師傅。
表師傅退休那天,局長專門過來切蛋糕。局長沒叫他的大名呂小土,而是跟著刑警隊的年輕人也叫他表師傅,并且一本正經(jīng)地問這綽號的來歷。
大家哄然大笑。莫高壞笑道,姐有表姐,哥有表哥,師傅當(dāng)然也有表師傅了。
局長說,莫高你少來,叫表師傅自己說。
表師傅笑道,他們這幫壞人,欺負(fù)我老頭子,我不過是做個表格,就被他們作踐成這個樣子,局長你得給我做主啊。
局長問道,愛做表格,怎么說?
梅一辰一副歡樂的樣子插嘴道,局長你相信嗎?表師傅一天不做表格,就渾身不舒服。你隨便啥時候要,不管是陳年的勘查記錄,還是某個案子的偵查日志,他表格一查,那可是立等可取。有一次他在外地,遙控指揮我從他哪個抽屜哪個位置拿到哪一把鑰匙,去他家開哪個門,在哪個抽屜里拿什么,一絲一毫不差,他那腦子,我看就是一張比Excel還Excel的大表格……
切蛋糕時,局長看表師傅的眼神已經(jīng)不同于幾分鐘前。他說,表師傅你許個愿吧。
聽到局長這話,呂小土頓時斂起了笑容,雙手合掌放在胸前,看著蛋糕上正在燒的蠟燭說,真的不甘心,做了一輩子警察,遺憾的是兩件事:一是始終沒找到弟弟。十四歲那年元宵節(jié)帶著弟弟去豫園看燈,結(jié)果不小心把他給丟了,當(dāng)了一輩子警察,到退休了,弟弟還是沒找到。二是那個旅館連環(huán)電擊殺人案沒破。老天有眼,如果我不能親手抓到兇手,有朝一日讓我和他見個面,我要親眼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我要親口問問,他為什么要殺死那些無辜的人。
表師傅小時候丟了弟弟這事,莫高倒是第一次聽說,但是他的第二個愿望,拳頭一樣砸在他胸口,悶得他透不過氣來。
這次案子發(fā)了,莫高像打了雞血一樣,日里夜里泡在現(xiàn)場。他相信,那里會給他靈感,他也相信,對手就近在咫尺。
有人把梅雨季節(jié)叫作上海的第五個季節(jié),被認(rèn)為和外灘那一群上百年的建筑一樣,一個在時間上,一個在空間上,共同“作”出這個城市那份獨有的情調(diào)。
就在這樣的雨中,梅一辰一只手撐傘,一只手打電話給呂小土。她沒說案子的事,只說見個面,叫他選地方。
呂小土說,就東風(fēng)飯店吧,我知道它家大堂有好喝的咖啡,給你個機(jī)會賄賂賄賂我這個老頭子。
聽他還叫著這家飯店的舊名,梅一辰笑道,人家飯店改叫現(xiàn)在的名字都幾十年了,你還不肯改口。
呂小土回道,它又沒給我改口費,我憑啥?接著,又一串笑聲。
隔著電話,梅一辰都想得出他的樣子,留了幾十年的“姿三四郎頭”,眉間那道會想問題的川字紋,有光的左眼和無光的右眼。
前面問他的時候,梅一辰想到他很有可能選這家飯店。對于她和呂小土來說,這家飯店有著特殊的意義,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也是旅館連環(huán)電擊殺人案第一個案子發(fā)生的地方。
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婚禮上。閨蜜姍姍結(jié)婚,梅一辰是伴娘。整個婚禮上,新郎的眼睛就像黏在新娘身上一樣,她到哪里,他的眼睛就到哪里,那個一往情深啊。新郎是姍姍的師范同學(xué)兼同事,名字有點兒土,叫韓興旺,用姍姍姆媽的話來說,一看就是外地人。韓興旺人長得器宇軒昂,也有才華,是全市物理講課競賽的第一名。據(jù)說畢業(yè)的時候能留上海,也是因為成績好,加上板書漂亮,篆隸草楷隨意切換,樣樣都行,一塊黑板報一個人能全部承包掉。但是所有的這些優(yōu)點加起來,在姍姍姆媽眼里,都抵不過他是外地人這一個錯。唉,上海人那點兒可憐的偏見……偏見歸偏見,如今,兩個人終成眷屬。
酒過一巡之時,忽聽司儀說,下面我們進(jìn)行一個新的節(jié)目,請新郎和新娘互贈信物。只見新娘接過新郎雙手捧過來的一塊表,交給身邊的姆媽,姆媽接過時笑容有點兒僵,還好有掌聲襯著,不那么容易讓人覺察。之后新娘又拿出一塊繡布,遞給新郎,兩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甜蜜一笑,四只手展開,上面繡著五個彩色的字,“白首不分離”,全場掌聲再次響起。
就在這時,梅一辰發(fā)現(xiàn)婚禮現(xiàn)場突然間多了幾個人——雖說剛做警察沒幾天,這點兒敏感還是有的。
先是莫高,再是跟著他的聯(lián)防隊員白崇福。莫高站在前門,手里抓著把瓜子在嗑;白崇福站在舞臺一側(cè),豹子一樣不錯眼珠子地盯著臺上,隨時準(zhǔn)備“捕食”。
她馬上轉(zhuǎn)頭往后門看去,那里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梳著姿三四郎那種發(fā)型——這個電視連續(xù)劇正在放,全民皆追——若無其事地抽著煙,倒像是男方或者女方家里有點兒身份的親戚。雖未曾謀過面,但從站位判斷,“姿三四郎頭”也是自己人。
她撇下新娘新郎,摸到前門問莫高怎么回事。
莫高吐掉瓜子皮,抬了抬下巴,指向的是臺上的新郎。
她愣住了,問為啥。
莫高悄聲說,喏,那只歐米伽,是新郎貪污了學(xué)校買實驗器材的錢買的。學(xué)校舉報,已經(jīng)查證屬實。
啊,這樣子的?梅一辰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兩個人走在一起的各種艱難她都知道。姍姍爸工傷死得早,姍姍姆媽一個人帶姍姍,后半輩子當(dāng)然得指望女兒女婿了,知道姍姍找了個外地人,沒錢也沒權(quán),堅決不同意。姍姍不聽,一定要嫁。姍姍姆媽賭氣說,嫁可以,叫他給你買塊表,瑞士的歐米伽坤表。歐米伽,五百多塊,還要用僑匯券買,韓興旺不吃不喝一年都賺不到??墒菦]多久,歐米伽坤表還真買回來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姍姍姆媽只好同意。
但是現(xiàn)在……梅一辰看著莫高說,要么等等,等人家婚結(jié)好,反正也跑不掉。
可是沒等莫高回答,那邊老白三步兩步已經(jīng)奔上了臺,一個背摔把新郎摔在地上。本來正在展示的那塊繡著字的布纏在新郎身上,縛住了他的手腳。
姍姍,姍姍姆媽,還有司儀幾個人都愣住了,場子里一陣杯子盤子破碎的聲音和尖叫聲。
走出飯店的時候,起風(fēng)了,寒風(fēng)卷起衣角,透骨的冷。
五個人擠在一輛邊三輪摩托車上,白崇福騎,新郎戴著手銬坐在他和“姿三四郎頭”中間,莫高側(cè)身坐在邊斗的緣上,只有梅一辰一個人是正經(jīng)坐著的。
莫高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哦,對了,這位表師傅你認(rèn)得嗎?看守所剛剛過來的。
梅一辰眉毛一揚,表……師傅?
對,表師傅,怎么個表法兒,回去和你細(xì)說。莫高笑著朝后座上的“姿三四郎頭”眨眨眼說。
那人伸過手來道,別聽他胡說,來,認(rèn)識一下,呂小土。
因為是同方向坐著,加上冬天穿得多,轉(zhuǎn)身困難,梅一辰偷懶,把左手送過去,自我介紹道,小梅,梅一辰。
呂小土的手心溫暖而干燥,讓她凍得指尖發(fā)痛的手一瞬間緩了過來。她要抽回手的時候,聽到呂小土說,小梅同志,我記得握手應(yīng)該是握右手的,對嗎?
梅一辰有點兒小尷尬,但還是把右手送了過去。右手也一瞬間暖了過來。再次抽回手的時候,梅一辰看了眼韓興旺,他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和周圍這一切都無關(guān)。
一眨眼三十年過去了。呂小土依舊留著姿三四郎那種發(fā)型,只是發(fā)色已漸花白,頭頂也已漸稀疏,唯有腰桿子還算筆挺。
看到他朝自己走來,梅一辰耳根子有點兒發(fā)紅,不敢看他的眼睛,尤其是早就沒有視力的右眼。
兩人打過招呼后坐下來,呂小土從包里掏出一個透明的夾子,里面是他的那些寶貝表格。
年代久了,紙有些泛黃,但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看到這個,梅一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是這個事?
呂小土笑道,你當(dāng)我是兵馬俑啊,我呂某人等得花兒都謝了,才等到這個家伙又出來??旄嬖V我,這次是什么情況?
你的花兒謝了,人家那副手套可沒卸。還是只有那幾縷纖維,也算留了點兒念想給我們。梅一辰道。
四個案子,現(xiàn)場都提取到這種微量纖維。他們判斷這家伙作案時戴著同一副手套,不在現(xiàn)場留下指紋應(yīng)該是第一考慮,也可能出于某種迷信或心理暗示。
第一個案子,就發(fā)生在這家飯店地下室的42號客房,一個三人間。
那段時間,莫高和白崇福跟一個系列的夜里盜竊案子,夜里要守候伏擊,到后半夜沒情況才可以回去睡幾個小時,第二天接著干。白崇福住閔行,莫高住寶山,一南一北,夜宵線的車子到不了,兩個人商量在這里開間房。三人間一個床位五毛錢。住到第三天,白崇福說要有點兒酒就好了,解解乏。莫高自己摸錢出來買了黃酒和糟毛豆,白崇福喜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忙著吃,忙著喝。天亮以后,莫高酒已經(jīng)醒了,白崇福還呼呼地睡叫不醒,莫高索性撂下他,一個人出去查案子。到了傍晚,他打回電話,讓服務(wù)員叫白崇福聽電話。一陣腳步聲之后,又一陣腳步聲,服務(wù)員說你同事叫不醒。莫高有點兒奇怪,說睡了這么久,怎么叫不醒,搖也要搖醒他。又一去一來兩串腳步聲之后,服務(wù)員說,不好了,你同事真的叫不醒了……
很快,在接下來的四五個月時間里,又發(fā)生三起同樣的案件,地點都在旅館里,殺的都是同住的旅客,手法都是從插座里引出電線,電擊致人死亡,隨身財物都被搶掉。
這四個無頭案,三十年過去了,一直沒有破,硬生生成了呂小土、莫高和梅一辰他們這輩子的滑鐵盧。
當(dāng)年的地下室客房,如今已經(jīng)變成景觀水草養(yǎng)殖場。下臺階的時候,呂小土把腳側(cè)成和臺階幾乎平行的角度,一步一個臺階,再一步一個臺階。梅一辰本想攙他一把,手要伸出去時卻放下了,只是跟著他,他怎么下,她也怎么下。
幾步之后,呂小土退了回去,從最下面一級臺階底下開始邁步,看得出他在數(shù)數(shù),數(shù)了若干步之后停住了,指著其中一間說,就這里,沒錯,就是這里。
接著他指著玻璃缸里那些水草、珊瑚和魚說,老白的床在這里,桌子在這里,日光燈管的架子在這個位置,中間服務(wù)員來掃過地,擦過床頭柜和桌子,整理過另外兩張床上的枕頭被子,那時候技術(shù)達(dá)不到,什么痕跡都沒提取到。老白身上蓋著被子,又一股酒氣,服務(wù)員只說他還醉著,在睡。后住進(jìn)來的那個家伙不在,也沒辦退房手續(xù)。唉,本來以為有用的那兩樣?xùn)|西,介紹信是假的,旅客登記表上的筆跡對了幾百上千人,也沒對出個所以然,只有燈架上面那個插座邊緣鉤到的幾縷纖維,也許幫得到我們。
只有它們,呂小土轉(zhuǎn)過身來說。有巨大的玻璃缸襯著,梅一辰感覺,即便是他那只右眼,也是有光的。
梅一辰和呂小土趕到那個開在花園洋房里的民宿時,莫高他們把幾個人的筆錄已經(jīng)做好了,攤在客廳長長的臺子上。臺子的盡頭,一枝梔子花水漉漉地從窗口探進(jìn)頭來。
民宿在襄陽南路,是一幢巴洛克風(fēng)格的獨幢洋房,建筑物四周是草坪和雪松,外面人是不能隨便出入的。這次的受害人是個民營企業(yè)家,名叫陳不凡,生意做得也像他的名字一樣不凡。整幢洋房他包了兩個晚上,請生意上的朋友來度周末,一共請了四對夫婦。
陳先生誠心請朋友,好位置的客房,都給朋友住。五間客房,他和太太住位置最差的一間,一樓朝北,又最靠大門口。陳先生很注意養(yǎng)生,十點半必須睡,于是把打麻將應(yīng)酬的任務(wù)連同準(zhǔn)備輸給生意伙伴的錢都交給了太太。太太們打麻將的地方,和他住的客房隔一條走廊。睡到半夜,陳先生突然感到脖子上一緊,像是一條蛇爬過,極快、極燙,又極冰涼。他一聲驚叫,但人要醒過來,就像想從深海里浮出水面一樣,得拼命掙扎。等睜開眼睛時,房間里沒有第二個人,但是門是開的,還在小幅度晃動。
莫高問陳不凡,你叫和睜開眼睛中間有多長時間?他回答,難以估計,幾秒十幾秒都有可能。
這個問題,那邊打麻將的四位太太,還有兩位旁觀的先生也說不清。他們六個人剛剛吃完宵夜,接著打下半場的麻將。麻將的聲音響,說笑的聲音也響,是陳先生沖進(jìn)來時他們才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可怕的事。
首要的問題是,得研究清楚這個家伙是從哪里進(jìn)來的,又是從哪里出去的。
這幢洋房,老板堅持不裝監(jiān)控設(shè)備,據(jù)說這甚至成為這幢洋房作為民宿受到有錢人追捧的賣點之一。一個值班的經(jīng)理兼做夜間的保安,可以證實案發(fā)前后沒有人進(jìn),也沒有人出。也就是說,這是一樁密室兇案。
既然是密室兇案,那兇手就在現(xiàn)有的人里面。事情一出,莫高命人先把現(xiàn)場封掉,等技術(shù)員來了,把現(xiàn)場所有東西都采集回去。
陳先生那些生意上的朋友,莫高當(dāng)然一個一個調(diào)查過,有之間有陳年恩怨的,有身陷債權(quán)債務(wù)糾紛的,有非法經(jīng)營的,有嫖娼的,每個人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還翻出多年前一個交通肇事的逃犯。
在陳先生被電擊的時候,打麻將的是四位太太,有兩位先生陪著,看牌、支招兒兼倒茶。剩下的兩位男客也沒閑著,一位在房間里和正在地球另一端的小情人進(jìn)行視頻,而他的太太,借口去樓下打麻將,實際上和另一位正在打麻將的太太的先生,在床上打起了“激情雙人麻將”。這些過程都有筆錄相互印證,也有充分的痕跡來佐證。也就是說,陳先生請來的客人,不管男的女的,都有不在場證明。
只好再來排查民宿的幾個管理和服務(wù)人員。技術(shù)人員分析出來的結(jié)果是,值班經(jīng)理沒有進(jìn)過陳先生這間客房,房間的痕跡物證全都找到了對應(yīng)的主人,除了床邊插座上的那幾縷纖維。
黃梅天,雨急一陣緩一陣,梔子花的香氣也濃一陣淡一陣地送進(jìn)屋子。三個人坐在長條臺子兩側(cè),一頁一頁看筆錄。
呂小土拿出幾張A4紙,橫平豎直,幾筆一個表格就出來了。
莫高困了,拿起香煙,剛要點時,看了看梅一辰,又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巧飽滿的男人邁著短腿進(jìn)來了,是民宿的值班經(jīng)理。
他搓著小手殷勤地說道,夜深了,各位警官辛苦,我叫廚師下碗面給大家吃,我們這里的奧灶面上海灘數(shù)一數(shù)二,紅油爆魚面、白湯鹵鴨面。面我們可是只燒給住客吃的,警官們可能不信,有好這一口的客人,為了一碗奧灶面專門訂我們房子的。
莫高嚷嚷著肚子餓。
值班經(jīng)理道,稍等片刻,馬上回來。
有的事情等待只需片刻,有的事情等待卻要幾十年,就像這個案子。線索不算最少,但是每一條走下去,都是斷頭路。
當(dāng)時,電擊殺人這個手法在上海是第一次出現(xiàn),加之被害的是聯(lián)防隊員,局里格外重視,全局三分之一的警力都撲上去破這個案子。
莫高心里憋著一口氣。如果當(dāng)時醉倒在床上的人是他呢?如果兩個人都醉倒在床,會不會這個家伙就不敢動手,白崇福也就不至于賠上了性命?
局長懂他,查介紹信這個最刀下見菜的事情派他去。
那個時候,身份證這個東西尚未出現(xiàn),出門在外,住旅館靠的是介紹信。42號客房第三個住進(jìn)來的這個家伙,用的是齊齊哈爾市中醫(yī)醫(yī)院的介紹信,名字也有的,叫李暢春,管登記的小姑娘回憶說,這個人是東北口音。
莫高帶人去齊齊哈爾,這家醫(yī)院是有的,但沒有這個人。
莫高不甘心,叫醫(yī)院辦公室的人把他們用過的所有版本介紹信拿出來看,結(jié)果沒有一個版本和他手上的這張介紹信格式一樣,公章的大小和上面的字體也是。
長途電話打回上海,局長又派了三組人,由莫高調(diào)度,一家一家派出所跑,跑得幾個人說話都要染上了東北口音,才把整個齊齊哈爾的戶籍資料翻了一遍。叫李暢春的不少,但就是沒有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既然單位能造假,姓名也能造假,東北這么大,已知條件除了口音,其余的一片茫然,這可咋整?
長途電話又打回來,呂小土覺得還得再去一趟東風(fēng)飯店。他和梅一辰去的,管登記的小姑娘堅持說,這個人肯定說的是東北話。
呂小土說,我們先不下結(jié)論說他說的是哪里的話,我說幾句不同地方的話你聽聽,然后你告訴我們這都是哪里的口音。
結(jié)果,小姑娘把山東話聽成河南話,把甘肅話聽成東北話。梅一辰差點兒當(dāng)場昏倒。
回去的路上,呂小土說,目擊者的證詞不可靠。不是說他們成心誤導(dǎo),比如這個小姑娘,前臺接待,每天接觸那么多人,南來北往,她肯定有個先入為主的觀念,腦子里印象最深的是這個人介紹信上面那行字,齊齊哈爾市中醫(yī)醫(yī)院,然后自我暗示那個人是東北口音。得,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從案子本身做起吧。
東北那邊,莫高只好回來了。
可就在一片茫然之間,接著半年里面又發(fā)了三個案子。
局長說,白崇福的案子是基礎(chǔ),一個一個都扎扎實實查清楚了。
案件什么性質(zhì),很長時間定不下來,最顯性的特征是為財殺人,行話叫財殺。
通常白崇福每個月的零用錢,是不會超過五塊錢的,這個莫高知道。案發(fā)以后口袋里翻出來的錢,也差不多是這個數(shù)字,但他手腕上有塊明晃晃的上海牌全鋼手表,前一晚睡覺時這塊表還在,夜里噌噌噌一直走。雖說喝了酒,莫高還是聽著這個聲音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案發(fā)以后這塊表找不到了。所有舊貨市場都去布置過了,凡是賣這個牌子男表的,一律報告派出所。
那個時候,上海牌全鋼手表,不光戴著有身份,還幾乎相當(dāng)于硬通貨,調(diào)不開頭寸時,拿出去就能換錢。來舊貨市場買的人,圖實惠,不要票,還肯定比新表便宜,所以供銷兩旺。賣表的人五花八門,啥人都有,但就是沒有他們“寤寐思服”的那個人。
幾個人坐下來分析。
呂小土說,白崇福江湖氣重,抓人的時候總沖在前面,也難免遭人報復(fù)。
莫高不言語,轉(zhuǎn)身叫內(nèi)勤整理白崇福參與過的案子,再找出一個個對象。白崇福被害的時候,散在外面的要全部找到,每一個都要見到面、談到話,同時要對到筆跡——當(dāng)然不能讓這些人察覺是要對筆跡,筆錄做完寫“以上筆錄我已看過,和我說的一樣”一行字,再加上簽名就夠了。當(dāng)時在東風(fēng)飯店地下室客房登記的時候,這家伙在旅客簽名欄留下了簽名。
白崇福從工廠的糾察隊到公安做聯(lián)防隊員,七年多時間里直接抓到的有一百五十二人。去掉不多的幾個女性,用前面說的時間條件去排除,剩下的是一百三十九人。
那幾天,刑警隊像門診一樣,食堂的長椅擺在走廊里,排排坐的都是人。
坐到下午時,梅一辰寫筆錄寫得中指側(cè)面都腫了起來。
在一人進(jìn)一人出的間歇,她一抬頭,隔著窗子,看到韓興旺在外面排隊。
要不是對上眼神,她都沒認(rèn)出來。韓興旺完全變了個樣子,留著小胡子、飛機(jī)頭,穿著格子襯衫、喇叭褲、尖頭皮鞋,等在隊伍里時嘴里面好像還哼著小曲,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當(dāng)時最時髦的裝備??此@個樣子,她本來急著要找他的心淡了許多。
當(dāng)初他貪污學(xué)校的錢給姍姍買手表,領(lǐng)了兩年刑,為了愛情吃官司,梅一辰對他還是有點兒同情的。這個中間,發(fā)生了很多變故,先是姍姍姆媽逼著姍姍離婚,接著姍姍匆匆忙忙嫁了教育局一個喪妻的官員,一年后因為難產(chǎn)死掉。姍姍姆媽竹籃打水,落得個膝下空虛,慘是蠻慘的。
梅一辰找他,是因為姍姍臨終的時候留了樣?xùn)|西,請她一定轉(zhuǎn)交,同時要告訴他,和他離婚是迫不得已;和別人結(jié)婚,也是迫不得已;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擺脫姆媽的控制,等他出獄再離婚和他復(fù)婚。沒想到天不假年,不給她這個機(jī)會。
她請梅一辰轉(zhuǎn)交給韓興旺的,是婚禮上他們展示過的那塊繡布的一半。姍姍說,另外一半,她探監(jiān)叫他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時給了他。兩個人約定,終有一日,破開的布要重新縫在一起。如今,只有來生了。
輪到韓興旺,他進(jìn)來時裝作和梅一辰不認(rèn)識。
呂小土問,梅一辰記錄。此時的韓興旺上海話已經(jīng)很地道了。
等“以上筆錄我已看過,和我說的一樣”一行字加上簽名寫完,韓興旺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梅一辰起身追上去請他留步。
韓興旺停是停下來了,但皮鞋尖依然朝著門外的方向,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是玩世不恭的表情,問警察同志什么事。
梅一辰說,姍姍的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韓興旺說,姍姍是誰,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說完,喇叭褲一掃一掃走了。
梅一辰大聲說,姍姍有東西留給你。
韓興旺停下了腳步,沒有轉(zhuǎn)身,遲疑片刻又喇叭褲一掃一掃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梅一辰想,也好。
筆跡做下來,令呂小土、莫高和梅一辰絕望的是,一百三十九個人都被排除掉了。于是所有的線索,只剩下那幾縷少得可憐的纖維。
奧灶面端上來時,夜好像也被面的香味給喚醒了,倏地就變成了黎明。
莫高要的是白湯,呂小土和梅一辰要的是紅湯,稀里嘩啦吃進(jìn)去,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是舒坦的。
莫高嚷著說換一換,我要碗紅湯,他們兩位每人一碗白湯。
小巧飽滿的值班經(jīng)理搓著雙手說,抱歉,剛剛?cè)朊媸俏覀冞@里最后的面、最后的澆頭和最后的湯,這種奧灶面要在鄙店謝幕了。
為什么這么說?呂小土轉(zhuǎn)過頭問。
大廚身體不好,辭職走了。
這人什么病?要緊嗎?梅一辰插嘴道。
肯定不會影響食品衛(wèi)生,這個請各位放心,要緊也不是最要緊,高血壓和心臟病。
他哪天走的?呂小土來興趣了,翻出前面做的那張表格。
我明白警官的意思,不過他是案發(fā)那天燒好晚飯后走的。本來要早幾天走,但陳先生這批客人訂房子的時候就指名要吃奧灶面,我請他幫忙多留幾天,他說一定要走,但到最后還是很夠意思,不聲不響壓了大概十來斤面,澆頭和湯燒了好幾天的量,放在冰箱里,都弄好了才走的。
你是親眼看著他走的?
親眼倒沒親眼,但是我看到他整理了一個大的行李箱,還自己打了一個木條箱,說第二天快遞公司來拿,快遞費他已經(jīng)付過了。第二天一早果然快遞公司來拿,小皮卡開進(jìn)來,把行李箱和木條箱裝上去的。
哦,他在你們這里做了多久了,怎么會有這么多東西?呂小土鎖著眉間的川字紋問。
時間倒不長,但是他吃住都在廚房后面的一間屋子,這個人勤儉,客房里要扔的布草,他都說送給他,所以毛巾被子毯子枕頭積了一堆。
這個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嗎?
別的沒什么,喜歡鍛煉身體,老頭子了,還一身精肉。
他沒說他辭職以后去哪里,做什么?
這個人寡言少語,人家不說,我們也不好多問。
他是哪里人?
應(yīng)該是上海人,一口上海話。小個子經(jīng)理接著道。
這個人叫什么名字?身份證復(fù)印件你們留了嗎?我們看看。呂小土道。
沒有,始終沒見過他的身份證,他自稱姓王。小個子經(jīng)理兩只小手一攤,事到如今,對各位警官我也不敢有半點兒隱瞞,這個人當(dāng)時來找工作,我首先就要他的身份證,他說身份證的事情慢點兒再說,他燒奧灶面給我們吃,不滿意他走人,滿意了再講。結(jié)果,奧灶面燒出來,連老板也把湯喝得碗底朝天。然后這個人說身份證丟了,正在補(bǔ)辦,但是一直補(bǔ)到現(xiàn)在……我承認(rèn),這事我們有私心,沒有身份證,我們不用和他簽勞動合同,不用給他交各種社保,開銷節(jié)約了不少,老板也樂意。
這個大廚和受害人有過接觸嗎?呂小土問。
陳先生一住進(jìn)來就要見大廚,說他和他朋友都是“奧灶面控”,經(jīng)常會為了一碗面開車幾個小時去昆山,如果上海就能吃得到,他們會常來這里住的。這話讓我心動了,我們這里,一幢洋房包下來,貴也蠻貴的,這個客源還是得維持好,大廚不干了,但燒奧灶面的師傅還是找得到的,不一定比他燒得不好。于是我去后廚找大廚,但他不愿意見。我摸出五百塊錢塞進(jìn)他口袋,他不吭聲,低著頭干活兒,我再摸出五百塊錢塞進(jìn)去,他沒說什么,對著鏡子把廚師帽戴好,把頭發(fā)都仔細(xì)地抿進(jìn)去,廚師服拍拍干凈,鞋子也刷刷干凈,套上鞋套,然后洗干凈手跟著我出來了。
呂小土蹙著眉心轉(zhuǎn)身看著莫高,這個情節(jié)筆錄里面怎么沒有?
莫高攤攤手道,老大,這個有什么關(guān)系?
呂小土道,有沒有關(guān)系,不是你說,也不是我說,任何情節(jié)都可能有關(guān)系。
說完,他轉(zhuǎn)身看著經(jīng)理道,當(dāng)時見面是什么過程,麻煩你講一遍,怎么進(jìn)去,怎么出來,坐在哪里,都干什么了,不要有任何省略,全部講一遍。
小個子經(jīng)理搓著小手道,我走在前面,大廚走在后面,到門口以后,我等在外面,他進(jìn)去了。陳先生要和他握手,他尷尬地抖抖手說,抱歉,手是濕的。結(jié)果手沒握成,陳先生請大廚坐,大廚鞠了一躬,恭敬地坐在沙發(fā)一角。陳先生遂問他是哪里人,在哪里學(xué)的燒奧灶面,他回答說祖上跟奧灶面的發(fā)源地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自學(xué)的。陳先生說,自學(xué)的好啊,自己琢磨出來的比跟師傅學(xué)的更有味道,說著泡了茶,遞給他一杯,他誠惶誠恐地接上,啜了幾口,茶杯一直拿在手上。
聽到這里,呂小土翻出那些材料,問莫高,那這個杯子后來哪里去了?怎么沒看到現(xiàn)場有提取的記錄?
莫高撓撓頭,正要回答,只聽見小個子經(jīng)理道,這個杯子是我們客房的杯子,離開陳先生房間的時候大廚說帶走洗干凈了再送進(jìn)來。
后來送進(jìn)來了嗎?呂小土問。
這個沒留意。
他具體幾點走的?
從陳先生房間出來后,他就說他要走,感謝多年來我對他的關(guān)照,我也客氣了幾句,請他多保重,養(yǎng)好了身體,如果能做得動,我們隨時歡迎。之后他去了后廚那邊,我去辦公室,再沒見過他。
呂小土接長表格,把大廚加進(jìn)去,然后不聲不響地瞅著,眉間的川字紋也跟著越變越深了。
刑科所的技術(shù)員說,現(xiàn)場房間里沒有無主的信息。這個大廚進(jìn)陳先生這間客房前,頭發(fā)全部整理進(jìn)了廚師帽,衣服也拍干凈,鞋套也套好,是他的習(xí)慣,還是有意不留任何痕跡?如果是有意沒留,進(jìn)一步說,如果大廚是兇手,回到最初的疑點,他是什么時候走的?怎么走的?
目前首要的問題,是找到這個人。
找啊找,當(dāng)刑警,一輩子都在找,找人,找某樣奇怪東西的出處,找某個難題的答案。皓月當(dāng)空,躺在鋪在鐵道線旁水泥地中間的草席上,隔著蚊帳看著無垠的夜空,梅一辰感嘆道。
然后我還多一個,找弟弟。另一頂蚊帳里的呂小土加了一句。
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出來二十幾天了,為的就是查那幾縷纖維的來源。四起旅館電擊殺人案,查到最后,唯一沒有見底的就是它們。
莫高去東北查介紹信、呂小土串并全國同類案的同時,梅一辰去查手套,全上海生產(chǎn)手套的廠家、百貨公司、煙雜店、郊縣農(nóng)村的供銷社,凡是有賣手套的,各種品種都買個樣品回來,有廠家、商店聽說是查案子用的,干脆送給梅一辰。
每天回隊里,梅一辰都是大包小包,里面全是手套。這個時候,她跟著表師傅學(xué)乖了,表格做好,手套編號編好,來源標(biāo)好,但是最后,沒有一副手套和那幾縷纖維對得上。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人員和物資很少流動,守著上海查手套只是第一步。查不到,當(dāng)然得首先擴(kuò)大到長江三角洲地區(qū)。本來是呂小土和莫高兩個人出差的,莫高從東北回來以后沒緩過來,這次在平湖只跑了一天,就上吐下瀉。
借當(dāng)?shù)嘏沙鏊碾娫挻虻疥犂?,隊長很無奈地說,“嚴(yán)打”第一戰(zhàn)役開始了,天天加班,要抓、要審、要關(guān),實在派不出人手,只有一個小梅騰得出來。
于是,梅一辰趕過去頂替莫高,繼續(xù)找手套。碰到有集鎮(zhèn)的地方,住店打尖都沒問題。碰不到的時候,餓了,打開背包拿出東西,自己煮面吃,天黑了,鐵路邊隨便一塊平地掃掃就能睡。
這會兒忽然聽到呂小土說起找弟弟的事情,梅一辰坐起了身子,探頭過來問他是怎么回事。
呂小土說,小梅,你信命嗎?
梅一辰說,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你呢?
呂小土說,和你一樣。我小的時候,算命先生說我父母命里只有一個兒子,但是到了我十一歲的時候,媽媽又生了弟弟,家里人都說算命先生瞎說。弟弟三歲那年元宵節(jié),吵著要去豫園看燈,爸爸媽媽晚上有事便叫我?guī)е艿苋?,叮囑我過馬路要看好,人多的地方要把弟弟的手拉好……都怪我猜燈謎的時候,在手心里畫字,手一松,再回頭,弟弟連影子都沒了。前后只有五秒鐘,弟弟就沒有了。唉,一松手,就是一輩子……
遠(yuǎn)處青蛙在呱呱叫,近處蚊子在嗡嗡哼,呂小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梅一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沉默著。
兩個人正要沉沉地睡去時,突然,靜夜里,不太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陣沉悶的倒地聲,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輕輕的呵斥聲。
耳朵貼著地,這些聲音格外響。呂小土一下子坐了起來,他低聲讓梅一辰把蚊帳收起來,去樹叢中藏好,他自己則前去查看。
隔著一堵矮墻,二三十米遠(yuǎn)的地方是鐵路倉庫。只見倉庫門半開著,五六個人影在往外搬麻包,有人推著板車,把麻包往外運。剛剛沉悶的一聲,應(yīng)該是麻包倒在地上的聲音,眼睛看到的,最少有八個人。
突然背后有腳步聲,呂小土心里一緊,回頭,是梅一辰。
梅一辰緊張地問,怎么辦?
呂小土沉吟片刻后說,你去鐵路值班室叫人,我在這看著。記著,貼著矮墻的影子走,腳步輕點兒。
梅一辰走出去不遠(yuǎn),突然撲通一聲,掉進(jìn)水里,她哎呀一聲喊了出來,然后在水里一沉一浮。
幾個人影定格了幾秒之后,有人慌忙收拾東西,有人跑了過來跳進(jìn)水里,朝梅一辰一沉一浮的地方游過來。
呂小土一急,跳過矮墻,掏出槍,對著空中開了一槍,大叫,警察,不許動!
那幾個黑影停了一下,可能見只有一個人,便不管不顧繼續(xù)朝梅一辰游過去。由不得呂小土多想,那邊梅一辰已被他們抓住,一呼一叫,拼命在咳,顯然已經(jīng)嗆水了。
他跳進(jìn)去,水到齊肩膀,他把槍舉出水面,大叫,住手!放了她,否則開槍了!你們不過是偷東西,判不了多少年,但是襲擊警察,弄死警察,可就不一樣了,我勸你們還是放她過來,上岸投降!
可能是槍聲驚醒了鐵路的值班人員,遠(yuǎn)遠(yuǎn)近近幾個房間的燈亮了,跑過來四五個拿著電警棍的人,圍住了半邊水塘,這邊幾個沒下水的東北人也圍了過來,站在另外半邊。
賊人手里有梅一辰,為首的那人把梅一辰的頭往水里又一摁,大叫,都退后!讓我們走,走到安全的地方,我們自然會放掉這個女人,否則,大家一起死!
呂小土心里一急,劃著水朝前走了幾步說,還是我來換這個女人吧,按照你們的要求,我和你們走。
為首的那人說,換你,誰知道你有什么詭計,不換。
呂小土說,那你們記著,如果這個女警察真的不行了,哪怕我這警察不做了,也跟你們拼到底。
為首的那人說,呵呵,這話我愛聽,像是爺們兒說的。這樣,你先把槍扔到岸上,扔到我們?nèi)四沁?。然后你過來,過來以后我們放掉這個女人。
呂小土在水中走了兩步,把槍朝那人說的方向扔去,槍一個拋物線,快到岸邊時,咕咚一聲掉進(jìn)了水里。
為首那人日爹操娘罵了一通,又拎著梅一辰的頭浸了一次水。
呂小土見狀,不管不顧游過去,把梅一辰搶到手里,托出水面,在幾個賊人的挾持下勉強(qiáng)游到了岸邊。
一上岸,他左右開弓,掙開幾個賊人,脫下上衣墊在矮墻上,把梅一辰抱上去,讓她面朝下,一擠一壓,只見梅一辰嘴里噴出一股一股的水,但人還是沒有任何聲息。
呂小土又把她抱下來,讓她仰臥,捏住她的鼻子,給她嘴里吹氣,吹氣的間歇,兩只手一上一下疊在一起,用力按壓她的前胸。幾個賊人一直圍著他們兩人,不讓他們有脫身的機(jī)會,鐵路值班人員則圍在賊人外面。
終于,梅一辰呼出一口氣。
呂小土站起來,拿過矮墻上自己那件上衣蓋在梅一辰身上,然后朝一邊走了幾步,兩層包圍的人仿佛被他這個圓心牽著,他到哪里,他們就到哪里。
等離開梅一辰躺著的地方遠(yuǎn)了,他使了個眼色給鐵路的人,然后一個絆子,先把為首的那人絆倒在腳下。旁邊幾個人見不對,拳打腳踩,有人撿起場地上的鐵棍,鐵路的人也加入進(jìn)來,打斗中,呂小土右眼一陣刺痛,恍惚中,他聽到鐵路上的人吆喝,不準(zhǔn)跑,都不準(zhǔn)跑……
這個意外碰到的盜竊案,讓呂小土失去了兩樣?xùn)|西,也得到了兩樣?xùn)|西。
首先失去的是右眼。為首的那個人把鋼筋戳進(jìn)了他的右眼,如果不是躲閃及時,再戳深一些,他可能已經(jīng)上了烈士名單。他血淋淋地被拉回上海以后,先摘除了右眼球,接著因為感染發(fā)燒,一直昏迷。老婆守著,梅一辰來看了幾次,都沒得到好臉色。
梅一辰識相,為了救自己,人家老公傷成這個樣子,恨是應(yīng)該的。
等呂小土醒過來穩(wěn)定了,老婆握著他的手哭著說,我們別干這個了好嗎?
呂小土說,我除了這個什么也干不了啊。
老婆哭得更厲害了,你這是借口,我沒有逼你的意思,但有句話我必須說,要么你換工作,要么我們離婚。
呂小土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你想離開我,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同意,一個男人,總是讓老婆擔(dān)驚受怕,我不稱職。
老婆說,你該不是順?biāo)浦郯桑y道那個姓梅的小姑娘等不得了?
呂小土聞言大怒,掙扎著要起來,喘著粗氣道,人家小姑娘清清白白,你怎么說我都沒問題,不許說她……
沒多久,兩個人離婚了,呂小土只帶了自己的衣服,住回了父母家。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凈身出戶。
在失去面前,他的得到顯得不值一提,但他特別珍惜。一樣是個人一等功,一樣是關(guān)于棉紗的知識。
那些人偷的是一家國營棉紡織廠的棉紗,這批棉紗剛剛從新疆運到,暫存在鐵路倉庫里,被他們摸到了,已經(jīng)連著偷了好幾個晚上,偷出去的棉紗存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倉庫里,起贓的時候全部起到了。
這家國營廠對呂小土和梅一辰非常感激,也奇怪為什么是上海警察辦的這個案子,于是梅一辰把他們調(diào)查纖維的事情說了出來。
負(fù)責(zé)采購的副廠長拍著胸脯說,我一定盡全力幫你們。這位副廠長就著技術(shù)員的顯微鏡,仔細(xì)看了他們在四個現(xiàn)場分別采集到的那些纖維之后,告訴梅一辰,這種纖維應(yīng)該產(chǎn)在江淮平原,如果再大膽一些縮小范圍,應(yīng)該是淮河流域,這個地區(qū)棉花質(zhì)量較西北內(nèi)陸棉區(qū)和黃河流域棉區(qū)都差,商品率不高,你們可以去那個地方看看。
聽完專家的話,梅一辰拿出地圖,請他指點一下具體產(chǎn)棉的地區(qū),然后學(xué)呂小土的樣子,做成表格,像之前一樣,去查手套。不管是生產(chǎn)的廠子,或者家庭作坊,還有商店、集貿(mào)市場,查過一個地區(qū)就劃掉一個,可是到了最后,依舊是令人絕望的結(jié)果。
如果呂小土再有得到的話,那就是梅一辰的內(nèi)疚,可能還有仰慕。
她恨自己失足掉進(jìn)水塘里,讓呂小土差點兒丟了性命。其實不是失足,水面在夜色下平展展的,她以為是路,一腳踩進(jìn)去,根本沒有防備。
呂小土的家事,她聽說了,關(guān)于她的那些話,讓她更加不安,當(dāng)然,也有幾分被維護(hù)的感動。
呂小土不等義眼配好就急著回來上班,戴著一只眼套,旁人看來可能會有些滑稽,但在梅一辰看來,更添了男人的英武之氣。破壞別人家庭的名聲不好,她盡量避免和他接觸。
但有了這個人在先,別的男人,竟也沒有能入她眼的。她受不了別人同情的目光,有意跟著男同事學(xué)粗話,讓自己變得大喇喇的。
呂小土的心思是,他一個離了婚的男人,人家一個小姑娘,比自己小了十七八歲,如果有什么,怎么看也像是欺負(fù)人家,不能害人家,所以故意疏遠(yuǎn)她。
就這樣,呂小土離婚后一直單身,梅一辰一直未婚,一下子蹉跎了這么多年。
是這個案子,讓她又有機(jī)會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她很開心,也格外珍惜。呂小土能激發(fā)她的潛能,他能引領(lǐng)她。
找到那家快遞公司,也就找到了民宿那位姓王的大廚搬行李箱和木條箱的目的地。
是郊區(qū)一家空置廠房的門衛(wèi)室。車子開進(jìn)廠區(qū),墻根、地磚的縫隙里,一種名叫一枝黃花的野草密密匝匝長了有一人多高。正好做掩體,莫高把車子開到了野草后面。
等得人快要毛起來時,莫高摸出一支香煙,走到離梅一辰和呂小土幾步遠(yuǎn)的地方,剛要點上,手機(jī)響了,是本來說要配合他們調(diào)查的那個人打來的,說車子壞在路上了,只好在電話里給他們介紹情況。
莫高收起打火機(jī),在草叢后面按下免提鍵,聽筒里傳來了郊區(qū)口音的年輕男聲,有點兒小結(jié)巴,這個人……人是剛招的保安,沒……沒見過面,聽聲音五六十歲,說自……自己剛剛退休,和家人脾氣……氣不和,007也沒……沒關(guān)系,絕對安心待在這里給我們看……看廠房。
007?莫高用疑惑的語調(diào)插言道。
就……就是每天零點到零點、一周七……七天的意思。電話里那人繼續(xù)說,開價也不高,一個月兩千五……五,他說原先廠里還有事沒處理完,行……行李先叫快遞公司運過來,一周之內(nèi)……內(nèi)上班。
打斷一下,007是這個人的原話嗎?莫高問。
不是,是我……我翻譯的,有什么問……問題嗎?對方回答。
哦,沒問題。這個人怎么知道你們在招保安?莫高問。
我們在……在《新民晚報》上登的廣告,他看……看到的。對方回答。
這個人叫什么名字?身份證你們看到過嗎?莫高又問。
姓……姓王,名字沒說,聽口音是上?!J袇^(qū)口音,要他上……上傳身份證照片,他說不……不會操作,身份證上班的時……時候會帶過來。對方回答。
那么快遞公司怎么進(jìn)的這個門?莫高再問。
有鑰……鑰匙啊。對方說,鑰匙在窗臺上那個花……花盆,看見了嗎?是盆吊蘭,兩層的盆,把上面的盆……盆拿起來,我們叫他用好了還依……依舊放進(jìn)去。他每說完一句,就好像完成了一個任務(wù),要松一口氣,聽的人也跟著松一口氣。
不急的,你慢慢說。莫高貼心地說,然后又問,你們鑰匙一直放這里嗎?
對,一直放這里的,沒人偷……偷的。對方說。
三個人穿好鞋套戴好手套,從花盆里拿出鑰匙開門。潮濕發(fā)霉的味道,嗆得梅一辰連打幾個噴嚏。門衛(wèi)室七八平方米大,大白天也黑黢黢的,莫高啪地打開燈,只見幾只蟑螂慌忙四散而逃,床上整齊地攤著繡有民宿標(biāo)識的舊墊被、舊毯子和舊枕頭,行李箱立在地上,木條箱沒有了。
莫高蹲下去,朝床底下看,拆下來的木條整整齊齊地堆在下面。他跪在地上,一條一條地拖出來。
呂小土從里面拉開窗戶,伸出胳膊夠那個吊蘭盆,果然夠得到。試好了,他又拿起莫高拖出來的木條,查看釘子的痕跡,然后長寬高地比畫。
梅一辰把行李箱放倒,拉開拉鏈,里面滿滿的是男人的衣物,一看不值什么錢,但一卷一卷,像竹簡一樣,卷得很整齊,衣物的固定扣,妥妥地扣在上面。
梅一辰猶豫了一下,開始翻,下面有鞋子,有剃須刀,有治療高血壓的藥,還有一個用得相當(dāng)舊的拉力器,一件洗得經(jīng)緯線都出來了的襯衣,里面卷著一張《新民晚報》,正是這家公司刊登招聘保安廣告的那張。
曹沖稱象。正拼木板的時候,呂小土突兀地說出這四個字。
莫高和梅一辰聽后會心地大笑了起來。
是,曹沖稱象,這個可以有。但是沒有辦法稱,怎么辦?
梅一辰說叫技術(shù)員開輛密封的車子來,把所有東西搬回去,稱重和DNA采集的問題一次性解決好。
呂小土用那只有光的左眼看著梅一辰問,你確定這樣不會驚動這些東西的主人?
梅一辰反問,那你說怎么稱?
正在這時,一陣哐當(dāng)聲傳過來,有人來了。
正在說笑的三個人一愣,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然后壓低身子一個挨著一個順著門出去。
梅一辰最后一個出來,她動作快,把門鎖上,不忘記把鑰匙放進(jìn)吊蘭的套盆里,和莫高與呂小土一同躲進(jìn)了茂密的黃花叢中。
只見有人騎著電動三輪車進(jìn)來了,是個男人,頭戴頂涼草帽,身穿西裝短袖襯衫和短褲,皮涼鞋。梅一辰聯(lián)想到行李箱里那些東西的樣式和尺寸,跟這個人倒如出一轍,心里頓時有了底。
這個人停下三輪車,直奔門衛(wèi)室,在門口回過身來左右看看,然后熟練地拎起花盆,拿出了鑰匙,接著手腳利索地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
三人屏住呼吸看著,等這個人進(jìn)去以后,他們矮下身子圍了上來,呂小土和梅一辰去的是門的方向,莫高去的是窗的方向。
呂小土藏在門外,梅一辰敲門,那男的似乎嚇了一跳,整個身子定住一樣。
梅一辰再敲,他走過來把門打開一條縫,問,啥人?
是上海市區(qū)口音,看相貌應(yīng)該有五六十歲了。更加有戲了。梅一辰心里想,然后問,先生,打聽個人,對面這個廠房的老板最近來過嗎?
那男的說,沒看到過啊。
梅一辰又問,先生,你是住這里吧?
那男的回答,對,對,我住這里。
說著要關(guān)門,梅一辰腳往前一伸,攔住了門,她又問了一句,先生,你住到這個地方多久了?
那男的說,沒多長時間,剛剛搬來。
聽到這話,呂小土閃身出來,走上前兩步,窗子那邊,莫高也站了起來。
這人一看,一陣驚慌。
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梅一辰拿出警察證給他看,說,警察,跟我們走一趟。
那男的說,你警察就警察,關(guān)我啥事情?我又沒干什么壞事情,為什么要跟你們走?
梅一辰說,干沒干壞事情,等我們調(diào)查以后再下結(jié)論。
那男的說,我真沒干什么壞事情,我不過是,不過是……
梅一辰說,不過是把自己裝進(jìn)木條箱里讓快遞公司運過來?
那男的說,這位小妹,你講的什么我聽不懂。
梅一辰說,奧灶面燒得那么好,中國話聽不懂啊?
那男的說,小妹,你講的是中國話里的上海話好吧?我不過是……
原來,這個人確實是上海市區(qū)人,本來住在楊樹浦路一帶,動遷搬到這個地方有一兩年了,平時收收廢品。一次路過看到有人這樣開這間門衛(wèi)室的門,便知道鑰匙放的地方,收廢品累了,就自己開門進(jìn)來歇歇腳。沒想到,這次進(jìn)來,屋子里竟然有人來過了,驚訝之余,正想“收”幾樣“廢品”回去。碰到有人問,當(dāng)然不敢說不是自己住的地方,于是順口胡謅。
你收廢品,那你有秤嗎?莫高問。
男人不明所以,但還是順從地跑到三輪車那邊拿來了秤,殷勤地遞給莫高。
那邊梅一辰手上已經(jīng)有了快遞公司承運的重量,減掉他們?nèi)齻€人稱出來的重量,得數(shù)是兩百,單位是公斤。不對吧?兩百公斤的人,那得有多胖?看箱子里那些衣服的尺寸,也不像。那么是他們的判斷有誤?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還是莫高反應(yīng)過來了,他把秤拿出去,問那個收廢品的上海爺叔,你說實話,我保證不打你,你這秤對嗎?
那男人滿臉堆笑說,我剛要講給你聽,這秤是一個外地人轉(zhuǎn)賣給我的,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對了,收人家報紙什么的,我真的會主動把斤兩加上去的,阿拉上海人,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這規(guī)則嘛,最講的。
莫高聽到這個家伙把上海的城市精神這么糟蹋,想笑,但還是虎著臉問,怎么加?
男人繼續(xù)滿臉堆笑說,這七兩秤,加減乘除警察大哥你肯定比我會算。
這邊話剛落音,那邊呂小土已經(jīng)算出來了,七十二公斤,基本是一個普通男人的體重。
梅一辰記得箱子里那些衣服的大小,尺寸對得上。果真如此,這個人智商可以的,讓快遞公司把自己從花園洋房那個密室之中堂而皇之地運了出來,運進(jìn)這間屋子,人都走了之后自己打開木條箱。鑰匙在花盆里,這個招聘的人告訴過他。呂小土試過了,在里面只要打開窗子也能拿得到。
兩天之后,結(jié)果出來了,DNA檢驗,這些物品的主人叫韓興旺,有過兩次前科記錄。
韓興旺?
梅一辰瞬間有點兒蒙,姍姍前老公不就是叫這個名字嗎?不會是同名同姓吧?
回車鍵一按,資料跳了出來,安徽潁上人,曾為上海某中學(xué)物理教師,1981年1月1日因貪污被刑拘,后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到1983年2月28日一直在白茅嶺勞改農(nóng)場服刑;釋放后在虹口區(qū)四川北路一家飲食店工作,1983年9月10日因涉嫌流氓和聚眾淫亂罪被抓獲,后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到2012年2月3日一直在青海德令哈勞改農(nóng)場服刑。
涉嫌流氓和聚眾淫亂?梅一辰想起了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那副破樣子,要和他談姍姍時他那種破態(tài)度,倒真像是干這種事的,也可以說明他已經(jīng)放下姍姍了。殺人畢竟不是小事情,既然放下了,他怎么還會去殺白崇福?當(dāng)然,白崇福被殺的案子在先,她最后一次見他那副破樣子在后,但畢竟這么大一個轉(zhuǎn)變,也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完成的。
經(jīng)梅一辰提示,呂小土和莫高同時想起了這個人。
莫高大叫一聲,不可能吧,寤寐思服,這幸福也來得太突然了吧?
呂小土也大叫一聲,是他?如果這個系列的案子都是他做的,殺死在婚禮上把他抓走的白崇??梢韵氲猛ǎ竺鎺讉€受害人包括這個陳不凡,他應(yīng)該都不認(rèn)識,為什么要下手?
四起旅館電擊殺人案都發(fā)生在1983年3月到9月之間,他貪污罪刑滿釋放出來了,而這未遂的第五起,發(fā)生在他流氓和聚眾淫亂出獄之后。
呂小土筆下的手繪地圖上,已經(jīng)把韓興旺的兩段服刑時間和五起案件的案發(fā)時間和地點清楚地標(biāo)了出來。接著,他又在時間軸的上方,重重地寫下了四個字,安徽潁上。
梅一辰忽然想到,韓興旺篆隸草楷各種字體樣樣寫得好,姍姍自豪得不得了,三十年前采集筆跡時,怎么沒想到這個問題呢?梅一辰簡直要捶胸頓足。
推理歸推理,但目前的證據(jù),只能證明韓興旺在最后這起電擊殺人案案發(fā)的民宿做過廚師,在案發(fā)前幾個小時聲稱自己要走,而且他請快遞公司運輸?shù)奈锲分亓浚葌刹閱T現(xiàn)在找到的物品重量少了七十二公斤,而七十二公斤,基本上是他自己的體重。如果要把他列為嫌疑人,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
莫高和梅一辰被局長派去了安徽潁上,退休偵查員呂小土請纓陪同。
懷疑對象有了眉目之后,他的老家是一定要去的。刑警隊多少年都是這么做的。當(dāng)然,他們不指望他乖乖等在那里,等他們來抓,但他們知道在他老家挖到的線索,從來都不會虧待他們。
到達(dá)潁上的時候,天已過午。韓興旺家所在的那個地方,現(xiàn)在是一個生態(tài)旅游區(qū)。
停好車子,三個人游客打扮,去找韓興旺戶籍遷移的歷史資料上登記的那個地址。
看到這個地址門口掛了一個銅牌,上面寫著非遺保護(hù)之類的字,三個人有點兒喪氣。
來都來了,當(dāng)然得進(jìn)去看看。進(jìn)門的時候,他們先聽到一陣有板有眼的聲音,再看,是一個老婦人坐在織布機(jī)上織布。
老婦人滿頭白發(fā),一身印花藍(lán)布衣,面前的機(jī)杼上卷著織好了的布,本白的底,紅色和藍(lán)色的格子,淡雅、樸素,但也顯得有些單調(diào)和沉悶。午后的光線斜射進(jìn)來,老婦人的面龐一半陰一半陽,加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質(zhì)感極好。天井里坐著五六個小青年,有男有女,皆文青打扮,每人面前一個畫板,抬頭看,低頭畫。
梅一辰打開手機(jī)相機(jī),叫了聲,老人家這邊看看。老婦人轉(zhuǎn)過身來,沒牙的嘴巴張開笑了,黑洞洞的有點兒駭人。
這個時候,一個脖子上掛張胸牌的景區(qū)負(fù)責(zé)人出來,對梅一辰說,這位女士,老奶奶是我們景區(qū)的形象代言人,除了代言長壽,還代言我們這里的手工織布工藝,你看,這布,每一塊都是獨一無二的。
梅一辰蹲下來輕撫老婦人織的布,說,老人家身體這么硬朗,年紀(jì)這么大了還能織布,真是兒孫們的福氣啊。
唉。老婦人一聲長嘆,說道,長壽對有的人來說,是福,對我來說,是對我的懲罰。一家人,走的走,散的散,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
老婦人后面的一句話,竟像是在說呂小土。
梅一辰看了呂小土一眼,他沒有回應(yīng)她的眼神,而是俯下身子攬住老婦人的肩說,老人家,抱歉,不該勾起您的傷心事。
老婦人說,傷心?我早就不傷心了,只盼著老天爺早點兒把我收回去。
梅一辰趕緊改了個話題,說,老人家布織得這么好,恐怕方圓多少里都數(shù)得上吧?
老婦人縱橫交錯的皺紋間有了一絲笑容,是啊,年輕時,搓捻子、紡線、織布,一個村子的姑娘媳婦都比不上我。說著,她又拿起梭子,一梭一梭接著織了起來。
看著布一點兒一點兒從老人手腕下面長出來,梅一辰心里一抖,突然想起姍姍留給她的那半塊布。
他們一直在找手套的生產(chǎn)廠家,哪怕是小作坊,為此呂小土還賠上了一只眼睛,卻始終沒有找到。難道韓興旺作案時戴的手套是用另外半塊布自己縫的?難道這布是他母親織的?她未敢動聲色,繼續(xù)和老婦人聊。
老人家貴姓?她問。
姓王。老婦人騰出手來,在空中寫了一個王字。
梅一辰一聽有點兒糊涂,她問,王是老人家娘家的姓吧?
老婦人癟著嘴巴說,對對對,我娘家姓王,我嫁到這村子,整個村子的人都姓韓,說是韓信的后代遷過來的。
有個叫韓興旺的小伙子,后來到上海干大事情去了,這人是你們村的嗎?莫高擰著水杯的蓋子,從后面走出來問。
你問他做什么?老婦人沒牙的嘴巴又癟了癟,反問道。
哦,剛剛聽老人家說你們村子的人都姓韓,想起來有個朋友讀師范時候的同學(xué)叫韓興旺,后來沒聯(lián)系了,好像是你們這一帶的人,隨便問問。老人家這么問,應(yīng)該是知道這個人了?莫高道。
不知道,不認(rèn)識。老婦人低下頭繼續(xù)織布。
梅一辰使了個嫌棄的眼色給莫高。
對這個眼色,莫高就當(dāng)沒看見,反倒是拿出手機(jī),俯下身子打開照片給她看,照片上是滿墻的獎狀,獎狀花紅柳綠,很是喜慶。她用兩個手指放大照片細(xì)看,上面都寫著韓興旺這個名字。
梅一辰心里一下明白了,她走到織布機(jī)前問老婦人,老人家,你剛剛說年輕時織了很多布,現(xiàn)在還有嗎?能不能賣點兒給我,我有個朋友在上海開店,最喜歡手工織的布了,年代越早越好。
老婦人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她停下手中的梭子,從織布機(jī)上下來,梅一辰上去攙了一把,兩個人去了后面的房間。
把梅一辰拿過來的兩樣?xùn)|西,一樣是一塊韓興旺母親早年織的布,一樣是姍姍給她的那半塊繡有“白首不分離”五個字的布,和五起案件留下來的那幾縷纖維比對,理化專家得出的結(jié)論是完全一致。加上前面DNA比對結(jié)果,韓興旺是嫌疑人的證據(jù)陡然增多。
四條人命,外加一起殺人未遂,誰也不敢怠慢,全城大搜捕,但弦都是繃在暗處。
可就在這時,出了一點兒小問題,之前韓興旺兩次入獄留的DNA,和在郊區(qū)那個破敗的工業(yè)園區(qū)門衛(wèi)室里提取到的DNA,完全一致。但是他們?nèi)齻€人去他老家時,莫高趁著去后院接水時“順到”的老婦人的牙刷和頭發(fā),比對下來和韓興旺的DNA沒有親緣關(guān)系。
怎么回事?難道這個兩次入獄的家伙和這個洋房民宿大廚,不是同一個韓興旺?這個可能性不大吧,肯定什么地方有問題。
還得再去一趟安徽。
莫高分不開身,呂小土主動說陪梅一辰去。高鐵上,兩個人一排,呂小土靠窗,梅一辰靠過道。
梅一辰看著他手里的表格說,如果我當(dāng)時能想到這塊布,這塊一直在我身邊的布,你的眼睛就不會……
呂小土摘下老花鏡,夾著鉛筆的手停在半空中,人生沒有如果,我們都太幼稚,小梅,我也常常想,如果十四歲那年,我沒有放開弟弟的手……
梅一辰說,我同意,說如果對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情沒有用,但說出來,會好受些,所以我還是想說,如果那天,我沒有一腳踩進(jìn)水塘里,是不是你就不會……不會到老了還孤身一人……
呂小土說,我怎么會是孤身一人呢?說著他轉(zhuǎn)過身來對她說,我這不是還在找弟弟嘛。
聽到他說前半句時,梅一辰的耳根子突然紅了起來,但后面的那句話又讓她的耳根子白了回去。
見她不再說話,呂小土笑著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雙肩包,打開,拿出一個長方形的保溫袋,再打開,是一只奶白色的保溫壺和兩只配套的咖啡杯。
梅一辰忙放下小桌板,接過咖啡杯。咖啡從保溫壺里傾瀉而出。正在這時,火車一個晃動,呂小土杯子里的咖啡灑了出來,在表格上流出一條咖啡色的小河,梅一辰連忙拿出紙巾來吸。
吸干后,兩人繼續(xù)一左一右喝著咖啡,呂小土看著窗外,梅一辰看著手中的表格。
火車單調(diào)的行進(jìn)聲中,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條咖啡色的小河,正好從上到下流過受害人姓名一欄,再看那豎排的字,白崇福、楊首、趙偉分、王離、陳不凡。四加一,四個既遂,一個未遂。
白,首,分,離,不。
稍微調(diào)整一下順序,白首不分離。
不對,怎么恰好會是白首不分離?
但是,確實是白首不分離。
難道這就是韓興旺一定要殺死這五個人的原因嗎?
她又想起了那塊布,這次不是布的質(zhì)地,而是繡在布上的那幾個字,想起了姍姍的臨終托付,想起了采集筆跡時韓興旺的玩世不恭和她提起姍姍時他的冷漠,想起了他后來被判死緩的那個多少有點兒難以啟齒的罪名,按說這些都是跡象,表明他已經(jīng)釋然了,難道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暗地里他一直執(zhí)念于此……
她碰了碰呂小土的胳膊,手指點著,一個字一個字指過來,叫呂小土看。
呂小土忙戴上老花鏡,仔細(xì)看著,又摘下老花鏡,沒有說話,但眉間的川字紋蹙得更深了。
他看了一會兒窗外,接著掏出手機(jī)撥了一個號碼,接通以后,他問對方,客人姓名你們工作人員都知道嗎?
梅一辰聽得到聽筒里的聲音,是洋房民宿那個小巧飽滿的值班經(jīng)理。那個人說,知道的,知道的,每一批客人來,我們都會做卡片放在床頭柜上,要求工作人員稱呼客人時要稱呼到姓,以示尊重,比如陳先生、陳太、李小姐,等等。
呂小土又問,這些客人的名字工作人員知道在先,還是大廚提出要離開在先?
值班經(jīng)理說,這個……記不住了,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呂小土說,沒什么,了解一下。
電話掛掉以后,呂小土拿起杯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低聲道,白首不分離,沒看出來,韓興旺這家伙還是個大情種啊。既然陳不凡沒有被殺,他會不會殺一個名字里面有“不”字的人呢?
呂小土的這句話,讓找到韓興旺這件事情變得緊迫起來。梅一辰趕緊給莫高打電話說了這件事。
莫高怪叫一聲,白首不分離,小梅同志你沒發(fā)燒吧?
梅一辰說,這可是你一直教導(dǎo)我的,大膽設(shè)想,小心求證。
莫高說,有這出嗎?看來,在抓到這個家伙之前,我們得把全國名字里有“不”字的人都給保護(hù)起來。
呂小土接過梅一辰手里的電話對莫高說,我看沒這個必要,目前上海就可以了。這個韓興旺啊,我敢斷定,他有多愛上海,就有多恨上海。
這次呂小土和梅一辰去的是當(dāng)?shù)嘏沙鏊?,派出所通知韓興旺村里的老書記來一趟所里。
老書記的一席話揭開了謎底。原來韓興旺和這對老夫妻是收養(yǎng)關(guān)系,那個時候管理沒現(xiàn)在規(guī)范,戶口是公社管,農(nóng)村人忌諱說誰家是絕后的,老夫妻堅決不讓寫“收養(yǎng)”兩個字,結(jié)果就沒寫,所以戶籍底冊上體現(xiàn)不出來。有人說韓興旺是他們從人販子手上買的,老夫妻堅決不承認(rèn),老頭子說是趕集的時候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沒錢養(yǎng)活孩子,送給他們的。這個說法沒辦法考證。韓興旺究竟是哪里人不清楚,但到底不是親生的,考到上海的師范學(xué)校以后,就再沒有回來過。村里的會計說韓興旺剛開始幾年還給老夫妻寄過錢,后來再也沒有了,這個人是死是活,他們也不知道。近來肯定是沒回來過。
梅一辰跟著派出所民警去縣公安局檔案室查韓興旺的原始戶籍資料,呂小土說再去韓興旺家里看一下。
路上呂小土買了一箱牛奶,想了想,又加上一盒又軟又甜的薩其馬。
進(jìn)門的時候老婦人還在織布,一抬頭便認(rèn)出了他,沒牙的嘴巴張開笑笑,繼續(xù)織。這次景區(qū)的管理人員不在,也沒人寫生。
呂小土取出一盒牛奶,插好吸管,走過去遞給老婦人。老婦人連忙擺手說,你自己喝。呂小土說,我也喝的,老人家先喝。老婦人接過牛奶時,呂小土發(fā)現(xiàn)她滿是皺皮和老人斑的右手腕上有只銀鐲子,上面掛著兩個小鈴鐺。
老婦人癟著嘴吸著牛奶,呂小土瞅著鈴鐺問,老人家這個銀鐲子是老貨吧?我看看可以嗎?
老婦人說,是有年頭了,你看。說著,她放下正在喝的牛奶,把銀鐲子取下來遞給呂小土。
看著看著,呂小土的臉色大變,他忙拿出手機(jī)左拍右拍。
還回去的時候他又問老婦人,老人家,冒昧問一下,您說這銀鐲子有年頭了,什么來歷能講給我聽嗎?
老婦人說,家里的舊東西,沒什么來歷,也不值什么錢。
呂小土接著問,這東西您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嗎?
老婦人說,老頭子年輕時從集市上買的,有五六十年了吧。
呂小土心里一緊,再問,那當(dāng)年老伯帶回這個銀鐲子的時候,是不是還帶回來一個小男孩兒?
老婦人反問,你是誰?為什么要問這個?
呂小土說,隨便問問,瞎猜的,您這銀鐲子能賣給我嗎?
老婦人說,不賣,錢再多也不賣,這個銀鐲子要跟我進(jìn)棺材的。
現(xiàn)代刑偵手段這條流水線,在韓興旺這里好像失靈了一樣。
郊區(qū)那個門衛(wèi)室出來的路口,從發(fā)現(xiàn)那天起就安排了人蹲守。全市所有派出所都拿到了韓興旺的照片布置下去。浩瀚的圖像數(shù)據(jù),日夜在比對。所有的措施,都沒有結(jié)果。
現(xiàn)在已知條件不算少,沒有東西證明我們還沒有把這個人研究透。呂小土蹙著眉心道。
他前面那句話,局長聽進(jìn)去了,“白首不分離”,陳不凡沒死,韓興旺再殺一個人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下一個受害者的名字里,得有一個“不”字。篩選出全市所有姓名里面有“不”字的人發(fā)出警示,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不是做不到,但會引起全城恐慌,肯定不行。旅館系列電擊殺人案,局長敲著黑板,指著“旅館”兩個字說,這個人既然這么有儀式感,那就重點布置各種酒店、賓館、旅館、民宿、青年公寓、短租房和有過夜條件的浴室。
梅雨季節(jié)發(fā)的案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立秋了,還只到這個程度。專案會議結(jié)束,從局里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南京路上行人已經(jīng)寥落,燈火也顯得有些寂寞。
梅一辰走在呂小土身邊,空曠的馬路上,兩個人的腳步聲清晰回蕩。
呂小土不主動說話,她也沉默著。
自從上次從安徽回來以后,呂小土整個人有點兒悶,人也瘦了不少。
等走出去好一段路,呂小土突然開口了,他問梅一辰,如果你是這個人,接下來你會怎么做?
梅一辰?jīng)]有說話,一陣腳步聲后,她緩緩說道,我莫名地?zé)釔凵虾#呖紩r報志愿我填報的都是上海的學(xué)校,我努力學(xué)習(xí)上海話,我要找一個上海姑娘做老婆,我要讓我的下一代成為真正的上海人,但是,可惡的丈母娘,可惡的歐米伽,可惡的白崇福,可惡的姍姍……白首不分離,在那塊布被分成兩塊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分離了,我把屬于我的那半塊做成手套。這副手套,竟成了我的護(hù)身符。殺白崇福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要湊滿五個人。但是殺掉他之后,我突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了,工作沒有了,愛人沒有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那么面目猙獰。看著那副手套,看著那些支離破碎的字,我想,我要給自己定一個人生目標(biāo),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還需要首、不、分和離,我要用它們來祭奠我那可憐的、早逝的、再也回不來的愛情……黑燈瞎火跳貼面舞,我不是想耍流氓,我需要這樣的紓解和轉(zhuǎn)移。宣判時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人生目標(biāo)還差一個。二十八年后,我出來了,在里面學(xué)到的奧灶面手藝,讓我有了棲身之地,也讓我更方便尋找“獵物”。雖說我一直鍛煉,但畢竟人已老邁,電線剛貼上“獵物”的脖子,就被打掉了……我不能罷休,這個人生目標(biāo)必須得實現(xiàn),不然我死不瞑目。
然后呢?呂小土停下來問她。
然后,我在找到“獵物”之前,必須躲過警察的搜捕,我既然能把自己裝在木條箱里從案發(fā)現(xiàn)場從容地出去,我就能想出辦法從郊區(qū)的門衛(wèi)室去我想去的地方。梅一辰說。
什么方法?你想去哪里?呂小土問。
一個未知的方法,去能找到“獵物”的地方。梅一辰答。
你怎么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獵物”?呂小土問。
她沒回答,這個問題她還沒想清楚,兩個人繼續(xù)走著。
幾步遠(yuǎn)的地方,綠化叢邊的長椅上,一個醉漢躺著,靠頭那邊的椅子腳邊,一攤污物。
梅一辰示意呂小土走快幾步,誰知突然這醉漢吼出了一首老歌:這樣飄蕩多少天,這樣孤獨多少年,終點又回到起點,到現(xiàn)在才發(fā)覺,哦哦哦,路過的人,我早已忘記,經(jīng)過的事,已隨風(fēng)而去……
聽上去,竟有幾分憂郁王子的味道。
呂小土突然停下腳步說,等等,終點又回到起點,那個韓興旺會不會再回到東風(fēng)飯店地下室,他第一次得手的地方?
怎么會?那里已經(jīng)是養(yǎng)水草珊瑚的地方了,又沒有住客。梅一辰反駁道。
但這個房子是以前那個老板租的,可以說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旅館。呂小土說。
哦,就算吧。梅一辰接著說,不過,那個門衛(wèi)室在浦東,他怎么能到東風(fēng)飯店?戴口罩或者蒙面?這個季節(jié)天氣暖和,空氣又好,這么做太引人注目了。地鐵、公交和輪渡他肯定不會選;過江隧道里只有機(jī)動車道,腦子有問題才會步行通過;坐出租車?過江的幾座橋上都有電子警察;從小路走到黃浦江邊,游泳游過去?要么通過污水管道,像《肖申克的救贖》那樣?
是啊,即使過了黃浦江,到東風(fēng)飯店的路上探頭越來越密集,他又不是傻子。呂小土說,有沒有更安全、更便捷的方法?比如重復(fù)第一次的方法,自己躲進(jìn)快遞箱子里?
快遞給誰???總得有個收貨的地址吧?;蛘咂嚨暮髠鋷??不過那得有車給他躲啊。梅一辰說。
無論如何,我們?nèi)ヒ惶藮|風(fēng)飯店。呂小土說。
現(xiàn)在?梅一辰訝異地問。
就現(xiàn)在。呂小土答。
梅一辰拿出手機(jī)打電話給莫高,說出了呂小土的想法。
莫高沉默了幾秒鐘,聽筒里聽到他拿打火機(jī)打火的聲音,然后是吸了一口煙的聲音,之后他說,馬上去,必須去!
凌晨時分,警察包圍了東風(fēng)飯店。
莫高穿成電工的樣子,跟著飯店真正的電工來到地下室,叫醒了在里面值班的員工,說是飯店一層跳閘了,有火災(zāi)危險,要緊急檢查,看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莫高進(jìn)去后才知道,景觀水草養(yǎng)殖場的員工都住在里面,燒飯也在里面。典型的“三合一”場所,不符合消防規(guī)定。
電話打上去,梅一辰于是有了下來的理由。她掛好飯店防火部工作人員的胸牌,要求值班人員提供住在里面的所有人的名單和身份證號碼。名單拿到,一共十一個人,一個一個看過去,沒有人的名字里有“不”這個字,當(dāng)然也沒有韓興旺。
她走上來,呂小土等在樓梯口,燈光下,他眉心的川字紋越來越深。
她把名單遞過去,他摸出老花鏡戴上,看了許久,不僅沒有“不”這個字,連有“不”字偏旁的,懷啊、環(huán)啊什么的,都沒有。
他摘下眼鏡,嘆了口氣,說了一句,這么說我們的思路有問題?你去叫那個值班的員工上來,我有問題問他。
值班的人來自安徽淮北。呂小土實話實說,我們是警察,要找一個人,住在下面的人有沒有小名里面有“不”這個字的?偏旁也行。
這個淮北人想了想說,有的,我表弟小名叫孬子,“不”“好”兩個字上下疊著。
呂小土問,那你表弟這個小名有多少人知道?
淮北人答,我們這里人都知道的,大家平時孬子來孬子去的。
呂小土聽后拿出手機(jī),打開一張照片給這個人看,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淮北人接過手機(jī)看了看說,沒有啊。
呂小土問,你確定?再看看,問題的嚴(yán)重性我過后再給你說。
淮北人又仔細(xì)看了看說,我肯定不敢騙警察,這個人確實沒來過。
呂小土又問,那近幾天有沒有其他陌生人來過?
淮北人說,有啊,一個滿臉包著紗布的人來過,來找工作。我問他臉怎么了,他說他是廚師,燒菜的時候臉被熱油燙傷了,東家給了他幾千塊錢就把他打發(fā)了,現(xiàn)在臉上化膿,只好包起來。幾千塊錢看病花完了,住沒住的,吃沒吃的,只求有個地方,不給錢都行。我問他會做什么,他說他會燒奧灶面。我說我們這里都是淮北人,不愛吃奧灶面。他說面葉愛吃嗎,侉子饃愛吃嗎,這些他都會做。我讓他試著做了一次,味道還真不錯,就把他留下了。
淮北人說到這個新來的人臉上包著紗布的時候,呂小土和梅一辰相互看了一眼,說到他會燒奧灶面的時候,他們又相互看了一眼,但未動聲色。
呂小土繼續(xù)問,那你們的員工名單上怎么沒登記這個人?
淮北人說,這個人還不是我們的員工,臨時打雜的。
呂小土問,他的身份證你見過嗎?
淮北人說,沒有,他說他的身份證被之前的老板扣著,還沒還給他。
呂小土問,這個人現(xiàn)在在下面嗎?
淮北人回答,在,睡在里面。
呂小土馬上拿出一張紙,貼著墻壁三筆兩筆就畫出了地下室的格局,叫淮北人指出那個人睡在什么位置。
淮北人看著他,好像很奇怪這個老頭子怎么對地下室的情況這么熟悉。聽到呂小土問話,他立刻就用鉛筆點出了一個位置。
淮北人說,這是集體宿舍,十二個人都睡在里面。
呂小土把那張紙反過來,問淮北人,房間多大?床是怎么擺的?
淮北人說,房間是由原來的兩間客房打通的,左中右三行,順長各放了一張高低床,新來的這個人在中間最外面的上鋪。
呂小土問,孬子呢?睡在哪個位置?
淮北人說,也是上鋪,和新來的這個人一列,里面一個鋪。
呂小土三筆兩筆畫好了位置。
問話的時候,旁邊已經(jīng)有警察從監(jiān)控中調(diào)出視頻,一個滿臉包著紗布的人,在東風(fēng)飯店內(nèi)部停車場門口從一輛轎車?yán)锵聛?,時間是五天前的一個傍晚。
局長已悄然站在一旁,等淮北人說完,他說道,這個人的作案手法是電擊,先把電源切斷,你們帶警用電筒下去。
淮北人說,切斷電源肯定不行,下面本來就缺氧,靠電供氧,現(xiàn)在氣溫高,魚的密度也高,超過半個小時魚肯定翻肚皮了。不行不行,這個肯定不行,電源切斷老板只有兩條路,要么跳黃浦江,要么跳樓。
局長問,里面的魚值多少錢?
淮北人說,老板做了二十年的身家都在里面了,少說也有八九百萬。
局長低頭不語,呂小土插話說,我們這位梅警官和你下去,你聽她指揮,配合我們抓到這個人,有重獎。找個理由,先把孬子叫上來,再把其他人一個一個叫上來。
再次來到地下室,里面依舊燈火通明,那些水草缸、珊瑚缸、魚缸,像一個綠色的夢幻世界。
莫高一身電工打扮,站在梯子上面,飯店那個真電工站在下面仰頭看著。
莫高看到梅一辰進(jìn)來,問,電路圖要來了嗎?
梅一辰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幸好值班的人有工程部辦公室的鑰匙,喏,拿來了。
說著,她把呂小土畫的那張圖遞過去,莫高頓時明白,馬上從梯子上下來,和飯店的電工拖著梯子朝宿舍方向走去。
宿舍門虛掩著,燈是黑的,值班的淮北人先進(jìn)去,借著走廊的微光,摸黑走到孬子的床前,手伸上去準(zhǔn)備搖醒他,誰知床是空的。
他咦了一聲,再看新來那人的床鋪,也是空的,心就一緊,趕緊把燈打開,其他床上都睡著人,唯獨這兩張床是空的。
見房間燈開了,知道情況有變,梅一辰和莫高迅速背靠背,莫高面朝里,梅一辰面朝外。
值班的淮北人緊張地對著莫高攤攤手。
莫高低聲道,先叫他們起來,不要出聲,全部馬上悄悄撤到樓上,記住,所有的人。另外,你們廁所在什么位置?
淮北人朝右前方指指,莫高會意,他和梅一辰各自占據(jù)走廊一側(cè),相互掩護(hù)著朝廁所方向走去。
廁所不分男女,吱呀一聲推門進(jìn)去,一股臭味撲面而來,再看,有五個獨立的單間,梅一辰守在門外,莫高略蹲下身子看,有兩個門里有陰影,非此即彼,先抓到哪個都行。
于是,他一招手,梅一辰便走了進(jìn)來,他用手勢示意一人一扇門,他自己踢第一扇門,梅一辰只要守住第二扇門即可。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一腳踹上去,門倒了進(jìn)去,但里面只有掃帚、水桶和拖把。
梅一辰趕緊踹第二扇門,依舊沒有人,影子是馬桶蓋子上倒扣的一只垃圾桶。
人去哪里了呢?
這時,只聽得廁所門吱呀一響,他們快速轉(zhuǎn)身,只見一個人拖著另一個人,朝門外快速跑去,主動的那個正是韓興旺,被動的那個肯定是孬子。
韓興旺用左胳膊勒著孬子的脖子,右手放在口袋里,用一樣?xùn)|西頂著孬子的后腰,包臉的白紗布此刻已經(jīng)塞在孬子的嘴里。他手臂上的肌肉暴突,腿上的也是。
廁所門外,正站著眉頭緊鎖的呂小土。
一切都以最壞的方式進(jìn)行著。
韓興旺說,都走開,給我讓出一條路來!
莫高說,憑什么?你得給我們一個理由啊。
韓興旺說,理由?我頂在孬子后腰的家伙就是理由。
莫高說,我抱歉地告訴你,你走不了,外面都是警察。你還是放了孬子,乖乖投降吧。
韓興旺說,投降?我會的,你們讓出一條路,讓我回宿舍一趟。
莫高說,你回宿舍做什么?
韓興旺說,這個你不用管,叫你們外面的人都走開,讓出路來。
莫高說,韓興旺,我再次抱歉地告訴你,你要對自己的處境有個清醒的認(rèn)識,你是嫌疑人,我是警察,你得聽我的。你回宿舍要拿什么東西?說出來,有可能的話,我們會幫你拿的。
韓興旺說,不用你提醒,嫌疑人,三十年前我就是了,以后我可以聽你的,但不是現(xiàn)在。
局長也站在門外,莫高和局長交流了一下眼神,局長點頭。
莫高說,那好,你的要求我滿足,但是我們的要求你也得滿足,不能傷害孬子,你保證。
韓興旺說,我保證。
此時,員工已經(jīng)全部撤離,外面的通道讓出一條路來,韓興旺拖著孬子,往宿舍方向走去。
見宿舍燈黑著,莫高判斷,宿舍的電源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切斷,特警也已經(jīng)在暗處埋伏好了,他們的槍口都有夜視儀,不用擔(dān)心。
韓興旺命令莫高去開燈,開好燈走出去,不準(zhǔn)再進(jìn)來。
判斷歸判斷,他還是不能確定電源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切斷,怎么辦?他低下頭去,正好看到T恤衫上有一粒撳扣,于是他走上前去,行走間悄悄拉開撳扣,走到開關(guān)那里,一手抬起,一手將撳扣咔嗒一聲大聲扣住,然后自言自語道,燈怎么壞了?
走廊的燈光下,看得出韓興旺的臉上有些惱怒,他叫道,你走出來,和我保持五米以上的距離。
莫高說,我走出來可以,不過你進(jìn)宿舍之前得放掉孬子。
韓興旺說,我只保證我不傷害孬子,什么時候放掉他,這個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
說著他拖著孬子進(jìn)去,門開著,門口的一段還算看得清楚,只見他右半邊矮了下去,在枕頭底下摸出一樣?xùn)|西,像女人的頭箍一樣的東西,兩頭有黃銅色的金屬片。
莫高心頭一緊,這就是他想象了無數(shù)次的作案工具,那個臭名昭著的電擊器。
孬子可能也感覺到了不祥,他拼命掙扎,也許是因為單手,韓興旺力不從心,孬子掙脫了。
他撲了出來,撲到莫高身上,緊緊抱住莫高,渾身發(fā)抖。
莫高暗暗松了一口氣,誰知韓興旺哈哈大笑起來,沒有半點兒猶豫,拿出一副手套戴上,正是梅一辰找了三十年的那副手套,然后把電擊器戴到自己的頭上。
梅一辰和莫高咬耳朵,沒關(guān)系,沒電。
幾步之外,韓興旺仿佛聽到了梅一辰的話,他轉(zhuǎn)過身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電擊器上連接著一個白色的東西,是充電寶,他的手?jǐn)R在開關(guān)鍵上。里面如果有電的話,電擊死一個人,足夠了。
梅一辰伸手推開莫高,從口袋里拿出一樣?xùn)|西,一抖,展開了,是另外一半“白首不分離”。她說,韓興旺,你想聽也罷,不想聽也罷,我得把姍姍的話給你帶到。你誤會了她,她和你離婚與別人結(jié)婚,是想以此擺脫她姆媽,等你出獄,再離婚和你復(fù)婚,她并不是無情,也不是背叛。
韓興旺愣住了,狂躁地叫道,你出去,讓我走,讓我到地下去找姍姍!
梅一辰說,如果你拿下你頭頂上的那破玩意兒,乖乖跟我們走,承擔(dān)你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你肯定還是姍姍一心一意愛著的那個人,如果你自絕,即使你到了那個世界,姍姍也不會理你的。
韓興旺猶豫了,就在這個時候,呂小土走了進(jìn)來,說,你還記得自己叫呂不染嗎?
韓興旺瞪大了眼睛,似乎忘掉了手中的動作,顫抖著聲音問,你是誰?
呂小土說,不染,我是你哥不塵,不塵和不染,是父母對我們的期望。
韓興旺哈哈笑起來,果然,我沒猜錯,原來就是這個意思。我只知道自己叫韓興旺,可是在我認(rèn)識字時,就發(fā)現(xiàn)了織在毛衣上的“不染”兩個字。我一直覺得自己曾經(jīng)在另外一個地方生活過……
呂小土說,我那天一松手,就找不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
韓興旺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到上海讀書以后,我恍然大悟,這里應(yīng)該就是我日里夜里都在想的那個地方,不染應(yīng)該就是我在這個地方的名字。
呂小土說,你說得沒錯,弟弟,你不見了以后,我就把名字改了,把塵字拆成小土兩個字,我想擦掉哪怕一點兒會讓爸媽聯(lián)想到你的痕跡??墒?,怎么擦得掉呢,我們找你找了五十幾年了,無數(shù)次夢到你,每年你的生日,姆媽都會做長壽面,盛一碗,放在你吃飯的位置上……
韓興旺說,他們……還好嗎?
呂小土說,不好,沒有你他們怎么會好?
韓興旺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呂小土說,剛才這位妹妹說得對,你把手上的東西放下,跟我們走,把自己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承擔(dān)掉,輕輕松松上路。那邊,姍姍,爸媽都等著你。不久的將來,我也會去的,到那邊,和你,和爸媽,我們一家人團(tuán)聚。
韓興旺大喊,不!他們一定不會認(rèn)出我,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聽話的孩子了。
呂小土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顫著聲音說,會的,如果你能說出你那串鈴鐺上刻的那幾個字,能說出你毛衣上織的那幾個字,他們會認(rèn)出你是他們的寶貝的。
韓興旺猶豫著,呂小土繼續(xù)向前走,弟弟,你這些年受委屈了,最后這段時間,讓哥好好陪陪你,給你做好吃的送進(jìn)去,我們好好敘敘,你把你的委屈都說出來。你知道我是警察,雖然退休了,但局長這個面子還是會給的,辦案的弟兄們不會為難你的,聽話,弟弟。
就在兩人還有一只手臂遠(yuǎn)的距離的時候,韓興旺按下了開關(guān),呂小土要沖過去抱他,梅一辰用力扯住了他衣服的后襟。
韓興旺在掙扎中倒下,呂小土也被梅一辰扯得倒下了。失散了五十多年的兩兄弟,手指之間還有最后的一點點距離。
一夜之間,呂小土最后的一點兒黑發(fā)也變白了。
梅一辰守在床邊,看著他無光的雙眼和眉間越來越深的川字紋,緊握著他的手。此刻,這雙手不再溫暖,但手指依舊結(jié)實有力。
呂小土說,小梅,還記得我退休時許的愿嗎?
梅一辰握緊他的手說,別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呂小土說,當(dāng)時在門外,我突然想到,原來他只要殺死自己就可以了。
梅一辰說,即使親如兄弟,我們做了自己想做的就好。
呂小土說,這個我明白,小梅,你再陪我去一次安徽好嗎?
走進(jìn)韓家的大門,一頭白發(fā)、穿著藍(lán)花布衣服的老婦人還在織布。
呂小土走過去,把老婦人的織布腰帶解下,扶她出來,坐在堂屋的靠背椅上,然后屈下膝,趔趄了幾下,好不容易才跪下,雙手合十,叫老婦人媽。
這個過程中,老婦人一直張著沒牙的嘴巴,不解地看著他。
只見他頭上的白發(fā)隨著身體三上三下,鄭重而虔敬。
三個頭磕好以后,他雙手摟住老婦人的雙膝,仰起頭說,媽,我是興旺的親哥,感謝您和老伯對他的撫養(yǎng),他不懂事,不能在您膝下盡孝,您的余生,我來陪伴……
梅一辰一陣心酸,她覺得,最后這句話,也是她想對他說的。
責(zé)任編輯/吳賀佳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