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發(fā)軍
【摘要】中國古代女子一向活得隱蔽,女畫家就藏得更深,從故紙堆中把她們“挖”出來勢在必行。畫史上記載女畫家盡管很早,但人數(shù)卻寥寥無幾,且多是沾了名門或名士的“光”而在畫史上留名的大家閨秀和名士貴婦,如管道升之于趙松雪,成岫之于董其昌,董琬貞之于湯貽汾等。純粹以自己的繪畫藝術(shù)而青史留名的女畫家極其少見。我們這里要說的是晚清19世紀的百年。
【關(guān)鍵詞】19世紀;女畫家;走出閨閣;發(fā)展
晚清出現(xiàn)女畫家之多,遠超越前代,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名姓可考的就不下300人。這一段時間,由于女妓畫家的衰落,閨閣畫家一枝獨秀。由18世紀后期袁枚等人“性靈說”的提倡,讓彼時一些女子看到自身價值的存在,就算只是少少一點。加之,袁枚廣收女弟子,也造成一定影響,即使他收的多是詩文弟子。駱綺蘭與廖云錦同是袁枚的詩文弟子,但兩人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女子畫壇上占有極重分量。清廷乾隆時期發(fā)展到極致的文字獄,促使朝廷對文人的思想的鉗制達到頂峰,文人士大夫待在家中寄情書畫的閑暇時間愈發(fā)的多了,也為教授妻與子習畫提供了可能。鴉片戰(zhàn)爭之后,五口通商之際,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女子學校由英國人阿爾特塞在浙江寧波創(chuàng)辦,自此拉開外國人在中國開辦教會女學帷幕,為中國的封閉女性推開一扇了解新事物的窗。1851年爆發(fā)的太平天國運動,發(fā)出了男女平等的呼聲。
《玉臺畫史》中記載明代有宮掖3人、名媛56人、姬侍9人、名妓32人;清朝初期,即康雍年間,宮掖1人、名媛10人、姬侍5人、名妓4人;到清朝中期,亦即乾嘉時期,宮掖、名媛、姬侍與名妓的人數(shù)分布變成0人、36人、0人、0人。這上面的統(tǒng)計未必全面,但至少說明,清朝中晚期之后,閨閣女畫家及妓女畫家的大勢銳減。
數(shù)據(jù)說明,清代不同于明代。在明代,女妓畫家是可以和閨閣畫家分庭抗禮的。彼時,這些出身青樓的女妓,通曉琴棋書畫,與前去尋笑的仕子文人書畫唱和。到清時,女妓畫家已經(jīng)基本退出舞臺。書畫是風雅事,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的多是閨閣女子。
繪事在清朝,尤其是中期以后的晚期,已基本是閨閣畫家花開一枝。有清一代,朝廷采取禁娼政策,制約了官妓的發(fā)展。清初,陸續(xù)廢止了官妓制度和樂戶制度,家妓亦漸消亡,使私妓泛濫。雖沒禁私娼,但彼時私娼多是出身貧苦人家的苦命女子,本身文化素質(zhì)低,加之是私娼,前來光顧的客人大多也只為尋歡,對文化修養(yǎng)的要求不高。陽春白雪的琴棋書畫不再是關(guān)注對象,因此退居到不知是二線還是幾線的地方。由此,清代妓女數(shù)量雖多,但多數(shù)為粗人,不重文化修養(yǎng),不具文化底蘊,故從中難以找到有修養(yǎng)的書畫家。清珠泉居士《續(xù)板橋雜記》云:“湯四、湯五,揚州人,姿首皆明艷。而四姬猶柔曼豐盈。余嘗戲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歟?姬不解,誤以‘言為‘鹽。率爾對曰:‘吾素不嗜鹽。聞者絕倒?!庇纱丝梢娨话恪G迥r,娼館已漸成為賭館和煙館,文化的東西自然更加淡薄。再想找出個柳如是或者馬湘蘭出來,真是難之又難。女妓畫家的消減成就了閨閣畫家一枝獨秀。
女子在古代是附屬物,踏入新社會之前,甚至沒有自己名字。就是在畫史中記載的女畫家也只是以張氏、李氏、陳氏冠之。泰半女子是依附于父親、丈夫或者兒子才能有所成就。冼玉清在《廣東女子藝文考》自序中談到因為男性家庭的影響促成了三類才女:“其一,名父之女,少稟庭訓,有父兄為之提倡,則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閨房唱和,有夫婿為之點綴,則生氣相通。其三,令子之母,儕輩所尊,有后世為之表揚,則流譽自廣?!边@都是說明女子的從屬地位,要有所依附,才能有所成績。
所謂名父之女,才士之妻,令子之母,是因為閨閣畫家大都出自名門。她們來自高貴家庭,大多世代書香,藝術(shù)從來都不是窮人的事,沒時間學,沒老師教,沒機會接觸。這些來自高貴家庭的女畫家,她們大多是自幼習畫,基本功都很扎實,但都不同程度受到父親或丈夫畫風的影響。從一個家庭步入另一個家庭,從名父之女變?yōu)椴攀恐?。湯貽汾、董琬貞與湯嘉名一家三口,都擅繪事,董琬貞自幼受家中祖父董潮熏陶,詩文書畫都拿手。其嫁后,丈夫是當時畫壇名家湯貽汾,工詩詞,善書畫。董琬貞自嫁后,受到湯貽汾指導,詩文書畫益進,山水花卉,書法篆刻,樣樣皆工,對畫梅最有心得。女兒湯嘉名,幼侍其母董琬貞作畫,秉承家學。湯貽汾自身就帶有女弟子,如任春琪就是他門下,他沒理由不教自己女兒。湯嘉名是名父之女,董琬貞是才士之妻,湯貽汾同時扮演者名父與才士的角色,像這樣一門風雅的家庭在晚清并不少見。嚴永華,字少藍,嚴永華的母親是王瑤芬(1800—1883)。王瑤芬,工詩,善書畫,十分有才華。嚴永華從小受母親教授,善繪事,書筆超逸。嚴永華又是龔韻珊的婆婆,一家子都是才女。秀水人計珠儀(1822—1847),字月如,號蕊仙,計光昕女。幼承家學,自幼濡染,善畫花卉,一枝片葉,皆有風致。及長,其父盡出所藏名跡,任其觀摩學習,畫技日進。惜早卒,死年才26歲,再有才華也施展不出來了。
所謂才士之妻,19世紀,畫壇多出許多夫妻檔來,比起之前那么多年來的趙孟頫一家的藝壇佳話,19世紀時夫婦之間的書畫唱和就不再像之前那樣稀罕了。并稱嶺南“畫壇雙艷”的余菱與馮仙霞兩人,余菱早年從潘漢石學畫,嫁給蘇六朋之后,受到蘇六朋的指點和教授,畫藝大進。馮仙霞嫁梁琛,過門之后,受梁琛言傳身教,受益匪淺。徐寶篆(1810—1885),字湘君,號武原女史,浙江海鹽李修易室,兩人都善繪事,徐寶篆擅繪仕女,衣褶發(fā)飾,精細絕倫,李修易則善畫山水花卉,夫婦合作之品尤為時人愛重,得者寶之。還有胡相端許蔭基夫婦,顧蕙毛慶善夫妻,最值得說是梁若珠與彭人杰兩人。梁若珠是19世紀廣東順德人,是畫蝴蝶的行家,小時抓得艷麗斑斕且稀有少見的蝴蝶,就制作成標本,旦夕對摹,達形神酷肖之境地,年長后,以擅繪昆蟲翎毛得名,拿錢買畫的人絡繹不絕。這時,番禹縣令彭人杰慕其名,聘為繼室。是梁若珠畫名在外,彭人杰才能慕名而至,成就姻緣。
至于令子之母,這里換成是名師之徒。社會環(huán)境許可,許多男畫家招收女弟子。吳規(guī)臣得潘奕雋之傳,風枝露葉,雅秀天然。從程之廉學畫的鮑詩,受傳陳淳法,專寫花草,點染有致。蔣寶齡在《墨林今話》中記載:“周綺,字綠君,吾邑王氏遺腹女……工韻語,解音律,能篆刻,兼習山水、花鳥,尤精小蘆雁,得蕭遠生動之致,吾家燕園老人賞其詩畫錄為女弟子……”
清代文藝史上有一道十分亮麗的風景,就是那群有名的隨園女弟子,歷朝歷代都不曾有。她們拜謁名師,她們蕙質(zhì)蘭心,她們游園雅集,她們在歷史上不僅以一個群體,就是單獨一個,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袁枚是18世紀后半期的人物,但他的女弟子則活躍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舞臺上。是什么讓她們能有如此大陣仗,是袁枚敢收,是這些女子敢拜,更是因為她們除了長得好看之外,確實還有才華。袁枚倡導“性靈說”,這是那個時代存在的一個思想體系,有這么一群人,他們提出以個性自我為核心。他們講的“情”“心”“性靈”等,都是個體血肉的,它們與私心、與情欲、與感性自覺不自覺地聯(lián)系在一起。袁枚說:“且夫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詩。情之最先,莫如男女?!稳遑煱赘岛贾菰姂浖苏叨鄳浢裾呱?,然則文王寐求之至于輾轉(zhuǎn)反側(cè),何以不憶王季太王而憶淑女耶?”正是因為袁枚這些人倡導個體不再是倫常關(guān)系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或宇宙系統(tǒng)中的某個因素,而是不可重復、不可替代、只有一次的感性生命的自身,才能讓彼時的女子看到自身價值的存在,就算只是少少一點。
清代,統(tǒng)治者對治下的思想鉗制達歷朝歷代之高峰,文字獄此起彼伏,大宗冤假錯案不停上演,乾隆時期達到最盛。除符合朝廷的主流言論外,人們大多不敢再說話,一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就會丟掉性命。治下文人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多的飽學之士轉(zhuǎn)戰(zhàn)文字考據(jù)戰(zhàn)場,由此成就了乾嘉學派的大放異彩。不準胡思亂想,更不準著書立說,耽在家里的時間愈發(fā)的多了,原本只是閑暇時候聊以自娛的寫字作畫,在文人士大夫的時間分配中占得份額越來越重。
在傳統(tǒng)觀念中,有“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法,而且很長時間之內(nèi)人們都很聽話的遵守著。然而,明末李贄在《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中寫到:“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可戀,則恐當男子識之,皆當慚愧流汗,不敢出聲矣?!卑l(fā)出了“誰說女子不如男”之大呼聲。女子的才華和智慧得到認可,女人活著可以在丈夫、公婆、子女之外考慮一下自己。出現(xiàn)了大量以女子為主角的文學作品,思想觀念的放松,使得女子可以從事許多不能參與的活動,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都有她們的身影,雖不多,但是星星之火。許多家庭里,著力培養(yǎng)女兒,不僅讀書習字,還聘請專門的老師來家中教習繪畫,以便多才多藝。前面講了,文人士大夫有時間耽在家里,女子讀書習畫不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既有了時間,那么在家中教習妻與子就順理成章,出現(xiàn)女畫家也是自然的事情。
如果說,19世紀的上半期女畫家的涌現(xiàn),是在自身的社會環(huán)境和思想體系的影響下,那么到19世紀下半期,就不單單是這樣簡單的事了。
1851年爆發(fā)的太平天國運動,發(fā)出了男女平等的呼聲。在《天朝田畝制度》中明文規(guī)定:“凡分田,照人口,不論男女。”即是說女子可以和男人一樣,獲得土地和生產(chǎn)生活資料。不僅如此,女人亦可參與軍政事務,參加科考。這樣女子地位得到顯著提高,關(guān)鍵是這樣做的同時,女子的活動空間增加,就連一向是女人禁地的考場,都打開大門。
這一連串的舉措,打松了禁錮女子的封建枷鎖,使得她們能從深閨中走出來,走入到社會中。教會女校出來的她們已經(jīng)能在社會上找一份工。并沒有說誰成為畫家,誰當了什么。然而,女子所處的寬松的環(huán)境,也為女畫家的增多提供了繁殖的土壤,使女畫家的大量出現(xiàn)成為可能。
此時,繪畫成為女畫家的一種謀生手段。雖然,這些閨閣畫家大多好出身,但一時過得好,不代表一世都會好,若走起霉運來,誰知道會遇到什么事。繪畫成為了她們掌握的一項技能。這一群人,她們作畫,閑情偶寄的成分少,賣畫換錢的成分大。因有一家數(shù)口等米下鍋裹腹。藝術(shù)是高尚事,但肚餓是天大事,藝術(shù)家也要過生活這一關(guān)。同為閨閣畫家,與之前的女畫家相比,19世紀的她們已能鬻畫自給,課徒賺錢。并且畫得好的人,會得到大家追捧,作品價格也會水漲船高,百金難求。任春琪、周日蕙之流是越來越少,據(jù)載,任春琪是湯貽汾的弟子,詩書畫皆能,但出嫁后,丈夫見嫁奩中筆、硯、畫具,悉取而擲棄之。不一年,郁郁卒。當然卒的是任春琪,不是扔掉她畫具的丈夫。那周日蕙,則是作畫之后,只在閨中好友之間流傳,秘不示人,外人不得而見。畫得再好又能怎樣。然而,從統(tǒng)計的結(jié)果來看,吳規(guī)臣、張因、沈善寶、莊采芝、宋貞、項保艾等人都曾以畫易米。作品不僅在外面流傳,而且是謀生工具,畫畫成為這些擅繪女子的生活保障。以沈善寶來看,史料記載,沈家本是官家,但沈父在沈善寶12歲時猝然逝世于江西義寧州判任所,只能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家道中落是平常事。家貧無以為繼,沈善寶以詩、畫潤筆,換米養(yǎng)家。母親、弟弟、妹妹靠她一管筆支撐。吳規(guī)臣更了不得,丈夫顧鶴公干在外多年,留她一人在家照看,夫家母家皆恃其往來金陵、維揚間鬻畫供給。若只是賣畫換錢那也就算了,錢韞素,家貧課徒;朱璘,不僅售畫,還帶徒弟;王原祁的七世孫王采蘋,山水宗家法,又精篆、隸、楷各體書法,風格近北魏,并擅畫翎毛花卉,李鴻章曾延其為女教師。至此,繪畫已經(jīng)不僅是生活困頓的女畫家的謀生手段了,繪畫成為了她們在社會上說話的工具,借助畫作,她們得以發(fā)聲。
女子從事繪畫逐漸得到認可,促進了女性繪畫的發(fā)展。她們的作品亦能在外小范圍的流傳,與外界的交流,使得她們的繪畫風格變得多樣,繪畫題材不再只拘謹在花鳥蘭草,繪畫技巧也得以提高。到19世紀,閨閣畫家的繪畫題材,涉及人物、花鳥、山水各個領(lǐng)域,水墨寫意、工筆精致都能畫。
總之,這是發(fā)展的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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