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華
他坐在一把舊藤椅上,
翻找著字典中孤僻的生詞。
冬天的陽光格外溫暖,
記憶松弛了。
“時間差點要了我的命?!?/p>
他喃喃低語:“這里——
距離生死還有多遠?”
他依然戀愛,寫作,旅游
—— 回春之力來自自然。
他不停地喝著茶水,
渴望在體內(nèi),有一座茶園,
有一個湖泊。但現(xiàn)在
他吞下一粒止痛片
咬緊牙疼的腮幫,轉(zhuǎn)過身來。
(選自《廣西文學》2020 年3 期)
你因粒子植入術(shù)穿上了
十多斤重的防輻射背心。放療后的你,
身體像一棵由綠變黃的狗尾巴草。
下了一夜的梅雨,測試著你
對胸痛的耐心。
而我仿佛在夜晚躺在你身邊,
卻感覺沒有自己的身體。
遠處的山巒多么像你的脈象,
我知道你是孤獨的,山也是孤獨的,
但兩種孤獨合在一起,
彼此就不再孤獨。
你穿著我曾經(jīng)穿過的外套,
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二十七年后的自己。
時間出賣我們,但無論你
以后去了哪里,我都會跟著你——
重逢,我們?nèi)匀皇且粚?/p>
肩并肩的父子。
燒烤店緊挨著足浴店緊挨著
長春藥店,“沙縣小吃”緊挨著
中醫(yī)院,人緊挨著人,
——萬物就這般緊挨著。
紅燈,黃燈,綠燈,反復
撕扯著焦慮與耐心,
“闖嗎?生死常常是突然降臨?!?/p>
一輛共享單車倒在人行道上。
一座廢棄的教堂,幾只麻雀
在屋檐下嘰嘰喳喳,
仿佛它們才是真正不離
不棄的信徒。
一年又一年,時間藏起了
雨雪,星光,塵土,
“一路有誰?”“一路還有誰?”
風抱住我,像我抱住父親。
終于坐上了公交車,
我可以隨心地望著窗外的風景,
放下自己——
“我們已經(jīng)兩不相欠。”
(以上選自《草堂》2020 年4 期)
遠遠地看,山上的杜鵑花開了,
寒山湖的水綠了。
不曾看見的是樹上的松鼠,
葦草叢中的鳥巢,湖里的魚蝦。
“在山上,你能遇到想見的人?!?/p>
但我只是經(jīng)過,就像這陣風。
迎著雨,像迎著溫情,
臉上的雨水活生生地閃亮。
雨水百里,春風千萬里——
母親仍活在人間。
打著空調(diào)的病房彌散著
消毒液的氣味,但窗只能打開五分之一。
父親穿著病服躺在病床上——
“這床有多少病人躺過?
這病服又有多少人穿過?”
拔掉留置針,掛完八小時鹽水,
白天在一滴一滴中度過。
忽然想起若干年之后,我也會
像父親一樣躺在病床上,
我不再是一個詩人,是一個病人,
女兒不在身邊,
醫(yī)生和護士左右忙碌,
我裸著身子也不再覺得羞恥。
疼痛像蛛網(wǎng)一樣罩著全身,
吞下幾顆止痛片也無濟于事。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眺望窗外,努力回憶過去。
此刻,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
像我一樣
忘記了那個自我——
醫(yī)生說八十一歲的父親因兩次動手術(shù),
這一次不能再開刀,不能
再化療,只能做放療——
“生病讓人變得像紙一樣脆弱?!?/p>
“只能”意味著人生的悲憫。
早晨父親坐公交車去醫(yī)院,
然后乘電梯到
地下一層的放療室排隊候診——
“時間像一只爐子消耗著耐心和熱情。”
兩個小時的等候,換來
十幾分鐘的治療。
看著胸部醒目的井字形標志線,
父親緩慢地穿上內(nèi)衣。
父親說待在醫(yī)院地下室的
一層,等于將自己的
半個身子陷入了黃土。
“人生已無奈地作出了讓步?!?/p>
中午回家推門看見父親
和兩歲的曾外孫女坐在沙發(fā)上
看動畫片,
曾外孫女一邊看一邊玩耍著
父親腰帶上的鑰匙串。
“我們活著,這絕對是一個奇跡?!?/p>
(以上選自《草原》2020 年4 期)
五個月大的外孫女,開始翻身,啃手指,
給她洗澡,她抓著我的衣服
不肯松手。
抱著她,聞著她淡淡的
乳香,我在她的呼吸里呼吸。
等她長大,我想她會伏在我的肩頭,
為我拔下一根根白發(fā),
告訴我:“雪,融化了——”
我相信,她會替我分擔人生的
某種無奈,彷徨,
面對她,我不用說謊,也不用
擔心自己說謊。
天氣轉(zhuǎn)涼,晚上蓋被,
白露不露身。
五十年前的白露夜,
父親寫下:“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yǎng)饈。”
白露為霜,知了不知去向,
父親在咳嗽中睡去。
月光消失在窗口,
我為父親輕輕蓋好被子。
午夜醒來,關(guān)掉空調(diào),打開窗,
涼風一絲絲襲來。
不惑之年,竟然興奮得像個孩子,
望月亮,數(shù)星星。
“只是不知道螢火蟲去哪兒了,
—— 母親去哪兒了?”
沒有人知道,我又一次失眠,
沒有人能想象,我和童年之間
只隔著一個夜晚。
(以上選自《飛天》2020 年4 期)
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
春分過后,很多故人像活著的時候
回來過節(jié)。
側(cè)身走進墓園,誰也無法
抽身離去——
面目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
一座座墓碑,像一個個
感嘆號,沉默著。
退至悲憫深處,會聽到
去年的雨聲……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0 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