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唐詩里面最好的當然是李白、杜甫。但是他們的詩作,往往圓融自足,妙乎自然,反而說不好。我以前讀大學的時候,著名的詞學大師唐圭璋先生還健在,據(jù)說他講課講到那些他以為美妙之極的詩句,就只有搖頭晃腦地喟嘆:“好啊,好……”而在我看來,倒是那些用了一些心思,花了一切力氣,而且又有異于常人的情趣與眼光的詩人的詩作,似乎更有可以講的地方。今天我們一起來看李商隱的《晚晴》。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中國文人的情感是曲曲折折的。情感一旦轉(zhuǎn)了一個彎或者有了一個結(jié),似乎就會變得更加細致和深厚。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固然極為風雅,但是從心理感受上來說,會覺得有一點兒“薄”,如果用南唐詩人江為的詩語,就是“清淺”二字。但是醇厚的情感是有層次的,像極了好的酒、茶或者咖啡。品咂出了一些味道之后,居然會有另一種味道潛滋暗長,讓人欲罷不能,心旌搖蕩。而中國的詩人又特別善于以極儉省的筆觸去表達很豐富的情感,也就格外有魅力了。從這個意思上說,小李杜大概都可以算是個中圣手。
李商隱的這首《晚晴》,是歌詠初夏的久雨之后一個響晴的黃昏??纯催@個定語就夠復雜的,既要是久雨初晴,又要是黃昏時分,而在漢語里一個“晚”字就把這些意思都寫進去了。不過,真要說明白,其實還是要把這個字放到整個語境里去琢磨。
哪里是“久雨初晴”?“天意憐幽草”“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蔽覀兛偸怯X得“人間重晚晴”是一句名句,其實,它必須和“天意憐幽草”連在一起看,如果從古漢語的語法角度說,是一個“互文”的句式。意思大概是說,無論是天意還是人情,大概都會因為垂憐幽草而格外注重這遲來的晴天吧。還有就是“歸飛體更輕”的“更”字,試想如果天天響晴,哪里會覺得今天的鳥兒飛得格外輕捷呢?詩人用力常常就在這樣的細致處。
哪里是寫黃昏呢?“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秉S昏的陽光是斜照的,從高樓的小窗照進來,是那種幽微的感覺,所以是“微注”。還有就是“歸飛”,所謂暮禽歸巢,自然是黃昏的景象。
如何又說這是曲折的感情呢?人們愛晴天,一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獨愛“晚晴”則未必。說人間“重”晚晴,其實也有不得已的地方,為什么“重”?因為淫雨既久,終于得見晴天,自然格外欣喜;為什么“重”?黃昏是白天的余緒,長日將盡,自然更覺珍惜。所以,這種對“晚晴”的喜愛,是一種妥協(xié)的,或許還是有一些無奈的喜愛。一份喜愛,如果染上了這樣的色彩,就有了超乎一般情感之上的意蘊。作者將這種“重”,放到了“天意”之下,似乎又有了一種天人感應的意思,不僅僅是對于陽光與溫暖單純的喜愛,更是一份對于大自然的垂憫和愛憐的感悟,是對于自然生命的一種超乎功利之上的疼惜。
不知道大家注意過這首詩的視角沒有,開首所說的“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其實是告訴我們,作者是取俯視的角度。深居于高樓,往往就會有一種抽身世外,俯瞰紅塵的感覺——這也就是“春去夏猶清”中那個“清”字所傳遞的意思——很容易產(chǎn)生那種“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宏大”情愫。而“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則是將往外張望的眼光投射到周圍的環(huán)境中。“微注”,有一種輕柔纖巧的感覺,大家可以想象幽暗的高閣,有一注光線從小窗斜斜地照進來,是一種寧謐的氣氛。天意人間之類是超越的大情感,小窗微注則是人間小情趣——其實這樣的小情趣同樣也很動人,小窗微明,周遭的一切都隱沒在黃昏的暮色里,只有這斜斜的一束陽光仿佛是上天的一種關注,也可以是自己的一點覺悟,總之是寂寞而又溫暖的——說老實話,我很喜歡這樣的情調(diào)。
而詩的尾聯(lián)則又宕開了一筆,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來,專注于夕陽下歸巢的鳥兒,這里專門點明“越鳥”,是有思歸的意思,古詩里說“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南枝向陽,自然早干,而鳥兒的羽毛也被陽光曬干,飛起來自然感覺格外輕捷。更何況又是暮色中飛回自己的巢窩,自然是輕松愜意的。不過,如果我們注意詩人強調(diào)了這鳥兒是“越鳥”,自然就會有一種異地漂泊的意思在,那么這種輕捷愜意里頭自然也會有一點日暮鄉(xiāng)關的惆悵——這樣的情緒是屬于詩人的,而不是鳥兒的。
李商隱的妙處就在于沒有簡單的情感,他筆下所有的美好的情感背后,如果細品,都有一點寂寞傷感的意思在里面,這是李商隱的審美世界,其實也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