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慧
還是乘坐火車,和當(dāng)初南下的時候一樣。帶著一車廂南方潮濕的風(fēng),秒秒正往更南方而去。
這風(fēng),當(dāng)初她是極嫌棄的,跺著腳大罵它膩得像豬油。而現(xiàn)在,倒像是自然而然拿這豬油當(dāng)保養(yǎng)品似的。抹了并不見得長生,卻會讓雪白的臉龐也帶上了油味兒,倒和南方的風(fēng)親如一家。
風(fēng)吹過的時候,秒秒下意識地舒展了一下身體,烏黑的長發(fā)跟著展開了,像是謝幕一般。
她的手尚未來得及伸直,就敲到了后座小孩兒的腦袋,孩子毫不遲疑地扯著嗓子哇哇大哭。
“你這人怎么這么不注意?”小孩剛哭了一聲,空氣中裂開一聲大喊,是一張蠟黃的嘴唇還有同樣蠟黃的臉,鬢角落著幾絲白發(fā)。秒秒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嘴唇,口紅掩蓋了她唇瓣的顏色,啞光的口紅讓她有些口渴。
“不好意思?!泵朊雽χ菋D人笑了一笑,沒再說什么。徑自調(diào)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倚在座位上閉緊了雙眼,后座的小孩兒卻玩起了她的頭發(fā),秒秒皺起了眉頭。
這頭黑發(fā)是這么多年她唯一沒有改變的地方,一直堅持不染不燙,悉心照料著,每根發(fā)絲都像是收藏著她這些年的時光似的。
“咦,看有白頭發(fā)。”小孩兒突然拿著一根白發(fā),大聲地笑了起來。
“媽媽你看,這個阿姨也有白頭發(fā)誒?!毙『河种貜?fù)了一遍。秒秒不悅,她在這車上處處都有些隔膜。
說來也是,這么些年,秒秒哪還曾見過這綠皮車,自是不順的。
她煩躁極了,起身來到了車尾的吸煙區(qū)點了一根茶花。
她早已習(xí)慣這樣的藏匿或者說是放逐思緒的方式了。思緒在煙霧中奔跑的場景,不輸給這世間任何一種曼妙。
下車已是晚上了,深藍的夜空滿是密密麻麻的星,像是織女用針扎出的洞,而光從里頭出逃一般。秒秒聞到一股海的味兒,用力地嗅了一下,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小島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秒秒來到了小島上的酒店里,安頓了下來。這房間靠著海,足夠睡4個人的大床,潔白的浴室與廚房,和剛剛看見的只有10多個位置的陳舊的車站很是有些不同。
她是不愿意住民宿的,她離市民的日子,仿佛也有些距離了??粗F(xiàn)在的她,任誰也不能想象她有光腳在西瓜地里跑的日子。
秒秒躺在床上,輾轉(zhuǎn)著,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一大早,她眼睛剛一睜開,不意外地又是這個人,10年來都一樣。她甚至覺得,一起醒來能夠當(dāng)做送予她的禮物。
他永遠一身筆挺的黑西裝,不會有任何褶皺,也不會有任何色彩。唯一會改變的領(lǐng)帶顏色,則是秒秒這10年來每天要研究的功課。
“下午和我出去一趟?!瘪S勝一邊換衣服一邊望著天花板說道,天花板角落里牽著一些細細的蛛絲。
“又是應(yīng)酬吧。你自個兒去吧,我沒力氣。”秒秒半躺著隨便回應(yīng)。
“又是沒力氣,你什么時候有過力氣?李秒,你自己看看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馭勝走了幾步,坐到床上。
“剛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為了你的劇本,為了你的內(nèi)心,你仿若一道凌厲的光?!?/p>
“你敢說你喜歡我的凌厲?不,從來沒有?!泵朊胝f著站起身。
“我的劇本?這10年來我哪還有什么劇本?唯一有我的名字的劇本,還不就是那本?只有那本!”
“你這是怪我?李秒,你不要忘了我是有恩于你的,一直是?!瘪S勝整了整他的西裝,那還尚未打領(lǐng)帶的西裝。
“恩情?那真是謝謝你了。不說了,我沒力氣?!?/p>
“李秒,你再繼續(xù)這樣子,我想我們有必要分開一段時間了?!瘪S勝從衣柜中隨便扯了一條灰色的領(lǐng)帶摔門而去。
秒秒就這樣離開了她生活了10年的地方,說不清是不是負(fù)氣,但該帶的該屬于她的東西,她一樣也沒落下。
35歲了,人總得吃飯。而那個劇本,那個有著“李秒”兩個字的劇本,此時被扔在角落里,沒人想要擁有它。
來到小島近一個星期了,因為這海來的。秒秒最喜歡的自然就是這海了。
天晴時,海一塊兒晴;天陰時,海也一塊兒陰,它們總是一起的。一會兒藍,一會兒灰,感覺仿若從青年走至暮年,可喜的是,倒還能再走回去。
黃昏時候,秒秒獨自走在沙灘上。她是光著腳的,這也是多年沒有的,大概是因為這沙灘太柔軟可愛了。但她是不能撒丫子跑的,這不是西瓜地,她的藕色真絲長裙也不允許她這樣做。
天漸漸暗了,海面上的漁燈亮了起來。
“這是比繁星更溫暖的?!泵朊脒@樣想著。
海岸和她一起看燈,一直在等著每一位行船人。
突然風(fēng)大起來了,秒秒走進海邊的一家排檔,店里頗為整潔亮堂但很是嘈雜,像整個人泡在方言的劃拳聲中一般,而啤酒和海鮮的味兒不停地鉆進她的鼻孔里。她鬼使神差地加入到這個世界中來了,不一會兒雙手沾滿了海鮮的油漬,口紅變得斑駁,獨有臉上帶著點醉酒的旖紅。
突然她抬起頭,瞥到和她一樣烏黑的幕布般的頭發(fā)。就在前方,那和她一樣長的黑發(fā),她瞪大雙眼,沒錯每一根都是黑發(fā)。她起身扶著額頭朝黑發(fā)走去。
秒秒才剛剛坐下,黑發(fā)卻看著秒秒開口了:“您不是本地人吧?”她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詢問。
“你的頭發(fā)……”秒秒脫口而出卻不知怎樣繼續(xù)。難道告訴她,你這頭發(fā)是我的?
“你這頭發(fā)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泵朊胱罱K這么說道,盡管她并不十分愿意承認(rèn),但時間分分秒秒都在過去,白發(fā)就是最好的證明。
“您現(xiàn)在也還年輕啊?!边@話從一個比自己小10多歲的女孩嘴里說出來顯然沒有絲毫可信度,秒秒?yún)s也沒說什么,只是理了理她自己的頭發(fā),剛剛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
“所以你來這兒找以前的你?”黑發(fā)女孩又問道,“找軀殼還是靈魂?”
她走到秒秒身邊,上下打量著她。秒秒這時也才認(rèn)真看著這個有點莫名其妙的女孩,眼睛是標(biāo)準(zhǔn)的杏眼,不像秒秒一樣有些微微的上挑,帶著個圓框眼鏡一臉稚嫩的樣子,約莫20歲上下,倒真帶著一臉好奇。
“找來軀殼的話,起碼年輕漂亮?!迸⒗^續(xù)自言自語。秒秒不說話,低頭數(shù)著女孩黑色的棉布裙上的褶皺,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大腦有些茫然。
“找來靈魂的話,找到之后怕是同身體會吵架吧?”女孩仔細想了想這么說道,說著向店門口走去。
“你是誰?”秒秒終于開口。
“我叫趙木子?!?h3>4
小島上有個露天放映電影的廣場,就在南灣的堤壩邊上。那塊幕布靠在壩上,約莫像是秒秒小時候村里祭祀時演大戲和放抗戰(zhàn)電影的。
現(xiàn)在這塊幕布上正放著一部電影,大紅色的主色調(diào)不知為何可以顯得如此哀傷,就好像要隨時凋落的月季一般。女主的面龐是掛著一抹一看就并非快樂的笑,秒秒對著她瞪大了眼睛。不不不,并非因著這女子絕色傾城。
這是她的電影,這是有著“李秒”兩個字的電影。
電影才剛剛開始,畫面上的女子是還沒凋謝的母親,急急地找著藥。此時她的大女兒還猶如紅杏般嬌俏,剛出生的小女兒也是紅櫻桃般可愛的。只是后來的后來她們都走起了她母親的老路子,彎起了腰來。
這只是秒秒年輕時寫的一個小城的故事,同其他陽光照不到的小城一般。
“光與影激活了這塊幕布,卻又不見得能夠演在天亮里?!泵朊朕D(zhuǎn)頭,是那個叫木子的女孩子,那一頭長發(fā)還是隨意散開著。說話怪有意思的,像是幼時的她,凈說著旁人聽來半懂不懂的話。
“這電影,真像是活了?!蹦咀佑终f。
“呵,可不是活著。”秒秒看著《媚行者》的片名和“編劇李秒”幾個字發(fā)呆,這么些年過去了,仿佛那頓殺青飯昨天才吃。
“木子,你在這兒?!泵朊牒湍咀油瑫r轉(zhuǎn)頭,來者是一個大男孩,穿著球衣球鞋。
是了,在他們這個年紀(jì),球衣不光可以打球穿,就像泳衣也不光可以游泳穿一般。
“木子,我?guī)闳€好地方。”男孩笑著說。
“咦,這位是?”
“我叫李秒,很高興認(rèn)識你?!泵朊牒粗?,不知怎的他和木子一樣都有著這海的味道。
至于秒秒自己,這么多年這具身軀怕是能評上香水展覽館了。她想起多年前,方馭勝也曾說她身上有春天的氣息。奇怪,來到這兒之后竟是第一次想到他。
“朋友?”男孩挑起一條眉毛,表情頗為意外。只見木子點了點頭后,男孩開口道:“你好,我叫易生。木子的朋友?!?/p>
“真好,他們興許可以去飲冰室叫一杯紅茶冰淇淋?!泵朊脒@樣想著,她和在學(xué)校時的男友就常這樣做。
可木子卻在秒秒身邊轉(zhuǎn)著圈兒走著,沒有一點兒要離開的樣子。
“姐姐,你真美。”這是木子第一次主動直接對著她說話,往常都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一開口便是夸她。秒秒盯著面前這個女孩兒,毫無疑問她是美麗的,雪似的肌膚——這就不是這海的緣故了,像是秒秒幼時堆的雪人。
“這雪團兒竟夸我,過幾年她才會曉得18歲的今夏,方是人生最爛漫的年華?!?/p>
“我早已進入深秋了。”她最終開口答道,“深秋的蝴蝶結(jié)局是注定的?!?/p>
秒秒低下頭,表情前所未有的落寞,勝過離開方家的那天早上。可不過數(shù)秒又抬起頭來:“罷了,這不過是所有生物同樣的結(jié)局而已。咱們喝香檳吧,勞煩林先生,替我去取一取?!?/p>
易生取來了香檳,3人竟飲光了,像是秒秒平時那樣為了喝香檳而喝香檳,不需要任何其他。
易生看著秒秒,微紅的臉頰,與木子同樣的長直發(fā),那兒不是海藻,卻是一幅畫卷。黑密厚重,黑里透亮,與木子淡墨清逸的相比,說不清誰更好看。
可對這個大男孩來說,秒秒的香檳是他不曾嘗過的。況且她稱他先生。
“不知道回去做飯還在這鬼混,小心你爹又剝了你的皮。”趙丹彤穿著一身墨綠色的織金旗袍繡著水紅色的花,一來就扯著木子喊道,順帶睨了旁邊的林易生一眼,笑道:“你還指望著這小子能替你繳學(xué)費,供你念大學(xué)不成,同他走一塊兒。”
“剝皮倒是不會的,他曉得我這皮囊只有在身上才稍微值點錢兒,大不了又是一頓好打罷了?!蹦咀忧纹さ卣UQ劬?,睫毛長長的一扇一扇的。
“至于學(xué)費……”她瞬間低下了頭,這時候才顯出一點兒哀傷,像是黎明要隱去的彎月一般。可是瞬間又抬起頭來,“管他呢,且過了這個夏天再說吧,夏天總歸是一個美麗的夏天?!?/p>
“你這妮子,說話總是顛三倒四,霧茫茫的。罷了,我才不管你哩。”丹彤說著走開了,看了她秒秒才懂得原來蛇行是這般裊娜。
這是一個混沌的世界,灰色的地板中混著點兒黃,黑色的桌子里泛著點兒白,潔白的四壁卻又映著點莫名的藍。算是整潔的一個家,可不知為何顏色皆這樣曖昧。
廳中坐著一個中年人,他正在修著一把椅子。幾滴汗水從古銅色的臉上滴下來,是的古銅色,但這和每天特意躺在沙灘上曬出的絕不一樣,有著更多風(fēng)的印刻。
木子一進門,他的臉色開始發(fā)青,而后又轉(zhuǎn)為通紅,隨手拿起捕魚的網(wǎng)就朝她砸去,一句話也沒說繼續(xù)做著他手上的活。
木子沒開口,小跑著進了廚房,飛快地下了3碗面,然后請他來吃飯。
吃面時,木子習(xí)慣性地用筷子把面舉高然后卷成一卷,吹上兩口,送到嘴里。如此重復(fù)著這個儀式,邊吹還邊晃晃腳丫子,樂此不疲。
他用筷子敲了一下木子的手,一條紅印馬上就出現(xiàn)了。木子沒有開口,縮了一下手繼續(xù)卷著面,只是不敢再舉高了。
“傻子嗎你?面都不會好好吃。”他突然大聲吼了起來,雖然只是一聲,但在木子的腦袋里鋪天蓋地的令人窒息。
她沒有開口,把面放下來吃,到最后一共吃了整整57根面。
吃到36根時,丹彤推門回來了。木子迎上去喊了一聲姐,替她把包掛在了泛藍的白墻上。
丹彤的嘴角在家里一般是下垂著的,除了有人敲門的時候。她輕輕地放了一疊錢在客廳柜子的第三個抽屜里,徑自進了房間。那個抽屜,可不就是全家人的聚寶盆了。
木子收拾完碗筷,桌子上還有一碗面沒有動。突然一陣敲門聲傳來,竟是秒秒。木子愣住了,她一時間感覺自己像初生的嬰兒似的完全沒有開口說話的能力。
“這只蝴蝶,是不該來這蟻洞的?!彼@樣想著,終于開口了,“你好。”
“你好,我想來看看你?!泵朊胫皇沁@么說著,可她的眼睛好久沒像這樣盛滿著一汪水了,那樣的靈動仿佛時光拉回了10年前一般。
“那多好,我很開心。”木子領(lǐng)著秒秒進了她涂滿混沌的家,她父親沒有開口,二人進到木子的房間中。
木子的房間大部分延續(xù)著門外的混沌,只是頭頂上一盞極大的水晶燈吸引了她,那盞燈并沒有打開,可還是會發(fā)光似的。同樣的還有紅絲絨沙發(fā),那一層光芒將它與這個房間分隔開來。
墻上貼了許多電影海報,看上去都是新近的,不過不像狗皮膏藥的。不過美麗的膏藥的話,是可以原諒的,畢竟這個地方是確實需要的。
“這是你的電影吧?”木子指著墻上一幅海報,對著秒秒說道,她每一次都沒有使用稱呼。
“電影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是編劇?!?/p>
“沒猜錯的話,你也會寫點東西吧?!泵朊霌芰艘幌滤暮谥卑l(fā),木子不知怎么也伸手摸了一下秒秒的黑直發(fā)。
“算不上會,只是喜歡。”木子拿了她平日寫字的本子,是一本封面純白的本子,和墻那曖昧的白不一樣,這是刺目的白。
她的字瘦長而又有些棱角。她不敢稱這是寫文,更別說是寫作了,可她總還是希望有人能夠看懂的。她小心翼翼地將本子捧到秒秒跟前。
寫的是一個少女在咖啡店打工時遇見不同的人和事,很有一種戲中戲的巧妙。仿佛帶著一種天生的直覺似的,文章的畫面感把握十分到位,到了能直接在腦海中完整呈現(xiàn)的地步了,只是還缺了點層次,人物與色彩都太過于兩極化了??伤?9歲,這與她的年齡閱歷是符合的。
而且不同于秒秒文字的頹喪感,這篇小說字詞帶著一種振翅欲飛的明亮,甚至音樂的利用,都像是潤物細雨般恰到好處。
“是該吃電影飯的。”秒秒揉了揉木子的頭發(fā)。
“很晚了,我該回去了呢?!泵朊胛兆×四咀邮帧?/p>
“再見,馬上會再見的木子?!?/p>
秒秒與木子二人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昏黃的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爬上岸的海風(fēng)依舊帶著很濃腥氣,颯颯地掌摑這若隱若現(xiàn)的銀色的月光,試圖彰顯它的霸主地位。
莫管風(fēng)如何大,今夜仍舊是個月圓之夜,白璧似的月娘映著白璧似的兩張臉,是的今夜就是這么美麗。
小島老街拐角處路燈影子的盡頭,有座青黑的瓦房,門口的牌子寫著“墨魚”兩個字。如果不是時不時漏出來的陸離的燈光與各式的音樂,路人大概就要以為這是一家水產(chǎn)店了。
“墨魚”的舞池里有著墨一樣的黑發(fā),一個淡一個濃,但舞步卻都是同樣的堅實,血紅色的燈光打在臉上卻又被白皙的肌膚暈成粉紅。
“秒秒你在這兒啊。”秒秒回頭,是白T恤與牛仔褲,圓領(lǐng)的白T微微露著點鎖骨,被汗水打濕的鬢角旁還掛著兩顆汗珠。是木子的男朋友易生。
“林先生,是你。”易生朝秒秒走近。
“別叫我先生啦,同學(xué)們都叫我易生?!?/p>
“那么像你這般大的年輕人,以往都是喊我一聲姐的。”秒秒轉(zhuǎn)過頭看著白T恤上五顏六色的光。
“你不適合這里?!泵朊朦c起一支茶花,白色的煙支在手里徘徊著,倒好像是要出逃一般,可即使逃出去煙終究是要燃盡的。
“球場和泳池比較適合你?!泵朊霃椓艘幌聼熁?,開口道。
“這里我也常來。你也不是只喝香檳的吧,你也喜歡瑪格麗特?”
“是也不是,這不是我的杯子?!?/p>
“我就說呢,顏色不對。別說,這還不止一種顏色。”易生笑了一笑,聳聳肩說道。
“林先生,這杯子和我沒關(guān)系,你怎么沒喝就醉了。我先走了?!泵朊胝f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許是走得太急了,又或者是高跟鞋的錯,她踉蹌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秒秒,我送送你?!币咨闷鹈朊肼湎碌募t褐色手提包追了上去。
易生跟隨秒秒來到酒店,到了房門前。“林先生,你可以走了,我想休息一會兒?!?/p>
“秒秒姐,你真的不請我進去嗎?”易生倚在門前,對著秒秒眨著眼睛。
易生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白色的大浴缸,光滑柔順的瓷面,潔白而又細膩,還帶著幾滴似是昨日留下的水珠。腦袋一晃仿佛入了那警幻仙子的云霧一般,只看見氤氳水汽,就已是一幅美人出浴圖了。
酒店房間的客廳里,大大小小的行李收拾了一半,突然哐的一聲,掉出一個香水瓶子,淡黃色的圓柱形瓶子顯得那樣淡雅沉靜,任誰也一點兒不會想到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午夜飛行。
秒秒并不很喜歡那款香水,只不過因為馭勝有一瓶帝王之水與之配一對罷了。其實那一瓶她更愛一些,可又哪里能輪到她說話了呢。
易生不認(rèn)識滾出來的香水瓶子,一看并未破碎,索性也沒去管它,只是看著這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心頭一揪,開口道:
“秒秒,你這是要走了?”想到以后再也沒有人叫他林先生了,易生十分失落地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球鞋。
“是啊,到這里個把月了,總該回歸現(xiàn)實了?!?h3>10
鮮紅的鞋跟劃破了無聲的夜晚,傷口處泛起一道微白的光。夜晚它并不號哭,因為哭也無用,黎明總是要來。也許又因為不寂寞的緣故吧,畢竟這黑色的寂靜里有著許多她這樣的人。
丹彤不停地走著,沿著每天都要走上許多次的路,斑駁的面孔上假睫毛半吊掛著,嘴上的口紅被吃得只剩下一個不規(guī)矩的印,衣衫當(dāng)然是完整的,但雪白的手臂上的針孔清晰可見。
她終于到家了。家還是家,是她每個今天一樣的黎明都要回來的地方。
一沾到床,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這終于是可以睡覺的床了,丹彤等不及卸下她的妝面就睡著了,假睫毛終于奔向了下眼瞼的懷。
迷糊中她穿上了校服,那藍白色的運動服顯得她的雙手是那樣的白皙,最重要的是光滑。細膩的手掌心里牽著一雙更為寬大的手,這雙手的主人膚色并不白嫩是焦糖奶似的顏色,同樣光滑,甚至覺得不像是一個男生。
他看著丹彤微微笑著,她看不清他的臉,可還是開口輕輕喚他:“煜明,好久不見?!?/p>
“彤彤你這是睡迷糊了嗎?我們每天在學(xué)校都見面的啊。”煜明捏了捏丹彤的臉蛋,他真的覺得,她臉上的紅暈無比的可愛。
“我睡了多久啦?這是老張的課?”丹彤揉了揉眼睛,看著黑板上的三角函數(shù),迷迷糊糊地問道。
“是啊,小聲些,你都從上節(jié)課睡到現(xiàn)在了。你這個小糊涂蟲,天天這樣將來怎么考大學(xué)?!?/p>
丹彤仰起臉龐,眨眨眼睛:“這不是有你在嘛,我不會的你可以教我啊,明哥哥最棒啦?!?/p>
煜明拿起鉛筆輕輕敲了一下丹彤的腦袋,并不是很痛,卻足夠讓她從夢中醒來。
丹彤一睜開眼,就趕忙跑到鏡子前。
那是熟悉的墨綠色的旗袍,臉上的妝糊成一片。不知不覺流下了兩行淚,味道是咸的。
木子坐在丹彤的梳妝臺前,用著她的口紅。她選了一只大紅色,倒不是為了奪目,只不過希望自己多些血色罷了,這樣活下去更容易些。她并非病弱,只是血色嘛,她是不嫌多的,而且總是覺得還缺著點兒。
她仔仔細細地為自己抹上了姐姐的口紅。若是易生見了又要皺起眉頭,他并不喜歡木子用大紅色,說覺得壓迫??擅朊胗盟植荒菢佑X得,只覺得是說不出的雍容大氣。
呵,一個男人心一但偏了,那繼續(xù)住在里面一定是翻天覆地的危險。
突然間空氣中飛來一記耳光,頓時那口紅脫了韁在嘴角畫出了一道血口子。
“天天上外頭野,瞧瞧你這副鬼樣子,早晚得像你姐一樣野偏了?!?/p>
一雙皸裂的雙手指著她的額頭,泛起的死皮磨撮著她雪白的皮膚,異樣的觸感使她一下子愣住。
“她是為了誰?為了誰?為了誰?”木子吼出了聲,聲音開始變得沙啞撕裂。一連3個問句凝固了空氣中的塵埃,她在這些沒來得及落定的塵埃里,先是發(fā)出了低聲嗚咽,接著是爆發(fā)的嚎啕。
那雙粗糙的手往下移了些許,開始為她揩起淚來,臉上的掌印還有出了格的紅唇都還清晰可見。
她只是默默地走開了,在擦完淚之后。她來到海邊,又是海邊。
這片海仿佛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似的,她在這里長大,海風(fēng)與海水創(chuàng)造了這里所有的人。海的包容與守口如瓶,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木子尚未察覺,一串腳印正在接近她,脫去了高跟鞋的雙腳靜悄悄地保護著這片海灘。這是秒秒第二次赤腳走在沙灘上,那軟綿的觸感與她所知道的沙地確實不同。她從身后靠近木子,只是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你怎么來了?”木子回頭,眼光正對上秒秒的紅唇。這似乎確實不是她能有的?她開始猶豫,她是真的不確定?!拔蚁朐谶@里或許能看見你?!泵朊胍贿呎f著一邊在她的身邊坐下,裙子上瞬間沾滿了細細的沙。
“看來誰都知道,我只有這片海了?!蹦咀哟怪^說道,仿佛整個人都埋進了淡墨般的長發(fā)中。
“那可不見得,你抬頭看看?!蹦咀犹ь^,是同樣廣闊的天空。天空中飄著的云,同海一樣不計你的貧窮或富貴。況且天空之外,還有天空。
“木子,我要走了?!泵朊牖仡^對著木子說道,“你知道我是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的?!?/p>
“不回來了吧?”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我想你或許可以一起走。你的故事是不錯的。”
“我以為我沒法繼續(xù)了。畢竟我是屬于這里的,是這樣一個我?!?/p>
“可以試試,怎樣?”
“讓我考慮一下,好嗎?”
丹彤沒有再醒來,木子并不意外。
從第一次看見姐姐用藥時起,她便隱隱覺得會有這天,但她并未阻攔,因著姐姐這苦出了汁的生活是很需要一點兒藥的。而現(xiàn)在她只是抱著姐姐火化之后的骨灰,一步一步向海邊走去,然后把這骨灰灑向了大海。
沒什么原因,只是她們本來就屬于這大海罷了。
“原來骨灰竟不是白色的?!蹦咀幽剜?。
狹長的巷子里飄來一股幽長的香氣,那是一種脂粉霧中藏著一絲涼意的香氣。木子跟著這股香氣走著,突然耳邊傳來深邃慵懶的歌聲,這樣唱著:“天邊一朵云,隨風(fēng)飄零;隨風(fēng)飄零,浪蕩又逍遙?!?/p>
是了,往前走幾步便是“墨魚”了,那里頭總是有白光。
木子進了這低矮的瓦房,一眼見著秒秒,她身上有著剛剛一路聞到的香氣,和木子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她不會像丹彤那般哼著店里的小曲兒,只是一邊看著木子,一邊瞥著自己的酒杯。
“和我走吧?!泵朊朐僖淮伍_口,然后停下來喝了一口酒,“這世界上除了大海之外還有藍天?!?/p>
“外面的天空能比島上的藍?”木子低頭看著她的藏青色棉布裙,秒秒看見的是她的黑發(fā),每一根都是黑發(fā)。
“不能。但是你還年輕,應(yīng)該見見除了藍色之外的顏色。也許你會發(fā)覺城市的霓虹燈更適合你,難道不是嗎?”
“好?!闭f完這個字木子轉(zhuǎn)身離開了“墨魚”。
“林先生,人走了?!?/p>
“你一直知道我在這兒?”易生從角落走出來,這次沒有球衣也沒有白色T恤了。
“我不知道?!泵朊朕D(zhuǎn)身走出,“不過,我知道你們的暑假也該結(jié)束了。是吧,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