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泥愛”,屬于古老的漢語詞匯,當(dāng)下已無人使用了。
明代李賢所著《古穰雜錄摘抄》記載了一則筆記,起句為:“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背踝x這里,頓覺“泥愛”二字眼生,但查辭書,遍覓不得。明代焦竑所著《玉堂叢語》一書,也談到了宰相楊士奇“泥愛”這件事,題目為《惹溺》。這個“惹溺”,同樣也是一個稀見的、很少載于當(dāng)代出版物的詞匯。
看來,任何民族的文字語言,都是處在不停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之中,一些新的詞語在產(chǎn)生,一些舊的詞語在消亡。尤其進(jìn)入網(wǎng)絡(luò)時代,新事物不斷涌現(xiàn),新名詞層出不窮。明代文人用的這個“泥愛”,便已埋葬在古籍中,很難在現(xiàn)代語言中復(fù)活了。
“泥愛”的“泥”,“惹溺”的“溺”,應(yīng)該與現(xiàn)代漢語中“溺愛”的“溺”同音同義,也許,更接近于時下流行的“愛呆了”的意思。一個人對其子女,愛是正常的,尤其在其童年期,即便溺愛,甚至縱容,也是可能的??上В瑦鄣讲幻魇吕?,不問是非的程度,便是不清醒的“泥愛”了。
語言雖然古老,而且已經(jīng)死亡,但所謂的為官之父,“泥愛”其不肖之子的社會現(xiàn)象,倒是沒大變。明代這位“泥愛”其子的父親,為有名的宰輔楊士奇,歷事惠帝、成祖、仁宗、宣宗、英宗五朝,名列“三楊”之一的這位老先生,親身經(jīng)歷了明代輔臣地位下降,又逐步提高的過程。若不是因“泥愛”其子楊稷,弄得聲名狼藉,最后搭上老命,這位元老政治家的一生,本可以畫個圓滿的句號。
李賢這樣寫道:“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莫知其惡最為敗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見其暴橫,以實來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書曰,某人說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書,反毀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鄉(xiāng)里故,撓其所行,以此誣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惡者。有阿附譽子之善者,即以為實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惡不復(fù)聞矣。及被害者連奏其不善之狀,朝廷猶不忍加之罪,付其狀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數(shù)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猶慰安之,恐致憂。后歲余,士奇終,始論其子于法,斬之。鄉(xiāng)人預(yù)為祭文,數(shù)其惡流,天下傳誦。”
對這件事,焦竑又有進(jìn)一步的描寫:“楊文貞子稷惡狀已盈,王文端為文貞言之,遂請省墓,實欲制其子也。稷知,每驛遞中,先置所親譽稷賢。后揚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謗稷耳。稷復(fù)迎于數(shù)百里外,氈帽油靴,樸訥循理,家中圖書蕭然。文貞遂疑文端妒己,還京師,出之吏部。”
魯迅先生寫過一首《答客誚》的舊體詩:“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fēng)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睘楦赣H者,愛自己的兒子,是一種很正常的人類天性。然而,這種愛,超過一切,壓倒一切,以致顛倒黑白,罔顧是非,那就害人害己,遺禍社會了。因為這位父親,不是碌碌無為的人,更不是普通百姓,誰也不會加以重視。一個眾所周知的大人物,養(yǎng)出這樣一個被斬首的混賬兒子,縱使別人相信他是被蒙蔽,是糊涂蟲,不曾同流合污,也不曾狼狽為奸,也會成為歷史上的一大笑柄,為人所不齒,被人所唾棄。
明代的何良俊,在其所著的《四友齋叢說》中,那批判的鋒芒就直指楊士奇了。
“楊文貞公之子,居家橫暴,鄉(xiāng)民甚苦之,人不敢言。王抑庵直是文貞同鄉(xiāng)且相厚,遂極言之。后文貞以展墓還家,其子穿硬牛皮靴,青布直身,迎之?dāng)?shù)百里外。文貞一見,以為其子敦樸善人也。抑庵忌其功名,妄為此語,大不平之。后事敗,鄉(xiāng)民奏聞朝廷,逮其子至京,處以重典……”
所以說,官做得越大的父親,如楊士奇,泥愛其子女,任其行兇作惡,聽其胡作非為,那種后果也就越嚴(yán)重,對于社會的危害性也越可怕,付出的代價也越沉重??磥?,這也是負(fù)責(zé)任者、挑重?fù)?dān)者必須戒之、慎之的事情了。
這位明代賢相“泥愛”之禍,雖然是久遠(yuǎn)年前的一頁歷史,但歷史的價值在于重溫,楊士奇的“泥愛”,確實是一面值得照一照自己的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