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在蘇東坡的諸多友人中,王詵算是與他交往最密切的人之一。王詵,字晉卿,北宋最重要的畫家、收藏家之一,他的代表作《煙江疊嶂圖》,絹本水墨,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是國寶級的珍品。他還有一個特殊身份:駙馬都尉,皇帝的女婿。妻子是宋英宗的女兒。正因為身份特殊,他的日子肯定要比蘇東坡好過得多。因此蘇東坡生活中常常得到他的接濟。
王詵愛好收藏,也因他的特殊身份,有條件結(jié)交當時頂級的藝術(shù)大家和收藏家,獲得藝術(shù)珍品的渠道自然也就多。他將收藏品集中存放在一棟小樓里,命其名曰“寶繪堂”,請東坡為之作《寶繪堂記》。通常這類文字,應(yīng)友人之邀而作,即便不極盡溢美之辭,也應(yīng)多加褒獎,但東坡卻將之寫成一篇勸誡式的藝術(shù)論。
此文開篇即直奔主題:“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君子可以欣賞美好的事物,但不宜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如果沉溺其中,微小的東西,也會給自己帶來害處,再美好珍貴的東西,也不會給自己帶來真正的快樂。
然后引用歷史上一些因沉溺寶物導(dǎo)致害人害己害國的案例:“凡物之可喜,足以悅?cè)硕蛔阋砸迫苏?,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鐘繇至以此嘔血發(fā)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復(fù)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兇其身。此留意之禍也?!薄婔頌榇硕鴩I血盜墓,被世人所唾棄;宋孝武帝與王僧虔因此而相互猜忌;桓玄逃跑時還不忘把書畫裝上船;王涯快死了,還不忘把書畫藏到夾壁里去……沉溺其中,真的是害人不淺?。?/p>
東坡這么說,絕不是危言聳聽。他大概想不到,若干年后,北宋的江山恰恰就衰敗在兩個對書畫“留意而不釋”的人手上。一個是皇帝大人宋徽宗,一個是宰相、被百姓列為“六賊”之首的蔡京。
東坡還以自身經(jīng)歷為例:“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貴而厚于書,輕死生而重于畫,豈不顛倒錯謬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復(fù)好?!薄贻p時也非常喜愛書畫,一度沉溺其中,家中已有的,惟恐失去;看到別人的好東西,也想據(jù)為己有。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的心態(tài):放棄大的人生追求而重書法,輕視性命而看中圖畫,豈不是本末倒置?后來就變得灑脫了。東坡在文末告誡王詵不要犯自己曾犯的過錯。
王詵收到此文是什么心態(tài)呢?
蘇東坡的另一位朋友王鞏,轉(zhuǎn)達了王詵的意見:“賢兄與他作《寶繪堂記》,內(nèi)有‘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復(fù)璧,皆留意之禍也,嫌意思不好,要改此數(shù)句?!睎|坡斷然回絕:“不使則已。”意思是:想用就用,不想用則棄之。至于修改就不必了。
東坡并不因王詵的地位特殊、二人友情的深厚,就輕易改變自己的“諍言”而刻意逢迎。而王詵也未再提改文之事。兩人之間的情誼并未因此而受到任何影響。難能可貴的是,兩年后“烏臺詩案”生發(fā),在御史臺官員即將派人拘捕蘇東坡時,王詵獲悉消息,立馬派人提前密告蘇轍,讓其轉(zhuǎn)達其兄。王詵因犯泄密罪而被勒停兩官,移放外地。
常言:“人生難得一知己?!薄爸骸惫倘浑y得,而“諍友”更難得?!爸骸笔恰罢娪选钡那疤峄蚧A(chǔ)。因為相知之深,才有可能將“諍言”說到痛點上,就如中醫(yī)的那根針,扎到對癥的穴位上?!罢娪选彪y得,還有一層難度,那就是對方一定在某些方面長于你,高過你,否則他雖有坦誠相“諍”之心,但未必能有助于你。
“諍友”是在你火氣正盛時,給你潑冷水的人;是在你走路時,提醒前面有坑的人;是在你倒霉喝水塞牙、精神憂郁時,給你提氣的人……
人生如有一二“諍友”,當是幸事。雖然像蘇東坡這樣的率性而又智慧超群的“諍友”,幾百年、上千年才出一個,但只要待人以誠,只要以謙卑的心態(tài)尊奉身邊的高人賢達,結(jié)交一二“諍友”的可能還是有的?!罢娪选彪y得,還難在是否有敞開的胸懷,倘若一聽“諍言”就渾身不適,甚或疏遠其人,那才是真的難得一“諍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