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過這片森林,你就會找到答案。”他告訴我。
我習(xí)慣性地蹙緊眉。我不知道這個“他”是誰。無形無狀,像空氣一樣沒有輪廓,只有個聲音空洞地回響著。事實上,他在哪兒我也不清楚,我辨別不出他的方向。只聽得出是個男人的聲音———也未必,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呢,也許是個別的什么東西??傊?,先稱這家伙為“他”好了。
我凝視著面前的森林,沒什么特點,同大多數(shù)森林一樣。叫不出名字的樹,上面生著深綠的葉片;野草、低矮的灌木交雜而生,鋪遍整個地面,簇?fù)碇旨?xì)不一的樹干。遠(yuǎn)處還隱隱傳來幾聲鳥叫,毋庸說傳出幾聲干巴巴的叫聲———也許是其他什么動物也說不定。聽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也辨不清傳出的方向。沒有一絲風(fēng),這是區(qū)別于其他地方的顯著特征。
我為什么要來這兒?我來尋找什么答案?老實說,我回答不出這兩個問題的任何一個。我甚至都不知道這里是哪兒。我出現(xiàn)在這片森林前,聽一個不存在的家伙的指引,這一切都無從知曉,好像高塔上的符號一樣玄秘晦澀。我想,說話的“他”也許知道,可我沒有問。因為這些事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我來到這兒了,不管我是否想來。
二
那么,究竟要不要踏進這片森林呢?他不再說話,似乎在靜候我的回答??晌医o不出答案。我真的給不出。進,或者不進,好像結(jié)果并不會因此而改變。坦率地講,我也不知道我說的結(jié)果是指什么。不過既然有事件發(fā)生,就必然會有什么結(jié)果相應(yīng)出現(xiàn)。
也沒有過多的躊躇,我面無表情地沿著小徑走了進去。我的腿替我做了決定。其實這種說法無非是在為自己開脫罷了。在做決定的時候,特別是做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決定時,不妨拋空思想隨著腳步走。其實這時候已經(jīng)在心里選好了方向。這也是這樣做的理由。哪里有什么糾結(jié)不定,不過是無端的自我消耗。我是這樣理解的。
我進來了。周遭的一切向我呈現(xiàn)了這一事實。里面的環(huán)境黯然無光,可也并不黑暗,我什么都看得清,就好似在陰天時,盡管沒有陽光,可世界的一切都還清楚。此外,還有種涼森森的感覺,就和其他所有的森林一樣。我伏下身子摸了摸腳邊的草,很涼很滑,好像剛剛沁了晨露。我轉(zhuǎn)身望望身后,剛剛我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閃著微微光耀。當(dāng)然是相對于森林來說。我剛剛踏過的腳印也還清晰可見。我知道還可以退回去,可我沒有這個想法。我沒有什么異樣之感,相反,有種可怕的冷靜與平和在我體內(nèi)躁動。我呼吸均勻,心跳平緩,身處如此陰潮的環(huán)境里,我似乎沒有一點兒波動,不管是我的身體還是我的心。
我往前走了一段路,腳下的土地松軟如棉,草葉與我的腳摩擦發(fā)出窸窣的輕響,同模糊的鳥鳴混在一起,有些紛雜,可也并不刺耳惱人。確鑿沒有一絲風(fēng),一絲都沒有。我高高抬起手臂,試圖觸碰高空的空氣,可只抓到了一片無色的幾近凝固的氣體。無風(fēng)。沒有風(fēng)的地域,宛若沒有水的海一般枯涸。我打量著四周,目光暗淡。沒有風(fēng),也就失去了方向。
如此說來,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了。
三
于是我繼續(xù)往前走,只是在走。如果要加上狀態(tài)的話,應(yīng)該是毫無目的地亂走,可我篤定我的方向絕對是在向前。周圍的景致千篇一律,我有些恍惚,可這一切都很清晰。我再向身后看去,那條我踏過的羊腸小徑消失了,身后的光亮也隱去了。我只能看到滿眼的樹,死沉的樹,無光的樹,長有深綠葉片的樹,生在望不見盡頭的空間的樹。密密麻麻的,都是樹。
我開始打量四下的樹。偌大的樹冠遮蔽了上方,不透出一點光,我想這大概是為何這里會顯得陰森森的主要原因。每棵樹大小高低以及粗細(xì)都不一,可上面都有稀奇古怪的符號,好像是被刻上去的一樣。每棵樹上的符號都相同。我走到一棵樹前撫了撫上面的圖案,和之前我摸過的所有樹一樣不舒服。這更加叫我懷疑這個古怪的地方。
或許是好奇心的驅(qū)使,我站在樹前仔細(xì)地看著上面的符號,煞有介事地點頭,又一邊搖頭。符號的紋路沖我露出神秘的微笑,向我訴說著什么難懂的話語。我聽不懂它的話,那不是我能明白的語言。
“它在同我講什么?”我問他。
“自己聽便是?!?/p>
“如果我聽得懂,絕不和你費口舌?!?/p>
“很抱歉,我也不懂?!彼砂桶偷卣f。
“好吧。這些樹上的符號是什么?或者說,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彼芾涞刂貜?fù)了一遍我的問句,才繼續(xù)說:“它們可以代表很多東西。全看你怎么去理解。你怎么理解,這很關(guān)鍵?,F(xiàn)在,低頭瞧瞧你的手臂?!?/p>
我馬上低下頭,雙臂上竟出現(xiàn)了同樹上相同的符號。黑漆漆的一大片,像是用墨筆涂上去的一樣。我趕緊用手拼命地揉搓,可這黑色的符號絲毫沒有褪色半點兒,手指上也沒有染上顏色。
“這是‘不可抗力?!彼f。
這世界總有許多無從違抗的東西,你只能屈從它們。不僅僅是你,所有人都是。就如同烏云密布的天空總會有雨墜落,有時甚至是冰雹,還可能是雪??傊?,不管落下的是什么,它總會落下。你阻止不了,誰也阻止不了。你抬起頭望望陰沉的天空,快步想要跑到能躲避的地方,可你的四面是一片茫?;囊啊D惚涣軡?,被淋透;你怨恨它,仇視它,發(fā)誓要沖出去。于是你拼命地同它抗?fàn)?,你握緊拳頭,以自己孤單的力量去對抗它。你竭盡全力想沖破它的枷鎖,卻發(fā)現(xiàn)不管如何拼命用力,你始終跑不出這曠野。因為你始終存在于不可抗的世界之中。
我驀然覺出一陣惶恐,好似冷不丁打了個寒戰(zhàn)。
“你要我找什么答案?”我攥緊拳頭,仰起頭高聲問他。
“是你自己要來的。”他回答我,“你自己的答案,問你自己。”
他的回答莫名其妙。我搖搖頭,只得繼續(xù)前行。
我走著,依舊朝著原來的方向。依舊沒有光,因為那些大樹的樹冠實在太龐大,枝葉交叉在一起,一點兒罅隙也顯不出。鳥鳴囀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時大時小。
又走了一陣子,我霍地停下腳步,又打量了周圍一遍,沒有任何變化,似乎和樹上的符號一樣,都是復(fù)制過來的。
我驀地生出一陣恐慌,這場景讓我想起了許多故事里出現(xiàn)過的無限循環(huán)。我想我也走進了這樣一個地方,不管我怎么走,走多久,我都還停留在這樣一個場景里。我會走到精疲力竭,我會被困在這兒,被恐懼纏身,被絕望撕扯,最終靜默地腐爛消亡。
所以,我為什么要來這樣一個地方?
四
我立在原地好一陣子,這段時間我經(jīng)歷了漫長的思考,也嘗試找尋走出森林的辦法。我必須要澄清自己,我不是想離開這兒,更不怕被困死在這片未知的森林。在這一過程中,我思考了關(guān)于我自己以及他所說的答案,可惜的是我沒有想通一樣。和那個答案相同,我自身也是個縹緲的魂靈,四處游移?;蛟S具備著那么一點兒思考的能力,而這一點作為答案也同樣具備。
我想了許久,最終決定先驗證一下我的猜想。我轉(zhuǎn)過身,沿著踏過的路行走,腳印的痕跡完全看不見,這里雜草叢生,腳印留不下痕跡倒也正常。我飛快地走,直到雙腿發(fā)緊有酸疼感才停下,看來我的推測很對。為此,我甚至感到有點兒興奮。
手臂上的符號依舊顯眼,我攤開雙臂去看它們。這些符號如同千姿百狀的爬蟲在我的胳臂上蠕動著,皮膚絲毫沒有感覺,摸起來也涼涼滑滑的,像是這印記是生來就隨著我??晌抑皬奈匆娺^它們,我保證。
我走到一棵樹前,把胳膊貼在樹上。我的目光在我的手臂與樹干上來回游移,如此幾次后把手垂了下去。我忽覺身體異常沉重,仿佛呼吸都被體內(nèi)的巨大鉛塊給攔阻了。我像是也變成了一棵樹,一棵生活在充斥著不可抗力的世界之中的一棵樹。
那么,我到底是誰?
五
“死寂的氣氛不適合創(chuàng)造,卻適合思考。”他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所以,你想到什么了?”
我慢慢搖頭。
他干笑幾聲,很短暫,我還沒好好去體悟他笑里潛藏的意蘊,那聲音便消失了。
“在這里,你看得到光明還是黑暗?”
“這兩樣都看不見。我只能看見無邊的昏暗?!?/p>
“那是種怎樣的色彩?”
“這么說吧,周遭一切都看得清楚,可頭頂有如黑云籠罩,色調(diào)全然統(tǒng)一,仿佛失了色;腳下有路,前方有路,身后有路,四面八方都有路,卻望不見其中任何一條的盡頭?!?/p>
六
他沒再接我的話,我也不再說什么,便繼續(xù)行走。我忘記了這是剛才的路還是另一個方向。方向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腳下的草地蓬軟如棉,低矮的灌木上長滿了細(xì)小的尖刺。我十分好奇這兩種神奇的植物怎么會生長在同一環(huán)境里,與彼此相接而存在的。
還有很多我弄不清的。很多事情無法解釋,有些事情解釋得太清晰,就索然無味了?;蛘呓忉屃艘参幢鼐褪悄敲匆换厥?。我想,這大概也是所謂不可抗力吧??傊?,有太多我弄不清的。單就眼前這片森林,就叫我冥思苦想也捉摸不透。
鳥叫聲消隱去了,我似乎許久都沒聽見那聲音了。我伏下身拔掉一棵草,很大的一棵。長長的根莖如同蛇一般從地底探出來,腐爛的泥土氣息順著草的根莖漫擴出來。我猛地眩暈一下,丟掉手里的草。泥土的氣味變得濃重了,空氣里滿是這種亙古的死腐味道。
我連忙走開,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避開這氣味。我走出老遠(yuǎn)。這里沒有風(fēng),那味道會源源不斷地從地下鉆出來的,我這樣擔(dān)心著。
于是又走了一段路才停下腳,剛剛被我踏過的草晃了幾晃,勉強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不再發(fā)出聲響。周圍死寂得可怕,宛若冬夜里被冰封住的湖泊,我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有的生靈,甚至空氣都凝住了,閉上眼仔細(xì)諦聽,有大片大片的雪花狀的固體瘋狂地涌入你的耳朵,那是凝結(jié)的風(fēng)。
我閉上眼仔細(xì)聆聽,希望隱藏著的風(fēng)能以它原本的形式呈現(xiàn)??闪钗沂氖?,進入耳朵里的,唯有死與寂。
唯有死與寂。
七
“你在聽什么?”他問我。
“我在聽風(fēng)?!?/p>
“那你聽到了嗎?”
我搖頭。自然是聽不到的。
“那你聽到了什么?”
我仍搖頭?!笆裁炊紱]聽到。”
他笑了幾聲,我對他的笑聲不予理會,繼續(xù)閉眼去聽。
過了會兒,他突然問我:“噯,你對這里抱著怎樣的看法?”
“什么意思?”
“對這里的看法。就是說,你覺得這兒像什么。再或者說,你有什么樣的感覺?!?/p>
“這兒很荒唐。我只能這樣說?!蔽衣柭柤?,睜開眼,雖然四野無光,可眼睛還是有種輕微的灼痛感?!拔医忉尣磺?,我一向比較愚笨??梢磺卸蓟闹嚐o比?!?/p>
“不。”他說,我似乎感覺得到他說這話時是在微笑?!澳闼闶莻€明智的人。至少,你會在荒蕪沉寂的森林中找‘風(fēng)。”
“沒有風(fēng)實在難受得很?!?/p>
我一邊搔著手臂上黑漆漆的符號一邊打量著四下的場景,樹與樹之間有幾乎等寬的距離,每兩棵樹之間便形成一條路,順著路往前走,準(zhǔn)能撞上另一棵樹。在它的旁側(cè)一定還有其他的樹,于是便又構(gòu)出一條或幾條路來。挑選一條路繼續(xù)前行,走到岔路再次選擇,再次前行。我好像處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里,不管選擇哪條路,都看不見盡頭。
“這世界上一切都存在個盡頭的,就好像人老了會死,樹老了會枯。至于那些找不到起點也望不見終點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天空,也總是有個盡頭的,只不過這些都無可預(yù)知,但總有盡頭。抱著這樣一種信念,一定能走到迷宮的盡頭。”他對我說。
八
聽了他的話后,我心里像是有一汪水涌了上來。我繼續(xù)走,一路跌跌撞撞。路并不崎嶇絆腳,可我總是落腳落得不安穩(wěn)。我不知道我還會遇到什么,各種怪異的想象如幽靈蕩在我腦子里,兇殘的獵豹,吃人的老虎,狂暴的獅子……我抱著雙臂不住地抖,好像這些家伙已經(jīng)把我團團圍住了。
這時候周圍漸漸暗了下來。比之前要暗得多。我想大概是夜降臨了。
于是我無端生出一陣恐懼感,剛剛想象出的形象更明朗了,毋庸說已經(jīng)站在我身邊了。它們朝我嘶吼狂叫,要把我撕成碎片。我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閉上眼睛。”他告訴我,“閉上眼睛,你就什么都看不見了?!?/p>
我閉上了眼,它們果然消失了,聲音也不再回響。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了。唯有一片漆黑。
“我什么都看不見了?!?/p>
“人恐懼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里的未知。閉上眼睛,你看不見也聽不到,就成了無知者。無知者無畏?!?/p>
“那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
“繼續(xù)走?!?/p>
“這樣不會撞到樹嗎?”
“也許會。但你還是要繼續(xù)走?!?/p>
我承認(rèn)這一點。
我試著踏出步子,我邁得很慢,畢竟眼前漆黑一片。腳下還是一樣的柔軟,草地上的草也還在,我聽得到踩上去時的沙沙的響動。
我走了一段距離,多遠(yuǎn)無法衡量,不過我還沒撞到樹上。我問他:“現(xiàn)在那些可惡又可怕的家伙們還在我身旁嗎?”
“還在?!彼喍痰鼗卮鸬?。
我的心霍地翻騰起來,問他為什么我閉上了眼睛還是擺脫不掉他們,他的回答如下:
當(dāng)黑暗成為常態(tài),光明便成了罪惡。你眼里有光亮,只要你睜開眼,黑暗便會把你當(dāng)作敵人;你閉上眼,它們便不會攻擊你。這時候,你與它們一樣,都是黑夜的傀儡。等到黑夜落幕,它們自然會消失。
“那黑夜什么時候會過去?”
“這取決于你?!彼f,“一切都取決于你。開始對抗吧。晝與夜取決于你,永晝與永夜同樣取決于你?!?/p>
九
我繼續(xù)彳亍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往前邁步,每走一步都要用腳尖試探周圍,看前方或周圍是否有樹木,可走了好久也沒有碰到一棵。雖然我的速度緩慢至極,但至少走了有一百米。森林的樹木分布我是清楚的,別說一百米,沿直線走最多十米就會有一棵樹擋在面前,我不可能一棵樹都碰不到。腳下的草葉依舊被踩得窸窣作響,我稍安心了一點。
我剛要睜開眼,他剛剛的告誡又在我耳畔響起。我確鑿是不想再見到它們了,我也怕自己一睜眼,黑暗就會以裁決之名處決我。這是這世界的無形法度,我不可違抗,眾人不可違抗,萬物也不可違抗。
“你大可放心大膽地邁步。”他的聲音忽然鉆入我的耳朵,“你的面前沒有障礙了。怎樣走都不會撞到樹的,也不會失足踏進長滿荊棘的灌木里面的?!?/p>
“為什么?”我停下來問他。
“你已經(jīng)成為這世界的常態(tài),就像清水混入濁水那樣,”他說,“不管你是誰,懷揣著怎樣的目的,你已經(jīng)是普遍的一分子了。你融入周遭的環(huán)境里,就像是波濤里的一滴水,不管是平緩還是洶涌,你都會隨之改變。那些與你對立,同你不共戴天,甚至要消滅你的家伙現(xiàn)在都與你為伍,而你也默認(rèn)了那些就是你的伙伴。這世界是一面鏡子,倒映出的都是你。我也是你。一切都是你。千篇一律?!?/p>
他的話有些晦澀,我還是沒弄懂究竟為什么碰不到障礙了,可這并不影響結(jié)果,碰不到最好,我可以拋開疑懼大膽走路了。
要去哪里?朝哪個方向?我還是不清楚。有一句話在我心里不停地回響著,好像雨中泛漾著的不停息的水中漣漪:“一直走,別停下?!?/p>
十
我走著,繼續(xù)走著,不停歇。閉著眼走路就如同在過鋼索橋,每次落腳都膽戰(zhàn)心驚。我祈求光明,祈盼黑暗的破碎。可我又很快意識到,這不是能祈求來的。他告訴我,一切都取決于我。我喟然一嘆,若一切都取決于我,我又何嘗會像迷路的孩子一樣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從而走進這片森林呢?
劇烈的痛苦充斥了我。我眼前是廣袤的大海,看不見邊緣也望不見盡頭。黑暗中海水無聲洶涌,為的就是在某一瞬間突然決堤。滔天的黑浪似颶風(fēng)拔地而起,吞噬掉了我疼痛的心。天旋地轉(zhuǎn),地面顛簸起來。
我再次停住腳,眼前的虛無隨著地面的節(jié)律左搖右晃,緩了好久才平穩(wěn)下來。黑暗依舊在狂歡,我感覺得到周圍熱烈的氣氛。我仍不敢睜眼。一旦張開眼,結(jié)果不外乎被撕碎,或被徹徹底底同化。
“想擺脫黑暗嗎?”我聽到了他的聲音,聽語氣像是要給我下一步的指引。
“想?!蔽一卮鸬煤芨纱唷?/p>
“那么,一切都取決于你?!?/p>
又是這句看似深奧實則毫無實際意義的話。
我靜靜地聆聽著黑暗的森林里的聲響,豹子的咆哮,老虎的怒吼,獅子的嘶叫,還有如蜂鳴般刺耳的細(xì)碎聲響,一如暴風(fēng)雨來臨時的世界,到處充斥了狂風(fēng)驟雨撞擊萬物發(fā)出的獰笑。依舊沒有風(fēng),我感覺得到。
我抬起腳,又落回原地。另一只腳重復(fù)了這個動作。喧雜的聲音不斷灌入我的耳朵,體內(nèi)有股驚惶涌上來,嘶啞地吼著,叫著。它同四旁的聲音混在一起,又清楚地與之區(qū)分開來。我感到不安,卻又平靜得出奇。我想要大聲呼叫,卻喊不出聲音。我渴求遺忘,卻愈發(fā)清晰深刻。唯有行走,唯有不停步地行走,才能擺脫這感覺,我想。
一切都取決于你。
我快步蹚草行走,腳下簇簇野草被我連根卷起;我踢折灌木,斷裂的聲音似雷鳴在我耳邊炸裂。細(xì)小如針的刺扎進我的皮膚,被我的血液融化。遠(yuǎn)處傳來似鳥的鳴叫聲,大概就是我初入森林聽見的聲音。黑暗中有什么在隱隱躁動,如同冰河下的暗涌。我揮舞著雙臂,把四散的聲響攪碎,它們像煙霧一樣碎散了。地面散發(fā)出草汁的氣味,還有淡淡的血腥味道。我仍不停腳,只顧瘋狂地走。眼前翻動著的波涌愈發(fā)沸騰暴烈。
一切都取決于你。
地面的氣味越來越濃重,除了草味兒和血腥味兒,又多了種我辨不出的味道。形容不出究竟是什么味,不甜不腥也不刺鼻。幾種味道混在一起,更無從形容那感覺。我似乎更清醒了些,恐慌感也隨之提升。我便處在這樣一種微妙的環(huán)境與狀態(tài)中。
一切都取決于你。
伴隨著恐慌,眼前那片黑暗更加洶涌。它是形而上的、虛渺的。但與我相比,它更具真實性。它是最真實的。
腳仍機械地擺動,速度越來越快。我不知道前方是哪兒,通向何處,途經(jīng)什么樣的景致,怪誕或是美麗———我連這片森林是哪兒都不清楚。所有的輪廓都模糊了,暗淡了,只剩下我夾雜在狂歡之中。恐懼感越來越強,說不準(zhǔn)為什么而恐懼,可這感覺同黑暗一樣真實,漸漸擁裹住了我。這感覺越強烈,越停不下來腳步;越往前行進,恐懼感越深重。在冥冥的黑暗中,我看到前方有一口深淵,正平靜地等待著我。
我無從避免地踏了進去,就是在那瞬間,黑暗爆裂了。
如同夏日的驚雷一般震耳欲聾,四周的一切全部土崩瓦解。新的黑暗吞噬了我。我處在一個巨大的空間里,雙目依舊緊閉,可我看得清一切,盡管四周一片漆黑。新的漆黑。
十一
“走吧。”他的聲音變得十分空靈,好似從極遠(yuǎn)的地方飄來的一樣,“穿過這里,你將得到答案。前提是,穿過這里。”
我點點頭,不確定他是否看得到。我開始打量起四周,周圍是蒙蒙的黑色,好似云團浮著;正前方有一條看起來光滑無比的小徑,黑亮黑亮的。這便是我所見到的景致,如同破碎的夢境一般紛紜雜亂。
無非是繼續(xù)走,我想。
是的,無非是繼續(xù)走。
小徑很滑,不似森林里的路那般難走。我忽然覺得手臂隱隱作痛,低頭看去,卻從光滑的面上看到了自己,那上面是一團黑魆魆的影子。
一陣刺骨的寒氣逼來,我縮緊身子抱緊雙臂,僵硬的腳向前滑著,發(fā)出刺啦刺啦的尖銳的響聲,我才意識到腳下是冰面。前面的路似乎延向很長的地方,我把身子裹得更緊些,幾乎沒了知覺的腳更快速地前移。這一瞬我的眼睛淌出了什么熱熱的東西,也是這時,我明白了什么叫渴望。
我渴求一點兒溫度。
你渴求一點兒溫度。
我聽到腳底有汩汩的流水聲,越來越大,像是春日復(fù)活的潺潺小河。透過腳底的黑,我看見了水流,像是無數(shù)生命融匯在一起的組合成的影子。我不那么冷了。我展開雙臂,流水的輪廓越來越明顯,冰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細(xì)細(xì)看去,上面有小而碎的裂紋,宛若一條條野蠻生長的藤蔓。浮冰之下,有什么正在迅速聚合,兩側(cè)浮動的黑色如被風(fēng)吹散的煙霧散開來,一場新的對抗即將爆發(fā)。我感覺得一清二楚。
冰面倏地發(fā)出一聲聲劇烈的脆響,巨大的冰塊上的裂紋不再膽怯地隱藏在黑暗中,如花朵盡情綻放開來。我繼續(xù)邁步,腳步輕盈。
堅冰轟然下沉,消失在我腳下。對抗宣告開始。
十二
我踏在柔軟的水上。四周的場景驀然變幻,黑暗散去的地方出現(xiàn)了沉郁的海。毫無瀾動的死海,猶如被冰封一般?;颐擅傻暮lF如煙彌漫著,掩遮住了上方。我半垂著頭,靜止的波紋棱角分明,好似一片片標(biāo)致的葉。
手臂上的痛感越來越劇烈,可上面沒有明顯的傷口。我攥著拳,以此壓制住這苦痛的折磨。
你已經(jīng)開始了對抗。這就意味著,你將孑然一人同這世界孤單地作戰(zhàn)。你會被一切外界力量阻攔,你將獨自承受所有的痛楚,你將與這個世界相悖。你會成為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人。
死沉的氣氛默默蠶食著世界,四下無不浸在痛苦之中。我聽到海底傳來的無聲呻吟,那里有什么正在悄然逝去。
我渴求無盡的生命。
你渴求無盡的生命。
我再次落腳,腳面與海水相碰撞的交界飛濺出一片鮮活的水珠,水珠落回海面,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漣漪,逐漸向無邊際的四周擴去。極其微小的波動,我?guī)缀蹩床灰娏四禽喞?。話說回來,我本該什么都看不見的———我依舊閉著眼。
我不停地抬腳落腳,無數(shù)細(xì)小的水滴飛起,又落下,創(chuàng)造出圓狀的漣漪。一步一步,一滴一滴,一圈一圈。我聽見了身后傳來的洶涌之音,聽見游魚破水而出又鉆回水中的響動。我沒回頭。無須回頭。
海面晃動起來,我似一艘孤舟,在波漾中兀自前行。透過前方迷蒙的海霧,我看到一座高不見頂?shù)纳揭倭⒃谇胺健?/p>
十三
“踏過那座山。”他說,“踏過去,你就得到了答案。”
“當(dāng)真?”
“絕無半字是假。”
“既然如此?!蔽彝O履_,“你也是時候交代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p>
“一切都按照它的發(fā)展進行的?!彼恼Z氣輕描淡寫,“我沒有什么交代的?!?/p>
“你是誰?所謂的‘答案又是什么?”
“你是誰?所謂的‘答案又是什么?”他把我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我在問你。”
“那么我以同樣的問題問你。”
“這是哪兒?我所歷經(jīng)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
“問你自己。是你自己來的?!彼f,“至于是真是假,或許是,也或許不是。一切都取決于你?!?/p>
“我是誰?”
“那更要問你自己?!彼恼Z氣依舊那么平淡似水,“我只有一句話能告訴你:一切都取決于你?!?/p>
十四
我走到了山腳下,山高聳險峻,幾乎沒有一點傾斜度,上面滿是黑硬的土塊與巖石,看不到一個落腳點。
我仰著頭,目光直指山的巔峰。我問自己:你在找什么答案?
心毫無回響,一如身處封閉的逼仄空間,無論如何也聽不見回音。
“‘答案是什么?”
“‘答案就是‘答案,就好比‘你是‘你?!痹S久,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不是他的聲音,是另一個聲音。
我點點頭,踏上了大山。
從腳與山地貼近的那一刻開始,我的身體就垂直于這座大山,可我并沒有覺出什么異樣,就好像在平地行走一樣。可我依舊是垂直于這座山的。這無法改變。
我邁著大步,腳下堅硬無比,前路暗淡無光。四野光禿禿的,沒有一點兒多余的景致。只有無盡的石與土。路并不崎嶇,可是,也并不好走。
又行進了一段路,多長多遠(yuǎn)無從判定。說長便長,說短也短。無從判定。這時候,一陣塵土迎面吹刮來,我瞇起眼睛,抬起雙臂為自己擋掩。一粒土飛進了我的眼中,我邊揉邊有淚溢出。就在這瞬間,我意識到一件事。
起風(fēng)了。
起風(fēng)了。
我垂下疼痛不堪的手臂,前方一片昏黃。我面露微笑前行,塵土與小如顆粒的石子灌入了我的喉嚨。
我渴求征服腳下這座山。
你渴求征服腳下這座山。
我聽見一聲巨響,穿越天地,貫通望不見盡頭的時間。金色的沙塵四起,狂風(fēng)呼嘯,我覺出了干渴,強烈的干渴。我逆著風(fēng)與沙,拼命甩動手臂,耳朵灌滿了呼呼的疾響。
天翻地覆。我眼里被涂滿了沙土。上空浮游的云幕裂開,大山傾倒下去了,因為我的身體再次垂直于地面。
腳下依舊堅韌無比,踏上去格外踏實。我咽下口里的沙石,靜靜聽風(fēng)。對抗結(jié)束。
光,那是光。
又走了一段無法估量長度的路,風(fēng)聲漸小,狂肆的昏黃也漸漸平息。我繼續(xù)走,直到這一切都消失———風(fēng)也消散,昏黃也消散,四周又只剩下漆黑一片了。
黑。
我睜開了眼。
責(zé)任編輯楊睿姝
作者簡介:王鵬宇,男,筆名瓶中魂,曾用筆名孤獨的文字、教父。1998年出生于吉林省松原市乾安縣,現(xiàn)就讀于太原師范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起點中文網(wǎng)簽約作者,陌上香坊簽約作者。著有《魔環(huán):崛起》(起點中文網(wǎng))《魔環(huán)Ⅱ:次元戰(zhàn)爭》(起點中文網(wǎng))《夢境維度》(陌上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