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麗梅
賈達群不僅是一位享有世界性聲譽的作曲家,也是能夠清晰地對自己作品進行解構、對創(chuàng)作過程進行理性分析的音樂學家。
深厚的美術功底與中國戲曲素養(yǎng),不斷探索使用中國書法、詩歌、戲曲等多元的觀念和表現手法,使他的作品具有濃郁的民族風味和多樣化的當代氣質。
賈達群的作品題材涉獵廣泛,體裁多樣,除了交響樂作品、包括弦樂四重奏在內的多部室內樂作品、聲樂作品,還有《秋三闋,9 位中國樂器演奏家》、《響趣,5 位中國打擊樂器演奏家》、《鶴鳴湖——舞劇》、新昆曲風歌劇《夢蝶》等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作品。
他勇于嘗試多種創(chuàng)作手法,例如,與以往在西化歌劇的基礎上添入中國元素不同,新昆曲風歌劇《夢蝶》的創(chuàng)作立足傳統(tǒng)昆曲,充分發(fā)揮昆曲優(yōu)雅、婉轉的唱腔以及文辭典雅的劇本特點,以多元作曲技法及現代舞臺文化為綱,精巧地營造其戲劇性,同時兼顧貫徹音樂的戲劇性之中的當代性,對音樂本身的音色元素做立體化的層次設計,綱張并舉,使得傳統(tǒng)戲曲的經典唱腔與表演程式的光彩能繼續(xù)發(fā)揚。
他認為,音樂創(chuàng)作的每一種形式和體裁都非常有意思并有趣,每一種結構和曲體都有自身的特點。
“對我來講,似乎不存在特別的難度,因為不同的形式和載體正好表達我不同的想法,或者說,用不同的方式去表達我一貫的美學追求?!辟Z達群總結,最重要的是在決定了一部作品的體裁和形式后,所有的音樂語言、結構技法必須緊緊圍繞這個既定的選擇——你不能在只有1把小提琴的室內樂體裁編制中,將這個聲部的音響當做有12 把小提琴的一組樂器來想象并進行寫作;你不能把民族管弦樂隊中的彈撥組當做交響樂隊的色彩樂器組來認識和寫作;在中西樂器混合編制的室內樂中,會遇到更為復雜的問題,但這些組合的確是非常迷人和有意思的。作曲家必須要學會正確并充分利用手中的可用資源去最有效地發(fā)揮其功效。觀念清楚了,寫作上的困擾也就解決了一大半。
音樂創(chuàng)作是一個特別抽象、復雜的過程,賈達群是少數愿意并且能夠清晰、準確地描述這一過程的作曲家之一。
“我一直有一種很自然的感覺,或許說是一種不太盡情理的狀態(tài)和習慣吧——當一部作品的構思(觀念和音響)在我頭腦中完成以后,我認為,我的創(chuàng)作就結束了,我的沖動、欲望和情感也隨之消散。而后的記譜實際上是一種艱苦、有時甚至是很乏味的勞作。寫譜或打譜中具有些許創(chuàng)造性意義的樂思調整工作及其興奮遠不及聲音在我頭腦中的運作?!?/p>
他認為,在頭腦,準確地說,是在心智里面進行的創(chuàng)作是最為吸引自己的時光——這個過程充滿著想象、幻覺、創(chuàng)造,這是一個精神無比自由的狀態(tài),是一個可以超越時空、超越自我的連續(xù)瞬間。在這個過程中,最初的樂思經過通感聯覺的轉換,變成實實在在的聲音縈繞在腦海;這個樂思就是一部作品的原始細胞,經過各種奇妙地累積、變化和發(fā)展,經過感性和理性無數次地交鋒、爭辯以及調整,最后在包含風格和技術的程序中形成完整的聲音交響并承載著自己的全部情感……
每一部作品都有其特定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形式化技術路線,并因此具有各自的特點,但他不太迷戀過去的寫作——迄今為止,他似乎特別喜歡新近創(chuàng)作的大型聲樂套曲《秋興八首,為男中音與鋼琴》,盡管還沒有正式的首演,但他幾乎每天都有聽其鋼琴和大提琴(替代聲樂)的midi 音響小樣。他認為,這是迄今為止自己創(chuàng)作的高峰作品。
賈達群從13 歲開始學習美術達8年之久,因而,他的有關音樂領域中的若干觀念,如線條、和聲、音色、結構等,與視覺造型藝術緊密相連。他的一些作品的題目、意境多與繪畫有關,例如,《融》、《漠墨圖》及《水墨畫意三則》(《工筆》《浸染》《潑墨》)等,是其嘗試將多元化思維融入音樂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
他也喜歡讀書,到現在還保持特別喜歡看美術作品和電影的習慣。
“所有的這些愛好及其體驗每天都在刷新自己的感知和認知。這些感受不僅給我?guī)韯?chuàng)作的靈感,更是不斷地啟發(fā)著我的心智,給我的理性思考和理論研究傳遞和送上最寶貴的觀察點和切入口?!彼治觯粋€藝術家應該是非常敏感的,這種敏感來自于對外界所有事物的好奇。好奇產生了解的愿望,了解則進入認知的門欄。對大自然的好奇,對文學藝術所有門類的好奇乃至喜愛,是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最為重要的基本條件。因為大自然和所有人類的知識給了我們無盡的、有關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源泉。
賈達群認為,藝術家應該將自己的感覺器官隨時開放,隨時接受來自各方各層級的信息,敏捷地捕捉那些最有意思的藝術萌芽和碎片。人的感官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與思維相連。所有有價值的感覺都會在自己的思維里面過濾,這也是一個非常愜意的過程。自然界一抹顏色、一絲聲響、一個形態(tài)、一種氣味都具有冷暖、強弱、動靜、大小、繁簡、干濕、濃淡等變化,而這些變化恰恰可以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啟迪和想象,使我們的想象跨越類別、縱橫時空。
“我一直希望找一個機會,就民族器樂大型樂隊作品的創(chuàng)作來實踐我思考過很長時間的一些觀念和做法。2018 年,上海民族樂團給了我這個機會并使大型民族器樂協(xié)奏套曲《梨園》得以問世。” 賈達群創(chuàng)作《梨園》的初心就是運用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的素材來進行當代的音樂創(chuàng)作,既有利于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彰顯中華民族藝術特色,又有利于讓中國當代的音樂創(chuàng)作在世界樂壇上留下獨特的印記。
這部作品有如下幾個特色:
第一:體裁。
“協(xié)奏套曲”是過去沒有的,由他自創(chuàng)的一種大型作品體裁。其定義為:套曲中包含數首為不同獨奏樂器而作的協(xié)奏類樂曲;套曲中的數首協(xié)奏類作品具有統(tǒng)一的音樂主旨;套曲內每一首協(xié)奏類樂曲既可分開單獨演奏,也可連在一起演奏;作為一個大型的集合作品,其作品結構應符合傳統(tǒng)曲式中奏鳴套曲曲式的基本規(guī)范。
《梨園》包含四部協(xié)奏類樂曲,分別冠之以“序曲”“隨想曲”“即興曲”和“狂想曲”,作品總時長為65-70 分鐘。順次采用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川劇、昆曲、京劇與秦腔的音樂素材予以重構、再造,其形式亦順次為獨奏打擊樂器加上川劇鑼鼓打擊樂組合、獨奏竹笛、獨奏二胡加上京劇三大件組合以及獨奏嗩吶與大型民族管弦樂團。
該套曲中的四部樂曲具體名稱及形式如下:
1、《序曲·梨園鼓韻(Prelude -The Rhyme of Gong & Drum Text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為獨奏中國打擊樂、川劇鑼鼓與大型民族管弦樂團》,演奏時長約12 分鐘。
2、《隨想曲·梨園竹調(Capriccio-The Melodies of Bamboo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為獨奏竹笛與大型民族管弦樂團》,演奏時長約20 分鐘。
3、《即興曲·梨園弦詩(Impromptu-The Poem of String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為獨奏二胡、京劇三大件與大型民族管弦樂團》,演奏時長約17 分鐘。
4、《狂想曲·梨園腔魂》(Rhapsody-The Spirit of the Tunes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為獨奏嗩吶與大型民族管弦樂團》,演奏時長約24 分鐘。
《梨園》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魂的戲曲藝術中獲取當代傳承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架構作品結構時采用古老昆曲藝術的曲牌體程式化手法,套曲的結構原則充分體現了“洋為中用”的創(chuàng)作特色,四部樂曲的名稱生動體現了中西合璧的風格特征——標題中圓點前半部分呈現的是國際化語境下的普適性,標題中圓點的后半部分則彰顯了濃郁的中國梨園傳統(tǒng)特色。
第二:題材。
“梨園”是賈達群特別喜愛的一個題材。中國傳統(tǒng)戲曲蘊藏著非常豐厚的中華文化,無論是劇本的辭藻句法、音樂的腔體曲牌、表演的唱念坐打以及舞臺的抽象裝置等等,無不彰顯中華博大精深、意蘊無窮的文化內涵??梢哉f,中國傳統(tǒng)戲曲承載了中華藝術所有的風格和韻味。
他年輕時就接觸過許多不同的傳統(tǒng)地方戲曲和曲藝,比如川劇、京劇、豫劇、黃梅戲,京韻大鼓、蘇州評彈等等,這些不同的音樂形式給他留下了很深的記憶,也影響著他的音樂風格。所以,當他用傳統(tǒng)戲曲的元素來創(chuàng)作大型民族器樂作品時并沒有感到有多少壓力和難度——很多東西早就存留在他的腦海里,唯一要做的就是選擇,選擇自己認為最有特點的腔調、韻律和節(jié)奏并對其進行重構和再造。而這一切似乎都很得心應手。
第三:音樂的整體風格和技法。
《梨園》試圖嘗試在以往的民族樂隊器樂作品中不太常見的寫法。因此,其創(chuàng)作有著非常明確的美學追求和風格技法定位,除了滿足作曲家自身對傳統(tǒng)戲曲的酷愛以外,他希望通過《梨園》的寫作,問世一部能真正與西方交響樂作品媲美的中國民族管弦樂作品。
總體來講,《梨園》這部作品非常復雜,比如,和聲的多元化(五聲性和弦、高疊和弦、集合和弦、半音化進行等)使用、聲部的多線條寫作(非單一的支聲復調或網狀微復調)、音色織體的復雜組合、多重協(xié)奏的對位處理(比如《梨園鼓韻》中獨奏打擊樂與川劇鑼鼓組,兩者與管弦樂團間的多重關系,《梨園竹調》中獨奏竹笛與樂隊吹管樂群以及兩者與彈撥和弦樂隊間的多重關系,《梨園弦詩》中獨奏二胡與京劇三大件和管弦樂團間的關系,《梨園腔魂》中獨奏嗩吶與樂隊嗩吶群、吹管樂群、打擊樂群、彈撥樂群、弦樂群以及整個管弦樂團間的關系等等。
作品的結構和曲體的新穎另類——使用了多種結構手法,比如分割對稱、非對稱鏡像、曲體交混、結構對位等;演奏技法的突破——幾乎給每一種樂器都設計了比較艱深的演奏段落,等等。
有學者的評價,《梨園》有些類似中國民族器樂版的《春之祭》,對此,賈達群表示,“本人不敢將拙作與《春之祭》這部偉大的作品相媲美,但《梨園》在排練和演奏上對演奏家們的挑戰(zhàn),確實得到類似交響樂團首次排演《春之祭》時的信息反饋?!?/p>
賈達群總結,中國民族器樂管弦樂雖已擁有不少優(yōu)秀作品,但在理論和實踐上都還屬于起步階段,遠比西方管弦樂寫作有著更為寬廣的創(chuàng)新空間。民族器樂在音色和演奏技法以及在樂隊組合上所具有的獨特性、多變性、不確定性有著更為令人著迷和神往的魅力,這些都吸引他在作品中進行研究性、創(chuàng)新性的探索實踐。
回顧四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賈達群深有感觸地說,音樂的抽象使從事音樂工作的人必須具備超凡的想象能力和通感聯覺;音樂的復雜則要求從事音樂工作的人必須具有聰慧的頭腦并掌握精湛的技藝。因而,在音樂學習和實踐的過程中,每一位作曲者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或困惑,遇到創(chuàng)作生涯的瓶頸期。
他分析,一般而言,作曲者創(chuàng)作最大的瓶頸,莫過于音樂寫作的新意及其所具有的邏輯程序。要做到音樂創(chuàng)作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出新,很難;要使自己作品的結構構建于符合自己審美標準的邏輯程序之中,則更難。要解決這些困難,就必須讓自己時刻保持清醒;而保持清醒,則必須開放感官,隨時感悟并聯覺;必須集中心智,不斷學習和思考,只有在感官和心智的交互作用下,才能克服創(chuàng)作中所遇到的困難和挫折。
賈達群透露,目前他正在創(chuàng)作上海交響樂團委約的五個樂章的管弦樂組曲《逐浪心潮》。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還有很多,目前擬定下來的有《鋼琴協(xié)奏曲》《大型民族器樂協(xié)奏套曲之二——書法》,后者將包含三部協(xié)奏曲,分別以中國書法為題為意,為獨奏笙、獨奏琵琶、獨奏箏與大型民族管弦樂團而作。他期待著,未來有機會創(chuàng)作一部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