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琳
摘 要: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楊絳捐贈張之洞相關文物與張之洞、陳寅恪等相關文人的族譜、年譜、詩文集等相關史料,以及與之交往相關的后輩學人信函和回憶散文,都說明錢鍾書和張遵騮兩位先生的交往密切,友誼深厚。
關鍵詞:錢鍾書;張遵騮;張之洞;陳寅恪
自2014年8月伊始,楊絳先生經(jīng)過精心整理,將畢生所藏菁華分六批捐贈給中國國家博物館(下文簡稱國博),共250余件(套)。這批文物包括名人字畫、冊頁、遺墨、手跡、碑帖、印章、書籍、手稿等,年代久遠,類別豐富。筆者在整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批文物有五分之一與張之洞及其族人相關,這在國博近現(xiàn)代名人相關收藏方面實屬罕見。錢鍾書、楊絳這對學術伉儷為何會有如此多與張氏家族相關的藏品呢?
一、由鈐印引起的對張氏家族及其姻親的關注
編目整理時,一本光緒二年(1876年)張之洞撰《書目答問(附國朝著述姓名)》扉頁鈐印引起了筆者的注意。陽文篆體“張遵騮”,印下圓珠筆行書寫“贈”。無獨有偶,張之洞著《輶軒語》目錄頁也有同樣的印痕和字跡。張遵騮與張之洞是何關系?又緣何將書贈給錢鍾書楊絳夫婦?
張遵騮(1916—1992),字公逸,祖籍河北南皮,生于北京,1940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哲學系,“在校時即師從錢穆先生治中國史學,并私淑陳寅恪、熊十力諸大師”[1];先后在華西大學、成都金陵大學講授哲學,1948年在復旦大學中文系任副教授,1953年在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近代史所)任副研究員,曾參加范文瀾《中國通史》隋唐部分的寫作。其學識和功底得到史學界同行公認,著有《遵騮鈔稿集》。
根據(jù)張氏族譜所查,張遵騮之父張厚琬(1886—?),字忠蓀,是張權第三子,出繼張之洞次子張仁颋為嗣子。
張權(1859—1930),張之洞長子,字君立,號圣可,晚號柳卿、孫卿,光緒辛卯科舉人、戊戌科進士,駐美公使館參贊兼留美學生監(jiān)督,禮部郎中,外務部丞參上行走,候補四品京堂,誥受資政大夫二品銜。
由此可知,張遵騮乃張之洞曾孫,因此其張氏相關遺物乃家族傳承,不足為奇。經(jīng)查,錢鍾書常用的一方端硯也與張家密切相關,因硯臺盒蓋刻有“膚寸之石能興云雨降為文星鸞翔鳳舞,甲午仲夏為蘇卿銘”,鈐印客齋。吳大澂(1835—1902),別號客齋,清著名金石考古學家。張仁颋(1871—1895),字蘇卿,配吳氏(1874—?),即湖南巡撫吳大澂女??梢?,該硯為吳大澂1894年贈其女婿張仁颋。張與原配吳氏因無子嗣,故后該硯經(jīng)其嗣子張厚琬傳給其孫張遵騮。另有吳大澂之孫吳湖帆(1894—1968)收藏張之洞堂兄張之萬《松崖古寺圖》也在楊絳捐贈這批文物之列。此圖右側(cè)有兩行手書墨跡,為吳湖帆題識:“張文達公松崖古寺圖近獲于滬上,轉(zhuǎn)贈忠孫表兄以為家珍索歸云 壬午冬日弟吳湖帆識”,鈐印倩庵。其中“忠孫”即張遵騮之尊人張厚琬。
無獨有偶,另有一件吳湖帆折扇正面題云:“學米歟,學高與,畫禪室湘碧居,余亦不自知所從識者當有所論。甲戌秋公逸表侄索畫似之吳湖帆作于雙爵宦”;反面有云:“青山非不佳,未解留儂住。赤腳踏滄浪,為愛清溪故。朝來山鳥啼,勸上山高處。我意不關渠,自要尋蘭去。稼軒詞書為公逸賢侄 吳湖帆”。公逸,即張遵騮的字。值得注意的是,折扇正面畫末,有兩行熟悉的圓珠筆字跡:“謹轉(zhuǎn)贈默存、季康先生賞玩”,鈐?。鹤耱t,一九八二年春。印痕與廣東張求會教授2006年于《收藏拍賣》發(fā)表的一篇文章考證的印痕如出一轍。“該印仿的是戰(zhàn)國古璽,水平尚可,印文應是‘遵騮二字。但二字不是很規(guī)范,古璽文字中無此二字,是以小篆雜湊而成?!褡譄o疑義?!t字左為‘馬的大篆,右上為‘卯,下當是‘田,故定為‘騮字。”[2]默存為錢鍾書字,季康為楊絳的名。由此可證,這幾件文物為張遵騮收藏,贈予錢鍾書楊絳夫婦無二了。
二、張遵騮與錢鍾書楊絳夫婦的關系
張遵騮與錢鍾書,交集在兩人都共事于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后改中國社會科學院)。關于二人交往如何,當事人留存史料僅有錢鍾書1973年給《個山遺集》作跋時介紹這位友人的文字:
吾友張君公逸遵騮,與吾同患氣疾,相憐甚而相見不數(shù)數(shù)。然見必劇談,雖傷氣,無所恤也。君博究明人載籍,又具史識,蒐羅而能貫串焉。余聞言輒絕倒,改易耳目,開拓心胸,亦渾忘其傷氣矣。一日問余曰:“明末有奇女子劉淑,倘知之乎?”曰:“不知也。”曰:“劉名掛君鄉(xiāng)孫靜菴《明遺民錄》中,其書君先人嘗序之。”因出示此集,蓋雖六十年間一再印行,而若存若亡,去湮沒無幾爾。古來不乏才媛以詞章名世,呂溫詩所謂“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也。然集眾千人,轉(zhuǎn)戰(zhàn)數(shù)縣,提一旅以赴國難,而餘事為詩,情韻不匱,則劉殆絕類離倫者乎!劉序康雪菴夫人詩,自道有“伯夷、靈均之志”。公逸以意逆志,鈎玄抉隱,玩風花月露之詞,得陵谷海桑之旨。參之史,而其詩愈重矣。抑余嘗見陳際泰《已吾集》中《鄒光含詩稿序》稱鄒“兼文武之道,李易安不足比,非但一世之雌,固一世之雄”;劉廷鑾《風人詩話》記鄒於崇禎末“詣京師,言兵於通政司,未即上?!笔且嗉尜Y文武之奇女子,與劉淑並世同鄉(xiāng)。其詩稿倘尚流傳天壤間耶?書《個山集》後,并以此叩吾公逸云。[3]
“1952年全國院系調(diào)整,錢鍾書楊絳夫婦兩人同被調(diào)任文學研究所外文組研究員,文研所編制,工資屬新北大,1956年正式劃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4]錢鍾書與張遵騮二人雖為同事,但供職于社科院(學部)不同所,因“同患氣疾”而惺惺相惜,“相憐甚而相見不數(shù)數(shù)”,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見必劇談,雖傷氣,無所恤也?!睋?jù)張遵騮王憲鈿夫婦常交游的一晚輩李大興回憶,1971年初見張先生年55周歲,“卻臉色灰白,形容枯槁。因抗戰(zhàn)勝利后西南聯(lián)大解散,乘船從大后方赴滬途中患的哮喘,雖已患病二十多年,若無‘文革‘干校對身心折騰大概不至于此……他常十分痛苦地咳嗽,他的手白得似乎透明,他的皮膚很細膩但失去光澤,他的目光柔和但時不時露出一點閃爍和驚惶。他說話深思熟慮小心翼翼,謙和到幾乎謙卑”[5]。世人只知張遵騮對隋唐佛教頗有建樹,其所編制的《隋唐五代佛教大事年表》,其材料收集多達39種之多,文獻價值很高,然錢鍾書先生對其了解更甚,“君博究明人載籍,又具史識,搜羅而能貫串焉。余聞言輒絕倒,改易耳目,開拓心胸,亦渾忘其傷氣矣?!笨梢姀埾壬鷮γ魇费芯款H有造詣,連錢先生都嘆為觀止。只可惜張先生平素低調(diào),鮮有著述,去世后遺孀王憲鈿先生整理其作品也非本人撰寫而僅手抄先人論述之《遵騮稿鈔集》,后記中專門提到并致謝“原稿在選輯過程中曾得到錢鍾書先生熱情關注”[6]。這已實屬難得,彼時1994年錢鍾書先生“身體逐漸衰頹……自稱‘多病意倦”[7]。據(jù)錢之俊先生研究[8],“文革”開始后,錢鍾書先生歷經(jīng)批斗、下放干校、打架、“逃亡”等諸多不幸,加之老年人常病,身體每況愈下。哮喘、肺氣腫、喉炎等都成了老毛病,睡眠也不是很好,后期還患有高血壓、白內(nèi)障、前列腺疾病等。每年最難度的是入伏之后的月余,以及立冬之前暖氣沒來的兩周。每次一得感冒,必然引起哮喘,要半月二十天才緩過勁來。其一生為哮喘一疾所困,曾自言:“哮喘乃終身之患,但求所謂稍得喘息,俾茍延殘喘,已為大幸?!盵9]最厲害的一次發(fā)生在1974年1月,那次哮喘大發(fā),曾一度呼吸困難,差點送命,幸虧搶救及時,也病足八月余。后來錢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前冬患喘疾,一病幾殆。經(jīng)年將息,雖漸見恢復,而精力銳減,衰象日著,桑榆日薄,無非茍延度日而已?!盵10]約上世紀80年代末,錢先生又患白內(nèi)障,看書、寫字都有不便:“又患白內(nèi)障,不甚看書,遑論寫作”[11]。他又因患前列腺疾病,常常起夜,睡眠很差。其他除了哮喘疾病、高血壓等老毛病,在年逾八十之后,錢先生還接受了幾次大手術。1993年第一次動手術,取出輸尿管中的腫瘤,割去一腎;1994年動手術割除膀胱癌,手術雖成功,但腎功能急性衰竭,經(jīng)過搶救,病情才逐漸平穩(wěn)。如此危難之際還記掛友人身后輯作,多次詢問并修改提出可靠意見,可見錢、張兩位先生友誼著實深厚。
除了在學問上的相互認可,錢、張兩位先生在性格方面也頗為投契。錢鍾書的“癡氣”,楊絳先生曾多次描述,世人耳熟能詳。然鮮有資料存世的張遵騮先生,也不乏文人風骨。牟宗三先生在其《五十自述》曾多處提到張先生,其中重要評價為:“遵騮,張文襄公之曾孫,廣交游,美風儀,慷慨好義,彬彬有禮。家國天下之意識特強,好善樂施唯恐不及,惡惡則疾首痛心?!盵12]具體而言,抗戰(zhàn)初期,牟氏在昆明“謀事無成”,“無職業(yè),租一小屋居住,生活費全由遵騮擔負”。七七事變后,牟“至長沙。常與其父忠蓀先生敘談。彼時北大清華已遷衡山。遵騮隨校從讀……其實吾毫無辦法,惟賴遵騮資助耳。遵騮亦不充裕,寄居其姑丈家?!盵13]患難之間見真情,牟怕連累朋友,心中不忍,“彼之經(jīng)濟并不充裕,彼為吾奔走著急,而不露聲色,吾雖不漏聲色而受之,吾心中尤不能無隱痛?!钸^秋至,遵騮須返滬一行。吾送之車站。彼即留下七八十元,并謂若有所需,可向其姑丈相借,吾即頷而受之”[14]。遵騮先生好善樂施、微言大義之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錢張兩位先生的交往之深從他人論述中也可管窺一二。經(jīng)范旭侖先生《錢縫里》[15]一文研究,“蔣天樞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里向‘錢默存、張公逸兩先生致謝。錢先生1980年1月20日復夏志清函亦提到‘我正受人懇托,審看一部《陳寅恪先生編年紀事》稿。材料甚富,而文字糾繞冗長。作者系七十八歲的老教授(陳氏學生),愛敬師門之心甚真摯,我推辭不得,只好為他修改。”其推測張遵騮可能是居間者,但并無例證。錢鍾書信中提到的《陳寅恪先生編年紀事》書稿,1981年出版時名為《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書前刊有蔣天樞先生寫的“題識”,在最后蔣天樞記:“拙稿承錢默存、張公逸兩先生暨家屬及先生的助教黃萱慧予以指正闕失,藉免愆尤,謹致謝意?!盵16]另1980年4月17日錢鍾書與定居美國的臺灣學者湯晏書:“陳寅恪先生詩集由其弟子八旬高年蔣天樞先生編定,倩弟閱訂,剛繳出。來書道及陳先生有關桃花源文,未嘗寓目也。”還有2000年8月11日楊絳與湯晏書也提到過錢對陳詩文的態(tài)度:“鍾書并不贊成陳寅恪的某些考證,但對陳的舊詩則大有興趣,曾費去不少時間精神為陳殘稿上的缺字思索填補。蔣天樞中風去世后,他這分心力恐怕是浪拋了……”[17]
張遵騮先生究竟有無從中牽線尚不得知,但張先生與陳寅恪的關系甚為密切。1944年12月,陳寅恪先生左目視網(wǎng)膜剝離,不得不進行手術,惜效果不佳,甚為抑郁。成都地區(qū)友人多加照顧與慰問,其中就有部分金陵大學友人。1945年7月,陳先生與彼時任教于金陵大學的張遵騮等友人交談,并作詩《與公逸夜話用聽水齋韻》,收錄在其《詩集》中:
天回地動此何時,不獨悲今昔亦悲。與我傾談一夕后,恨君相見十年遲。舊聞柳氏誰能述,密記冬郎世未知。海水已枯桑已死,傷心難覆爛柯棋。
憶昔長安士女狂,玄都曾共賞瑤芳。重來紫陌紅塵路,但見荒葵野麥場。門寂漸稀車馬客,春歸難進別離觴。去年崔護如回首,前度劉郎自斷腸。
金谷繁華四散空,尚余殘照怨春風。亭池竹亂惟聞烏,花木根枯早穴蟲。蝶使幾番飛不斷,蟻宮何日戰(zhàn)方終。年年辜負春光好,嘆息園林舊主翁。
贏得聲名薄幸留,夢回惆悵海西頭。擘釵合鈿緣何事,換羽移宮那自由。夜永獨愁眠繡被,雨寒遙望隔紅樓。當初一誓長生殿,遺恨千秋總未休。[18]
聽水齋詩即陳寶琛所作落花十二律,乙未(1895年)《感春四首》、己未(1919年)《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戊辰(1928年)《蔭坪迭落花前韻四首索和己未及今十年矣感而賦此》。句句言花,且皆有政事之隱喻,而陳寅恪接其衣缽矣?!杜c公逸夜話用聽水齋韻》共十首,《詩集》中陳寅恪“既欣張公逸之資稟,更多身世之感”,并且錄有了吳宓先生謄抄時所作按語:“公逸為張遵騮,南皮張文襄公之曾孫?!毖哉Z不多但評價中肯。值得補充的是,陳寅恪對后生張遵騮頗為看重,早在張遵騮和王憲鈿結(jié)婚時便贈對聯(lián)一副:
賀張公逸先生、王憲鈿女士世友嘉禮
劍外待聞收薊北,
閨中方共讀周南。
陳寅恪敬賀
一九四四年六、七月暑假期間于成都燕京大學[19]
除此之外,陳寅恪先生自1954年3月開始撰作《錢柳因緣詩釋證》(后易名為《柳如是別傳》),張遵騮先生在京曾為之??卞X謙益的《投筆集》,“以北京圖書館所藏清咸豐間陳文田(硯香)藏舊鈔本、□□學院所藏傳鈔本,校鄧氏風雨樓所印箋注本”[20]。
張遵騮與陳寅恪的學生蔣天樞的關系甚好。經(jīng)張求會教授考證,復旦大學中文系陳尚君先生所作《〈卿云集〉前言》[21]提及張遵騮先生受聘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一事。張遵騮夫人王憲鈿在《遵騮稿鈔集》后記中梳理先夫履歷時也提到過。但經(jīng)筆者輾轉(zhuǎn)通過同事與楊絳先生遺囑執(zhí)行人吳學昭女士咨詢并求證,張求會教授提到吳學昭女士曾給張先生作過小傳,著實有誤。誠然,蔣天樞先生自1943年秋開始,一直在復旦中文系任職。張、蔣二位相識或許未必起始于在復旦共事期間,然二人的交誼沒有因為新中國成立之初張因助范文瀾編撰《中國通史》調(diào)任北京而終止。1956年7月,蔣天樞先生有事入京。同月14日,張遵騮先生陪導蔣先生往晤前此來京公干的譚其驤先生[22];次日,張遵騮(金毓黻《靜晤室日記》數(shù)次誤作“張鎮(zhèn)騮”)先生陪同蔣天樞先生拜訪蔣氏昔日同事金毓黻先生。據(jù)查,蔣天樞先生此行目的,譚、金二人均無記載。實際上,蔣先生此次赴京是專門將陳寅恪先生《金明館叢稿初編》書稿送至古典文學出版社。他在京期間,則一直借宿在張遵騮先生宅中。[23]張、蔣交誼之深,于此可見非同尋常。
據(jù)曾任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會理事長的李新之子李大興回憶,張遵騮于北京家住學部(永安南里)八號樓三單元三○五室。李大興自11歲起的五年多,每星期至少會去他家一次,借書、聽音樂,聽張先生和朋友聊天。經(jīng)筆者考證,錢鍾書和楊絳伉儷從干校回京后,于1974年5月22日便搬入學部七號樓1樓辦公室內(nèi),與張先生、王先生伉儷家僅一樓之隔;至1977年2月4日錢楊搬入南沙溝,兩家也是友鄰。張王夫婦二人待李大興如子。他推測錢先生與張先生交往不多,理由很簡單:“張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臉色白得透明,而從禮數(shù)上,錢先生年長,應該是張先生去看錢先生?!钡置鞔_表示1979年之后情形他因外出不在家便不清楚了,“或許之后是兩位先生心情較好的時候,一高興走動得密切些也是正常的?!盵24]眾所周知,錢鍾書自1979年4月出訪美國后聲名大噪,一貫不張揚的錢楊伉儷于是更加謹言慎行,閉門謝客。此時與同樣低調(diào)的張遵騮先生往來有序,邏輯上也說得通。
誠然如錢氏研究專家范旭侖先生推斷,張遵騮代蔣天樞托錢鍾書“審看”陳寅恪先生編年紀事的可能性極大;盡管錢先生的專攻和史學相去甚遠。那一年錢鍾書參加社科院代表團訪問美國,引起一陣轟動,在社科院的存在感驟然上升。時任院長的胡喬木對錢鍾書先生很尊重。李新先生當年以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黨委副書記、副所長身份和錢先生一起訪問美國,相處甚歡,回來后經(jīng)常去錢宅拜訪。李新之子李大興也跟著去了好幾次南沙溝,見證了錢鍾書的才氣縱橫、神采飛揚。陳寅恪著作出版于1980—1981年間,是學術界的一件大事,也非易事,因此不能排除蔣先生之作需要有錢鍾書這樣的大學者來背書的可能性。當然,這還有賴于新史料的進一步挖掘和輔證。
結(jié)合館藏文物具體信息,張遵騮先生手書的“1981年末”和“1982年春”贈給錢鍾書或錢楊伉儷的書籍和字畫甚多,錢張兩家關系密切已可證實。
三、錢氏父子對張之洞的研究
錢鍾書對于張之洞手書,包括手稿、詩文集的收藏,也與錢氏家族喜愛收藏興趣相關。錢鍾書之父錢基博酷愛收藏。1952年,新中國建立后的第三年,時年63歲的錢基博先生做出重要決定,將他多年搜集與珍藏的文物捐贈給他供職的華中高等師范學校(不久后改稱華中師范學院,今華中師范大學的前身)。錢基博先生當時的捐贈文物共211件,分為10大類,其中包括玉器26件,青銅器80件,歷代貨幣52件,古瓷25件,書法繪畫28件等。這些文物中,有許多是精品甚至絕藏,具有很高的價值。對于這些文物,錢先生附《說明書》予以詳細地解釋說明,娓娓道來,數(shù)據(jù)精確;尤其是對書畫作品,介紹作者、創(chuàng)作經(jīng)過、作品風格、相關知識,都十分到位。其間他還穿插了許多生動的文物故事,并予以精辟的評論,充分表現(xiàn)了其淵博的知識和不凡的鑒賞眼光。
值得注意的是,錢基博先生也注重收藏近代文物,且別具慧眼。他對所捐一冊張之洞手札,說明甚詳:
張之洞,字孝達,一字香濤,直隸南皮人,晚自號抱冰,同治癸亥進士,以第三人及第,至光緒末,乃以文學士入為軍機大臣,兼管學部,而前后為兩湖總督,鎮(zhèn)武昌者二十年,首開速成師范學校,以漸成立兩湖完全師范、方言,及普通中小各學堂,選派學生,留學東西洋;其講武,則武備,將弁各學堂,而練新軍一鎮(zhèn),炮馬輜重各營,無不具備;其他辦大冶崇通煤鐵礦,興鐵廠、槍炮廠及紡紗、織布、繅絲、制麻、制革各廠,創(chuàng)制百端,而經(jīng)費無所出,則設官錢局,造幣造銀行鈔票,鑄銀元、銅元以劑盈虛。一爭新政,無不倡自湖北,而以之洞開風氣之先。至其興學練兵,尤辛亥革命人材之所自出。此手札一冊,凡十四通,得十五紙,乃其早年在武昌,尚未及辦學校,而創(chuàng)辦兩湖、經(jīng)心、江漢各學院以致監(jiān)督梁鼎芬者,計其時均在戊戌變法前后,雖隨筆草草,而真氣溢于竹墨,亦湖北文獻之所系也。其書法出蘇東坡。[25]
此段文字,由一通手札而論及書法,而介紹作書之人,言簡意賅卻內(nèi)容豐富,其中包括湖北近代史的重大事件,尤重于對湖北近代教育史實記載。這段說明文字中亦對張之洞有客觀的介紹和評價,足見錢先生非僅僅通古者,而于近代史亦卓有見識,故能做如此之述評。[26]
與父相承,華中師范大學圖書館所藏張之洞著《廣雅堂詩集》是錢鍾書舊藏之一。[27]錢鍾書楊絳捐贈給國博的這批捐贈文物中恰有一本《廣雅堂集外詩(附文一首)》手稿本,與此遙相輝映作為補充。張之洞是晚清政壇少有“達官名士一身兼”式人物,《廣雅堂詩集》正是其晚年在病榻上對平生詩作審訂校證之結(jié)果。張之洞詩作根據(jù)所處職位不同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入仕前,該時期的作品張之洞不甚滿意,稱之為“流連光景、雕繪風霞”[28]之作,之后干脆焚略殆盡;第二階段則是入仕時期,可分為二:京官時期多是游玩山水、雅集唱和之作;封疆時期詩作極少,但詩中內(nèi)容“皆有本事”,或反映朝政斗爭,或心憂民生、感嘆時事;第三階段在癸卯入京之后,迭經(jīng)戊戌、庚子大變,國是日非,詩風轉(zhuǎn)為沉痛。正如陳曾壽所評:“(張)癸卯入都以后之作,尤沉郁盤迂,有惘惘難言之隱”[29]。集外詩本中沒有批注,錢鍾書先生對張之洞近體詩評判難以分析;然在詩集結(jié)尾,錢鍾書對《廣雅堂詩集》有一個全面評價: “石遺丈謂文襄古體才力雄富,近體士馬精妍。才力雄富,古詩誠有之矣;士馬精妍,近體去之尚遠。對偶不工整,一也;一氣呵成處皆淺直,二也;結(jié)句多生率,三也。《朝天集》以下雖多純粹以精、回腸蕩氣之作,烈士暮年,壯心余熱,最耐尋味。浚山詩云:天外殘雷氣未平?!盵30]石遺丈即陳衍,與錢鍾書先生私交篤厚。“才力雄富、士馬精妍”一語本是當年張之洞為湖北武備學堂所作之楹聯(lián),陳衍借此來形容張之洞詩學成就,可謂推崇至極。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多宗其說,遂成定論;然而書中對張之洞詩作筆法極力推崇。錢鍾書先生并不以為然。他對張之洞弟子袁昶等對其恩師的稱贊,稱之為“阿諛之言”[31]。錢鍾書先生于張之洞詩的前兩階段批評較多;至第三階段,他的批語才漸至肯定。而對于張之洞晚年詩作,錢鍾書在批注中亦跳出文本語境,對時人態(tài)度勾連進行去政治化解讀,對傳統(tǒng)說法有所修正。錢鍾書對張之洞及其弟子詩作的不同觀感,也折射出張之洞在新舊思想中的不同面相。
四、結(jié)論:一種思考
錢基博先生有云:“據(jù)歷史以認識文物,據(jù)文物以認識社會。認識須能知類通達,而轉(zhuǎn)認識以成知識;因一物之認識以推見同類;因此一類之認識以推見相互之他類;因所見而推所未見;觀其會通,則有待于辯證”[32]。筆者以國博藏楊絳先生捐贈文物一隅,從張之洞相關幾件文物中管窺錢鍾書先生與張遵騮先生的關系非同一般;再結(jié)合張之洞、陳寅恪等相關文人的族譜、年譜、詩文集等相關史料,以及后輩學人信函和回憶散文,對錢鍾書和張遵騮兩位先生的具體和間接交往作了詳細梳理考證。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先生逝世;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逝世。楊絳先生“家中所藏珍貴文物字畫,已于生前全部無償捐贈中國國家博物館。書籍、手稿以及其他財產(chǎn)等,亦均作了安排交代,捐贈國家有關單位,并指定了遺囑執(zhí)行人”[33]。楊絳先生生前將相關遺物退還給相關友人或后人,為避免隱私泄露,日記、信札付之一炬。張遵騮先生于1992年先于錢先生駕鶴西去,遺孀王憲鈿先生也于2004年離去。張王夫婦無后。據(jù)李大興回憶,“九十年代聽說張遵騮先生晚年曾經(jīng)變賣祖?zhèn)髡淦焚N補家用”[34],錢張二人相交往來函件或焚之不存,或流落民間,期待收藏愛好者能夠集中收集。兩位先生皆高壽而終,隨著歲月更迭,民國文人已相繼離世,由此希冀引起學人關注,搜羅并挖掘更多史料,以便推進對錢氏和張氏家族研究的深度和廣度。
注釋:
[1][6]張遵騮:《遵騮鈔稿集》,臺灣鵝湖出版社,1994年,后記第151頁,第151頁。
[2]張求會:《有這樣一本〈寒柳堂集〉》,《陳寅恪叢考》,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3、34頁。
[3]錢鍾書:《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卷三,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567頁。
[4]錢之?。骸锻砟赍X鍾書》,北岳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73頁。
[5]李大興:《遙遠的琴聲》,《讀書》2007年第10期。
[7]汪榮祖:《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年,第159頁。
[8]錢之?。骸锻砟赍X鍾書為何沒有大作品》,《中華讀書報》2017年3月1日09版。
[9]《與彭鶴濂書》,《錢鍾書評論》卷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308頁。
[10]許景淵:《從錢鍾書先生學詩散記》,牟曉朋、范旭侖編《記錢鍾書先生》,大連出版社,1995年,第13頁。
[11]《1990年與臧克和書》,《錢鍾書評論》卷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305頁。
[12][13][14]牟宗三:《五十自述》,《牟宗三先生全集32》,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3年,第81頁,第82頁,第86頁。
[15]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005395/?author=1,最后查閱時間2020年05月24日。
[16]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題識頁。
[17]湯晏:《錢鍾書》,文化發(fā)展出版社,2019年,第244頁。
[18][19]陳寅?。骸对娂教乒o詩存》,《陳寅恪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4頁,第184、185頁。
[20]胡文輝:《新發(fā)現(xiàn)陳寅恪遺物印象記》,《收藏·拍賣》2004年第1期。
[21]復旦大學中文系編《卿云集——復旦大學中文系七十五周年紀念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前言第2頁。
[22]葛劍雄編《譚其驤日記》,文匯出版社,1998年,第231頁。
[23]朱浩熙:《蔣天樞傳》,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176頁。
[24]李大興:《撫琴弦斷上高樓》,《讀書》,2016年第5期新刊,第15頁。
[25][32]錢基博:《華中高等師范學校歷史博物館贈品說明書》,傅宏星主編《文物散論·錢基博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90、191頁,第128、129頁。
[26]丁毅華:《錢基博先生與華中師范大學珍藏文物》,王玉德主編《錢基博學術研究》,華中師大出版社,2008年,第335頁。
[27]據(jù)華中師大歷史學院葉宇濤考證,全書共四卷,一函四冊,書名下有“張曾疇敬署”字樣,上海中華書畫會社刊本。雙魚尾,四周雙邊,黑口。每半頁十行,每行二十三字,保存尚為完好。封面有小字數(shù)行,謂:“二十二年八月十九日得于海上書肆,因緟閱一過。中書君”。書中另有墨筆眉批,字形甚肖海藏。檢全書共有批語二十余條,約九百字,征引繁復,殊為珍貴。參見葉宇濤:《“天外殘雷氣未平——錢鍾書評,〈廣雅堂詩集〉》,《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第24卷第3期,2017年9月。
[28]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763頁。
[29]陳曾壽:《讀廣雅堂詩隨筆》,《東方雜志》,1918年第15期,第125頁。
[30]張之洞:《廣雅堂詩集》卷四,中國書畫會社,1910年,第4頁,華中師范大學圖書館藏。
[31]錢鍾書:《談藝錄》,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2頁。
[33]參考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發(fā)布的關于楊先生去世的訃告。訃告全文轉(zhuǎn)引自附錄3《楊絳先生回家紀事》,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431頁。
[34]李大興:《被光陰掩埋的背影》,《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143頁。
(該論文為201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館級課題《楊絳捐贈文物文獻整理研究和展覽策劃》項目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陳列工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