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和平
從幼兒接受最初的“母語”開始,方言便成為一種蘊含著文化認同和歸屬感的機體,給人以精神滋養(yǎng)。母語的深深烙印,使我們雖“鬢毛衰”而“鄉(xiāng)音不改”。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鄉(xiāng)音也會跟隨我們。隨時隨地,偶而的一句家鄉(xiāng)話都會引起我們會心的快意,并喚起對于故鄉(xiāng)、親人、童年的深厚感情和親切回憶,使我們有一種同根、同源、同血脈的親切感。在移民社會環(huán)境中,方言經(jīng)數(shù)百年融合傳承,早已成為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形成“磁場”一樣的話語環(huán)境,使人們獲得一種同根、同源、同血脈的認同感、親切感。
一、四川方言格局
從一個縣的方言土語,是可以大體看到四川方言文化的基本格局的。開江人,早上見面,其招呼語往往是:吃飯沒得(吃,方言方音qi ,一聲)?答曰:吃呱了??捎腥藛?,又挖到問:吃的么子(什么)?被問者一怔,回敬一句:吃的龍肉,吃的么子!問者竟懂不起,乃自言自語曰:難(方音變音 lang ,一聲)怪不得喲,吃得個倆嘴兒倆嘴兒的,好安燈兒逸哈。如此一幕場景,在川東北地區(qū)頗具世俗的風貌特色。它的語音語調(diào)、市井生活的幽默隨意,人情世故的質(zhì)樸醇厚以及世俗氣息,表露無遺,不一而足。
四川方言,是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三百余年來逐漸形成的移民社區(qū)老百姓所操方言,主要有陜西、湖北、湖南長沙、永州、寶慶鄉(xiāng)談,其次則為江西鄉(xiāng)談和廣東、福建、贛南客家鄉(xiāng)談。土民各姓族大多于明初遷徙入川,大多為陜南各縣、湖廣黃州府、武昌府、隨州府民籍,所操口音皆以湖北方言為原型,成為達州方言的主體。又,作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城市的成都和重慶,其方言對達州各地方言影響極大,在長時期的語言交流融合過程中,起到了“打底子”的作用,從而構(gòu)成以四川官話(即以湖北方言為特征的北方方言)為主導,以陜西方言、湖南長沙、永州方言為其次,混雜其他方言的川東北達州方言基本格局面貌。
各地移民族群,形成大雜居、小聚居的人文環(huán)境,各自操一口方言方音腔調(diào),被本土化表述為“腔口(兒)”。各種各樣的腔口兒,透溢出豐富多樣的文化意蘊和色彩,諸如原籍地域的水土風貌、獨特環(huán)境下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影響,其不同的習慣表達方式,本土歷史文化傳承的邏輯方式,尤其是特定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中所產(chǎn)生的對于生產(chǎn)生活的主客觀思想認知、情感方面的喜怒哀樂等,無不是如此地和而不同。凡來自湖南永州、零陵、邵陽、衡陽一帶移民,所操語言大同小異,概稱為“永州腔”,多分布于川東、川北、川中各縣。
二、方言所反映的某種氣質(zhì)和性格面貌
四川方言頗具地方特色,表現(xiàn)了當?shù)厝怂赜械哪撤N氣質(zhì)和性格面貌,可喜可贊。達州、渠縣、宣漢等地說啷噯(什么)、寡安逸啷曖。啷曖、咋個、哪門?寡細個兒啷噯、弟弟兄兄(xun)、女兒(合音yuer)、哈澡兒(游泳。澡兒:合音zaor),還有如“懷喲”一類的強烈感嘆語,與川東北地區(qū)方言中的哦嗬、嗯哪、哦兒呢等等語氣詞、感嘆詞語,無不充滿唱歌一般動聽的說話音調(diào),給人印象尤深。
而達州、渠縣把這里那里叫勒黑、那哈,把這樣東西那樣東西叫勒歪、那歪,又讓人聯(lián)想到靠北邊的一些地方受陜西話影響,給人指點這里那里叫勒岸、那岸。陜西是四川的近鄰;達州最北的萬源市,是四川北進陜西的門戶。當年趙祖康(時任漢渝公路總工程師)題的“秦川鎖鑰”的石刻,于石冠寺山洞赫然在目。陜西人,一個個都像碎娃兒,嘴里嚼著“饃饃”,手里提著“饃饃”, 一搭腳就進了四川。渠縣方音把一種碗叫Piepie碗,把掐讀作ka (一聲)。這一語言現(xiàn)象其實不土,而且跟香港話(粵語)十分接近,如嫁、加價(gaga)、合格(ga)、公司(xi)等。它反映的是方言中的唐宋中古語音的次生態(tài)遺存。
埡豁,店子埡豁,即指山埡口,顯示出一種惟大巴山區(qū)才有的地理風貌;廣藤兒、廣與老廣等,都是移民方言帶來的語匯新元素。渠縣方言有個獨特的時態(tài)助詞“呆”,為他地少見。例:走呆了你才喊;桃子樹過呆了。近代以來,外來化妝品進入四川內(nèi)地,比如外國胭脂、口紅,用作涂脂抹粉,四川方言稱之為“打摩登兒紅”,特具四川人的幽默滑稽之感,給歷史保留了世風變化變遷的某種文化個例。渠縣方言在很多方面體現(xiàn)著四川方言的特色,連某些低俗流言也極為生動。如與人發(fā)生口角以至于出手打架,除了“龜兒”“老子”的習慣“口盤兒”,還一定會甩出一句“老子要弄他一崴子”“老子就要試他一崴子” “老子要搞他一架球兒”。嗚呼,其蠻橫乖張之態(tài),暴露無遺,活畫出市井小民的活態(tài)特征,令人啞然失笑。
方言的豐富復雜,讓人眼花繚亂,而其中不少充滿神奇奧妙的語匯,就像是挖出的一塊塊古化石,幾乎是無從考究。比如,“少時賴”“嘛個巴子”“寡安逸啷噯”等,仿佛“刁之”要給后人拿出一點秘密的東西,審視我們,考驗我們。我們作為后之來者,有智慧解讀它們嗎?用虔誠之心關注過嗎?甚或給予尊重過嗎?
三、方言承載的文化人格與價值觀念
最后要說,開江等地方言承載的文化人格與價值觀念,極其豐富深厚。出門在外多年,家鄉(xiāng)話的口音難得聽到。乍一聽,那味道、那神韻,之新鮮,之熟悉、之親切,惟在外游子最能心領神會。哈,那就是鄉(xiāng)音??!一個大感新鮮的特色是方言的高古語匯與儒雅韻調(diào)。言其高古, 系因保留了諸多中古語的發(fā)音和語調(diào); 言其儒雅,則因引進和傳承了古代文言語匯。一句“黑乎黑乎的”的描述性口語,加進了文言虛詞之乎者也的“乎”,再加上詞語的重復,頓顯出語言的機巧,文采斐然,卻又自然妥帖,毫無斧鑿痕跡。這是文言文詞語進入民間口語的一個精彩個案,特具典型性。特別要指出, 開江話的語氣詞中,常用“嗬”字,個例頗多,如:“實事嗬! 幫我照看到嗬!”即使是祈使性用語,比如“聽到嗬”,“照到嗬”,因為加了個“嗬”的語氣詞,立刻緩和了因祈使所可能引發(fā)的生硬,更添溫馨。如此“嗬”字之用, 隨處可見,最能體現(xiàn)開江人言談舉止的高古儒雅之風。須知,嗬者,荷也,古文言用語中很文雅的謝辭謙辭也。此一嗬,如今轉(zhuǎn)音為“哈”, 其語調(diào)的親和感更為濃厚而生動。有人說開江話“土”,那其實是雅到極致而后的土,土到極致而后的雅,如今來看,刁之,土不?淙水,淙城,土不?皆大雅矣,多么的優(yōu)雅!真所謂大俗大雅也。
包括文言文在內(nèi)的書面語進入口頭語,其途徑和方式方法是多種多樣的,一是直接進入。例“星宿”“長嶺崗”“雞酪”等等,連說話音調(diào)都是原樣的書面語發(fā)音;二是間接進入。比如“黑乎黑乎”,比如“呈子”,分別被方言拿進一個后綴語素,便一下活泛起來。還有以直觀性為接納的標準,將書面語詞加以轉(zhuǎn)換替代,比如“字墨”,轉(zhuǎn)換替代了“文化知識”的書面語,“蛇纏腰”變成皰疹的代名詞等,更為形象,更為生動。而尤其普遍的方法是改造重組。其著名的個例如“瓜不兮兮”“安燈兒逸”“打脫離”“打機器”“打摩登兒紅”等。其他如“他刁之那門做”“妖艷兒你一哈”,一個用于指代的“之”字,傳輸了方言的文言書面語特色元素,頗不俗喲。另如“充其量”“總而言之”“忽而嗎之”“恍兮惚兮”“哭兮兮”“哭兮乃呆”“嗚呼哀哉”等,亦如是。一句“優(yōu)哉游哉”,出自《詩經(jīng)·周南·關雎》中的句子,堪稱方言語匯中最為古老,最具資格的方言。語氣詞“也也也”,簡直就是文言用語的直接導入,其優(yōu)雅韻調(diào),真的就是“之乎者也”。
四川方言最生動地表現(xiàn)出川人的聰明機智的優(yōu)秀品質(zhì),其生動幽默也是無處不在,俯拾即是。其漫畫式的方言描述(比如子的屁股——好翹哦、抱雞母窩屎——頭節(jié)硬等等),讓人忍俊不禁。童話式的方言描述也是隨處可見,比如:“半天空牽口袋——裝風(瘋)”“癩疙寶翻跟斗兒——顯白”“老虎攆起來沒得子”“還沒進山,就想分老虎皮了”等等,無不充滿四川方言的童話語境及其動畫效應。童話式的表述特點,大大增強了口頭語的生動性、幽默性。而這一切,無不在開江方言中普遍存在。
清代“湖廣填四川”各移民先祖均有中華文化遺訓曰:“寧賣祖宗田,莫賣祖宗言。”移民子孫世世代代恪守祖訓,已傳承了三百多年。“我們的語言就是我們的歷史?!保?9世紀德國語言學家和民間文學家格林兄弟語)方言的長期延續(xù)影響著達州地域、民系的信仰習俗,形成一個文化鏈,從而為我們提供了更深刻更形象的渠縣鄉(xiāng)土人文歷史。方言也生動反映了作為一個語言系統(tǒng)所特有的文化面貌,成為地域特色的重要內(nèi)容,極具欣賞和審美價值。方言作為我們的共同語言,不僅是交流思想的工具,而且是形成和穩(wěn)定社會共同心理的重要條件和因素,并成為族群思維方式、價值觀念以及信仰、習俗等的心理基礎。無怪俗話說:“鄉(xiāng)親見鄉(xiāng)親,說話也好聽?!?/p>
俗語有云“人心不足蛇吞象”。 蛇,是四川本土巴人圖騰崇拜物;象,則是湖廣一帶楚人圖騰崇拜物。如此俗語,亦顯出“填四川”來的各移民族群之間所曾發(fā)生過的文化沖突。
不過,在“湖廣填四川”的移民社會環(huán)境中,渠縣方言經(jīng)數(shù)百年融合傳承,已成為渠江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形成“磁場”一樣的話語環(huán)境。在這樣一個話語環(huán)境中,如果有誰外出當兵或經(jīng)商或探親旅游回來,在鄉(xiāng)親面前說話,有意無意放棄自己的母語,憋腔拐調(diào),或夾雜一些外地語言故意炫耀,或?qū)⒐僭捳f得要通不通——這就會被看作是“貴州驢子學馬叫”。它往往會造成本土話語環(huán)境的不和諧而引起周圍鄉(xiāng)親的反感,招來一頓數(shù)說,甚至被指斥為“變了種”“洋不洋土不土”等。今天看來,對所謂“學馬叫”的不滿和指責,顯然是自然經(jīng)濟條件下的封閉性在人們心理和情感上引起的排他性反應,當然是落后而有害的;只是問題遠非如此簡單。細察這種指責的動因,更多來自于文化意義上的本能抗體。“學馬叫”打破了話語環(huán)境的和諧,也就是打破了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平衡,像噪音一樣給人以生理和心理上的不良刺激。為保持常態(tài)平衡,鄉(xiāng)親們自然會加以指責。此其一。其二,鄉(xiāng)親們是自覺不自覺地站在某種立場上,對一種文化價值觀以褒揚和維護。“寧賣祖宗田,莫賣祖宗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在很大意義上反映了古代中國人對文化的珍視、敬仰。只有在濃厚文化氛圍中長期得到浸潤、滋養(yǎng),才會獲得這種抗體,并作出本能反應。反之,在一個沒有文化的環(huán)境下,久而久之,人們會麻木遲鈍,進而造成對環(huán)境乃至自身的文化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中國這些年常見的沒有文化、不懂得文化、不重視文化的現(xiàn)象,應當引起我們的警覺與反思。
方言是我們民族的和地方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文化多樣性和原生性的存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保證——這也決定了方言必將為我們世世代代傳承下去,不斷地以其特定本質(zhì)和開放系統(tǒng)而顯示其自身活力,從而與普通話并行不悖。但由于當今社會正在發(fā)生巨大的歷史性變化,方言自身也必將變化發(fā)展。更多了解我們的方言、傳承我們的方言,就顯得更為必要和重要了。保留方言,就是保留我們的歷史和文化;保護方言,就是保護祖宗傳承給我們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關于開江話所蘊含的一切有文化價值的東西,我們開江學子要有一個自我意識,那就是:對于“祖宗言”,豈有出賣之理!
作者:中共四川省委黨校、四川行政學院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