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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間,哈爾濱有一位曲三爺,他擅長琴棋書畫,平時經(jīng)常和一幫文人雅士聚在一起,喝酒、吟詩、作畫。曲三爺?shù)木屏科鋵嵠匠?,可是到了這種場合,興之所至,難免就會喝過量。
那年冬天的一天,下著鵝毛大雪,曲三爺喝多了,聚會散后,酒館掌柜的怕他迷路,要派伙計趕馬車送他,曲三爺卻擺手拒絕了。他覺得自己還挺清醒,不用人送。
曲三爺出了酒館大門,頂著風雪,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趕。當他走到馬家溝子河旁邊,歪歪斜斜地剛想上橋,不料一腳踩空,沒走到橋上去,卻跌到了結(jié)冰的河面上。這一折騰,酒勁兒完全上來了,人也徹底迷瞪了。曲三爺爬起來后,見河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還挺平整的,以為是大路,就沿河走了下去,越走越遠,越走越迷糊,困意上來了,“咕咚”一聲,他就倒在冰面上睡著了。
還好,這個時候風雪停了,月亮也出來了,照亮了白白的雪地和雪地上蜷成一團的黑色人影。
卻說曲三爺?shù)钠拮玉樠┗ㄔ诩依镒蟮扔业龋嫉鹊较掳胍沽?,還沒見曲三爺回來,她坐不住了。家里沒有雇丫鬟和長工,這大半夜的也找不到別人,她一咬牙,穿戴完畢就自己出了門。
此時,大雪下得有一尺多厚,雪多的地方,絆腳;雪少的地方,路滑。駱雪花是一對小腳,本來走路就不方便,在雪地上,她幾乎是兩步一個趔趄,三步一個跟頭,終于找到了曲三爺他們聚會的那個酒館。酒館早就上了門板,敲了好半天,伙計才出來,隔著厚厚的木板門,對駱雪花說:“曲三爺走了都快三個時辰了,還沒到家嗎?多半是和他那幫朋友去圈樓了吧!”
道外區(qū)的圈樓,就是妓院,可是駱雪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絕對不會去那種地方的。當年,曲三爺和駱雪花連見都沒見過,就拜堂成親了。成親之后,兩個人才發(fā)現(xiàn),歪打正著,原來,這就是自個兒要找的意中人??!駱雪花喜歡吃烤地瓜,每次曲三爺都會挑一個大的,讓賣烤地瓜的師傅用紙層層包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生怕到家就涼了,不好吃了。這樣的丈夫,怎么可能去妓院?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曲三爺喝多了,把自個兒給走丟了。
東北的大冬天,夜里能達到零下四十攝氏度,滴水成冰。一般人受了凍就醒了,知道爬起來回家,可喝醉的人再冷,他也不曉得呀,那不是等著被凍死嗎?
駱雪花當時就急哭了。她一邊哭,一邊沿著酒館到家的路,來來回回找了四五遍,也沒發(fā)現(xiàn)曲三爺?shù)纳碛啊K衷谶@條路兩邊的岔道上,一條一條地尋找了起來。什么風啊雪啊,冷啊凍啊,駱雪花全都忘記了,她只有一個心思,找到曲三爺,把他背回家里去。
那個年代,哈爾濱還不大,從酒館到曲家的路上沒幾條岔路,可是駱雪花找了一個多時辰,把所有岔路都找完了,也沒有找到曲三爺。
駱雪花覺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可她還是不肯放棄。不知不覺中,她也走到了馬家溝子河這兒,一不留神,“咕咚”一聲,她也摔下了橋。掉到橋下之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河面的雪地上有一排腳印,歪歪扭扭地向遠方而去。這么寒冷的晚上,有誰會來河面上瞎溜達呢?不會有別人,一定是曲三爺!
幸好雪停了,有月光,駱雪花沿著河面,向下走出了三四里地,才找到了蜷成一團的曲三爺。她用手在曲三爺?shù)谋亲忧霸嚵嗽嚕€有呼吸!駱雪花這才“哇”的一聲,放肆地大聲哭了出來。不管咋的,曲三爺活著就好。他活著,天就沒塌,地就沒陷,自個兒也就能跟著活下去。
曲三爺長得膀大腰圓,一米八的個子,兩百多斤的體重,駱雪花根本就搬不動他。駱雪花把自個兒的圍巾撕成布條兒,綁在曲三爺?shù)囊父C下,順著曲三爺身體的方向,頭朝前,像馬拉爬犁一樣,往家的方向拉了起來。駱雪花只有一米六的個頭,體重連一百斤都不到,平時也很少干體力活兒,可是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一步一步地把曲三爺拉回了家,拖上了滾燙的火炕,蓋上了被子,自個兒這才在曲三爺?shù)纳砼曰枇诉^去。
本來這件事發(fā)生在深夜,不會有人知道,可是說來也巧,有一個住在附近的長工,早起撿糞,看見河面上、雪地里一步一個血腳印,以為是誰家發(fā)生了殺人命案,就沿著腳印一步一步地一直來到曲家大門前,然后,他跑到警察局報了案。
警察來了一查,自然是虛驚一場,可駱雪花雪夜救夫的故事卻在坊間傳開了,還越傳越神,越傳越離奇。有人甚至把這個故事寫成評書,在說書臺上,請人專門說唱。
再說曲三爺,他在家緩了一陣子,架不住那幫附庸風雅的家伙不斷地派人來請,只好又收拾了一下,出現(xiàn)在了酒席上。
這一次,聚會的主題自然就是曲三爺和他的妻子駱雪花。什么綱常節(jié)烈,什么貞淑賢婦,什么娶妻當如此,滿座賓朋好話說了三千六,掌聲鼓了四千八,可是,以往在酒桌上洋洋自得的曲三爺,此時卻越聽越無味。不論是誰勸酒,不論怎么勸酒,他還是一滴也沒沾。
這并沒有影響大家的雅興。著名畫家勛大成當場揮毫,畫了一幅《駱小腳雪夜繡梅花》,把氣氛推向了高潮。
畫面上,一個年輕女子身穿單薄的衣裳,輕蹙蛾眉,手比蘭花,看表情,是在向前張望,仿佛在焦急地尋找著什么。她一條腿在前,一條腿在后,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行血色的腳印,就像在白布上繡下了一枝梅花。遠處,有一座小橋,小女人所走動的長卷,就是馬家溝子河冰凍的河道。如此碩大的背景,更顯出了小女人的焦急和孤獨……
好!絕!妙!高!
頓時,勛大成被一片喝彩聲包圍了。只有一個人沒有喝彩,那就是曲三爺。他心里想:你們這樣作畫、品評,可有誰問過,人人頌揚的那個駱小腳,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們可知道,她的雙腳已經(jīng)凍殘、凍掉了,不能走路了?你們可知道,她的全身都結(jié)滿了凍瘡,昏迷了好些日子才醒?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還不是怪曲三爺自個兒沒出息,不能喝酒,還非喝那么多不可,才惹出了這么一樁禍事。
曲三爺忽然覺得,這些年來自個兒所追求的風雅,實際上就是個屁。于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曲三爺悄然離席了。
從那以后,曲三爺戒了酒,也不參加任何場面上的活動了,他就在家陪駱雪花。晴天,他把駱雪花抱到院子里,兩個人躺在一張?zhí)梢紊?,笑著曬太?陰天,兩人就都坐在桌子旁,一個看書,另一個看著看書的人……
那幅《駱小腳雪夜繡梅花》,最后以兩千塊大洋的價格,被奉天的張大帥府給收走了。曲三爺聽了這個消息只是笑了笑,也沒當回事。他心里頭想的是,今兒個這天不陰不陽的,兩個人究竟該干點啥呢?
(發(fā)稿編輯:呂? 佳)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