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屋便有門。門是一道界線,門里和門外會有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景。門內(nèi)是家天下,門外是大千世界。傳燈先生自從退休“還至本處”,尤其是搬入了兒子傳承為他修建的“資水傳燈書屋”之后,便覺得自己已經(jīng)返老還童成了處子。他于是接著問,那么人心呢,也會有門嗎?他看著樓下孟公塘江灣那一汪流水發(fā)問。江水盈盈,如千萬個問號漾開……
記得好友天澄先生曾說,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他今年六十有三,稚童也。
他的諸多行為也確實像一個稚童,天寒地凍的,只要天不下雨,他每天都會堅持去孟公塘冬泳,每次半裸上岸后,從不忘秀一回自拍。
他去江灣游泳的時候,老婆菊兒也會跟去,她對男人下水不放心。男人撲通一聲鉆進水中,水沒頭頂,先是半浮半沉作一會兒潛游。水很清澈,看得見他那一雙不斷翻動的腳掌,她的心也總是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一直到看見男人的頭顱完全鉆出水面,然后是昂首甩臂奮力上游,待游到百米左右的一群隱隱露出水面的礁石處,她才放下心,并喊應男人道,算了,算了,莫逞強了。男人就喘著氣應著,好好好,聽你的。便又是一個潛水式游回來,上岸。她就趕緊幫男人用一條浴巾抹干身子,又將一件睡袍給他披上,并不厭其煩地嘮叨道,年過花甲的人了,逞嘛子英雄!他卻嘻笑以答說,我曉得的。冬天的江水要比岸上暖和,不信哪天你也試試?菊兒比傳燈大三歲,平時就像大姐姐照顧小弟似的寵著男人,聽罷自是無言,還得順從男人把手機遞過去,任由他來幾張自拍……傳燈還堅持每天早晚沿江邊鄉(xiāng)村公路放腳,這是他風雨無阻的功課。
“放腳”一詞來自于蘇東坡的詩句。這也是聽好友天澄先生說的,卻忘記了出處。他大多是獨行,并戲稱自己這是獨自放腳。老婆菊兒患有風濕性脊椎病,是年輕時坐月子用冷水洗尿布落下的病根兒。人們只有偶爾才能夠見到他們夫妻倆執(zhí)手同行。但傳燈無論是獨行還是執(zhí)妻之手同行,心血來潮時仍不忘用手機拍照和配一串文字。如過年那天傍晚,他拍到落日,便配文道:落日斜陽如金剪,裁取光陰又一年。胡須茂密冬草枯,滿臉皺紋溢笑顏。還如:安居樂業(yè),百年大計。東坡栽茶,西山種菊。屋后采菌,房前捉魚。大門虛掩,長幼不拒。廉頗老矣,老得有趣。雖是信手拈來,卻也有飽滿若谷粒般的佳句。好在有一位遠在南京的女粉會每月定期幫他“收割”一次。這“收割”二字,便是那位忠實的女粉絲的專用詞,每當一個月期滿的時候,他的微信里就會冒出一句,哥,我收割了。然后又把整理好的一堆文字發(fā)給他審定,他也就回一聲“謝謝!”再發(fā)三個拱手的圖案。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就又會看到她轉(zhuǎn)來的中詩網(wǎng)平臺推出的數(shù)十首詩歌作品鏈接。他于是照單收下,轉(zhuǎn)發(fā)并附上一句俏皮話:路旁起屋,搭幫旁人。微信碼字,收割有親。內(nèi)心實則是滿懷了感激的。
倆人偶爾也會私聊幾句,她說的最多的一句照例是,哥,您還真是個稚童。
老夫若當真是個稚童該有多好!傳燈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天地鴻蒙,混沌初開……他忽然覺得腦子有些亂。
二
這幾天手機微信和電視新聞里都是關(guān)于“新型冠狀病毒”的各種消息,先是武漢封城,那畢竟還很遙遠,但沒過兩日,老家所在縣通過廣播電視下發(fā)了《安化縣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通知》,對所有班線車輛實行全線停班。這其實也不打緊,家里準備的年貨吃個三天五天甚至一個星期不成問題。可第二天一早醒來,他習慣性地打開手機微信,便又看到周邊農(nóng)村都以村為單位還動用推土機在村口筑起了高墻,理由非常充分:嚴防死守,果斷阻止帶病毒者進入。
他于是便想,自己也應該主動為當?shù)卣退谏鐓^(qū)做點兒什么才對,不然就愧對了鎮(zhèn)上給頒發(fā)的“新鄉(xiāng)賢”稱號。然而他一介退休文人又能做什么呢?
家里有兩箱口罩和手套。是裝修房子時用剩下的。傳燈去樓上雜屋查看,結(jié)果口罩還剩四百五十個,手套四百二十雙。
他立馬就喊兒子出車,父子倆先是去了社區(qū)。剛進社區(qū)門口,就碰到社區(qū)黨支部書記帶著幾個年輕人出門,說是下去阻止有關(guān)路段擅自封路的行為。卻全都沒有戴口罩。傳燈讓兒子傳承從車上把一百個口罩和八十雙手套取過來,親自交到支書手中,并鄭重其事地說,出門是必須要戴口罩的,這既是保護自己,也是給居民作表率呀!
支書慚愧地說,這不是“斷糧”了嗎?您真是及時雨??!謝謝了,謝謝了。
父子倆又往鎮(zhèn)上趕去。鎮(zhèn)辦公樓有些冷清,只有宣傳委員在家值班。一問才知,所有班子成員都到社區(qū)和村上搞疫情排查和宣講去了。
把三百五十個口罩和三百四十雙手套交給宣傳委員,父子倆這才回孟公塘資水書屋。回程路上心情卻輕松多了,傳燈順手扭開了車載音響,是汪峰的《春天里》,他跟著哼唱了第一段,卻有意把段末的“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改成了“請把我埋在那孟公塘里”,還反復吟唱……
孟公塘因孟公崖而得名。傳說孟公崖原本是一方飛來巨石,立于資水北岸的金雞嶺下,年深日久就與山連成一體了。這是吃水上飯的駕船人給它取的名字,漂泊的人想要找一份依靠,希望它能護佑往來船只。
關(guān)于孟公塘,還有個真實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叫傳山,也有叫他傳三的,是傳燈的曾祖父。話說那一年資江兩岸流行潮熱病(即打擺子),一艘從資水上游寶慶府邵陽縣啟錨去湖北漢口的大貨船,途經(jīng)孟公塘江灣時,染上此病癥的船老大實在撐不住了,故打算停船求醫(yī),不想病來如山倒,剛離開船艙就倒在了船頭甲板上,全身顫抖、手腳抽搐、口吐白沫……三名船工驚慌不已,手足無措。這船老大也真是命不該絕,正好被去下游祠門口出診回白駒村路過此地的郎中傳山看到,他絲毫也沒有猶豫,從江岸小跑而下,縱身上船,說,救人要緊,我來試試吧!他取下臂彎里的包袱展開,又囑人把船老大上身的衣服脫下,翻過身,脊背朝天,自己則盤腿坐于船板,左手拈起一排長長短短的銀針,共有十二根,繼而將銀針一根一根從背脊向兩端扎去……當最后一長一短先一根扎進頭部腦頂,后一根扎入腳掌心時,船老大“哇”的一聲,一股惡濁之氣連飯帶菜帶水從口中噴出,病便好了一半。此時的傳山先生已經(jīng)滿頭汗珠,在春夏之交正午陽光的照耀下,蒸發(fā)出的熱氣若佛光籠罩著全身……
資水兩岸有人說傳山是神醫(yī),更多的人則說他是仁醫(yī),因為他家的診所大門是晝夜不上門閂的。但也有人預言說,像他這種善舉過不了三代,所以叫他傳三。
傳燈對門的思考,或許緣于他的曾祖父,也或許是兒子傳承在老家為他蓋的新樓資水傳燈書屋的入戶門。為了這扇門,兒子和兒媳還發(fā)生過爭執(zhí)。兒子偏向于傳統(tǒng),主張進老山界采購連體古杉請本地木工來做;兒媳是做美術(shù)編輯的,自然滿腦子時尚理念,說門是人的臉面,當然得講究,不能做成那種愣頭呆腦的大宅門。婆婆同意兒媳的意見,說,是應該與村里其它樓房的門有所區(qū)別。傳燈這次卻始終一言不發(fā)。而他心里卻對“門”這個詞作過多次的掂量和揣摩。
由“門”傳燈引伸到了“門戶之見”和的隔離與阻攔。
三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在《南江統(tǒng)一戰(zhàn)線》雜志從編輯部主任到執(zhí)行主編。本來能擔任主編的,在千禧年過了春節(jié)回機關(guān)上班后,卻突然發(fā)生了變故。被任命為主編的人是他原來的手下,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秘書。傳燈一氣之下便提出停薪留職,欲去省作協(xié)承包《南江文學》,省作協(xié)黨組書記老趙聞言大喜,他正為作協(xié)機關(guān)刊物《南江文學》經(jīng)營不善而發(fā)愁。傳燈還注冊了一家名為“自覺”的文化公司,既做《南江作家》,又做南江文化叢書。他覺得一扇“門”把他拒之在外,他又打開了另一扇“門”。
傳燈聘請了一大批熱心支持文學的官員和儒商當辦刊顧問,團結(jié)了不少文學粉絲。他的刊物和文化叢書都辦得紅紅火火。
人的欲望就像一股洪流,一旦泛濫,幾乎沒有人能夠抵擋住激浪的沖擊,而傳燈卻主動關(guān)了閘門。
文聯(lián)主席惜才,又把他調(diào)進了機關(guān)。提拔為文聯(lián)專職副主席。
傳燈如今擁有的南江世紀城豪庭苑四室兩廳住宅,就是那時下海掙錢買的。
在回憶中,小車已經(jīng)從南江北路拐入了通往世紀城的濱江金泰路,路上車塞得很厲害,像一群甲殼蟲在緩慢地爬行。傳燈作閉目養(yǎng)神狀,思緒卻跳躍到了老家資水畔孟公塘江灣的新居,甚至更遠。新居其實還沒有完工,只做好了屬于他們夫妻那一層的裝修,傳燈要在春節(jié)前搬進去,他讓老婆把搬家的吉日都定了,是農(nóng)歷臘月十九。
傳燈夫妻這次回省城,既是來看大門裝修的如何,順便搬來他主編的“南江文化系列叢書”以及刊有他作品的上百種雜志,還特意將新居命名為“資水傳燈書屋”。
傳燈三年前退休,退休通知時,他還樂哈哈地說,終于解放了,總算可以還我自由之身了。當天下午,他還專門打電話給好友天澄說,先生又在容膝齋枯坐嗎?過來品茶如何,正好慶祝敝人退休啊!
天澄是傳燈創(chuàng)辦自覺文化公司時的策劃骨干,天澄就是沖這公司名稱來的,他當時見了傳燈便說,自覺這名稱好,日日新,茍日新,是為自覺呀!傳燈當時就覺得,知我者,天澄先生也!
天澄來到南江世紀城豪庭苑已是華燈初上的傍晚,傳燈已吃過晚飯并煮好了茶。那也是在深冬,并且窗外還飄起了雪花。聽見斯斯文文的敲門聲,傳燈知是天澄先生駕到,起身開門時,就信口拈了個清人聯(lián)句說,最難風雨故人來。
天澄穿一件青色中山呢服,系一條灰色長圍巾,進門便搓著手且一臉正色回道,老師退休了這是好事,總算可以“還至本處”了。他是始終稱傳燈為老師的。
這話題他們是有過探討的,那是天澄去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在微信里寫了一段配圖文字說,在熙熙攘攘的省城謀生活,皆有不得已的苦衷,雖然不是為名利掙扎,卻也想為女兒謀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若只是為自己,倒不如“還至本處”好。
傳燈即在微信朋友圈留言,我若退休后,必“還至本處”。
還至本處。還至本處。傳燈還在夢囈般地呢喃,老婆卻提醒他說,進車庫了!
四
夫妻倆回到省城的家里后,兒媳帶公公和婆婆去廠家看定制好的門。這是一扇對開的厚實木門,門上還嵌有兩個黃銅門環(huán),鎖卻是很時尚的指紋防盜鎖。傳燈說,要得,蠻好,讓送貨車發(fā)貨吧,把我那些雜志及書籍,也一道拉回去。
傳燈夫妻再次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點多。孫女丫丫已放寒假,奶奶心疼孫女,也知道兒媳獨當一面的艱辛,準備好好地做頓晚餐給她們母女吃,但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里面空蕩蕩的,就滿腹怨言地沖著男人說,你看看你,只顧著自己回老家鄉(xiāng)下去蓋書屋。傳燈忙賠笑臉說,我就去買菜總行了吧!
雨還在下,傳燈出門忘了帶傘。他就是這么個人,難怪老婆總是嘮叨他長不大。本來出大門過馬路就有超市,傳燈卻突然想起得去菜市場雜貨店買幾十個蛇皮袋回家,今晚還得把數(shù)千冊書打包呢。于是光著腦袋就往菜市場走。幸虧頭上沒幾根毛發(fā),走進亂糟糟的菜市場,抬手在頭上抹了幾巴掌,再抻抻衣服上的雨水,還好,并沒有濕透。他用心地回憶了一下,買了好幾樣菜,葷素搭配也還得當,都是兒媳和孫女最喜歡吃的,然后又找到雜貨店買了蛇皮袋。
四個人的晚餐其樂融融,這使傳燈多少有些懷念一大家子的生活氣氛……
第二天,是傳燈親自押車回鄉(xiāng)下的,老婆多留了一天,又是搭黑的回老家。
搬家那天,傳燈鄭重其事的對老婆和兒子說,今后無論黑夜還是白晝,都要為路過此地的人進屋看書或飲茶解渴留一扇虛掩的門。他還說,破舊立新、與時俱進沒錯。但“舊”里也有好東西,好東西如同種子,懷在人們心里,日久必會生出根來、發(fā)出芽來。人們把這稱之為懷舊。
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在逆風而行,但夜不閉戶的鄉(xiāng)村舊俗總要有繼承者。老家白駒村不大,也就千余人口,據(jù)傳是明洪武年間從江西遷徙而來,卻民風淳厚如馥郁老酒,數(shù)百年來,一直有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好風氣。只是后來——也就是“破四舊,立四新”的那些年吧,把這種好風氣說成是粉飾太平和階級斗爭意識淡薄給毀掉了,加上前些年青壯勞力都一窩蜂外出打工,有掙了錢回家蓋新樓的,也有一敗涂地染上了毒癮的,村里便有了偷雞摸狗之徒。
現(xiàn)在白駒村已經(jīng)不再叫村了,包括株溪口村和楊林村,都并入了一個社區(qū)叫甲乙丙組,這些被一代又一代村人念得滾燙的名字,不但被冷落而且將會消失。
有熟悉傳燈的人將信將疑地說,這規(guī)矩定得霸道,不像是傳燈先生所為。傳燈以前雖然不?;乩霞?,這次回來建房卻處事中庸,被社區(qū)人推薦為鎮(zhèn)上的新鄉(xiāng)賢。
搬新家無小事,家事老婆作主。還是在半個月前,老婆就去村里請風水先生擇過日子和時刻——是的,是時刻,他老婆做這一類事情是極認真的,連分秒都得講究,還給風水先生塞了一個三百三十元的大紅包。那天老婆從村里回來,像成就了一件大事似的跟他說,農(nóng)歷臘月十九,凌晨六時六十六分。他當然明白她所指為何意,便笑道,那不就是早上七點過六分搬家嗎?老婆卻一臉肅地然更正說,先生說的是六時六十六分。他于是附議說,好好好,六時六十六分,六六六大順。老婆便老臉綻開了菊花瓣,說,就是嘛!六六六大順。為此她還同兒子去了一趟縣城,進超市買了六條長約六寸的魚干和六圈鞭炮并六桶禮花炮,又親自劈了六小捆盈尺松柴,并用茶盤盛了一盤糧米。待一切就緒后,老婆說,這是搬家那天要用的,叫有柴(財)有糧,年年有魚(余)。
五
農(nóng)歷臘月十九,東方尚未破曉,老婆就起床了,接著催傳燈起床,并崽呀崽地叫醒了兒子。傳燈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才凌晨五點。一聲無奈嘆息后,他說,還早呢!老婆卻正色道,搬新家是大喜事,宜早不宜遲。想想也是,因為他們回老家建房是租住在鄰居家,與將要搬入的新居還有約五百米距離,盡管家私炊具等早已一應備齊,但進新屋前還有入鄉(xiāng)隨俗的儀式要舉行呢。
一家三口到了新居門口的外天井,這是一方約三十平的空地,兒子把手中炭盆居中放下,炭盆里有備好的引火細柴,細柴之上有上等的木炭,這是點火時要用的。有家就有火,薪火相傳,紅紅火火。舊俗里有哲學存焉。兒子又把事先藏在天井一角的鞭炮和禮花炮依次擺好;盛糧米魚柴的茶盤仍由老婆端著,傳燈專門負責掌握時間,兒子給了他一個封號,叫司儀。此時天已經(jīng)亮了,東邊天際呈一片橘紅的顏色,而且那橘紅像是在向一碧如洗的高空緩緩彌漫,這真是臘月里難得的好天氣。傳燈打開了秒表,笑著跟老婆和兒子說,別緊張呀,還早,離指定的時間還有七八分鐘呢。老婆卻又不高興了,瞪他一眼說,到底是七分鐘還是八分鐘呀?一點兒都不虔誠,搞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兒子扮了個鬼臉悄聲跟他說,媽是鄉(xiāng)風習俗里的忠實信徒。傳燈想緩和一下兒氣氛,便故意提高了嗓門說,我們都是你媽的忠實信徒。見老婆仍一如既往地嚴肅著,他也就眼睛盯著秒表心里倒數(shù)時間:一分零七秒,零六秒,零五秒,零四秒,零三秒,零兩秒,零一秒……然后就正式開始倒計時說,六十秒,五十九秒,五十八鈔……零三秒,零二秒,零一秒,他一個“放”字還未出口,鞭炮已經(jīng)炸響……于是第二圈、第三圈以及禮花炮全都被點燃,天空一片璀璨……
炭盤里火越燃越旺。傳燈心一熱,思緒亦如禮花,千條萬縷地交織展開……
新居選址在資水北岸金雞嶺下的一個江灣,小地名叫孟公塘垴上,下游是激浪奔涌的奔洪灘,再往下是祠門口村,離傳燈新家有一千余米,屬于江南鎮(zhèn)轄區(qū);上游是傳說中護佑往來船只的孟公崖,崖頭上密布纖痕,從孟公崖再往上是株溪口,傳燈父子建新居就租住在那里的一戶鄰家。
傳燈當時選址在此地是有緣由的,這里曾經(jīng)是他少年時的討吃所在,也是他后來開始自學文學創(chuàng)作的福地。這得扯遠一些,他和弟弟從小就失去了母親,是在寡婦祖母的拉扯下長大的。那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他已經(jīng)十二歲,由于家里成分高,在龍?zhí)凉缧l(wèi)生院當院長兼主治醫(yī)生的父親被打成黑幫,發(fā)配到黃沙溪的水庫工地勞動改造。就連六十多歲的奶奶也經(jīng)常被治安主任叫到大隊部的戲臺上陪綁批斗。傳燈的奶奶手臂上長年戴著一塊方形黑布條,布條上有三條白杠,那是地主成分的標志,富農(nóng)是兩條白杠,中農(nóng)是一條白杠。但年少的傳燈卻始終認為自己的奶奶是天底下最為善良的人。他們家離村小學近,學校從不提供茶水,奶奶為了學生們方便來家喝茶解渴,專門騰出了自己當年陪嫁的一個大茶缸,堅持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燒一缸茶水擺放在堂屋里,所以他們家的堂屋門是從來不關(guān)的。
有一回,一個貧農(nóng)家的孩子出現(xiàn)了腹瀉,家里的大人找上門來,說是地主婆在茶缸里投毒,想要毒害少年兒童,傳燈他奶奶背了冤枉,被治安主任銬上手銬,敲著竹梆在村里游街示眾,幸虧孩子不會撒謊,主動承認是自己在上學途中喝了小溪里的水。自那以后,在好心鄰居的勸導下,奶奶只好將堂屋門虛掩著,但每天還是照例燒兩缸茶水,只不過用了一個稻草把子象征性地反撐著門,輕輕一推,門就能開。
傳燈當時讀初小四年級,他不忍聽同學們叫地主崽就離開了學校。為減輕家里的生活負擔,更主要是為了節(jié)省下一份口糧,每天早上吃過祖母特制的簑衣飯(用野菜拌煮的紅薯米飯),他就獨自一人拿著祖父曾經(jīng)用過的纖搭肩去了奔洪灘,眼巴巴地等待有上灘的船隊出現(xiàn)。那是從益陽或長沙給縣供銷社和生資公司拉食鹽、農(nóng)藥、化肥的船隊。那時候,就連縣航運公司也成立了抓革命的工聯(lián)組織,年輕的船工和纖夫無心再促生產(chǎn)而去抓革命批斗原來的公司經(jīng)理去了,所以每每有貨船上奔洪灘,至少需要等三五艘船停泊在祠門口的黑崖塘江灣,再將幾條船上的船工聚到一起,才能把靠前的一艘船先拉上奔洪灘。在孟公塘江灣靠岸后再去拉另一艘。拉纖是很累的,船與激流對峙著,拉纖人把脊梁彎成橋拱狀,四肢拼命往前爬行,哪怕是能攀住纖道旁一根藤蔓或一棵芭茅野草,也能夠增添一分拉力呀!
少年傳燈就是瞅準了這樣的時刻加入到纖夫隊列中,并把有著一個小竹節(jié)的纖搭肩鎖在纖繩上去的??赃昕赃甑奶栕勇暢辆彾辛Γ€不時飚出一句過灘謠來:纖夫拉灘呀,拉直岸哪!艄公一手掌舵,一手撐篙,纖繩亦勒出了咝咝聲……當把貨船終于拉上灘涂泊在了孟公塘后,他就會迫不及待地一頭扎進江灣咕嚕咕嚕牛飲起江水來。遂一抬頭時,掌艄的船老大就會豪爽地給他扔過來一或兩個他們當干糧的蒿子粑粑作酬謝。望著滿臉皺紋而笑容燦爛的船老大,他的心里充滿了感恩……
日子流水般遠去,時間到了改革開放初期,當時傳燈已經(jīng)開始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上艱辛地跋涉了,當他從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入散文創(chuàng)作時,腦海中首先回響起了奔洪灘的激流,眼前亦漾開了孟公塘江灣千萬個問號般的波紋,于是,一篇又一篇以資水船工和纖夫為題材的散文,陸續(xù)在國內(nèi)著名雜志推出,他獲得了第二屆《散文》月刊獎,后來還被招工轉(zhuǎn)干進了縣文化館……
如今,江上已經(jīng)沒有了運貨的木船,而曾經(jīng)靠拉纖討吃的少年也已經(jīng)退休,回到了老家,決意要蓋樓居住于此地,還給新樓取了一個頗為響亮的名字,叫資水傳燈書屋。他在裝修時就把新居的大廳一分為二布置停當,面江的一半為書畫創(chuàng)作間,面對資江寫大字、畫山水,這是為他在省文聯(lián)結(jié)識的書畫家們偶爾來休閑度假時準備的揮毫潑墨的場所;靠公路的一半是曲尺形的兩壁書柜,里面整齊地擺放著數(shù)十套由他主編的“湖湘文化叢書”和各類雜志以及他個人的詩集、散文集和小說集,還有文友們贈送的簽名書,也有農(nóng)林畜牧漁等方面的科技性專著,而左側(cè)的入戶花園門內(nèi),則是能容納十多個人的茶室……這一切,都是免費開放的。
禮花炮砰砰響過,繽紛的花絮仍如流蘇,一輪旭日緩緩上升了……
這時,老婆喊他道,還愣著做嘛子?趕緊把炭盤端到廚房里去傳火呀!
傳燈遲疑地“哦”了一聲,終于從回憶中醒過來,并對老婆和兒子說,今后無論黑夜還是白晝,都要為路過此地的人進屋看書或飲茶解渴留一扇虛掩的門。
兒子知道父親的心思,說,爸之還至本處,既是回到初心,又想喚回好的傳統(tǒng)民風。老婆張了張嘴巴,想說什么,終于沒有開口,端著手中盛有糧米魚(余)柴(財)的茶盤率先進了大門,并一路念叨著“年年有余”拐進了廚房。傳燈和兒子緊隨其后,兒子啪地點燃了燃氣灶,傳承薪火的日子便這么開始了……
六
眼看就要過年了,搬入新居的第三天,天澄先生從省城來了,他是代表省書協(xié)主席鄢福初專程來為傳燈的新居送對聯(lián)的,福初兄書法師化古今,擅寫長毫,聯(lián)曰:
靜者襟懷似秋水
仁人氣象若春風
從天澄先生手中接過對聯(lián)展開,傳燈道,哈,好聯(lián),好字,好意境,好喜歡。
天澄也給他寫了一聯(lián),習的是伊秉綬的字,莊重富貴氣撲面而來:
著書煮茶既安且靜
存心養(yǎng)性由義居仁
靜仁是傳燈的筆名。傳燈說,知我者,天澄先生也!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倆人入戶品茶。照例是傳燈親手執(zhí)壺,泡的是安化陳年黑茶。茶過三巡傳燈便把“門虛掩”的想法與他交流,天澄先生聞言大悅,說,老師是真?zhèn)鳠粢玻?/p>
傳燈卻謙虛起來,我當初還至本處建房,主要還是為了養(yǎng)老,后來一想,我們一起策劃出版了那多么書,都是費了心血的,留在城里家中擺著,倒不如搬回鄉(xiāng)道旁的新居,或許還有人偶爾進屋翻一翻,才將養(yǎng)老屋干脆取名為“資水傳燈書屋”的,至于“門虛掩”更是偶得靈感。
天澄卻笑而更正道,不,不是這樣的,這是老師心中本來就有的。
傳燈還真又如赤子了,手中公道杯停了下來,目注天澄將信將疑問道,是嗎?
肯定是。天澄說道。老師的這副表情于天澄并不陌生,傳燈沒有上過幾年正規(guī)學校,搞文學多是憑天賦,而歷史和哲學均是他的短板,所以每次在聽天澄聊及古代文學并儒釋道方面的知識,尤其是東西方哲學思想時,傳燈都會聽得如饑似渴。
天澄先生接著說,只要老師不嫌打擾,今后我會常來陪老師室內(nèi)品茶、戶外放腳。當然啰,也會帶些宣紙來,每天晨起面對資江寫些斗方,就寫四個字的,如:天地正氣,忠孝廉恥,勤儉持家,夫唱婦隨等大家耳熟能詳?shù)木渥樱彩莵砝蠋熂液炔杩磿娜?,只要喜歡,隨意揭一幅去即可,也是一份功德。
巴不得,巴不得。何言打擾?傳燈順口溜又來了,先生能常來,資水笑開懷。
那就這么說定了啊——老師!
他倆人之間,傳燈尊稱天澄先生,尊的是對方的淵博學識;而天澄尊稱傳燈為老師,尊的卻是對方的仁師風骨。天澄曾多次說,這世間,經(jīng)師易得,仁師難求。
天澄便起身,隔窗望江,但見江上白鷺翻飛,好生羨慕,說,老師養(yǎng)了千只鶴。
傳燈接言,還有億萬尾魚蝦呢!
倆人遂哈哈大笑……
送走天澄,望斷小車揚起的浮塵,傳燈喊應了菊兒,便又下孟公塘冬泳去了。
全家人在新居過年。年后,也就是正月初六,兒子、媳婦就要帶閨女丫丫回省城了。兒媳娘家在南江近郊,本來每年都是在正月初二就要去娘家拜年的,今年情況特殊,政府提倡電話和微信拜年,但兒媳卻不愿一推再推,再加上自從回老家征地建房之日起,兒子就辭去了原來公司的副總職務,現(xiàn)在還要去另謀工作呢。
兒子上車時說,爸,新居尚未完成的裝修事宜,干脆先緩一緩我再作安排。
父親慈祥地點了點頭,說,不急,不急呀,反正該用的已經(jīng)都能用了。
孫女丫丫真是懂事,先抱著爺爺親過,又去親奶奶,并說,到了就給您電話。
奶奶的眼淚就不由自主的掉了下來……便趕緊側(cè)過身子。
從老家回省城也就一百九十公里,他們卻走了近四個小時才到省城的家中,因為途中有多處路段已經(jīng)被各自為政的村干部為保烏紗下令堵了公路,得臨時繞道。
七
不日,人們終于從電視新聞和手機微信里得知疫情已經(jīng)有所緩解。傳燈和菊兒照例是簡單度日,平時一起下地種點兒小菜,更多的時候,老婆打發(fā)家務,傳燈則翻翻閑書,亦不求甚解,或打開電腦寫幾行從容文字,也不圖發(fā)表。純粹娛己養(yǎng)心而已。只要天不下雨,游泳和散步,仍然是他的必修課。
門,是一如既往地虛掩著……
起初的一段時間,主動來家里討杯茶喝,尤其是進大廳看書的路人寥寥無幾,偶爾進門的也都是熟人。但無論老幼,只要進得門來,傳燈都會熱情以待,親自執(zhí)壺泡茶并陪著閑聊家常,主動請客人進入大廳,指著列開整齊長隊的兩壁書籍說,隨便翻翻吧,有喜歡的可以帶回家看的,下次記得帶過來便是了。接著就去忙自己的事,無非是想培養(yǎng)人們?nèi)邕M山或下河一般的大自在習慣。
不久,人慢慢地多了起來,不但有本村的青年男女或?qū)W校休禮拜天的學生,也有從下游祠門口來的陌生人,甚至從門前開車路過的司機也會停車推門而入,討杯茶喝……終于有一天,有人故意在夜闌人靜時駐足門外,見入戶花園和大廳的電燈依然亮著,家里的兩位老人在臥室里已有鼾聲飄出,來人輕輕推了一下入戶花園的大門,“吱”的一聲,門果然是虛掩著的,便踮著腳尖往里走,先是看到入戶小廳果然擺著茶缸和杯子,里面大廳兩壁書柜中也確實擺滿了書籍……也就是那個之前還將信將疑的人,居然把“傳燈書屋的門是虛掩的”消息像風一樣刮遍了資江兩岸。
只過了幾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是在一個早上,傳燈照例比老婆先起床,他又是被那群“嘎嘎”然低飛于江面的白鷺喚醒的。這仿佛是他與白鷺之間的某種約定,每日晨曦初露,無論雨雪,白鷺們都會如期而至。他起床后,并沒有急著出門,而是先進臥室內(nèi)的盥洗間,然后再盤腿趺坐于臨江的整面玻璃窗前,再點上一支香,他稱自己這是在觀自在。他眼中的白鷺們,在這一段江域大都飛得很低,乍一看像是在對著鏡面般的江水顧影自憐,細看才知是在掠水覓食。白鷺與人同,活著都不容易。傳燈先生每天所觀察到的情形是,白鷺們總是伸長脖頸,兩爪微收,雙翅平展,潔白的身子纖塵不染,小眼珠紅得像血色寶石,卻目光如炬,只要哪里有小魚的影子浮出水面,哪怕只是牽出一絲細浪,就會被它們中的某一只發(fā)現(xiàn),于是飛翔的速度就會突然加快,箭一般射向目標,用鉤一樣的長喙,只需輕輕一叼,便成為鷺鳥的腹中食。若是在天氣晴朗的早晨,江面上還會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霧。霧或許比白鷺醒得更早,一絲一絲的、一縷一縷的,忽聚忽散的飄浮著。但傳燈先生說,這并不是霧,而是江水呼出的氣。江水也會呼氣嗎?應該是會的,還有很重的鯉魚味呢。這氣味是從打開的窗口流進來的。江上和室內(nèi)都很安靜。他的思緒也在流動,忽然又想到了這次從武漢蔓延至全國、甚至更遠處的突發(fā)性疫情。這真的只是偶然的突發(fā)性事件嗎?個中原因很復雜,他并不想也不敢做更深層次的思考。他曾為此事寫過一首小詩: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就別盲目自信了好啵/人不過就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塵/沉浮起伏是人的宿命/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成為一群/跟風的烏合之眾。
聽到大廳有響動,他起身去開房門。走過去一看,便愣住了: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大廳里用一塊干凈毛巾擦書柜的玻璃。見了傳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然后自報姓名說,我叫黃愛桃,下游祠門口中灣的。見傳燈還在發(fā)愣,便解釋說,那天夜里偷偷進你們家來刺探的是我男人,因為他打死都不肯相信您真會在夜里也掩虛著大門?,F(xiàn)在他終于信了,說您真是這七百里資江兩岸的新鄉(xiāng)賢,是在帶頭恢復被毀壞了的純樸民風,所以他讓我有空就來義務幫忙。
傳燈聽了,很感激地說,謝謝您!也請轉(zhuǎn)告你男人,我們一起努力恢復呀!
婦人健康的臉蛋上兩個酒窩盛滿了笑容,興奮地說,您同意我來做義工了?
傳燈卻用詩回道:門虛掩,門閂只是一種象征/沒有門扣,鎖是柜臺里的標本/此心彼心,心心相印/天地本是一體/日月是一對孿生/名叫朗朗乾坤。
廖靜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湖南省文史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纖痕》《湖湘百家文庫·廖靜仁卷》和長篇小說《白駒》等十余部。多篇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文或選入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