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葉小青的電話,邱家和心里感覺一陣輕松:耳根終于可以清凈幾天了。但轉(zhuǎn)眼又覺得家里許多事情一下子都冒了上來,甩了好久的手,現(xiàn)在不得不拿上桌面開始忙碌忙碌了,那些平素都由葉小青大包大攬的活兒,他得上點心了。即使如此,他也覺得心情大好,有種恢復(fù)自由身的感覺,若不是眼下還有個叫邱宇軒的孩子在那兒戳著,他幾乎可以認為自己已經(jīng)回到單身的時候了。
葉小青在電話里說:“我要下鄉(xiāng)去,家里你上點心,老人那里你說一聲,盯著點軒軒,讓他別玩游戲,這眼看著就高三了……”邱家和讓手機離開了耳朵一段距離,葉小青嘮叨起來沒完沒了,聲音震得他耳朵疼。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就變得如此嘮嘮叨叨了,還真煩。
葉小青在省中心醫(yī)院內(nèi)科住院部當護士,醫(yī)院在附近縣上有個扶貧點,三天兩頭會派院里的醫(yī)生、護士駐村扶貧,葉小青是那種凡事都不愿意落于人后的人,便經(jīng)常主動要求下鄉(xiāng),少則兩三天,多則一個星期,邱家和都習慣了,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有時候反倒還盼著她走幾天,雖然這幾天,他不得不又當?shù)之斈锏?,反正好對付,叫外賣或者到外面餐館吃,方便得很。
每次葉小青說下鄉(xiāng),他都懶得問啥時候回來。這次也一樣,不過幾天的事,也沒什么好問的,一問,反倒假了。
至于和葉小青嘛,十幾年的夫妻做下來,小年輕時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早都沒有了,別說這些個東西,就是稍微能和詩情畫意、郎情妾意沾點小邊的話都沒有,生活只剩下過日子。不知是被日子推著,還是自己推著日子,就這么風平浪靜地按部就班過著,彼此之間可說的話越來越少,往往是說不了幾句,就說不下去了。早幾年,碰到這種情況還能吵翻天,現(xiàn)在卻連吵架都懶得吵了??此坪湍篮拖嗑慈缳e的日子,過得有點像演戲了。連夫妻之間那件事也百年不遇,即便遇著了一次,也是匆匆鳴金收兵,倒像是純粹為了維持夫妻關(guān)系而草率舉行的什么簡單儀式似的。
這次他照例沒有問,反倒是葉小青自己說時間可能會長一點。又說,由于任務(wù)緊,她回家拿了換洗的衣服就立刻出發(fā),孩子老人那邊就拜托他了,還讓他一天少看幾眼手機。她的話還真是多,前所未有的多,叮囑來叮囑去的,好像哪次下鄉(xiāng)也沒說這么多。她在電話里說著,他嘴里答應(yīng)著,心里卻冷笑道:“一個偌大的醫(yī)院,好像缺了你不行似的,啥年紀了,瞎忙乎,圖啥呢?”
想起剛認識葉小青以及和葉小青開始戀愛的時候,邱家和總覺得像夢境,遙遠不說,還好像假的一般。他在一家單位上班,雖不倒班,事情卻非常多,總是要加班,說不定什么時候電話就來了,就得緊趕著去單位干活,感覺一年四季都忙忙碌碌的,像個沒有思想的陀螺,被一種無形的鞭子抽幾下,他就得連軸轉(zhuǎn)啊轉(zhuǎn)的好多天,神經(jīng)一天到晚緊繃著,但工作還是要好好干,畢竟要對得起每個月按時發(fā)的工資不是。
家里呢,兒子邱宇軒正處在青春期,整天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樣,要么不跟大人說話,要么說的哪一點不合適了,他就扭頭瞪眼睛氣得人一跟斗。動手打嗎?那么大一個人了!那孩子性子隨他,順毛捋可以,若打一下,他都敢跟你干!算了,惹那閑氣!有時候,太生氣了,就自己勸自己:那不是孩子,那就是一祖宗。跟葉小青嘛,更是說不來,越來越說不來,沒說一兩句,葉小青已經(jīng)不耐煩了,也不吵,只顧低頭看手機,有時候邊看還邊發(fā)笑,弄得他一個人沒意思。其實他知道,這也不能只怪葉小青,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葉小青給他說什么事兒,他也沒有耐心聽。他們之間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很久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兩個人的關(guān)系處成這樣了,不知道別的中年夫妻是不是也這樣。
正胡思亂想間,只見門口閃過一個人,也不進來,用一只手敲大開著的門。他不用抬頭就知道那是誰。單位正搞主題教育活動,這是剛從車間抽調(diào)到活動領(lǐng)導(dǎo)小組來的陳佳麗。這陳佳麗人還未進來,一股子說不上是什么花香的香水味兒已經(jīng)率先竄了進來。
這陳佳麗年方35歲,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又會打扮,每天上班總是妝容精致,穿的衣服不重樣,見人說話,不說不笑,一說便給人一種明眸善睞、顧盼生姿的感覺,加之頗會來事兒,很是吃得開,上班沒幾年,就從一線崗位調(diào)了上來。聽說去年才離了婚,孩子也給了男方,于是一個人更是自由自在起來,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健身、美容、打羽毛球,整個人看上去青春四射,真好像煥發(fā)了人生第二春一樣。
邱家和點頭笑道:“進來吧!”
陳佳麗手里拿著幾頁紙,走進來,輕輕放在邱家和的眼前。那輕輕從桌面一掃而過的手,顯然是才做了新指甲,暗紅色發(fā)亮的甲面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乳白色小花瓣,好看極了。陳佳麗笑道:“邱主任,這個我整理完了,您看一下,行不?”聲音軟糯、發(fā)甜,說罷,抬眼看了一下邱家和。那長長的假睫毛忽閃忽閃地上下微微顫動著,細描了青色眼線和煙色眼影的眼睛顯得越發(fā)精致和好看。
邱家和心中不覺一動,口罩后面的唇,是否也涂了口紅,和往日一般紅潤呢?這樣想著,便忍不住再次細看。心說,感謝這口罩,讓不管誰的什么表情都在后面被掩蓋得嚴嚴實實,因為沒有了鼻子以下面部表情的配合,眼神就算再放肆,也不會被解讀出更多的內(nèi)容來。
葉小青很少化這樣的妝,葉小青似乎只涂口紅,每次不管是上早班還是晚班,走的時候總是匆匆洗一把臉,隨便涂點面霜,然后對著鏡子涂幾下口紅便了事??磥?,這樣精致的妝容需精致的人才可以做到?!班?,不錯,陳佳麗是個精致的女人?!鼻窦液驮谛睦锝o她下了這樣的結(jié)論。
對于陳佳麗,他其實很熟悉了,之前雖不是一個辦公室,卻抬頭不見低頭見,工作上也不少打交道。陳佳麗性格活潑,走到哪兒都是歡聲笑語的,尤其是在男人堆里,有人開點過分的玩笑,她也不惱,最多不過一腳上去,挨打的人,照例嘻嘻哈哈,也一副很享受被虐的樣子。邱家和從不和她開玩笑,但他挺喜歡和她打交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和賞心悅目的人來往,心情不也挺好嗎?那個時候,他還真對她沒有別的想法。
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覺得對于陳佳麗,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工作上接觸雖少了,但陳佳麗在他心里卻好似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了,路上碰見,或者陳佳麗來辦公室辦事,他對她不覺就多了一份親近,她明媚的臉好像照在他心頭的一縷陽光,也好似喚起了他心底某種久違的東西。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男人對于一個女人的思慕。
他把陳佳麗送來的東西推到一邊說:“坐,喝水嗎?”
陳佳麗笑著說:“不喝。我說邱主任,您可真乖,一個人在辦公室也戴著口罩啊?!标惣邀惖穆曇羧彳浀孟褴浢⒆?,刷得他心里有種說不上的舒坦,一時不禁有種被春風拂面的感覺。而此時西寧的二月,外面還是一副灰突突白慘慘天寒地凍的樣子,昨天夜里才刮了大風,此刻外面還飄著零星雪花。
他說:“我辦公室一天來的人多,不戴不行啊?!毖劬s忍不住再次盯著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的陳佳麗的長睫毛看。還別說,這假睫毛雖假,真怪動人的。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手機卻響了,他低頭看時,卻發(fā)現(xiàn)是兒子邱宇軒打來的。這可真是破天荒啊,一般沒啥事,邱宇軒是不會想到給他打電話的,邱宇軒的第一呼叫人一定是葉小青,第二第三自然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還輪不上他。
他有點奇怪,接了,只聽電話里邱宇軒急切地喊道:“爸,你快回來,奶奶下樓摔了一跤,我媽電話打不通……”
他掛斷電話,對陳佳麗說:“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下次再聊?!标惣邀慄c點頭,知趣地站起來,也不問什么事情就先出去了。
邱家和帶上門,又去給自己的主管領(lǐng)導(dǎo)請了假,三步并作兩步跑著去停車場開了車。等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正躺在沙發(fā)上不住地呻吟著。一旁,老父親正給母親冰敷腳腕。
他忙問咋回事,父親說:“著急唄,就說,你著啥急???后面又沒有狼追著,眼睛又瞎沒看清,一腳邁了兩個臺階,扭著了唄?!?/p>
邱家和一邊飛快脫去外套,一邊在衛(wèi)生間洗凈了手。上前彎腰去看母親的腳腕,只見腳腕比平時腫了些,他便伸手去捏,剛捏了兩下,他母親便伸手打了他的手道:“疼死我了,你跟你娘有仇啊?”邱家和轉(zhuǎn)頭對邱宇軒說:“給你媽打電話了嗎?問你媽咋辦。”邱宇軒說:“我媽手機打不通。打辦公室電話說不在?!?/p>
邱家和說:“哦,我差點忘了,你媽打電話說下鄉(xiāng)去了,想是走到哪兒沒信號了,你再打打?!?/p>
母親說:“算了,小青忙就讓她忙去,應(yīng)該沒啥事兒,就是扭了,別的沒啥,就是疼?!?/p>
邱家和說:“別是傷著骨頭了,要不我?guī)厢t(yī)院看看去?!?/p>
父親說:“我看不要緊,不說現(xiàn)在少去醫(yī)院嗎?”
母親也說:“小青也說醫(yī)院要少去,那里人來人往的?!?/p>
邱家和又蹲下身,再摸摸腫的地方,說:“不行先拿啥搓搓,我看家里有啥。紅花油有沒有?”說著起身去電視柜的抽屜里翻。母親見他胡亂翻,便抱怨道:“你一天甩著兩手啥事不管,這小青要在,你娘就不用這么受罪了。”“就是的,你還真不如小青,什么東西放在哪個地方她都清楚。軒軒,你到臥室靠窗戶那個床頭柜去找,最底下那個抽屜,你媽買的藥都在那兒?!备赣H也在一旁插話。
邱宇軒答應(yīng)著卻不動,只拿著手機念:“腳脖子扭傷后,要先冰敷,然后趕緊去醫(yī)院看是錯位還是骨折?!?/p>
邱家和聽了,便執(zhí)意要帶母親去醫(yī)院拍片子,父親聽了也沒再說什么。母親穿外衣的空當,邱家和給葉小青撥了個電話,電話還是撥不通,提示關(guān)機。
邱家和把父親和兒子留在家中,自己帶母親前往離家最近的第二人民醫(yī)院。街上冷冷清清,兩邊店鋪大門統(tǒng)統(tǒng)緊閉,除了偶爾飛馳而過的車,幾乎看不到人影。醫(yī)院人也不多,不用排隊,竟然很快就拍了片子。
在外面長椅上等候拿單子的時候,就見外面又走進去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醫(yī)護人員,問里面那個正在寫單子的大夫:“小黃,聽說第二批你報名了?”
“嗯?!蹦谴蠓虼饝?yīng)著。
“我要不是這樣也想報名,我們科李燕也報了,也是第二批。”
邱家和腦子里蹭地閃了一下,葉小青不會也是報名支援湖北去了吧?那可真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多危險啊。
不過,邱家和又隨即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她說是下鄉(xiāng),那就是下鄉(xiāng)了。雖然兩個人沒有了年輕夫妻的那種如膠似漆,但彼此之間還是不撒謊的。葉小青即便去,至少也應(yīng)該告訴他一聲吧?片子結(jié)果出來了,既沒骨折,也沒有錯位,就是扭著了,醫(yī)生叮囑回家要好好休息,不要下床走動,養(yǎng)著就是了。還說,這么大年紀了,走路一定要當心,千萬不能摔跤。
邱家和與母親回到家里,邱宇軒在上網(wǎng)課,父親看著報紙在陽臺上的躺椅上睡著了??纯磿r間也該是吃飯的時候了,邱家和問母親做什么飯,母親便靠在沙發(fā)上指揮他做飯、擇菜。邱家和猶如走入了別人家,一會問這個,一會問那個。父親醒了,背著手過來,看他在廚房笨拙切菜的樣子,便搖搖頭嘆息道:“我的天,兒子都這么大了,你做飯還是這個樣子。你出去,我來?!闭f著,洗了手,奪過他手中的菜刀。
邱家和有些慚愧,說真的,自己很少進廚房,在家,葉小青也是像父親這樣嫌他做不好,笨手笨腳的。在父母這里,更是用不著他。過年一家子聚會,母親便不上場了,葉小青和弟媳婦和妹妹三個人商量著一邊說笑一邊就端上一桌豐富的飯菜來。
弟媳婦兩口子和妹妹兩口子都在州縣上班,平時是不回來的,邱宇軒一放假就喜歡待在爺爺奶奶家,比在父母跟前自在許多,邱家和與兒子就像前世的仇人,沒說幾句話就嗆嗆,倒是葉小青不放心孩子,怕公婆總慣著兒子,耽誤了學習,于是休班的大多數(shù)時間也都在公婆家“監(jiān)視“邱宇軒學習。就算這樣,邱宇軒也情愿待在這里,反正總好過在自己家和爸爸單獨在一起。邱家和呢,也懶得成天和邱宇軒發(fā)生矛盾,因最近下班迷著在手機里下象棋,偶爾也刷抖音,怕給孩子做了反面例子,加上有時候加班回來特別想安靜地睡一覺,便在自己家里待的多一些。葉小青不在,母親又扭了腳,這陣子他只能到這邊來。
父親切好菜就出去了,邱家和開了抽油煙機就開始炒菜,油溫好了,他手忙腳亂,好容易才把炒的兩個菜和一個涼拌菜端上桌,便喊著邱宇軒出來吃飯。
邱宇軒從屋子出來,先不盛飯,卻拿著遙控器找臺。邱家和一看就生氣,想罵,看一旁母親給他使眼色,他只得忍住了。父母對于這個孫子可真是慣,生怕吃一點點虧。他只能忍著,要是他罵邱宇軒,到最后父親肯定罵他,想想算了,又是吃飯的當口,生這閑氣?
邱宇軒終于調(diào)好了臺,扔了遙控器就打開高壓鍋蓋盛飯。邱家和忍住怒氣,盡量放平語調(diào):“手洗了沒有?”邱宇軒看也不看他,說:“早洗了?!鼻窦液鸵艘幌拢胝f啥卻又不知道說啥。
菜顯然炒得有點不盡如人意,邱宇軒拿著筷子在幾個盤子里面很嫌棄地隨便翻撿了幾下,也沒見吃多少,低頭吃了幾口米飯就進房間去了。邱家和心里很是不爽,喊邱宇軒:“都沒吃完呢,你就離桌?一會把碗洗了!”邱宇軒沒吭聲關(guān)上了房門。
邱家和一撂筷子說:“兔崽子,聽見沒有?”
父親不高興地說:“他要學習呢。這么多人,讓他洗?”
邱家和本來想說:“我都做飯了,他洗個碗怎么了?”但看看母親用目光制止他,他也就住嘴了。
父親吃了幾口搖搖頭說:“家和,不是我說你,你炒的這個菜簡直就是胡炒嘛。”
母親對父親說:“吃吧,事多的不行,做熟了吃就對了,還挑三揀四的?!闭f完又對邱家和說:“家和啊,我忘問了,軒軒姥姥的身體咋樣?這要不是疫情,他們也該從老家回來了吧?”
邱家和說:“還可以,也是天天在家待著。”
母親說:“你也勤打著點電話,多問候。對了,上次小青給我買的那個貼的藥管用,你問問她是在哪兒買的,叫啥名兒,我都用沒了,早想著問,可是老忘?!?/p>
邱家和答應(yīng)著,說:“我一會兒吃完飯得回家一趟,我單位要用的移動硬盤落家里了。”父親問:“啥?”
邱家和說:“電腦上用的盤?!?/p>
父親說:“啥盤啊碗的,我不懂。不過,你要回去的話,順便把那個眼鏡給我?guī)?,小青買了一陣了,她老是忘拿來。我這個鏡子叫我給摔壞了?!?/p>
這時邱宇軒從里面出來,說:“老爸,麻煩你把我那本化學知識清單也帶來?!鼻窦液鸵灰娝?,氣不打一處來,礙于在父母跟前,便理也不理,心里卻恨恨地努力地記著書的名字。
吃過飯,邱家和懷著對邱宇軒的一肚子怨氣勉強洗了碗,匆匆趕回了家。進到家里,想起母親交待的事情,他再次撥打葉小青的電話,仍沒有撥通。他心里有些奇怪,從西寧到他們醫(yī)院扶貧的點,也就兩三個小時的車程,不至于一直沒有信號,怎么一直都是關(guān)機?他打開微信,一條私聊跳入眼簾:“節(jié)日快樂哦!”后面跟著三朵玫瑰花。是名字叫夜晚玫瑰的發(fā)給他的,而這個夜晚玫瑰不是別人,正是陳佳麗。
邱家和心一跳,眼前不覺出現(xiàn)陳佳麗戴著口罩時露在外面的忽閃忽閃的長睫毛來。竟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復(fù)。只盯著屏幕發(fā)了會兒愣,才想起來翻葉小青的微信。
什么也沒有,最后一條信息還是年前一次家里沒電費了,葉小青給他轉(zhuǎn)發(fā)的電力公司的告知單讓他趕緊在手機里交電費。葉小青有點不耐煩地催道:“拜托一次多交點行不行???”
隔著手機屏,他都能想象得出葉小青緊皺眉頭的臉。
這一天了沒有信號,會不會出啥事?難不成下鄉(xiāng)的地方有了急診的重病號?還是……他不由得想起前幾日才落了雪,有好多地方的雪還沒有化,不會是路上有啥事吧?
呸呸,想到這兒,他抽了自己一嘴巴,然后自言自語道:“別烏鴉嘴!盼點好的行不?”雖然如此,心里卻不由得擔心起來,他初中的一個同學就是在臘月里出的事,那年快過年了,同學緊趕著回老家,經(jīng)過一處山路時,路面積雪未化,車就滑了下去……
呸呸!邱家和在空中擺擺手,連忙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怎么越想往好處想,腦子里越是跳出這些事情呢。
他換鞋,洗手,然后從電腦桌上拿了移動硬盤放到鞋柜上,生怕一會兒走的時候再忘記,隨后,復(fù)又打開手機,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給葉小青發(fā)信息:“在哪兒呢,一天了,怎么一直關(guān)機?你上次給媽買的那個藥叫啥名字?給爸買的眼鏡放哪兒了?”
想想,不知道再發(fā)什么,想說“我挺擔心的”又覺得有點肉麻,自己都有點難為情。算了,老夫老妻了,說這個也沒有啥意思,又不是演戲!
想著,又翻看了一回陳佳麗發(fā)的消息。他不覺有點心慌意亂。陳佳麗這是什么意思?
這時手機忽然響了,卻是邱宇軒打來的。邱宇軒說:“老爸,你還在家吧?麻煩把我那個高中英語語法大全,就藍皮的那個也拿過來?!闭f完,不等他回應(yīng),就趕緊掛了電話,好像后面有人拿槍逼著似的。這孩子,還真是了解他老子,知道只要多停留一秒鐘,邱家和就會對他大光其火。
邱家和氣得扔了手機,便到邱宇軒的屋子去找那兩本書。邱宇軒的桌子上、椅子旁,一摞一摞的書高高地堆著,桌面上,各種小玩意琳瑯滿目,尺子、筆、橡皮、棒棒糖、鑰匙扣、小球球還有一些不知誰送的小工藝品?!昂喼本褪秦i窩嘛?!鼻窦液鸵贿吜R著,一邊在書堆里翻著。也就這會兒,邱宇軒是不在乎他翻這些的,要是平時邱宇軒在家,別說這些東西,他這個當老子的連這個屋子也是不能隨便進的,仿佛進一次就是侵犯了他的什么人身權(quán)利和隱私似的。
終于找齊了兩本書,也一樣放在鞋柜上,母親的藥和父親的眼鏡還是沒找到?!皼]聽她說過啊?!鼻窦液妥匝宰哉Z道。葉小青自從和他結(jié)婚,待公婆就如同自己的親生父母,凡事都想著,凡事都操心,天長日久,父母對這個兒媳婦的依賴倒比自己的親生兒女都要多,有啥事兒都是先找葉小青拿主意,他弟弟妹妹遠就不說了,他這個在身邊的親生兒子倒硬生生被忽略了。
于是邱家和開始到處翻。抽屜里的東西總是整整齊齊,他這個人習慣不好,用了東西從來都想不起歸位,總是葉小青跟在屁股后面毫無怨言地收拾,家中許多事情,一應(yīng)大小都是葉小青在打理。一家人找什么也是先找葉小青,葉小青簡直就是他們家的總管。
就在他絕望之際,決定不再找時,眼鏡卻主動映入他的眼簾——就在鞋柜旁的插花瓶旁邊,在一個快遞小盒子里裝著,想是葉小青也怕忘,就放在那里,結(jié)果還是忘了。
他拿出手機,再撥,葉小青依然關(guān)機,他有些發(fā)慌,便又撥了葉小青他們醫(yī)院內(nèi)科住院部護士辦公室的電話。他很少去葉小青上班的地方,跟那里的人也不熟,接電話是誰自然聽不出來,電話響了半天也沒有人接,大概值班的護士去病房了吧。他掛了電話,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
坐了一會兒,又給葉小青發(fā)了一條微信:“你沒事吧?速回電話!”
又想起陳佳麗的微信,便覺得不管人家什么意思,人家到底先發(fā)了微信給自己,自己裝作沒看見,不回,從禮貌的角度上講也是不好吧。可是回什么呢?這還真是讓人有點為難。
聽說陳佳麗自從離婚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她不會真對自己有啥意思吧?想到這一層,邱家和不禁拍了一下腦袋,怎么到這個年紀倒還心猿意馬起來了?還這般胡思亂想?陳佳麗再漂亮,再妖嬈,再動人,那也是路邊的野花,野花一旦變成了家花,或許就不香了。
怎么說呢,和葉小青過到現(xiàn)在,他還真沒有過離婚的想法,雖說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實在像是白開水,但說到底彼此都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狀態(tài),這樣的晨昏日落日升,不就是生活的本身嗎?就算是和另一個人另起爐灶,甜蜜過后不還是要歸到這些嗎?
唉,但愿是葉小青的手機沒電了。葉小青千好萬好,就是粗心大意,常常丟三落四,手機有時沒了電,也總忘了及時充電。葉小青喜歡看書,沒事在包里就愛裝一本書,讓她看手機里的電子書,她說費眼睛,還是看紙質(zhì)書好。還說看書能讓她在各種焦躁中安靜下來。因此手機因忘充電而關(guān)機便是常事,不會像別人那樣一看手機沒電了就沒安全感,就急得不行。
邱家和又撥了一遍手機,葉小青還是關(guān)機。他把手機裝進口袋,穿了外套和鞋走出家門。下了樓梯兩步,卻又想起葉小青的叮囑,家里長時間沒人的時候,要記得關(guān)好天然氣閥,反鎖好門。他想了一下,又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廚房檢查了一下,然后又反鎖好門,才摁了電梯下地下車庫。車庫的光線不是很好,葉小青讓他每次走出電梯間的時候,先站著看一下周圍的情況,再往車跟前走,還叮囑他千萬不要看手機,他有這毛病,有時候走路就掏出手機看。葉小青說,走路,特別是在地下車庫,一是看手機怕腳下絆著,二是怕碰到不懷好意的人。當時他嫌葉小青啰唆,此時想起葉小青的這些啰唆,忽然覺得有些道理。
出了車庫,夜幕已然降臨,街面上空蕩蕩的,有點像電影《流浪地球》里人去城空的感覺,不知為什么,他鼻子有點發(fā)酸。
夜里兩點,很少睡到半中腰醒的邱家和忽然醒了,他上了趟廁所,回來躺下,卻再也睡不著,想著明天還要寫的那個材料,就努力閉著眼睛想睡,可是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又開始胡思亂想,不知怎么冒出的還是出事的那個同學,他還記得當年和同學一起打籃球的情景,同學打完球,腦袋上汗津津地冒熱氣,抓起可樂一口氣就灌下去的樣子。他說:“你不能這么喝,會得病的。”同學哈哈大笑,說:“沒事?!蹦切β暎孟襁€在耳邊,可同學已不在人世。想到這兒,他趕緊告訴自己不要亂想,又不由得在黑暗中呸呸呸了幾聲,自言自語道:“葉小青啊葉小青,你可不能有啥事兒啊!”
第二日上班,邱家和與往常一樣去交班,會議室已經(jīng)坐了幾個戴口罩的人,一進去,一車間支部書記老崔說:“家和啊,你媳婦真是厲害??!太讓人敬佩了。”邱家和有些莫名其妙。老崔和他家曾經(jīng)住一個樓上,和葉小青也很熟悉,當年他和葉小青結(jié)婚,還是老崔給主持的婚禮。
邱家和找了個離老崔近的地方坐下來,還未問原因,已經(jīng)有人問老崔是咋回事了。老崔敲著手機屏幕說:“你們沒看新聞嗎?微信上也有,看,看,多了不起,中心醫(yī)院支援湖北的醫(yī)療隊里就有他媳婦?,F(xiàn)在那可是前線啊,報名去的可都是英雄啊!”
邱家和腦袋嗡地響了一下。
什么?葉小青去湖北了?葉小青瞞著他去湖北了?怪不得一直聯(lián)系不上她。
邱家和有點不相信地問:“老崔,你是在哪兒看到的?”
老崔說:“你沒看新聞?。縿偤秒娨暲锶~小青閃了一個鏡頭,我看見了。省領(lǐng)導(dǎo)都到機場去送了,我還給你發(fā)了微信,你沒看到?”
會議室里大家看邱家和的目光里都是敬佩。
邱家和打開老崔轉(zhuǎn)發(fā)的鏈接,果然,在中心醫(yī)院支援湖北醫(yī)療隊的合影中,最前排左數(shù)的第四個人,不是葉小青還會是誰?
會前短暫的幾分鐘忽然就熱鬧起來。有人說:“這些醫(yī)護人員真是天使啊,這就是和平年代的英雄!”
對于這些議論,邱家和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只覺得喉頭發(fā)緊,眼睛一濕,怕被人看見,趕緊低頭假裝打開筆記本。
“葉小青啊葉小青,你去那么危險的地方,你怎么能不告訴我?”
這樣想著,心里便著急起來,手機突然響了一聲,發(fā)現(xiàn)是葉小青發(fā)來的微信:“是艾草去痛貼。手機沒電了。昨夜值班,我很好,現(xiàn)在準備睡覺了。”
他趕忙急切地回道:“你去湖北了?在武漢?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為什么不告訴我?”
葉小青說:“是在武漢,怕你胡想,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別告訴家里人,也別告訴軒軒?!?/p>
他說:“那你也應(yīng)該和我商量一下。你一定一定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卑l(fā)送出去,他眼一熱,淚涌了上來。
葉小青說:“我是全科護士,有經(jīng)驗。你放心,我現(xiàn)在瞌睡得不行,得補覺了。有事就留言吧,我看到了就回復(fù)?!?/p>
他趕忙又打出幾個字:“你們住哪兒?咋吃飯的?”
葉小青不再回復(fù)。一個會議下來,邱家和的心都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個上午,一整天的班,就在不斷看葉小青是否回復(fù)中度過了,手機上推送的各種關(guān)于疫情的消息讓人看得心情沉重而焦躁,到晚間也不見葉小青回復(fù)。他的心便干干地吊在那兒了。
回到家,吃完飯跟父母看電視也有點心不在焉。父母喜歡看新聞類的節(jié)目,尤其是來自疫情一線的報道,兩個人一邊看一邊議論,一邊擔心著。邱家和看著,也為葉小青揪心。手機上的新聞似乎比電視里來得更快更多更豐富。
邱家和雖看著新聞,但心慌得坐不住,于是扔了手機,去衛(wèi)生間,不想剛關(guān)上門,就忍不住淚水滿面。他的妻子葉小青在沒有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而他作為丈夫,卻只能這么遠遠地看著,既不能保護她,也不能助她一臂之力。
記得當初認識她時,她還只有20歲,才上班的小姑娘,水靈靈的,嫩蔥似的,愛笑,啥時候都和和氣氣的。邱家和父親做膽結(jié)石手術(shù),就是葉小青護理的,邱家和的母親一眼就喜歡上了葉小青,不僅千方百計要葉小青的電話,還讓邱家和給科里所有的護士買水果、買鮮花。邱家和就這么認識了葉小青。葉小青那個時候總喜歡穿裙子,背斜挎包,走路的樣子如清風拂柳婀娜多姿,小高跟鞋噠噠噠的,每一步都敲在邱家和的心上,上班雖換了平底鞋,可是白大褂下隱約露出的裙邊一走路擺啊擺的,風姿綽約的樣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邱家和母親做了各種好吃的讓邱家和給葉小青送去,這仨送倆不送的,兩人就好上了。那時候可真是蜜里調(diào)油。曾經(jīng)多少次,邱家和在心里都對自己說:“這輩子能跟葉小青在一起,值了?!?/p>
擦干眼淚,洗了臉,邱家和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拿了手機,葉小青依然沒有回復(fù)。他知道她一定在忙,她沒有時間拿起手機。她和電視上那些醫(yī)護人員一樣,戴著護目鏡,穿著防護服,幾個小時不吃不喝。
看著那些醫(yī)護人員臉上被護目鏡勒出的印,看著那些脫了防護服后濕透的衣服,他的心一陣陣疼起來,他的葉小青,也是這樣的!在為她感到驕傲的同時,他現(xiàn)在每一個細胞里都是對她的擔心。她可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不能想象沒有她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如果不是突如襲來的疫情,如果不是葉小青突然去參加支援的醫(yī)療隊,他好像都忘記了他們當初相識的美好。而現(xiàn)在,當他突然面對這個問題時,才發(fā)現(xiàn)葉小青之于他是多么重要。
那些從前看似很遙遠的和他無關(guān)的東西似乎一下子都跳到了眼前。生、離、死、別,這些他從來都沒有認真對待過的字眼現(xiàn)在就這樣擺在他的面前,真切、生硬、冰冷、無情,讓他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思考。
他這發(fā)現(xiàn),他從未認真對待過的何止這些,在他的生命中,還有葉小青。在歲月這把鈍刀的磋磨下,他已經(jīng)慢慢忽略了身邊許多本該好好珍惜的東西。
也只有在此時,他才意識到,其實葉小青早已滲入他的生命中,他和她早已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她所做的一切,她所付出的一切,在他看來,都已經(jīng)稀松平常,正因為不稀奇,才被理所應(yīng)當?shù)睾雎?。他待她如同對待自己,比如,她休息的時候去市場買菜,回家做飯,操心兩家老人這事那事,伺候一家人吃喝,做家務(wù),他都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了自然而然地享受,習慣了享受時的心安理得。他從沒有覺得也沒有細想過,葉小青這個女人,正是用這種對家人默默付出的方式,愛著他們,愛著這個家。
他為自己感到羞愧,羞愧的當然不止他對她的忽略,還有來自于不該有的那點心猿意馬。他從前認為的愛情在婚姻中死了,其實,不是死,而是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形式。愛,以更加深沉和低調(diào)的方式存在著,如陳酒,時間越長,越香,當然,你起碼得意識到這一點。
他又一次收到陳佳麗的一條微信,是個帶問號的小表情。邱家和笑笑,刪掉了陳佳麗的這條微信。他點開葉小青的微信,輸入:“在上夜班嗎?等你回來,我?guī)闳タ辞嗪:?,?jù)說,青海湖開湖很壯觀,我還沒有見過,希望你回來能趕上?!辈l(fā)送出去。不由得濕了眼圈,有多久了,他都沒有這么滿含深情地給她說過話了。她說過,要是有機會,她想去看看正在開湖的青海湖。夏季,他們倒是去過幾次。
作者簡介:王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黃河文學》《飛天》《青海湖》《雪蓮》《柴達木》《意林文匯》《人民鐵道》《青海日報》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向西的火車》?,F(xiàn)供職于中國鐵路青藏集團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