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陽
大山里的夜?jié)獾孟衲粯?。今夜沒有月亮,連一點疏星的光都沒有。夏夜的蟬聲密密麻麻,像不知從哪兒飄來的羽毛,不停地搔著燕兒的心。
一滴豌豆大的雨點砸在小女孩額前的碎發(fā)上。下雨了。燕兒用力攥了把手里的布包袱,里面的東西,她攢了一個月?!耙呔挖s緊走?!彼南?。
這是燕兒7歲人生里,第一次大半夜跑出家去。她嘎嘎(方言,外婆的意思)常跟她說山里面住著吃人鬼,專門在半夜抓她這樣的小女孩去吃,血盆大口深不見底,一口就能吞下她。她剛被吞進去是不會死掉的,只會陷在吃人鬼又深又滑的肚子里,怎么也爬不出來,然后慢慢地被臭氣熏天的液體腐蝕爛掉,連骨頭渣滓都不剩。真嚇人哩。
可燕兒今天晚上必須把東西送給她。有了這個,那個女孩就不用挨打了,就可以去外面了。
燕兒想到這兒就很開心。她渾身充滿了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使命感,她覺得這是她長這么大做過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燕兒第一次見到那個穿牛仔褲的女孩,是在兩個月前。那天,村口來了一輛麻木(帶棚的三輪摩托車),圍了很多人,上次這輛麻木來,給李根叔家?guī)Я藗€媳婦,這次不曉得帶什么來。從外面來的東西和來的人總是稀奇的,燕兒好想去湊個熱鬧。可她嘎嘎不許她去?!靶“∽訙惸哟笕说问驴!备赂驴傔@么說。
燕兒最喜歡外面的東西了,每次外面來個什么她都好奇得不得了。去年爸爸媽媽回來給她帶的“金佰利”巧克力,她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完。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硬塊塊的巧克力居然變得軟乎乎的,像泥巴一樣,燕兒看著就哭了。好在吃起來還是一個味道。
是不是外面的小孩子都有巧克力吃呢?
她豎著耳朵聽動靜,聽著聽著,鬧人的動靜倒是朝著她家的方向來了。燕兒一把丟下還沒擇完的菜苔,跑到院子門口向外邊望著,她弟弟也跟著她一起跑了出來。村主任伯伯在,李根叔也在,小賣部的王媽媽在,連隔壁家的李龍哥也在,他們一大群人圍著一個人。
中間那個人是誰?燕兒爬上門口的柴火垛伸著脖子望,弟弟爬不上去,在下面著急地叫喚。燕兒轉身兩手插到他的胳肢窩一把把他提溜起來,眼睛卻從沒離開過人群。
她只看見中間那人把一個女孩扛在肩上。那個女孩烏黑的長發(fā)在前面一甩一甩的,兩條腿無力地垂在后面??瓷硇危茸约捍蟛涣藥讱q,可她穿的褲子好怪哦,緊緊地綁在腿上,屁股沖著天,顯得好圓,怪羞的。燕兒偷看著,竟然紅了臉,一直盯到那群人走進隔了好幾戶人家的院子里,她才反應過來:“哎呀!中間那個人是李婆婆家的三柱舅舅!”
女孩是他家娶的新媳婦哩!
“嘎嘎,隔壁家的新媳婦都來好幾天咯,怎么沒見到出來過哩?”
“新媳婦來都要關幾天撒。”
“為嘛子要關起來?”
“你不懂撒,莫問,大人事。”
“那我以后嫁人也要被關?”
“那不會,你是要嫁到縣城里頭滴?!?/p>
“哦……”燕兒似懂非懂地回答著。為什么嫁到縣城就不會被關著,嫁到他們村里就會被關起來呢?她不懂。只是村里很無聊,好不容易來個新面孔,還是個女孩,她可想跟她一起玩了,可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人影,那女孩好像連房門都沒出過。
七月底,春天種下的早稻熟得透透的,沉甸甸地臥在田里。驕陽似火,青山都被染成了金黃色。燕兒最愛去田邊玩啦,捉蝴蝶逗螞蚱,去幫嘎嘎做點兒農活,嘎嘎還會獎勵她五毛錢,能買兩根涼沁沁的老冰棒,一根自己吃,一根給弟弟吃。
正夏的天兒五點鐘就亮敞了。早上涼快,燕兒下了地,大人們的勞作才剛開始,她便坐在田埂上,隨手撈了根穗子編花籃,一邊編一邊哼著歌兒:
“對門山上有樹好葡萄,望得到葡萄那個呀摘不到……”
“哈哈哈哈哈……”旁邊的田里傳來一陣大笑,她驚得抬起頭,是隔壁的李龍哥哥。
“有啥子好笑滴哦!”燕兒有點兒生氣,唱句歌有什么好笑的!
“你曉得你唱滴啥子歌嗎?小姑娘才幾歲咯!”
“不就是歌嗎還分啥子歌?”
“那是別個男滴唱給喜歡滴姑娘聽滴!你在咧唱!哈哈哈哈……”
燕兒羞得紅了臉,她哪兒懂什么男孩給女孩唱啊,不過是聽到別人哼便跟著唱罷了。她忿忿地背起竹筐就要走,卻耳尖聽到了李龍哥旁邊的一個聲兒問:“說起來,三柱家那個媳婦怎么搞起啊?”
“還能哪么搞?鬧撒!不都是咧樣兒,鎖在屋里頭,嘴里堵住。我們就跟那隔壁,聽滴一清二白,夜里哭滴兇哦!”
“三柱沒打啊?”
“打哦!哪么會沒打咧!打不消起(方言,不停地打的意思)?!?/p>
兩人一邊說著一遍割著稻子,走遠了,燕兒卻還愣在原地。他們說的,肯定是隔壁家新娶的媳婦了,可怎么會是這樣呢?那個穿著緊緊褲子的女孩,看起來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是犯了什么錯?打碎了碗嗎?聽起來好慘啊……
燕兒從小跟嘎嘎一起長大,爸爸媽媽在外面打工,過年才回家,嘎嘎雖然經常罵她,但也沒真的動手打過她。只有一次,她跟弟弟打鬧,打碎了灶上的兩個大瓷碗,嘎嘎沒罰弟弟,只狠狠地抽了她兩下。
不過她也很快就淡忘了,小孩子不記打。
傍晚,一聲嘶吼炮仗似的點燃了村子。
“我讓你跑!讓你給我跑!你個沒得心的東西!我屋里給你吃給你穿!你就想起跑!”
三柱舅舅家院子外面有條長長的泥巴路,一直到燕兒家,一直到小賣部,一直到村口的歪脖子樹?,F(xiàn)在,一個女孩被三個男人按在這條泥巴路上,臉著地,頭發(fā)亂蓬蓬地糊了一臉,她嘶啞地喊叫著,聽不出具體字句,只有無意義的音節(jié),叫得人心里毛毛的。
燕兒站在院子門口,她認出來,那就是三柱舅舅家從沒出過門的媳婦。
“屙個尿也能跑,你以后就給我在屋里頭屙!”
“你以為你能跑到哪哈兒啊?村里頭都是自己屋里人,村子外頭是山,你跑得出山???想得美哦!”
“老李,打得不夠狠哈,腿子還能跑,還得打!”
“你個賤貨,你欠我老李家五千塊錢!就想跑?你當那是大風刮起來的???”
半個村子的人都聚集過來,你一句我一句。嘎嘎不讓燕兒出去,所以她聽不真切,她只聽懂了,那個女孩挨打,是因為她想跑去外面。
她還聽到,什么欠了五千塊錢。
是那個女孩欠了錢還不了嗎?為什么一定要跑去外面呢?燕兒不懂,雖然她也想知道大山外面是什么,不過嘎嘎說,等她長大了嫁人了,就可以去外面了,所以她不急??赡莻€女孩是從外面來的,她一定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吧,可是外面來的人怎么會欠三柱舅舅家的錢呢?
叫罵聲漸漸遠了,女孩兒也沒了動靜。燕兒小小的思緒也跟著一起飄走了。嘎嘎說,村子里的女孩都會嫁到縣里去,運氣好的,還能嫁到城里,坐轎車住樓房,好不威風。外面這么好,為什么這個女孩還會嫁到他們村里來呢?燕兒想不明白。她只知道村里的人都想出去,連嘎嘎都對弟弟說,等他長大了出息了,接嘎嘎出去。外面的人一定很多,要比村里的人多,那里的田也會很多,能種很多稻,種很多菜。不知道爸爸媽媽帶回來的那個巧克力是從什么樣的田里種出來的,還是樹上結的巧克力果兒?燕兒想,或許還可以讀書,村里的女孩是不讀書的,她只看過弟弟的課本,花花綠綠的,她也看不懂,但她聽說外面的女孩可以讀書,或許那個女孩就是因為要花錢讀書,所以才欠了三柱舅舅的錢吧。
她想,如果是這樣,那個女孩也太可憐了。
第二天,燕兒拿著一根嗖嗖冒著冷氣的冰棒去了三柱舅舅家。
“婆婆,我來給你們新媳婦送個冰棒吃!”
李老頭兒、李婆婆,還有他們兒子李三柱,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覷,新媳婦鬧成這樣,任誰臉上也掛不住,倒是燕兒一臉天真:
“我們村里的冰棒最好吃咯!可能吃完她就不想走咯!”
“嗨呀!燕兒真乖咯!不過她最近鬧的兇,莫傷到你咯,你就站窗戶邊給她哈!”還是李婆婆最先開口,她想著,讓小姑娘跟媳婦說幾句話也沒壞處,天天這么憋著鬧也不是事兒。于是打開窗戶向里面招了兩下手,沒動靜,又咻咻地吹了兩聲口哨,像在喚看門的大黃狗。
一顆腦袋,慢慢地冒出窗戶。
燕兒第一次看清女孩的臉,左眼皮耷拉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皮,讓燕兒想到嘎嘎炒的大鍋菜,什么顏色都有。頭發(fā)刺拉著像稻穗,燕兒每次撿完稻穗都喜歡把它們歸歸整齊,她現(xiàn)在也想給這女孩梳梳頭發(fā)。
但她只把手里的冰棒舉到窗前,冰棒有些化了,糖水順著燕兒的手流到胳膊肘,她也沒去擦。
“阿姊,吃冰棒?!毖鄡赫f。
那個女孩呆站在那兒,仿佛沒聽見她說的話。過了許久,眼珠才微微轉動了一下,女孩看到了冰棒,遲疑著,又看了看燕兒,終于試探著伸出手——一只慘不忍睹的、十個指甲裂了八個的手——接過了冰棒。
冰棒穿過生了銹的鐵欄桿,那是他們家防止女孩逃跑專門裝的,蹭到了一大塊鐵銹,女孩根本沒在意,猛地一口咬上冰棒,含在嘴里不停哈著氣。冰棒很冰,女孩像是被凍哭了,眼圈都紅了一半,嘴角微微抽搐著。直到一口終于化去,糖水混著嘴里的血味兒流過喉嚨,她才像回過魂兒來,用濕潤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一道日光透過鐵欄桿,照到女孩的臉上。她對著燕兒扯了扯嘴角。
那是燕兒見過的,最難看的笑。不知道為什么,燕兒本來滿心歡喜的來,在那一道日光下,燕兒心里卻忽然涌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仿佛掉進了黑窟窿里。她看著那塊冰化在女孩嘴里,腦子里浮現(xiàn)的是嘎嘎講的鬼故事,被吃人鬼吞下的小女孩,慢慢融化在鬼的肚子里,連渣滓也不剩。
燕兒跑走了,她跑回家后想三柱舅舅一家人可能被她嚇壞了,但她確實是落荒而逃,他們家的大黃狗到現(xiàn)在還在吠,吠得整個村子都聽得見。
“我要幫她逃走!讓她回到外面去!”
燕兒腦子里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把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她隱約知道這是不對的事情,逃走,會像上次看到的那樣,被全村人抓起來??蛇@個念頭像藤蔓般瘋狂纏繞著她的心,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難以呼吸。好痛,真的好痛,明明自己也沒有挨打,也沒有摔跤,為什么會這么痛?
燕兒忽然想起村里孩子經常玩兒的游戲,粘螞蟻。找到一個螞蟻窩,用水一點一點澆,窩里的螞蟻便會拼了命地往外爬,然后孩子們用裹了膠水的樹枝在螞蟻群里一滾,便做成了一根螞蟻棍兒——那些沒來得及爬出來的螞蟻,就漂在水面上使勁兒掙扎,有的能掙扎上岸,有的沒一會兒就沒了動靜——燕兒覺得,他們村兒就像一個被淹了的螞蟻窩,三柱舅舅家的新媳婦,就是在水面上掙扎的螞蟻。
她沖進里屋,在她弟弟的小木書桌桌肚里翻出一個外皮都被磨掉了的小鐵盒。那是她的小金庫,是她幫嘎嘎做農活兒攢下的錢。九月份弟弟開學,學校會發(fā)新課本,她沒有,但她問了,可以自己去買一本,于是她攢了很多吃冰棒的錢,一毛一毛的,都整齊地疊在小盒子里。就這些了!燕兒想,去縣城的班車要三塊錢,這盒子里的錢應該剛好夠。
還應該給她帶些干糧,燕兒想。她翻出嘎嘎用來包衣服的藍白碎花布,把錢、烙餅和一個塑料杯放進去——那是她去田里干活時帶去喝水的。把這些東西放進布包里,燕兒想來想去,應該不差東西了,她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于是她把布包藏在床頭的被子里?!安荒鼙桓赂潞偷艿馨l(fā)現(xiàn)了?!彼?。
入夜了,今晚無星無月,一點兒光也沒有。風很大,吹得嗚嗚響,像吃人鬼在叫?!霸趺催€不到呢?”燕兒摸著黑想,平時走過去明明就三五分鐘……快到了!她已經看到三柱舅舅家了!那個女孩住的那個房間燈還亮著,從側窗里透出微微的光。燕兒想,只要把包裹從那個窗戶遞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