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太宰治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品性并不良好。那時我會欺負(fù)女傭——我討厭做事溫暾的人,因此特別愛欺負(fù)手腳慢的女傭。
阿慶是個動作很慢的丫頭,叫她削個蘋果皮,她不知邊削邊想著什么,總是三番五次地停下手。
有一次我叫阿慶來,要她用剪刀剪下繪本里閱兵典禮上的好幾百名士兵,但她不是剪掉將軍一邊的胡須,就是把士兵拿槍的手剪成熊掌般大得不像話。
我一看到這些,就忍不住開始發(fā)脾氣。那時正值夏天,阿慶又很愛流汗,她剪下來的每個士兵都因沾上手汗而被濡濕。這一切終于讓我火冒三丈,踢了阿慶一腳。我記得我踢到的是肩膀,阿慶卻捂著右頰,突然伏桌痛哭起來:“連爹娘……都沒有踢過……我的臉……我一輩子……都會記住……”她低聲哭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讓我更加討厭。
前年我被趕出家門,一夜之間變成了窮光蛋,在小巷中徘徊,到處求情,一天又一天,我好不容易活了下來。當(dāng)我開始以為一點一滴靠著寫文章能養(yǎng)活自己的時候,卻又生病了。最后仰賴許多人的恩情,在千葉縣船橋町泥海附近租借一間小屋,得以自己炊煮三餐,在此休養(yǎng)一個夏季。
大約那時候吧,一個年約四十歲、身材瘦小的警察來調(diào)查戶口。他站在玄關(guān)處,仔細(xì)地對照名簿上的名字和我滿面胡楂的臉。“哎呀,您不是×××的少爺嗎?”這位警察操著故鄉(xiāng)的口音說?!笆堑模蔽液裰樒せ卮?,“您是哪位?”
警察瘦削的臉上堆出滿面笑容:“哎呀,真的是您嗎?您可能不記得了,大約二十年前,我在K地駕馬車?!?/p>
K地是我出生和長大的村子。
“如您所見,”我面無表情地回答,“我現(xiàn)在生活窮困潦倒,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少爺了。”
“別這么說,”警察仍然開心地笑著,“寫小說是很了不起的。”我不禁苦笑。
“對了,”警察稍微壓低聲音,“常常聽阿慶說起您的事?!?/p>
“阿慶?”
“阿慶呀,您忘了嗎?曾經(jīng)在您府上當(dāng)女傭……您不介意吧?下次我?guī)齺硐蚰煤玫卣埌??!?/p>
我大吃一驚,嚇得跳起來:“不不不,不用了?!蔽壹泵芙^。
但那警察仍然很開朗地說:
“阿慶也吃了很多苦。該怎么說呢,在您那種大宅門做過事的人,果然還是有點兒不同呢。”他紅著臉笑著,“真是托您的福啊,阿慶也常常提到您的事。下次我休假時,一定帶她來向您請安?!?/p>
過了三天,我因煩惱金錢而無心工作,在家里待不住,便拿了竹拐杖出門,想去海邊走走。當(dāng)我咯吱咯吱打開玄關(guān)門,便看到外面有三個人:穿著浴衣的父母和穿著紅色洋裝的女孩,他們?nèi)缫环嫲忝利惖卣驹谝黄稹前c一家。
我發(fā)出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可怕怒吼:“你們來了?我今天有事必須要外出,很抱歉,請改天再來?!?/p>
在阿慶還來不及說話之前,我便逃也似的跑了。
當(dāng)我無意間來到海邊,不禁停下了腳步??茨?!前面是一幅多么平和的圖畫!阿慶一家三口正悠閑地向海里丟石子,笑得好開心,聲音清楚地傳到我這邊來。
“那位先生,”警察用力將手中的石子丟出,“看起來好像很聰明呢!以后一定是個偉大的人?!?/p>
“對吧!我就說嘛!”阿慶驕傲地高聲說道,“那位先生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對下人也很親切呢?!?/p>
我站在那里哭了出來。那些艱難險峻仿佛都被眼淚融化而帶走了。我輸了。這是一件好事。不這樣的話不行。他們的勝利,為我明日的重新出發(fā)帶來了光明。
(若 子摘,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