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94歲的外公日前回家鄉(xiāng)辦點事,準(zhǔn)備辦完就回自己的家。早晨起來,母親悄悄地對我說:“你不去看看你的外公嗎? ”
外公住在鄉(xiāng)下的輪窯二廠。我小時候就沒有見過外婆,舅舅也早已離開人間,外公依例同長孫住在一起。我的這位老表所在的輪窯二廠幾近倒閉,表弟媳工作的繅絲廠也早已歇業(yè)。夫妻倆下崗在家,做一些小東西聊以生計。
我去時給外公買了煙,同時將準(zhǔn)備給他的100元錢換成10元一張的以備他零用。
走近外公住的那排低矮的舊瓦房,推開門,屋里黑漆漆的。外公一人和衣睡在床上,見我們進(jìn)來,一骨碌坐了起來,連忙穿上鞋下床,精神出奇地好。
外公端了幾張凳子在屋外,又去找水,可既無茶葉又沒有茶杯,只好作罷。我拽住外公把煙給他,母親大聲對著外公的耳朵喊:“孫子給你買的,這是中華,高級的?!蓖夤N著灰白的胡子,臉上笑瞇瞇的。
冬日午后的太陽蒼白無力。母親翻開外公的衣服,看穿得暖不暖和,又問給他買的新棉鞋怎么沒穿。鄰居過來一個男人:“老人家精神好得很!夜里睡覺我聽不到他的咳聲。老人家飯量大得很,走路勁兒杠杠的,那么窄的小木橋,他每天走來走去的?!蓖夤⒉婚_口,也許他根本聽不見。他只把我遞給他的煙一個勁地吸著,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又坐了一會兒,母親說:“到南莊去看一下?!蹦赣H說的南莊是我老表一家住的新房。我老表并不忤逆,很孝順,每日三餐都是他過來給外公燒好。外公之所以不住過去,也是因為圖自己方便。外公自己覺得,一個人住著挺好。
由外公帶路,到老表家去要過一條臭水溝,上面架著一座小木橋。鄰居所說的外公在小橋上走來走去就指的這個。外公手背在身后,腰有點彎,可兩條腿走起來還是很穩(wěn)當(dāng)?shù)?。走到小橋上時,外公第一步先試了一下,很快走了上去,倒是母親不敢過。
外公始終沒說一句話,只是一個勁地在土埂上向前走,到了門口,外公仍然不說話,只是使勁拍打鐵門。老表迎了出來,一臉憨厚。表弟媳給我沏上茶,我們便坐在那里曬太陽。坐了一會兒,我把錢拿出來給外公,外公笑瞇瞇的,小胡子一翹一翹。母親在一旁說:“放好了,別掉了。”外公不說話,用手帕將錢一層一層包好。太陽開始往西沉了,母親說:“回去吧?!?/p>
往回走的路上,外公依然走在前面不說一句話。我們說先送外公回去,可外公徑自走,一直走到馬路邊,在那為我們攔車。等半天沒有車來,我讓外公先回去。外公站在那,母親大聲喊:“你先回去!”外公開始往回走,走幾步,站了一下,望著我們,又走幾步。我們揮揮手讓他走,他慢慢地走了。
外公能活到這樣的高壽,實在是件很不簡單的事情。他既沒有醫(yī)療保險,也不會像城里人那樣每天喝一杯牛奶,但他活得非常平靜。他既不怨天也不尤人,他恬淡地活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我忽然想起汪曾祺的一篇散文:《鬧民閑民》。汪曾祺寫的那個人,就活像我的外公——一個活著的莊子。
(朱權(quán)利摘自《呼吸的墨跡》安徽文藝出版社 圖/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