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此生我學的第一首古典詩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八十年前背誦的這首詩,至今仍然令我入迷。“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有一種說快板的淺俗與平易,首先是春天睡懶覺,醒不了,這不像志士,不像有出息的優(yōu)秀青年,不像加班加點的勞模,也不是花天酒地的少爺,不是沉湎于情色的狗男女,而是不折不扣的大俗人。處處聽見鳥叫,在當時似乎不足為奇,一面不醒不覺曉,一面聽鳥叫,不會是愛鳥環(huán)保主義,不像是養(yǎng)鳥遛鳥的閑適,而應該是被鳥吵了覺的抱怨。居然還能想起半夜有風雨,風雨有聲鬧騰,不像是雨打芭蕉的節(jié)奏感,更不像是寒蟬凄切的秋雨淋零——我說的是柳永的詞《雨霖鈴》。
關鍵在于花落知多少的提問,俗人俗思,那么大雨,花掉了多少?俗人缺乏高大上的境界,仍然不乏善良,一宿無話,沒有什么要緊事,便為春雨打落花瓣操心。美麗,春光,鮮艷,明媚,都是揪心的,美麗也會有自己的弱點,有自己的短暫與克星,春季花朵最美,花朵最弱也最短暫,最美的春光也最令人擔憂,最美的花兒朵朵也最容易變成落紅滿地……而且,孟浩然此詩到此為止,不必再一味悲傷下去,一味悲傷下去就變成了林黛玉,林黛玉的《葬花詞》極感人,詩語反而寫得太單調乃至太過分。孟浩然只是問一下而已:花落知多少?開了也就開了,落了也就落了,俗人還能說什么呢?用更時髦的詞來說,孟詩有一種俗俗的淡定在焉,孟詩有俗中的大雅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