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軍
“牽牛與葵蓼,采摘入詩卷”,公務(wù)之余,蘇軾喜歡去庭院、山野……草木給予了他心靈的撫慰與思想的升華,他筆下的眾多草木是他的人格化身。
蘇軾與蘆筍的情感不一般。
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至今暖意盈懷: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是1085年春天,美食家蘇軾從靖江南返,他喜歡萬物勃發(fā)的春天,春風(fēng)飄來,蘆筍發(fā)芽,河豚浮游水面,盡情呼吸新鮮的氣息,生命如此張揚,蘆芽配河豚,邊賞春邊口福之享,豈不樂哉!
看資料,得知蘇東坡一而再再而三喜歡的蘆筍實為蘆葦?shù)哪垩?,似竹筍,可食,非今天所指的蘆筍。后者是舶來品,名為石刁柏嫩莖,世居地中海、小亞細亞一代,清代才傳至我國。真不可想象,若石刁柏早在宋代傳入,烹飪大咖蘇軾大約會寫出更多生活氣息濃郁、令人垂涎欲滴浮想聯(lián)翩的詩句來。只是那時陸上絲綢之路已經(jīng)斷絕,石刁柏的遷徙腳步走得緩慢而沉重。
蘇軾承繼了一些唐代詩人喜歡烹蘆筍的傳統(tǒng)。唐詩人鄭谷有詩:人間疏散更無人,浪兀孤舟酒兀身。蘆筍鱸魚拋不得,五陵珍重五湖春。
鄭谷喜歡閑適優(yōu)雅的生活,蘆筍鱸魚美酒,哪一樣也離不開,點綴了他舒適安然的生活情趣,有時以蘆筍入詩,雅集唱和。他還有一首詩寫蘆筍的。其中有“閑烹蘆筍炊菰米,會向源鄉(xiāng)作醉翁”,即使困頓他鄉(xiāng),若遇蘆筍、菰米,再簡單不過,也灑脫不羈,視為美味。枚枚蘆筍暖了鄉(xiāng)愁。
唐朝詩人這樣的生活情趣,北宋的蘇軾也有所追慕吧?
江南之地,多湖沼,宜蘆葦叢生。初春,和煦輕盈的春姑娘喚醒萬物,蘆葦鉆出嫩芽,采擷佐食,清淡之味悠長又悠長。
早在1076年,他的表兄文與可從陜地洋州寄來詩作,蘇軾細讀后和詩三十首,其中有寫蘆筍的:溶溶晴港漾春暉,蘆筍生時柳絮飛。還有江南風(fēng)物否?桃花流水鮆魚肥。
《南山經(jīng)》記載:鮆魚,狹薄而長,頭大者尺余,太湖中今饒?,F(xiàn)在俗稱刀魚。這么鮮美異常的魚配上蘆筍,滋味不錯。蘇軾不忘介紹給文與可?;厮輾v史時光,蘇軾其時境遇也不怎么太好,因與王安石有保留意見,自請去當(dāng)杭州通判。寫這首詩時蘇軾正在密州為官,江南風(fēng)物再好,蘆筍味道多么清香,亦不過是遮掩內(nèi)心深處失落的外殼而已。
人生難免遇到挫折坎坷,如何?蘇軾這一點上處理得游刃有余。他“以濟物之心,應(yīng)不計勞逸”,既然為官,就應(yīng)該關(guān)心民瘼,身體力行。他疏浚河道,興修水利,祈雨賑災(zāi)。短暫的時光書寫一顆為民的赤誠之心。
密州河湖縱橫,沉寂一冬的蘆葦不懼風(fēng)寒,吐芽染綠,柳絮飄飛,頑強的草木以年年歲歲的生命成長裝飾自然。蘇軾寄情草木,放游自然,綠色可以撫慰他的起伏不定的心靈。草木之心包容豁達,他深得其妙。一叢叢蘆筍既帶給他烹調(diào)的快樂,也帶給他生命的啟示。
更早一些,蘇軾做鳳翔府簽判時,已給予蘆筍格外的關(guān)注:蘆筍初似竹,稍開葉如蒲。方春節(jié)抱甲,漸老根生須。不愛當(dāng)夏綠,愛此及秋枯。黃葉倒風(fēng)雨,白花搖江湖。
蘆筍與竹子風(fēng)骨相似,但引起蘇軾與眾不同觀感的是綠筍即使遭遇到了風(fēng)雨,葉子枯黃,生命不老,片片白花風(fēng)中飄搖,當(dāng)來年春風(fēng)又綠,蘆筍照樣亭亭生長。
蘇轍在《追和陶淵明詩引》曾評價蘇軾說:“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敝湫帜绲?,蘇軾對于飲食沒有過高要求,一個人物質(zhì)上想得太多,總會禁錮自己的思想飛翔。
鳳翔府的秋天,公務(wù)之外,蘇軾不想錯過秋游,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此刻風(fēng)蕭苦人,內(nèi)心不爽,在徘徊不定的心緒里,院子里成熟的秋絲瓜帶給他繁復(fù)濃郁的情愫,令他心弦撥動。
蘇軾不會忘記杜甫寫的詩歌《解悶》吧:一辭故國十經(jīng)秋,每見秋瓜憶故丘。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為覓鄭瓜州。一枚秋絲瓜與游子心心相系。離鄉(xiāng)日久,異鄉(xiāng)的秋瓜怎抵得消濃濃的鄉(xiāng)愁呢?
此時的蘇軾離開眉山已五年多,這期間多少悲歡離合,母親不到五十就離世,弟弟子由與他天各一方難以見面,而他自己從汴京至陜地鳳翔,初游宦海,時常奔走各地,體察民情,目睹了多少人世間的滄桑。心有鴻鵠志,只是小小的判官的人生舞臺太狹窄了。蘇軾嗟嘆不已。
再一次凝視園中的秋瓜秧,薄霜風(fēng)蝕,一些凌亂的莖葉枯干。自己像不像這老秋瓜呢?老成持重的蘇軾心思宛如秋云惆悵。
不得不說,秋瓜早已與蘇軾結(jié)緣。當(dāng)年他的眉山老家有菜園。元祐八年他曾夢中憶起:夢歸谷行宅,遍歷蔬圃中。蘇軾出生于一個歷代農(nóng)耕之家,他出生的時候,家中還有幾十畝地,自然少不了種些瓜果菜蔬,如木瓜、黃瓜、絲瓜等等,點綴匆匆時光的生活色彩與口福滋味。
在他以后的生命歷程里,瓜的身影不時浮現(xiàn)。
1071年,蘇軾在杭州通判這個位置上帶領(lǐng)百姓疏浚六井,忙得不亦樂乎。第二年,淤積日久的水井重現(xiàn)澄澈之水,解決了百姓生活之憂。1073年夏,積勞成疾后稍緩的蘇軾去一座寺院靜養(yǎng)。路途上,他寫了一首詩:紫李黃瓜村路香,烏紗白葛道衣涼。閉門野寺松陰轉(zhuǎn),欹枕風(fēng)軒客夢長。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道人不惜階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
詩人幾眼便看見了村路邊幾棵李子樹懸紫色果實,誰家菜園長著水靈靈的黃瓜……多么親切熟悉的鄉(xiāng)村圖畫。幽靜安閑自在的天地適合樹下漫步,疏懶休憩,夢里早已回到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眉山故里。一向鐘愛草木的蘇軾,喜歡這樣無拘無束無塵無染的生活。天下誰能像他這樣在行走塵世與自然間而徜徉自得呢?
1078年,蘇軾任徐州太守時,春旱突襲,田地里的谷粟、瓜菜等等蔫了精神,農(nóng)民的額頭如起伏不定的波瀾,蹙眉傷感。河流枯萎,蘇軾即率眾人去城東二十里的虎頭潭祈雨,或許,上蒼感念于蘇軾關(guān)心民瘼的赤誠之心,祈雨不久,天空即揮灑起如絲如棉的細雨,嗷嗷待哺的田禾、剛剛冒出的黃瓜妞,沐浴蒙蒙細雨而長了精神。草木春天,因蘇軾憐憫萬千生靈而暖意縈懷。
蘇軾心系草木,他的心更緊緊系著黎民百姓。春雨知時節(jié),草木快樂成長。棗樹米粒一樣的小花繁密攢集,一陣風(fēng)飄來,有些調(diào)皮的花粒禁不住樹下誰家漂亮衣巾的誘惑,細雨一樣簌簌飄落。遠處的村子里,繅蠶絲的紡車如成群結(jié)隊的鳥一起和鳴。雨水滋潤,黃瓜熟了。蘇軾再一次去往虎頭潭拜謝上蒼的途中,見到了“半依古柳賣黃瓜”的情景。他做了一件利民的好事。雨順農(nóng)勤,詩人內(nèi)心無比欣喜。他喜歡走到草根中間,為民出力。
正當(dāng)蘇軾在徐州小有成就的時候,1079年三月,蘇軾將調(diào)入湖州。早在杭州做通判時,魚米之鄉(xiāng)的湖州令他心馳神往,一次,好友邀請他去湖州做客,蘇軾還未到湖州,已在腦海里簡墨勾勒一幅畫:“湖中桔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鼻搴y阻桔林、苕花的頑強生命力。當(dāng)然,湖州還有美食使人垂涎。此刻的木瓜不畏清寒,已熟透了,紅似面頰。陶弘景曾贊曰:彼人以為良果。蘇軾很喜歡形似小西瓜而質(zhì)地木實的木瓜。宴會上木瓜的芳香,與文士孫覺等的雅集,蘇軾這一次的行旅輕松愉快。他沒有想到,幾年后,他赴任到了湖州,繼續(xù)享受雅致精細的生活。吃不夠的木瓜,品不盡的湖州。
只是命運的線條時有繁亂,六月開始,一連串的誣告接踵而至。遭人陷害的蘇軾在八月十八日投入烏臺,生與死的煎熬撕裂人心,蘇軾內(nèi)心時而如跌宕起伏的海濤,時而如山泉孤鳴,前途未卜,日子難堪。還好,窗外叢竹勁拔不折,兒子蘇過每日送來瓜果菜蔬。
1079年十二月二十九,蘇軾外放黃州,如一只南飛的大雁,去一個陌生的天地棲息。去那兒的半途,蘇軾內(nèi)心既沉重又輕松,既彷徨又期待,既凄愴又淡然處之,詩心躍動,他賦詩一首:何處覓新秋,蕭然北臺上。秋來未云幾,風(fēng)日已清亮。云間聳孤翠,林表浮遠漲。新棗漸堪剝,晚瓜猶可餉。西風(fēng)送落日,萬竅含悽愴。念當(dāng)急行樂,白發(fā)不汝放。
心境頹然,饑腸轆轆之時,見到了路邊田園遺棄的絲瓜漸老,無人問津,蘇軾取來烹食,內(nèi)心融融,驅(qū)走了沉疴內(nèi)心深處的幾許不快與疲憊。
瓜再老,也一樣給予自己不同人生境遇的滋味與哲思。人生之暖有時候真比不過食瓜。
在蘇軾寫過的詩歌意象里,菊很特殊。
劉禹錫曾說,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一提隱逸者中聞名天下者,非陶淵明不屬也。菊花是陶淵明的人格化身。至宋,崇尚陶淵明的蘇軾也如菊。
蘇軾總能尋找到一個適宜的契機,將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與人生思緒很好地與菊融合。菊是他思想的代言人。婉曲也好,直言也罷。
蘇軾的目光已翻越冰雪風(fēng)寒,嗅到了春天的氣息,那山澗里依然野菊花開。草木的生命短暫而恒久。蘇軾吟詠道:楚客方多感,秋風(fēng)詠江籬。落英不滿掬,何以慰朝饑。
蘇軾愛菊由來日久。這草木之心源于家鄉(xiāng)眉山繁盛草木的滋養(yǎng)與浸潤,源于他早年在莊子文章里的思想飛翔,源于他堅韌的生命個性與淡然自若的心境。蘇軾曾評價《莊子》一書,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心靈的契合,不僅僅顯現(xiàn)讀書之妙,更看出蘇軾從精神層面與莊子思想的深度融合。跳出古人書寫的天地,他希望自己亦如菊花。
1080年的正月,蘇軾南行黃州途中,天色不太好,至蔡州,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飛舞,天地潔白。目光穿過簌簌而落的雪,無意中,他見到了路畔迎雪而立的菊花。冬的腳步匆匆,秋菊花褪盡盛裝,正經(jīng)歷一次時光的沉默與憧憬的蓄積。蘇軾仿佛看到冬雪的身后,春天的腳步緊緊追趕,最初的微弱力量穿透土壤,給予寸許的根脈以勃勃生機,這束束菊花不久將萌生綠意,期待在某一個時候,長出嫩葉,直到秋天,再來一次生命的綻放。
所有的過往都將成為明天的背景。去黃州,那是他將以真心書寫的另一幅圖畫。正如菊花,花開正旺遭遇風(fēng)雪苦寒,怎么能再一次的飽滿生命表達呢?
人生之路曲曲折折,關(guān)鍵是遇到了困難,得想辦法度過去。心緒不寧,寢食難安不過為暫時的煩擾,蘇軾總有辦法平復(fù),并淡然處之。竅門之一,你的目光多看一看花木,多一多思想的釋放,多一次真實的現(xiàn)實歷練。
菊,可愛者眾多,于蘇軾而言,總能勾起特別的人生況味。他有一句話道出了真諦:人徒知其接花藝果之勤,而不知其所種者德也。賞菊之人,一樣在敦品勵德,一樣在淡泊明志。
即使遠在惠州,他對小園圃中的小甘菊情有獨鐘。越秀山春天開始寒意料峭,山嶺秋天晚霜至,甘菊不懼,花色正好。長松蔭蔽,眾草繁復(fù),甘菊一枝獨秀,卓拔不群。不料,剛才還晨光熹微,忽而秋雨淋漓,有的甘菊摧折倒下,秋風(fēng)卷地,飄然而飛的菊葉好像蝴蝶,“生死何足道”。
蘇軾想起了公元819年潮州赴任的韓愈,他拋棄憂郁與不快,掩埋創(chuàng)痛,修堤鑿渠,造福鄉(xiāng)民。他拿出自己的俸祿做本金收取盈余解決潮州鄉(xiāng)學(xué)的學(xué)生們的吃飯問題,育士子之心感動百姓。嶺南大地,儒風(fēng)飄蕩。
想起這些,蘇軾感慨道:頗訝昌黎翁,恨爾生不早。
陶水旺就是被那個畜生蹬到水里的人。怪不得,那天晚上的木排老是晃晃悠悠的,他一直沒離開啊。表姐腦子一下子空了,碗落在鍋里,咚的一聲,摔成了兩瓣。
時空不能倒轉(zhuǎn),蘇軾遺憾歸遺憾,他在惠州做得不輸他所敬慕的韓愈。他修橋筑堤,傳播插秧技術(shù),建造水碓水磨,以詩文與文士唱和雅集,文風(fēng)散逸。
他像那甘菊,在嶺南的天地間迎霜而立。
1073年的春天,江南杭州西湖楊柳依依,湖水怡情,蘇軾開始巡游各縣。他夢里念念難忘的是一湖春水之畔的游賞。
公務(wù)一結(jié)束,蘇軾放飛心靈于湖山秀色中。他喜歡去山村與好友小酌賦詩,雅興酣暢。江南米酒滋味長,小村依湖,樹樹梨花如漫天雪舞,裊裊幽幽的花香在夜色氤氳中沁人心脾。塵世的紛擾好像都被這繁花淡水隔絕了。
幾杯米酒、枚枚潔白的梨花暖了離家萬里的鄉(xiāng)思,暖了異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的夢。梨花村像不像眉山的故鄉(xiāng)呢?回到那個迷人的夜晚,蘇軾與友人漫步西湖畔,梨花瓣已模模糊糊不可見,白天的蝶飛蜂舞已安謐沉靜,只有這梨花不管夜色深沉,依然飄著清香,這樣的節(jié)奏散發(fā)一種淡然自若的韻味。
誰不流連于此呢?孤山的曲折道路上,蘇軾與幾位朋友各自沉醉春風(fēng)暖,梨花香飄的夜色,詩情萌發(fā),要么駐足低語沉吟,要么歌詠抒懷,佳句頻出。這樣的梨花季節(jié)多么短暫,蘇軾一回身,朋友們走走散了,不見蹤影。
他的那些美句說與誰聽?或許,梨花此刻是他的最妙知音吧!
轉(zhuǎn)眼到了1076年,蘇軾離開密州去徐州,正值梨花入眼四月天,河畔路邊,婀娜多姿的柳樹飛絮飄飄,滿城隨處可見繁花盛裝,其中觸動蘇軾心弦的是如雪一樣純潔淡雅的梨花。
蘇軾想起了一個人,此刻,他已經(jīng)接替了自己密州知州的職位,是在埋頭處理公務(wù),還是空暇光景,流連于春意濃濃的滿眼風(fēng)光里?密州帶給蘇軾難以割舍的情懷,他曾發(fā)出“以濟物為心,應(yīng)不計勞逸”的心志,并事必躬親:尋水筑井,治蝗祈雨,在密州,他留給人世間最美好的祝愿“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灑脫而浪漫。他回味著“左牽黃,右擎蒼,千騎卷平岡”的豪邁壯闊。西北邊塞,弓如滿月,射穿天狼星。
他喜歡把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自己精神思想的棲息地并一一難舍。
隔窗望著庭院外東邊欄桿上雪一樣的梨花,他詩情蓬勃,遂鋪開竹紙,書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這是他寫給孔密州的詩歌??酌苤?,是孔子后人,論才華也頗豐。蘇軾面對突然的變故,最初無疑像一湖池水落入幾枚石子,波痕蕩漾。
此刻,一樹樹純潔高雅的梨花打開心扉,蘇軾想得很深很遠,荀子的文字再一次躍入眼目:“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矣。”(《荀子·解蔽》),人的內(nèi)心常常會被一些灰塵蒙蔽,需要捫心自省。他的心清澈明朗起來,如飄雪一般的梨花。
不管梨花開在何時何地,心思縹緲的蘇軾總能點染出理趣別致的情致。
當(dāng)寒食節(jié)來到的夜晚,詩人目光再一次聚焦夜色疏朗的梨花。
“漏聲透入碧窗紗,人靜鞦韆影半斜。沉麝不燒金鴨冷,淡云籠月照梨花?!?/p>
人生滋味淺淡如云,影在他的心里,是月影朦朧,一樹梨花皆是我,我是梨花一片月。
蘇軾眼中除了對菜蔬的鐘愛,還喜歡修竹。
蘇軾偏愛竹子,其詩歌《於潛僧綠筠軒》有名言傳世:“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一日三餐必不可少,民以食為天,天經(jīng)地義,然而,人的生活需要煙火氣息的繚繞飄香之外,還需要修竹樣的風(fēng)景裝飾環(huán)境,裝飾內(nèi)心。在疲倦困乏之際,在喧囂的紛雜中,看一看竹葉蔥翠,聽一聽輕風(fēng)拂竹的沉吟低語,賦詩填詞,陶冶情操,豈不妙哉?
所以,當(dāng)我們面對蘇軾更深刻的考量“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yī)”之際,感覺心靈如潤雨滴落,如金陽朗照,舒暢愜意;也不禁警醒,若隨波逐流,沉淪低俗,長久沉溺,即使如何郎中妙手也難治愈了。東晉文學(xué)家還有一句名言云:“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被蛟S在蘇軾看來,外在的竹林環(huán)繞,長久浸潤,內(nèi)心嬗變亦如竹筍拔節(jié),長成一片茂密蔥郁的思想風(fēng)景。
追根溯源,蘇軾喜竹,并非偶然。眉山多竹樹,出川之前,蘇軾在故鄉(xiāng)讀書修品,居室之外,翠竹靜謐。前輩詩人白居易“水能性澹為吾友,竹解心虛即我?guī)煛钡鹊葘懼褡拥脑娢淖匀粠Ыo他不可磨滅的記憶,竹的高尚品格,無不浸潤他的心靈。以至于多年之后,他在《夢南軒》再現(xiàn)了故鄉(xiāng)竹子的情景:“坐于南軒,對修竹數(shù)百,野鳥數(shù)千?!碧飯@之趣,恬淡閑適,即使隔了千里萬里,夢里修竹依然親切貼心。
故鄉(xiāng)的竹,是根脈,是鄉(xiāng)愁,無論走到哪里,不管身處何境,都不會忘記。
來看他寫的一首《竹》:“今日南風(fēng)來,吹亂庭前竹。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蕭然風(fēng)雪意,可折不可辱。風(fēng)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籬菊。此君知健否,歸掃南軒綠?!边@正是御史臺案被投入獄中的蘇軾所吟詠之作。身陷囹圄,生死未卜,遙望故土,心緒凄然,正是風(fēng)雨中寧折不彎的竹子給予了蘇軾莫大的精神鼓舞與信念支撐。
不久,蘇軾貶謫黃州,心如大鳥向天,異鄉(xiāng)竹林一樣親切,溫暖,甚至連想象都流溢生活的芳香:“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保ā冻醯近S州》),不過,到了黃州,面對的是“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的不堪處境與“故人不復(fù)通問訊”的孤獨寂寞,何以解憂?唯有改變自己。蘇軾俯身接近草根、游山賞水、辟東坡田園躬耕、建草屋安居、禮佛養(yǎng)性等等,一副曠達脫俗、自得其樂的模樣?!澳牬┝执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边@是他的自畫像。一叢竹子給予了他心靈慰藉與信念力量,也讓他在逆境中淡然自處,活得逍遙自在。竹即我,我即竹,那真是一種妙境。
竹即我,我即竹,蘇軾與竹子是千古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