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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水吼嶺(下)

2020-11-11 19:48程建華
火花 2020年11期

程建華

水吼嶺最氣派的兩幢鼓皮房,如一對衣衫華麗的孿生弟兄,并肩立在嶺腰。這房子一幢是大外公家的,一幢是二外公家的。

三年前,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一時萬眾沸騰。大外公不陰不陽地說,東洋人橫行多年,禍害了多少大好河山呀!遠(yuǎn)的不說,就說梅城,愣被鬼子占了四回,燒了多少店鋪,死了多少無辜?可咱水吼嶺哩,蒙先人余蔭,雖處亂世,過得卻是太平日子,咱得感念祖上盛德呀!

族長的弦外之音誰聽不懂?很快,家家戶戶送來了錢糧,應(yīng)和著說咱這老祠堂早該修整修整了,二外公在一旁忙著造冊登記,二外公是保長,水吼嶺一應(yīng)捐稅派款事項,皆由他安排調(diào)度。

正忙著,做飯的馮嫂瞻前顧后過來了,怯怯地說,保長,馮三聽說了族里重修宗祠的大喜事兒,也想攀個高枝恭賀恭賀。說罷從兜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紅包來。

二外公一愣,停下紙筆望著大外公,大外公窩在太師椅上吧嗒吧嗒抽大煙,聞言,徐徐噴出口濃霧,將煙鍋朝桌上一磕,呵呵笑道,馮嫂,回去說下,心意領(lǐng)了,可老宋家的事兒,就不叨擾你們了。馮嫂臊紅了臉,將紅包攥緊了,訥訥退出門外。

年底,祠堂煥然一新,鎏金飾銀的匾額下,十幾扇格花門窗一字兒排開,享堂一色兒青磚布地,斗拱鮮艷奪目,梁柱描龍繡鳳,果然莊嚴(yán)氣派。一時遠(yuǎn)近村寨,無不交口稱贊宋家宗祠的高大明凈、氣宇軒昂。

大外公二外公在水吼嶺的威望也臻至巔峰了,以至隔年秋天,當(dāng)兩幢華貴的鼓皮房并排傲立于嶺腰時,族人便是心有微詞,也只能囫圇吞棗咽進肚里了。

卻說外公被抓走后,同裳年幼,又受了驚嚇,次日一早便發(fā)起高燒,滿嘴胡話道,大,莫走,大……外婆緊忙熬了碗姜湯,同裳趁熱喝下,出了頭汗,沉沉睡了。外婆囑咐同袍看好家門,自己洗了臉,將長發(fā)挽成個鬏,銀簪別了,收拾整齊,帶上門,緩步下了臺階。

天地蒼茫,外婆怒火熊熊的目光鎖住了嶺腰。

外婆一步一滑捱到了二外公家,見朱紅大門緊閉,喘著氣挨屋檐坐下。霜雪覆地,風(fēng)如刀割,外公被抓走時那一步三回頭的情景,又如長槍大戟般扎上外婆心尖,外婆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大門“吱呀”一聲,屋里磨磨蹭蹭探出頂瓜皮帽。見外婆淚雨紛飛,二外公緊忙搶步出屋,連聲問,三娘,大過年的,出么事了?

外婆將檐下的積雪踢得四下飛濺,哭聲不絕,二外公搓著手說,嗨!到底出么事了?你倒說呀!

外婆攤開手里的紙條,邊哭邊嚷,二伯,有這樣欺負(fù)人的嗎?民國二十七年,我來水吼嶺不到仨月,你說抗日救亡匹夫有責(zé),攛掇必禮去縣里教書,隨后又慫恿必禮將那四畝水田一畝畝賣了,錢款盡由你和大伯作主捐給了縣上。

又哭,前些日子,你說共匪作亂,縣里征兵守城三丁抽一,又教唆必禮賣了五畝山場,給鎮(zhèn)長作疏通的茶錢,這不,白紙黑字就在這兒哩,可么事山賣了,錢花了,必禮還是被抓了呀?又哭,必禮不曉得是生是死,我一雙小腳,帶三個伢子,寒冬臘月,沒吃沒穿,可么樣活呀!

二外公直眉愣眼聽外婆哭完,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驚問,么話?哪個抓的必禮?我早和鎮(zhèn)長說好……外婆搶白道,還提么事鎮(zhèn)長?必禮就是被鎮(zhèn)長抓走的。

二外公作色怒道,好你個鎮(zhèn)長,水吼嶺還沒王法了?二外公指天畫地,一副要將鎮(zhèn)長千刀萬剮的模樣。一時又轉(zhuǎn)身對外婆說,這樣吧,三娘,咱干受氣也沒用,要不你先回家,我這就去找趟鎮(zhèn)長,看他么樣說。

外婆雙手抱胸坐在階上,尖聲道,二伯,你早去,么時把必禮帶回來,我再回家。二外公咧了咧嘴,三娘,天這么冷,老三沒在,你再凍出個好歹,三個伢子可么樣好?又說,我這就去,有話沒話,中飯后一準(zhǔn)兒給你個說法。說完,掩了門,頭也不回奔嶺上去了。

外婆獨坐了一時,越覺著冷,又見二外公彎腰駝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嶺尖,心說老二講得也有道理,我得當(dāng)置好自己,不然誰來照顧袍兒她們呢?外婆擦干了淚,一步一顛挪下嶺來。

天兒陰沉沉的,像口舊鍋扣在水吼嶺上空。

外婆回到石板街時,店門已三三兩兩開了,幾個本家弟兄眼神躲閃地打著招呼,嫂子,恁早。外婆用方手帕捂著眼睛,遮前掩后道,嗯,水缸上凍了,今兒挑不上水了。幾個人一迭聲說曉得了。外婆匆匆走了一道,竊竊私語聲也在身后攆了一道。

快到家了,一個年輕后生,粗衣布鞋,低頭坐在門檻上,似睡著了。外婆輕聲道,四郎,么不進屋?四郎吃了一驚,蹦起來,揉揉眼睛,垂手道,東家回來了?外婆應(yīng)了,半天推不開門,忙喊,袍兒,娘回來了。

門開了條縫,同袍小心翼翼伸出個小腦尖來,外婆進了屋,嗔怪道,袍兒,四舅不是外人,么事也不開門?一片紅霞飛上同袍臉頰,就見她吐了個舌頭,一溜煙躲進臥房去了。

四郎急吼吼道,東家,一大早聽兄弟們說,先生夜里被鎮(zhèn)長帶走了,可是真事?外婆見問,鼻子一酸,眼淚又雨滴般滑落下來。四郎兩眼冒火道,這個狗日的鎮(zhèn)長,沒做過一件好事。又說,我這就帶弟兄們下山,找那狗雜種拼了。

外婆趕緊攔住,說,四郎,莫莽撞,二伯找鎮(zhèn)長去了,有了回音再說。見四郎怒氣未歇,外婆又說,四郎,你先忙去,下晝就有消息了。四郎見外婆主意已定,未敢多言,恨恨出門走了。四郎跺著腳,雪地里腳印如轍。

外婆親見四郎轉(zhuǎn)過屋角往后山去了,方放心回屋。同裳剛剛退燒,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見了外婆,開口就問,娘,大呢?

外婆強顏一笑,傻丫頭,忘了?大去學(xué)堂了呀!同裳嬌呼一聲,對倆姐姐翻翻白眼珠兒,得意地說,我說大教書去了吧!我猜對了,嘻嘻。同袍同澤皆不作聲。外婆趕緊掏出手帕擦眼睛,說,外面風(fēng)大,今天都莫出門了。

外婆坐立不安捱了一上午,中飯的灶火漸涼,才聽門外有人扯著公鴨嗓子喊,三娘在屋嗎?外婆飛跑著開了門,張口就問,二伯,必禮呢?二外公袖著雙手咳道,這鬼天兒真冷。外婆臉上一熱,閃到一邊,說二伯快進屋吧!

二外公搓著手,就八仙桌坐下。外婆沏了盞茶,二外公瞇眼呷了一口,放回桌上,一字一頓道,三娘,怕是要恭賀你了。外婆按住心跳問,么樣說?二外公撇嘴道,必禮好著哩!鎮(zhèn)長說了,縣長指名道姓請他去當(dāng)師爺,一個月開三十塊現(xiàn)大洋哩!二外公伸出熏得焦黃的手,夸張地比劃了一下。

外婆搖搖頭說,二伯,必禮不是貪圖名利的人,抗戰(zhàn)……好了好了,二外公抬手打斷外婆,三娘,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莫說縣長給了高薪,就是不給,共黨兵臨城下了,咱不也得有力出力嗎?又說,莫焦心了,待年后打跑共黨,必禮就衣錦還鄉(xiāng)了。

又說,大哥也發(fā)話了,學(xué)堂暫時放假,必禮的薪勞,族里照付。說著朝門外喊道,挑進來吧!話音才落,就見馮三挑副擔(dān)子搖晃晃進來了。外婆忙說,三哥歇歇,喝盞茶。馮三埋頭道,必禮嫂子,家里還有事哩!二外公也跟腔道,我一天沒著家,也該回了。

外公有了消息,可不知怎的,外婆一顆心仍懸在半爿云上。外婆攆到門外欲再問幾句,二外公忽回頭神秘兮兮地說,三娘,還有個事兒,臘月二十四,小年夜,大哥要辦個喜事。外婆冷言冷語道,哼,他不早就吵著要娶個小嘛!

二外公陰陽怪氣道,三娘,話不是這么說!大娘吃齋念佛不問事,大哥還不是想給老宋家留個后嘛!外婆冷哼一聲,必禮沒在,我落不下閑,幫不上忙了。二外公連連點頭,背手走了。

外婆即便能騰出功夫,也斷不會去大外公家?guī)兔Α?/p>

那年嶺上祠堂重修一新后,族人見有幾間廂房閑著,便提議請個先生,辦個學(xué)堂,也好讓宋氏一族耕讀傳家的古訓(xùn)得以傳承,大外公應(yīng)允了,捎信讓外公速回水吼嶺。

抗戰(zhàn)期間,外公一邊委身梅小教書,一邊發(fā)動師生宣揚抗日救亡,為守城國軍征集了大批糧餉兵員,當(dāng)時的縣長姓汪,對外公大加贊賞,抗戰(zhàn)勝利后,外公本該回家,可汪縣長生拉死拽,硬讓外公當(dāng)了縣里的教育督學(xué)。

外公一身清白,哪是當(dāng)官的料?上任不到仨月,各種官差應(yīng)酬便讓他渾身不自在了,正苦悶哩,大外公派人來請,外公抓住由頭,扔下一紙辭呈,當(dāng)日便回了水吼嶺。

外公按梅小的教學(xué)模式,在祠堂開設(shè)了國文、算術(shù)、音樂、繪畫四門功課,從此熱鬧的石板街上空,那業(yè)已轟鳴了百年的水吼聲里,不時便又飛揚出一陣瑯瑯書聲。夕陽西下,蒼山如海,一時嘈嘈切切的聲響,皆隨清風(fēng)白云,一股腦兒飄向山坳去了。

第二年春上,同袍六歲了,嚷著要去學(xué)堂念書,興沖沖去了兩次,皆被大外公攔在了門外。

外婆見同袍兩次皆抹著眼淚回來,心下不平,顛著小腳找到大外公,好言好語道,大伯,袍兒到了上學(xué)年紀(jì),么事不讓她進學(xué)堂哩?大外公斜了眼外婆,捋捋山羊胡子,長嘆一聲,唉!三娘,祖上的規(guī)矩你也曉得,除了宋家男丁,外人一律進不得祠堂。外婆陪著小心道,大伯,必禮說了,城里的男女,時下都在一塊上學(xué)做工哩,早不興封建社會那一套了。

誰知大外公不聽這話猶可,聽了,瞬時青筋暴起,勃然大怒。大外公聲嘶力竭的咆哮幾乎蓋過了水吼河,城里的事,老子管不著,這里是水吼嶺,老子說了算,丫頭片子就是不能進祠堂。外婆也怒了,柳眉倒豎,嗔目切齒道,不進就不進,耍么事威風(fēng)?說罷,扭身旋風(fēng)般走了。外婆快到石板街了,大外公世風(fēng)日下的長吁短嘆仍蕩漾在耳邊。

晚間,外公回家了,勸道,袍兒她娘,莫急,水吼嶺的女伢子,早晚都能上學(xué)堂。一道驚喜的光芒熾焰般掠過外婆的雙眼,外婆急促地問:真的嗎?真的,外公使勁點點頭說,快了。外公黑亮的眸子似已真真切切看到了未來的世界。

隨后,外婆不再和大外公家往來了。外婆的執(zhí)拗勁兒一旦上來,天王老子也管不住她了。

當(dāng)日外婆才送走二外公,忽見四郎領(lǐng)了虎子幾個兄弟,抹過屋角過來了。四郎聽了外婆一番敘述,連連皺眉,保長說話,哪有準(zhǔn)頭?外婆愣了半晌,沒奈何道,老二雖圓滑,好歹和必禮一娘同胞,再說這冰天雪地的,又能么樣?只好信他一回。說,四郎兄弟,勞你牽掛,天冷,和兄弟們先回吧!

梅城是座彈丸小城,背枕天柱山,面臨潛水河,屏聲隱匿在大別山南麓。

可這史稱吳頭楚尾之地,卻因背山帶河的險要,自古便引得兵家必爭,狼煙四起。形勝要地,就居家百姓而言,竟不知是福是禍。

外婆一行走走停停趕到城外時,日已中天。

淌過東門河,沙土路邊一口野塘,埂邊半人深的蘆草隨風(fēng)參差,比二外公更顯疲憊。

四郎腳步猶豫,眼圈忽地紅了。外婆勸道,兄弟,莫怕。四郎揉著眼說,東家,吃官司我倒不怕,嘆了口氣又說,我想起了先生。

說,那年五月,大雨足足下了半個月,東洋鬼子占了縣城,四下搜集竹木,搶渡西門河追攆國軍。我頭回進城,拖了車苗竹回鑼鼓沖,被鬼子瞄上,在這兒連車搶去,還被打得吐血,倒在路邊,眼看快死了。多虧先生路過,見我可憐,馱我回了學(xué)校,喂湯喂藥,養(yǎng)了半月才能下地。先生真是個大善人吶!四郎癡癡望著路邊,整個人都沉浸在往事里。

二外公背著雙手走來,搖頭嘆道,唉,我那可憐的兄弟,救了只白眼狼啊!

二外公說得再難聽,卻無人理他。

不大會兒,行人漸多,土路折而往南,一條鋪著鵝卵石的街道出現(xiàn)在前頭,夾道兩排青磚矮墻,墻皮斑駁,凸顯著歲月滄桑。

走近了,卻見滿街門窗,魚鱗一樣插滿了紅彤彤的小旗子,那旗幟鮮艷、燦爛,殷紅欲滴,在風(fēng)里飄舞翻飛。紅旗一角,四顆黃色的五角星環(huán)簇著一顆大星星,麗日當(dāng)空般耀眼。外婆初來縣城,不知深淺,心里卻也被這喜慶場面渲染得明亮起來。

臨街的大門敞開著,那些賣洋布洋傘的,賣洋鐘洋表的,賣竹椅藤器的,賣暖壺盤盞的,賣包子餛飩的,賣魚肉鮮藕的,開當(dāng)鋪錢莊的,開商號會所的,家家戶戶排得梳齒似的密實,街上人擠人,肩疊肩,比水吼嶺上的石板街不知熱鬧了多少倍。

也不曉得今兒城里過什么洋節(jié),越往前走,人愈發(fā)稠密,男人、女人、老人、伢子,個個滿臉潮紅,撿了金元寶似的興奮。

街道盡頭是家賣裱紙燈燭的商鋪,老板戴副黑框眼鏡,正豎著耳朵聽個小匣子說話。四郎搶步上前說,李掌柜,生意旺相嗎?老板抬頭笑道,這不是四郎嗎?么事許久不送裱紙來了?

四郎支吾道,過一時送來,過一時。又問,李掌柜,今兒么日子,這樣熱鬧?李掌柜哈哈大笑道,四郎,許多日子沒進城了吧?全國解放啦,昨兒,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啦,人民當(dāng)家作主啦!瞧李掌柜那興奮勁兒,像是他當(dāng)了縣長。

啊?中華……國?四郎一頭霧水,喃喃退出門外。李掌柜追著喊,四郎,好日子到啦,做了裱紙,早些送來。曉得了,四郎頭也不回應(yīng)道。

四郎在前,一行人轉(zhuǎn)過街巷,奔天寧寨來了。

天寧寨是處高阜,傳說曹操下江南時曾于此地練兵,歷代以來,梅城縣衙皆高臥于此。衙前有個小廣場,寬五丈,長八丈,青石布地,此刻,石板縫里草色枯黃。場上密匝匝圍了圈人,人堆里,一個莽漢將幾把寒光閃閃的飛刀拋在空中,吆喝幾只瘦骨嶙峋的猴子徒手去接,驚險的江湖把戲,惹得觀眾驚叫不絕。

縣衙門口披紅掛彩,墻上掛塊牌子,一行黑字墨香猶存。四郎望望二外公,二外公嗤一聲撇過臉去。外婆扯過踮腳張望著猴戲的同袍,說,給四舅念念。同袍清清嗓子,脆聲念道:梅城縣人民政府。

四郎撓了撓后腦勺,說,就這兒了。

外婆怎么也沒想到,年過完了,外公不僅沒回來,還從此斷了消息。

已是民國三十八年的正月十六,晚飯后,山風(fēng)冷峭,清幽的夜空鑲了好大一輪玉盞,如水月色,透過窗欞,緩緩淌進屋里。

外婆偎在床頭,正摟著同裳哼唱童謠,月亮月亮跟我走呀,走到南京去打酒呀,你一盅,我一盅,我倆喝得醉哄哄……

同裳忽仰起小腦袋,月光下明眸閃轉(zhuǎn),問,娘,大去學(xué)堂許久了,么事還不回家?外婆一怔,說,大去城里學(xué)堂了,路遠(yuǎn),哪能說回就回?想想又說,興許,過幾天就回了……話音未落,聽堂廳大門敲得“嘭嘭”響,外婆一激靈,說,都莫作聲,娘去看看。

外婆躡手躡腳來到堂廳,聽門外喊得急促,東家,東家。一縷不安忽如夜風(fēng)掠過外婆心頭,外婆咬著牙開了門,看時,見四郎披一肩冷月,正滿頭大汗站在檐下。

四郎喘著氣說,東家,不好了,有個兄弟剛從縣里回來,說昨兒夜半,共產(chǎn)黨的隊伍突然開到了梅城,一夜殺喊震天,炮子亂飛,天亮了,汪縣長抵擋不住,跑了,縣城現(xiàn)被解放軍占著哩!

夜風(fēng)兜頭灌來,外婆渾似一跤跌進了冰窖,語無倫次道,解放軍?汪縣長跑了,那必禮……四郎揩著滿臉熱汗說,滿城亂成了一鍋粥,尋遍了,連先生影子也沒見著。頓了片刻,四郎又喃喃道,先生該不是跟汪縣長走了吧?外婆穩(wěn)了穩(wěn)神,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四郎,你忘了?當(dāng)年汪縣長給先生官做,也沒留住他,眼下他么樣會跟汪縣長跑呢?四郎猛醒過來,漲紅了臉說,對,對,東家莫怪,我一時糊涂了。

見外婆扶著門框發(fā)怔,四郎又說,東家,先莫焦心,正好老柱伯有批山貨要進城,明兒天一亮我就出發(fā),待進了城,再細(xì)細(xì)打聽先生消息。外婆思慮一時,說,倒是好,只是有勞兄弟。四郎惶恐道,東家說哪里話。轉(zhuǎn)身踏月走了。

外婆回房哄同裳睡了,自己躺床上烙了一宿大餅。

外婆怨這混亂世道,聽說國共不曉得么事打起來了,打得要死要活,后不打了,又聯(lián)手打東洋,這回好歹是打外人,百姓都覺悟,賣田賣地支援前線,好不容易打跑東洋人,本以為安生了,哪曉得不幾天自家人又接上火了,唉!這打來打去,么時候才是頭呀?

又怨汪縣長,你們當(dāng)官的爭來斗去,倒是痛快了,可必禮哥一個安分守己的教書匠,你非得拉著他去摻和么事呢?

又怨鎮(zhèn)長,自古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你倒好,拿了我家賣山場的錢,又跑來抓我家的人,你可真是壞事做絕,天良喪盡了。

又怨二外公,當(dāng)了幾年保長,學(xué)得油嘴滑舌了,兄弟情也不顧,還騙我說什么年后必禮就回來,可年過了,必禮在哪呢?

又怨外公,國軍也好,共軍也罷,人家鬧哄哄打仗,腳長在自己腿上,就不曉得趁亂跑回來?就不曉得袍兒澤兒裳兒成天念著大,有多想大嗎?

又怨自己,那天晚上我就是死了,也該攔下必禮哥呀!我么事那樣糊涂,眼睜睜望著他走了呢?

外婆怨來怨去,窗外漸漸就泛了魚肚白,亮光見縫鉆進來,屋里越發(fā)空蕩,外婆再也躺不住了,臉沒洗就出了門,外婆要去找二外公問個明白。

誰知二外公也沒了蹤影,那么雅致的一幢房子,交給了一把金光閃閃的銅鎖,外婆不死心,繞屋轉(zhuǎn)了幾遭,轉(zhuǎn)到了大外公家門口。

大門從里閂了,外婆隨手敲敲,屋里寂寂的,外婆好不詫異,轉(zhuǎn)身欲走,身后吱呀一聲,回頭看時,卻是馮嫂。馮嫂見是外婆,慌忙垂手道,必禮嫂子來了!馮嫂惶恐得像剛剛做了件對不起外婆的事。

外婆忙問,馮嫂,見著保長沒?馮嫂悄聲道,保長昨兒就走了。去哪了?不曉得。馮嫂四下掃掃,壓低聲說,族長也走了,領(lǐng)著二太太,三人拎箱子一起走的。

他們哪去了呢?外婆手搭涼棚,見宋氏祠堂氣勢雄渾,迎風(fēng)肅立在不遠(yuǎn)處的嶺尖上。

春雨如酒,淅淅瀝瀝,一夜間,水吼嶺醉了,癡了。

山前山后,映山紅、七里香、白晶菊及那不知名的野花,爭搶著,開得正旺,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一團團姹紫,一簇簇嫣紅,競相點綴著坡嶺田園。

天近晌午,外婆顛著小腳,擔(dān)桶水,氣喘吁吁攀上后山。同裳正在地角嘻嘻哈哈追趕著蝴蝶,同袍同澤彎著腰幫外婆點種澆水。

一陣長吁短嘆穿林而來,外婆一抬頭,見四郎領(lǐng)了幾個兄弟,正拖著竹篙垂頭喪氣走近,四郎遠(yuǎn)遠(yuǎn)望見外婆,忙扔了長篙,跑上前道,東家,早說了,挑水擔(dān)柴的活兒,招呼聲弟兄們就行了。

外婆拄鋤笑笑,問,河里沒生務(wù)了?嗯。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昨兒還放了五趟哩,今兒只走了兩趟。四郎指指身后說,可惜了兄弟們一身的本事。還不是打仗鬧的,虎子蹙著眉說,命都顧不上了,哪個還有心思做生意呀?就是咧。眾人一迭聲附和著。

外婆聽了,心里像堵了座山。

原來年初四郎去了縣城,把城東城西,城南城北,每一條街巷,甚至每一道石縫皆細(xì)細(xì)尋遍了,卻愣沒打聽到外公的一絲半毫消息,外公就像水吼嶺上的風(fēng),嗖一聲便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僅外公,鎮(zhèn)長、大外公、二外公等人,也連著兩個月沒見蹤跡了,似乎解放軍一來,他們都像地龍一樣鉆進地底了。

外婆仍和往日一樣,五更起床,早早開了大門,迎候一眾族人挑水。老柱來一次問一次,他嫂,必禮有信兒了嗎?外婆倚在缸邊,抿唇搖了搖頭,于是大家不再說話,偌大的堂廳,只聽見嘩嘩舀水聲。

二外公年前送來的那擔(dān)谷子,外婆摻了苕葉紅薯,仔細(xì)著吃,可還是架不住一家四口,至清明前后,也漸漸見底了。正窘迫,四郎及時送來了袋粗糧,一家人才沒餓著。

四郎租了坡后僅剩的五畝山場,前幾年水碼頭熱鬧,生意旺相,日子倒還紅火,如今趕上戰(zhàn)亂,城里老板來得稀了,往后怕是四郎一眾也自身難保了,可必禮又遲遲沒消息,三個伢子還小,該么樣才好呢?外婆一向有主張,可每想到這兒,也犯了難。

外婆到底想出個主意,后山還有兩塊野地,不如趁早開出來,種些瓜豆,真青黃不接了,好歹應(yīng)個急。再說了,國共鬧來鬧去,總有分出輸贏的時候,那時必禮也該回了吧……

菜地叫外婆收拾得一壟一壟的,那些個黃瓜、豆角、茄子,倍加珍惜竹縫漏下的陽光,皆憋足了勁兒,長得茂騰騰的。

瓜菜豐收了,一條密聞也像張開翅膀的喜鵲,撲棱棱飛到了石板街。晌午,老柱來擔(dān)水,見里外無人,便壓低了聲說,他嫂,適才城里來人了,說國軍又打回來了。???外婆的心一下又拎到了半空,手里的水瓢差點沒掉落缸里。

老柱匆匆走了,外婆緊跟著跑上石板街,風(fēng)兒呼呼刮過耳畔,云兒唰唰掠過頭頂,外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捶著胸口停下。外婆歇了會兒,踮起小巧玲瓏的腳尖,一雙眼晴早飛上了水吼嶺,外婆那翹首以待的模樣,好似外公走下嶺來的腳步,她早聽得真真切切了??蓭X上飄飄渺渺,街頭空空蕩蕩,卻哪有外公的影子?外婆等了許久,才失魂落魄回屋,那一刻,外婆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在天上,親眼見著外公一身青衫,神采飛揚地從石板街那頭走來。

外婆滿心歡喜地盼了兩天,沒盼回外公一丁點兒消息。

二外公卻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了。

午后,陽光懶散,外婆坐在堂廳發(fā)呆,忽見二外公一身綢衫,擎只茶壺,大模大樣邁進來了。

外婆心里閃過一陣疾風(fēng)驟雨,卻不動聲色說,二伯,一向沒見,哪去了?二外公呵呵大笑,答非所問,三娘,我說共黨成不了氣候吧,這不,才幾天吶,國軍殺回來了,縣城光復(fù)了,這水吼嶺呀,還是咱老宋家的天下。外婆不說話,只把一雙眼睛錐尖般在二外公臉上掃來掃去。

二外公給掃得心里發(fā)毛,打著哈哈,哦,三娘,我是來告訴你,必禮隨汪縣長去九江了,隨后就回。外婆再忍不住了,“噌”地起身,掀起陣風(fēng),鼓得衣角蕩漾,外婆指著二外公鼻尖厲聲喝道,你要把我哄到么時候?必禮到底哪去了?二外公蹬蹬連退著嚷道,三娘,么意思?必禮受黨國重用了,好事呀!等九江事務(wù)忙完,就該回了。見外婆臉籠寒霜,二外公自覺無趣,咂著嘴說,天兒暖了,三娘可得關(guān)緊門窗,夜里莫讓貓貓狗狗鉆屋里了??!說完,哼哼嘰嘰走了。

外婆攆到檐下,見二外公頭也不回,便站住了。二外公一番話夾槍帶棒,雖滿心憤懣,可好歹知曉了外公下落,這就夠了。轉(zhuǎn)念又想,必禮哥是個明事理的,么樣會跟汪縣長去九江呢?老二該不是又在哄人吧?外婆扶住門框,見天際郁郁蔥蔥,群山奔涌,心里念道,必禮哥,不管么樣,只要你還活著,哪怕去了天邊,我也要看好三個伢子,等你回來。外婆一雙柔弱的手,差點把門框捏碎了。

似乎一夜間,石板街又枯木逢春了。

炮火讓城里的老板們憋得太久,趁天氣晴好,躍躍欲試的老板們出發(fā)了,一時石板街又熙來攘往,門庭若市了。

鎮(zhèn)長仍穿著黑中山裝,戴頂禮帽,領(lǐng)幾個打綁腿背長槍的警察,把摞告示挨家挨戶貼上門窗,長腔長調(diào)念道……國軍回師,共匪遠(yuǎn)竄。茲爾學(xué)農(nóng)工商,勿驚勿疑,誠宜各守秩序,公平交易……

街頭喧囂如昔,外婆長了個心眼兒,不再去找二外公要人了,只一邊種菜,一邊委托四郎發(fā)動弟兄,多方打探外公消息。

外婆怎么也沒想到,就在她鐵了心等待外公歸來之際,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卻像陣滔天巨浪,正張牙舞爪向她撲來,這回,業(yè)已盛載了十年悲歡的水吼嶺,卻將再無她的容身之地了。

還有兩天便是端午了,坡后微風(fēng)輕拂,風(fēng)里偶有幾聲蟬鳴。

晌午,街上人影稀了,外婆坐在堂廳聽同袍同澤背書,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雖聽不懂,可外婆說了,哪天大回來,你們把學(xué)過的功課忘了,大該不歡喜了。同袍同澤不敢懈怠,每日搖頭晃腦,把《論語》《詩經(jīng)》背得朗朗上口。

正熱鬧,忽見馮三挑擔(dān)水桶進來了,外婆趕緊起身,三哥,生務(wù)忙吧?馮三犯人一樣垂著頭,嗯嗯應(yīng)著。舀水時,馮三手抖得像打擺子,水灑了一地。外婆好不奇怪,笑問,三哥,出么事了?沒,沒。馮三汗如雨下,慌亂地斜了外婆一眼,又瞟了瞟嬉鬧著的仨姐妹。

馮三好不容易舀滿水,鬼攆了似地逃走了。外婆看著濕漉漉的地面,心里直犯嘀咕。突然,門口人影一閃,卻是馮三空手踅了回來,馮三站在門外,瞪圓了眼,驚鹿似地四下脧?fù)?,一邊將雙皸裂的手搓來搓去,搓得泥沙俱下……

太陽懸停在了半空,天兒莫名燥熱起來,眼見馮三走遠(yuǎn)了,外婆周身熱血沸騰了一遭,反而冷靜下來了。宋必仁,宋必義,你們這兩個狼心狗肺的畜牲,世上有你倆這樣的親哥嗎?不就是必禮從縣里回來,沒在學(xué)堂教什么忠君尊長、仁義道德那些個封建老一套嗎?你們就當(dāng)他是眼中釘肉中刺了?你們?yōu)榱搜τ懞猛艨h長,為了保全自己在水吼嶺欺男霸女的地位,為了抽上那口坑人的大煙,連骨肉之情也不顧了?這還不算,現(xiàn)見兄弟生死不明了,又想趁亂賣了弟媳和侄女,霸占兄弟僅剩的五畝山場和老屋。天吶!好狠毒呀!若不是馮三哥仁義,那……外婆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自己是生是死倒無所謂了,只是必禮哥臨走左叮嚀右囑咐,讓我看好三個伢子,我么樣能辜負(fù)了他呢?再說伢子們乖巧玲瓏,哪個不是自己的心頭肉呢?

不,我不能睜著雙眼吃耗子藥吧?逃吧!逃出水吼嶺就不怕了。外婆瘋了似地沖進臥房,翻箱倒柜,把四季衣裳和鞋襪被褥胡亂打成幾個包袱。

外婆火急火燎忙了一陣兒,眼睛忽地落在自己那雙小腳上,水吼嶺離縣城有五十里地,其間上坡下坎,坑坑洼洼,自己帶著三個伢子,拎著大包小裹,只怕還沒逃出石板街就被抓回來了吧!

外婆似被老虎攆到了崖壁上,急出一身冷汗,猛抬頭,見后山翠柏森森,綠竹成蔭,不由心中一動,眼前剎時就亮堂起來了。

院里紅旗招展,云霞般璀璨,秋色剎時暗淡了許多。

四郎領(lǐng)頭,二外公走得畏畏縮縮,上了坡,阜上一排平房,青磚黑瓦,門窗明凈。外婆緊步挑間大屋撞進去,屋里坐了幾個身穿黃色軍裝的男女,外婆迎面問道:哪個是汪縣長?外婆的聲音響亮急迫,像高山上的河水剛剛沖出久困的峽谷。

滿屋人面面相覷,一位面目威嚴(yán)的中年人站起身,操口北方口音說,老鄉(xiāng),這兒沒有姓汪的縣長,你有啥事?

外婆急了,說,么樣沒有?必禮就是被你們汪縣長抓來的。

中年人抬抬帽檐說,老鄉(xiāng),你說的是國民黨反動縣長汪漢吧?

外婆緊盯著中年人軍帽正中那顆閃耀的紅星,兩眼冒火道,我不管你么個黨,都大半年了,也該放必禮回家了吧?

中年人招呼外婆一行坐下,外婆不坐,把心一橫,哭嚷著,將外公年前么樣被鎮(zhèn)長抓走,二外公又么樣一次次哄騙她,直至要賣了她母女的事兒一一訴說個遍。外婆憋悶久了,好容易找到個說理的地方,硬把一番話說得炒豆般火爆。

中年人耐心聽完,對旁邊一個年輕人說,小程,你去趟機要室,把這位老鄉(xiāng)反映的情況核查清楚。小程“啪”一個立正走了。

中年人轉(zhuǎn)過頭問二外公,你為啥要販賣弟媳侄女?

二外公早慌了,渾身篩糠道,長官,鄙人幼讀詩書,守法知禮,哪會做這等禽獸不如的事?又指著四郎,惡狠狠道,這人本是我兄弟家的佃戶,誰知竟趁亂拐了我弟媳侄女躲回老家去了。我千辛萬苦尋了幾個月,見事實確鑿,才拽了他來打官司的,請新政府明斷。

中年人說,新社會沒長官一說了,叫俺老李吧!又問四郎,你有啥說的?四郎漲紅了臉說,老李……長官,上年,我聽說保長要賣了東家母女,才……

中年人目光一凜,打斷道,你聽誰說的?

四郎當(dāng)場蒙了,一雙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是落在外婆身上。瞬時,滿屋的眼睛皆如穿透窗隙的太陽,聚在了外婆身上。

外婆拭干淚,摟緊同裳說,李長官,鑼鼓沖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山溝,四郎牛一樣發(fā)狠做工,一天也只吃得上兩頓粗糧,他真要拐騙我,么樣會連三個伢子都帶去?他自己肚子都難填飽,還會拐四張閑嘴回去搶食嗎?

中年人一雙濃眉擰成根繩,說,老鄉(xiāng),你講得有道理。又說,勞苦大眾都已翻身解放了,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又問二外公,你還有啥說的?二外公支吾半天,愣沒吐出半個字來。

中年人粗聲勸道,老鄉(xiāng),別耗時費力打官司了,鄉(xiāng)下馬上分田分地了,都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山城的暮色來得猝不及防,正說著話,暮靄已籠上了窗,中年人起身對外婆說,這樣,天晚了,先就近安頓下來,你丈夫的事,待明兒查清了再通知你!

外婆不好再說什么,謝過中年人,和四郎走出屋來。二外公灰頭土臉跟在后面,一行人下了天寧寨。

天暗了,耍猴的散了,街上人影憧憧。

外婆正往前走,二外公也緊攆上來,外婆說,二伯,你還跟來做么事?二外公觍著臉說,三娘,必禮好歹也是我兄弟,我就不擔(dān)心他的下落?

說話間,迎面一條小巷,巷口掛了個旅店幌子,外婆不敢走遠(yuǎn),進了巷子,一撩門簾,屋里亮著油燈,幾間客房收拾得干凈。

一個女掌柜迎上來,親親熱熱招呼外婆,妹子住店?那女掌柜三十四五的光景,大眼睛,衣著利落,身后跟個剃了光頭的男伢。外婆尚未搭話,女掌柜在人叢里看見同裳,笑道,咦,這小女伢圓臉蛋兒,黑眼珠兒,真討人歡喜。

外婆顛著小腳走了一天,早累得渾身散架,想著明天能知曉外公下落了,哪睡得安穩(wěn)?輾轉(zhuǎn)半宿,直到街上傳來三聲梆鼓,才迷迷糊糊睡了。

外婆醒時,天已大亮,同袍姐妹睡得正沉,巷外高一聲低一聲,盡是賣包子油條豆腐腦兒的吆喝。

外婆出了屋,女掌柜打來熱水梳洗了,再看隔壁,四郎和二外公正盤腿坐在鋪上,兩人皆喝了燒酒一樣面紅耳赤。

見了外婆,二外公如見救星般大喊,三娘,我有話說。

外婆才進屋,二外公忽眼睛一紅,淚如雨下。外婆抱著胸問,二伯,這是怎地?二外公抽噎道,三娘,今兒不管么樣,你好歹過繼個伢子給我。外婆大吃一驚,二外公又說,三娘,新社會不興三妻四妾,大哥納的二房早回娘家了。我身子骨不好,向來一個人過日子,可我哥倆老了,身邊總得有個人不是?說完哀哀戚戚瞅著外婆,那一刻,二外公溫馴得像只綿羊。

外婆耐著性子聽完,剔起雙眉喝道,二伯,必禮連個音信還沒有,這事兒你想也莫想。二外公瞬時面如土色,涕淚交加,一下癱在鋪上。

正不可開交時,忽見女掌柜領(lǐng)個年輕軍人進來了,外婆見了,如遭雷擊,一把揪住軍人胳膊問道,兄……兄弟,必禮,他,么樣了?外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來的正是縣政府的小程,小程緊緊握住外婆顫抖的雙手,沉聲道,老鄉(xiāng),我們李縣長說了,宋必禮同志思想進步,勇于擔(dān)當(dāng),是個革命功臣吶!

年前,外公被鎮(zhèn)長請到縣城后,汪縣長大喜過望,連說必禮先生此來,守城有望了,梅城蒼生有福了。

外公一向不愿摻和黨派之爭,正想著如何脫身哩,不想又碰到個熟人。這人便是抗戰(zhàn)時期的梅小校長郭國才。郭校長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人員,私下曾多次動員外公加入他們的組織,皆被外公婉拒。外公說,我只想天下太平了,回鄉(xiāng)安心教子弟們念書識字。郭校長因見抗戰(zhàn)事大,只好由了外公。

郭校長也是被汪縣長請來守城的。

郭校長拉著外公的手說,必禮,你是個深明大義的人,別的不說了,共產(chǎn)黨若不得民心,天下窮苦大眾能甘心情愿擁護嗎?可眼下大半個中國都已解放,國民黨反動派覆亡在即,汪縣長卻硬拉著全城百姓殉葬,你身為梅城人,還能無動于衷嗎?

外公被說動了,找到汪縣長,苦口婆心勸他放下武器,救家鄉(xiāng)父老于水火。汪縣長卻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主兒,誓死不降。外公經(jīng)郭校長點撥,又挨個去做保安隊長、聯(lián)防隊長等人的工作,卻出乎意料奏效了。

年后,解放軍兵臨城下,保安隊聯(lián)防隊朝天放了幾槍就投誠了,汪縣長收攏殘兵,裹挾外公逃向九江,后聽說梅城失守皆因外公勸降而起,大怒,喝令殘兵亂槍射殺了外公。世事混亂,外公尸骨無人收拾,下落不明……

小程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外婆卻似石雕木刻般呆住了,外婆朦朧不解地望著小程,像個酒醉初醒的渾人。

小程慌忙從口袋里掏出個紅本本,說,老鄉(xiāng),縣里商議了,宋必禮同志被光榮地評為共和國的革命烈士了,這是證書,您……收好。

外婆扯手將小程推了個趔趄,張牙舞爪,凄聲吼道,拿開,人都死了,還要這破本本有么卵用?

吼完,外婆啊呀一聲跌坐在地,雙手掩面痛哭起來。

外婆哭道,我那苦命的必禮哥呀!我就曉得,你早不在人世間了啊……

你要是還活在人世間,哪能許久不回水吼嶺啊……

我就曉得,你都是為了鄉(xiāng)親們喪的命啊……

你要不為鄉(xiāng)親們,么樣舍得下親生的三個伢???

我自十七歲頭上跟了你,就沒過上幾個團圓日呀!可曉得你走后,逢著落雨打雷天,我念你要念到三更吶?

外婆哭得披頭散發(fā),氣息奄奄,哭得小旅店瞬間變成了千里荒野,這時莫說一旁的小程、女掌柜、四郎、二外公,便是石人見了也得傷心。同袍姐妹被外婆驚天動地的哭聲驚醒,赤腳跑來,一齊喊娘。外婆摟過三個伢子,悲從中來,更是哭得肝腸寸斷。

外婆的嗓子冒煙了,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只得閉起雙眼,背靠通鋪,長一聲短一聲地顫抖抽泣。

小程扶住外婆安慰道,老鄉(xiāng),李縣長說了,您是烈屬,回了水吼嶺,當(dāng)?shù)卣R上給你分田分地,日子很快會好起來的。

外婆努力睜開淚眼,石板街,小青瓦,鼓皮房,大水缸,外公長衫的身影,恍惚間就像穿越云霄的疾風(fēng)掠過眼前,外婆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個囫圇話來。

二外公一旁接過話茬,回,回,咱今兒就回。二外公急吼吼的樣子,生怕下一秒小程就要反悔似的。

四郎輕聲說,東家,歇一天吧,明兒我送你回去。

外婆默不作聲,半晌方搖頭道,不回了,必禮沒了,我還回那兒做么事?外婆悲嘆一聲,顫栗栗從貼身兜里掏出個紙條,一層層剝開,說,二伯,我原指望你打的收條能保住必禮,哪曉得……還給你吧!二外公的腦袋耷拉得只差沒插進褲襠里去。

一屋人沉默了,外婆擦擦淚眼道,四郎,我看出來了,這個新政府是講理的,是護著窮人百姓的,以后的日子呀,真的有盼頭了。鑼鼓沖那么窮,你累死了也討不上老婆的。四郎,不嫌棄的話,我就跟你回鑼鼓沖過日子吧!外婆一字一頓,說得情深意切。

四郎驚得滾下鋪來,語無倫次道,東家,你、我……

外婆幽幽嘆道,唉!往后莫叫東家了,叫姐吧!

后記

當(dāng)晚,外婆摟著同袍睡了。

外婆說,袍兒,睡過今晚,你就跟二伯回水吼嶺吧!

同袍說,娘,我不去,我能幫你干很多活呢!

外婆說,去吧,去了能吃口飽飯。

清晨,同袍乍睜開眼,卻早淚水漣漣,外婆舍不得了,對二外公說,二伯,今晚我陪澤兒睡一宿,明兒你帶了她回去吧!

天又亮了,同澤滿臉淚水蜷在床腳,眼神驚惶得像只受傷的幼獸,外婆于心不忍,說,二伯,今晚我陪裳兒睡一宿,明早你帶了她回吧!

如是三天,外婆的淚干了,心碎了,卻哪個伢子也丟舍不下。

二外公愁眉苦臉道,三娘,盤纏花光了,我一個伢子也帶不回去,拿么臉見大哥呀?說完捶著床板嚎啕大哭。外婆摟了同袍姐妹,母女四個也一齊大哭。

悲聲盈屋,女掌柜的看不下去了,拉著外婆的手勸道,妹子,姐的祖上三代都是老實人,你要放得下,不如把裳兒留姐這兒吧!

外婆渾身一顫,劉掌柜又說,妹子放心,有姐一口吃的,就餓不著裳兒。又對二外公說,你們兩頭想念伢子了,隨時都能來看看,多好?二外公曉得沒法子了,撓了半天頭,哭喪著臉答應(yīng)了。

午后,落葉如蝶,劉掌柜一手扯著兒子,一手牽了同裳,目送外婆四人過了東門河。眼見外婆頭也不回走遠(yuǎn)了,同裳用力咬緊了嘴唇。千萬莫哭,娘說了,哭了新娘該不歡喜了。同裳偷偷抹干了滿臉淚痕。

同裳怎么也沒想到,下次再見到外婆,卻是十六年后了。

那時她剛成為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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