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琇榮
藍城,仿佛一夜之間流落到另一個星軌,空曠沉寂,拉著警報的救護車間或從身邊疾馳而過,讓人不得不為遠方正在遭受不幸和悲苦的人或事?lián)鷳n。
春曉再次抬頭,樓宇將天空鋒利地切割成幾何狀,在樓頂廣告牌“歡樂嘉年華”的“嘉”字旁邊,她找到了幾天前那個黃昏自己曾待過的地方,就在那兒,她遇到了老關(guān),使自己幸免流落街頭。
當時,春曉正坐在十二層樓頂向下俯視,昏黃的霞色里,那年前沸騰的冬日街道,就是她四秒后將要抵達的地方。“我將永遠被封在未知的黑暗里!”當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再次向下張望——踩三輪車的男人繼續(xù)像雕塑一樣昂著頭,一動不動——她不想砸到他。還有四天就是春節(jié)了,她四處打量了一下,空蕩蕩的樓頂像廢棄的垃圾場,陳列著被日常生活淘汰的所有蕪雜細節(jié),目光掠過殘破的桌椅、器具、中央空調(diào)外機,最后又落到樓下踩三輪的男人老關(guān)身上——他換了個更舒適的站姿,繼續(xù)一動不動。
老關(guān)對樓頂?shù)慕棺茰喨徊挥X。此時,他嘴上叼著一支煙,卻不點燃,僅僅因為醫(yī)生說抽煙會遲早要了他的命。但這并沒有阻止咳嗽像夏夜?jié)L動的悶雷,接連不斷地從肺葉里往外涌。他一腳踮著地,一腳斜跨著三輪緊盯著樓體大屏——畫面顯示一場屠殺剛剛結(jié)束,廣袤的叢林一片被踐踏過的草地,草葉上沾染有血跡斑斑的皮毛——是麋鹿?是獾豬?還是被偷襲的小犀牛?但已不重要了,它此刻被叼在獅子的大口中,即將化作一頓飽餐。
已經(jīng)一周了,無論在街邊,還是騎著三輪穿行在鬧市,老關(guān)每想到大屏,總會感覺胸口被猛地捶了一拳,悶得透不過氣來——廣告屏是為佳宜酒店八周年立的。難道來到這個鄂北小城已經(jīng)八年了?想到這兒,他下意識地打個激靈,一股冰冷從頭頂直竄到小腹。左下腹開始隱隱作痛,讓他不得不收回另一條腿,把整個腹部搥著車座。疼痛漸漸緩解,他看看酒店玻璃門,醉酒男人還沒有出來?;蛟S,從進去他就沒打算出來?想到這兒,他抬腳走向酒店。
“老關(guān),把骨頭掛在車把上了???”燒烤店蘇老板在身后喊。
“好嘞,我替虎子謝謝你哈?!崩详P(guān)回道。
老蘇站住腳,笑著說:“日怪,哪兒學的臭毛病,還謝謝。”聲音不高,但還是被風送進了老關(guān)的耳朵。
老關(guān)沒回頭,但“日怪”兩個字像只蒼蠅飛進了心里。異象,常是重大事情發(fā)生前的預兆,老關(guān)想起兒子曉楠在自首前一天做的滿滿一桌子飯菜。在酒店自動旋轉(zhuǎn)門開啟的瞬間,他終究還是回頭了,隔著街道,逼仄的燒烤店里白霧繚繞,熱氣模糊了玻璃,蘇老板的身影隱隱綽綽,一只白色塑料袋在車把上蕩悠著。自己這么多年在這兒拉活兒,是因為客人多,還是為了貪圖燒烤店給虎子的幾根骨頭?他甩了甩頭,試圖把這個念頭趕走。
日怪?是挺日怪。就在兩個小時前,老關(guān)正在那兒盯著大屏看春晚預告片,突然從腋下探出一只手按動車鈴,“丁丁”一陣脆響,唬得老關(guān)失魂落魄。老關(guān)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人早已爬上三輪后座,含糊不清地說:“去佳宜,佳宜酒店?!币还苫鞚岬木茪鈸浔嵌鴣?。
老關(guān)不愿拉醉酒的人,麻煩。但看客人醉酒的樣子,不拉會更麻煩。老關(guān)蹬著三輪費勁巴力把他拉到建設(shè)街佳宜酒店,他卻說錯了。
“錯了?”老關(guān)詫異地問,“全城就兩個佳宜酒店,一個在上車的地方,一個就在這兒,怎么錯了?!?/p>
經(jīng)過一番含糊不清的解釋和比畫,老關(guān)明白過來,還真錯了,他要去的,就是燒烤店對面的佳宜酒店?!斑@不扯嘛!”老關(guān)嘟囔著。但沒辦法,只好掉頭往回騎。結(jié)果,客人噴著酒氣嚷了一路騙子:“騙子,都是騙子,說好貨到付款,騙子,一年多了也不還錢。哼,躲我,看你能躲到啥時候,我就在這兒等,騙子……”
客人回酒店拿錢,到現(xiàn)在蹤跡皆無,現(xiàn)在想來,是自己遇到了騙子。老關(guān)慶幸自己與酒店保安熟,打聽到客人叫沈力,住1037室,便上電梯直奔房間。老關(guān)計較的不是錢,那條叫虎子的狗就是在蘇老板的刀下救下來的,為此他白蹬了一個月的三輪,他計較的是這件事——放棄車費就坐實了一個騙子的罵名。等站在門外,聽到里面委屈的哭號,老關(guān)的情緒成了虛張聲勢的濕炮仗,剛點燃就息了。“嗚嗚嗚,我該怎么辦啊,家里還等著錢過年呢……”想象往往比真實發(fā)生的苦難更悲慘。沒聽清哭訴內(nèi)容,一雙雙期待的眼睛已經(jīng)在老關(guān)心里忽閃了。樓梯就在旁邊,他決定去樓頂待會兒。就這樣,推開閣樓小門,他見到了春曉,并瞬間看穿即將發(fā)生的事——她坐在樓沿的姿勢,和曉楠當年一模一樣。
老關(guān)的出現(xiàn),顯然出乎春曉意料,她俯視樓下,三輪車上的人不見了,她又看看老關(guān),頭上那頂深灰色絨線帽子表明,他就是踩三輪的那個男人。太不可思議了,她禁不住脫口問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跳樓?!崩详P(guān)不假思索地回答。當年,他就是用這個辦法救下了兒子曉楠。
“為什么呀。”春曉簡直要叫起來,她可不想自己死后成為一樁謎案,被人與一個老男人臆想在一起,妄加揣測。
老關(guān)邊靠近樓沿,邊對春曉悲傷地說:“我太失敗了,孩子失手殺人被判了刑,老婆死了,剩下我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苯又?,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春曉不動聲色,漠然地看著他慢慢走近。
樓頂風大,老關(guān)不禁又是一頓咳嗽。
“你別是得了肺炎吧?”春曉往旁邊挪了一下,把廣告牌后背風的地方讓給他。
“肺炎?”老關(guān)沉默了一會兒,神情落寞地回道,“要真是肺炎死了倒好,省得落個自殺的名,讓親人難過。”這話沒有一點負氣的成分,但說出口顯然并非老關(guān)的本意,仿佛是語句自己從心里走出來的。起風了,這個城市,并沒有因擔著“火爐”的雅號,冬天就變得更溫暖,夜風裹著刀子一樣凜冽寒冷。老關(guān)迅速把飄走的思緒拉回眼前,驚詫地問:“你在這兒干什么?”
春曉瞇縫著眼,沒聽到似的眺望著遠方,目光所及,樓宇如棋,城市被燈光鍍上一層金黃。老關(guān)耐心地看著她,風撩撥著她瀑布一樣的長發(fā),在臉上凌亂成網(wǎng)。過了一會兒,“網(wǎng)”里幽幽地傳來聲音:“死了,死了?!彼磸统烈髦?,然后抬頭直視著老關(guān)說:“可你死了,你兒子不更可憐嗎?”語氣冷漠,卻有了幾分憐憫。
“那你在這兒干什么?”老關(guān)追問。
“做和你一樣的事?!贝簳曰卮鸬弥苯亓水?。老關(guān)反不知所措,本能反問道:“為什么呢?”
“被分手了?!贝簳哉f。
“值得嗎?你想想你父母,啊,他們該多傷心啊?!崩详P(guān)著急勸慰。
雖然不太熱絡(luò),但老關(guān)依然聊了起來,要知道,把自己的想法裝進別人的腦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關(guān)開始講述一夜之間自己從容的生活被一把鐵锨打入地獄邊緣的遭遇——“五個同學打他,被打急了,剛好地上有一把鐵锨。一下,就一下,唉,老伴沒了,家就空了。有次我來藍城探視兒子,犯了心臟病,住了兩個月的院,回家發(fā)現(xiàn)窗戶忘關(guān)了,窗簾就這么在窗戶外面飄著,從冬到春,滿屋子塵土、落葉,太凄涼了。后來我把房子賣掉,來到這兒,離兒子近,心里踏實?!闭f著,不覺動了情,低垂著花白的頭,淚水溢滿眼角溝壑一樣深的皺紋。
春曉往旁邊側(cè)了側(cè)身,想為他擋風,雖然知道這樣沒用,但依舊認為有必要對他表示同情。與叵測的命運相比,自己的挫折不過是枚硌腳的石子。玫瑰色的回憶讓她感到甜蜜,一幀一幀畫面浪漫而溫馨,人卻模糊不清。
突然,春曉聽到樓下傳來一陣陣這個時間不該有的汽車發(fā)動的噪聲,她指著遠處驚呼:“你看那兒?出什么事了?”
老關(guān)扭頭一看,街上車流突然多了起來,急匆匆地,仿佛一場災(zāi)難來臨之前的逃亡。春曉打開手機搜索,小臉在屏幕微光下一點點變得慘白,“封城?”她突然仰起頭,驚恐地看著老關(guān)。
“封城?”老關(guān)遲疑著接過她的手機,上面是一個緊急通知:午夜十二點之前,藍城所有交通工具停止運營,各路口禁止出入。
“我該怎么辦啊?我還沒訂回程機票啊?!贝簳酝颂鴺堑氖拢钡迷囟迥_,幾乎要哭出聲來。
“快走,快走,我送你去高鐵站,坐高鐵走?!崩详P(guān)說著,拎起春曉的背包就走。
等到了街上他傻眼了,可憐的三輪車已被推搡到路沿,一只車輪傾斜著,半懸在路階石上,另一只車輪因著慣性旋轉(zhuǎn)著。抬眼望去,街道已經(jīng)擠滿了車輛。疫情這么嚴重了?他顧不得多想,騎上三輪準備抄近路,這時,大屏突然黑屏,歡快的歌曲在“冬天一到盡頭,真是好的消息”這句戛然而止。路燈下,春曉的眼神像被獵殺的兔子驚慌失措,老關(guān)想起兒子曉楠走進派出所最后回頭看他的情形,心里不由得火燒火燎地急。他走街串巷,抄近路趕往高鐵站。高架橋上車如長龍,他很詫異,這個城市怎么有這么多人?身邊不時駛過的軍警車和焦灼不安的春曉讓他顧不得多想,一心努著勁往前蹬。但高鐵站實在太遠了——后來他曾無數(shù)次懊惱,如果自己不是蹬三輪的,如果春曉打車,是否可以順利回家?街上驟然消失或減緩行駛的車流告訴他,封城的時間到了。高鐵站三個閃亮大字就在眼前,在漆黑的夜空飄浮,隨風隱約傳來爭執(zhí)、吵鬧和哭泣聲。
高鐵站馬上就到了,可以看到一排一排臨時搭建的隔離網(wǎng)和筆直站立的武警。他繼續(xù)用力蹬著,蹬著,但身體早已被掏空了筋骨一樣沒了力氣。
“回去吧?!贝簳云届o地說。
“哎?!崩详P(guān)把車緩緩停靠路邊。沒聽到抱怨,老關(guān)心里反倒過意不去,他擦一把鬢角滲出的汗,扭頭安慰春曉:“暫時的,等兩天就過去了。”
春曉低頭不說話。
“你去哪兒?”老關(guān)掉頭。
身后傳來春曉的輕聲啜泣:“我還能去哪兒???本想給他個驚喜,他倒好,陪別的女孩回家去外地過年去了?!彼覠o助地說。
是啊,還能去哪兒?通知上注明酒店零點后禁止入住。老關(guān)不再追問,默不作聲,一路駛過空曠的高架,到達一處街角,標著“玉泉街”字樣的藍白雙色指示牌箭頭指向通往兩邊種植懸鈴木的窄巷。他穿過窄巷,經(jīng)過一方帶圍欄的水池——玉泉街因它得名——和兩幢霓虹閃爍的酒樓,在一棟老舊樓房前停了車。樓前刺柏旁逸斜出,橫跨整個路面,延伸至車庫足有兩米開外。在西邊最后一間,老關(guān)掏出鑰匙,打開車庫鐵門,對坐在車后座發(fā)愣的春曉說:“進來吧,這就是我家?!?/p>
春曉站在門口,透過刺柏干枯的枝丫望著月亮,那一彎昏黃的月牙。天空、道路、樓宇依舊灰暗,潮濕的霧氣依舊清冷,但卻早已面目全非。她很恍惚,一切仿佛是行走的夢,而自己怎么墜落到這個不幸的夢里的呢?旁邊斜搭的小屋里傳來“嘔嘔嘔”狗撒嬌一樣的低吟。她疑惑地推開門,燈光暗淡,一塊殘破的三合板將車庫隔成兩間,她把包放在殘缺的用繩子編成的馬扎上,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唯一的座椅,便把包放在膝蓋上,自己坐了下來。
“我去做點吃的?!崩详P(guān)說著,去了屋外。隨后一條撒歡的黃毛狗跑了進來,見了春曉并不陌生,搖著尾巴,圍著她親熱地蹭著、嗅著,不措防,又忽地躥了出去。春曉忙起身把門關(guān)上。隔著墻,隱約傳來老關(guān)親昵的呵斥聲:“走開,別鬧,快吃吧,別鬧?!?/p>
老關(guān)在臨搭的小廚房做好飯,習慣地把炒青菜直接澆到米飯上,就在詫異菜炒多時,猛地想起春曉,忙把菜盛到盤子里,再咳嗽,已經(jīng)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反倒生出某種莫名的渴望——兒子再有一個多月就出獄了。兒子怎么能和人家女孩相比?他為此感到罪惡。
燈光下,春曉眼睛紅腫,顯然剛剛哭過,雖然她有意用長發(fā)遮掩臉頰,但開口的瞬間已經(jīng)哽咽:“我還能回上海嗎?”她用哀傷、迷茫的眼神看著老關(guān),“我媽不知道我分手,還在家等我呢?!闭f著,像孩子一樣嘴一撇,淚如雨下。
老關(guān)胸口感到一陣疼和憋氣,就像上次探視,兒子臨別時說的話:爸,告訴我媽,出去后我一定努力工作,好好孝順她?!彼恢?,媽媽在他入獄第二年就去世了——當時就是這種感覺。
“暫時的,都是暫時的?!崩详P(guān)嚅囁地說著連自己都不信服的話,他心里很清楚,疫病情勢不到非常嚴重,是不可能在春節(jié)期間封城的。但除了幾句輕飄的安慰話,還能怎么樣呢?
老關(guān)為春曉換上給兒子準備的新被罩,不放心地不時拽起被角聞了又聞,棉布的潮霉和一股老男人孤獨的氣味讓他沮喪。
燈光熄滅,整個城市融化在夜色里,一切與往日無異,卻又有天壤之別,說不出的恐懼從心里,眼神里,緊閉的門窗里,甚至是睡夢里流出來。刺柏的枝條不時擊打著瓦片,對面樓上的燈熄了,亮起來,熄了,又亮起來,像難以啟齒的話,最終燈還是熄了。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場冒險,老關(guān)想象病毒緊緊依附在肺葉上,啪啪地閃著電解質(zhì)摩擦的藍光就讓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覺得周圍嘈雜起來。血液汩汩地流動,病毒在空氣中在繁衍裂變,頭發(fā)絲在生長,蟲蟻穿過浮土在緊張覓食,剎那間,整個世界顫抖起來。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夢囈從里屋傳來:“嘿嘿,你幸虧離開了?!?/p>
善良的姑娘。老關(guān)扭動肩膀,剛想翻個身,破舊的折疊藤椅立刻發(fā)出吱吱扭扭的噪聲,老關(guān)頓時像被人點了穴一樣僵直不動。想什么辦法送她走呢?他想了一夜,以至于忘了身體的酸痛。沒有任何征兆,沈力忽地在老關(guān)腦海里蹦了出來——他是老關(guān)在這座城市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幫到春曉并且有交情的人,二十六元車費的交情。
溝通并不順暢,單讓他記起乘三輪車這件事就不容易,認可虧欠二十六元車費,則純粹處于外地人信奉遇到麻煩繞道走的慣性。
“我沒有辦法帶她走,封城是規(guī)定,我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想出城的念頭?!辈怀鲆饬希蛄σ豢诰芙^。
“那我會在酒店對面燒烤店守著,窗前放一盆仙人掌,就是我在。如果你悄無聲息地走了,我會舉報你?!崩详P(guān)聲音很冷,帶著脅迫的意味,心里卻五味雜陳——都說好人難尋,又有多少是迫不得已啊。
第二天,燒烤店窗臺前多了一盆仙人掌,老關(guān)怕對面看不清,還特意用沾著清洗劑和消毒液的抹布把積垢多年的玻璃擦得锃亮。反正沒有生意,蘇老板也樂得老關(guān)來看店。老關(guān)一連三天守在燒烤店。第四天,天剛蒙蒙亮,嗒嗒嗒的叩門聲把老關(guān)驚醒。是沈力。他打量著老關(guān),疑惑讓他遲遲不肯開口。老關(guān)理解他,蘇老板見到他也是這種眼神——從春曉把遺落在床下兩年多的襪子打掃出來后,老關(guān)開始注重外表,每天刮一次胡子,三天洗一回頭發(fā)。而在從前,那是十天半個月才做的事。
“你說的人要去哪兒?”沈力帶著口罩,見老關(guān)開門,警覺地倒退幾步,保持在一米五的距離。
“咳咳咳?!崩详P(guān)一通咳嗽后,喑啞著嗓子說,“不知去哪兒啊,我還沒和她說呢。”
“幾天后我朋友開車來接我,不過,你要負責送到城南,我們從野地里步行出城。明天讓她到酒店找我,我們商量一下?!鄙蛄φf完,探頭往屋里望了望,繼續(xù)說:“還有燒烤嗎?好多天沒見肉味,每天泡面,都快吃成木乃伊了?!?/p>
“咳咳咳?!崩详P(guān)又是一頓深達肺腑的劇烈咳嗽,伴隨著艱難的喘息。
沈力連連后退,眼睛驚懼地看著他,問道:“你發(fā)燒嗎?你去醫(yī)院檢查了嗎?”
一頓狂風驟雨之后,老關(guān)已像一枚懸掛在冬天枝丫上的樹葉不堪一擊,他扶著門框,虛弱地說:“你要能帶她出城,我給你烤?!?/p>
“不用了,你別過來,不用了,讓她來找我吧。”沈力邊擺手邊快速離開,風帽在晨風中打著旋兒,不時遮住他頻頻回首的臉。
聽到可以出城,春曉瞬間變得快樂起來,將搶購來的方便面、火腿腸以及生活必需品堆滿桌子。用火腿腸衣引得虎子滿屋子亂竄,再把火腿腸高高拋向半空,當它接不到時會哈哈大笑,看著老關(guān),露出左臉頰淺淺的酒窩。她將方便面捏得粉碎,把調(diào)料倒進去,搖勻,再倒在掌心,小雞一樣一點一點啄食,偶爾仰頭倒進嘴里,心滿意足地大口大口咀嚼。老關(guān)不覺看出了神,他兒子也這樣吃。
此時,在這個寒冷的午后,春曉懨懨無神地站在酒店門口,沈力離別時一句善意提醒一直在她耳邊回蕩:“你在發(fā)燒?確定沒被感染嗎?”雖然自己連連擺手,但不詳?shù)年幱安菀粯臃N在了心里。門店、樓房門窗緊閉,大屏成了樓體的一個黑洞,嶄新的大紅條幅掛在墻上或兩棵法桐之間,碩大的黑體字寫著“眾志成城抗擊疫情”“我們一定能贏”等標語,有一個系得不牢靠,一角被風吹起,成了一面飛揚的旗幟,空氣中塵土的氣息讓街道變得蕭瑟、孤獨、恍若隔世。她抬頭再次看向樓頂,為自己居然存有跳樓的念頭感到不可思議——活著多好啊,有喜有悲,有色彩,有味道,有無法預知的未來,而死亡只會陷入永遠的黑暗、死寂。
想到死,她再次把手探進口罩——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事實本來如此,臉竟然真有點燙。如果,僅僅是如果,真是肺炎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從燒烤店到老關(guān)家,整整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春曉嘴里、心里、腦子里反復出現(xiàn)這三個字,仿佛它是世界僅存的字句,以至于站在刺柏樹下,她忘了最初為什么說這三個字。她下意識地把手探進口罩,臉更燙了。
可我并沒有咳嗽,不是嗎?老關(guān)只是咳嗽卻沒有發(fā)燒,所以,我們都是普通感冒,只是冬天刷存在感的慣用伎倆,忽冷忽熱,給人添點小麻煩而已。雖這樣想,當天晚上和媽媽發(fā)聊天的時候,春曉還是謊稱自己已出城去了北方。“濟南下雪了?!彼f——雖沒去過那里,但說說那里的情況并不難。
在驚恐、沉寂里,春節(jié)過了。局勢似乎愈加嚴峻,雖然布告措辭并不嚴厲,看上去和幾年前經(jīng)歷過的突發(fā)疫情沒有更大區(qū)別,但從各方媒體碎片的消息中會發(fā)現(xiàn),事實遠非如此。居家隔離成為躲避災(zāi)難的最好辦法,每逢清風朗月、景陽和煦的日子,人們便隔窗遠眺,等待疫病像傳說中的怪獸“年”那樣快點離開。老關(guān)病得也更加厲害,像被人扼住了脖子,連咳帶喘透不過氣來,咳得春曉五臟六腑都疼。超市關(guān)閉,食物所剩無幾,去燒烤店成了當務(wù)之急。
老關(guān)原是想自己去的,被春曉攔下來,馬上到元宵節(jié)了,她想在走之前找些食材,給老關(guān)包蛋黃湯圓。結(jié)果比預想的好得多,燒烤店不僅有蔬菜、雞蛋,居然還在廚房案板底下發(fā)現(xiàn)二斤糯米粉。
“他是東北人,有過年蒸黏豆包的習慣。”老關(guān)躺在藤椅上喘息著說。一天,仿佛十年,他迅速衰敗了。天氣晴好,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老關(guān)身上,給紫黑的臉涂了一抹紅暈。“不能白拿人家東西,打個電話給蘇老板吧。”他說著,掏出手機。
春曉接過手機,找到“蘇老板(燒烤店)”,撥了出去。第一遍沒人接聽。第二遍響了很久,就在春曉想放棄時,傳來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聲音:“喂。”
春曉忙說:“您好,請問蘇老板在嗎?”
“他死了。”
“死了?”春曉驚詫地重復著。她驚異的不僅是死亡這件事,而是對方用這么平靜的聲音說出如此慘烈的事,就像說,你稍等。
春曉愣怔地看著老關(guān),顫著聲音繼續(xù)說:“我,我,我把您店里的食物拿走了,我我,我……”
不等春曉說完,對方幾聲劇烈的咳嗽,然后長呼一口氣,說:“拿吧。我也可能感染了,用不到了?!闭f完,電話掛斷了。春曉茫然地看著手機,感覺一切如此不真實。
“老蘇死了?”相比于對方的不動聲色,老關(guān)的情緒更符合事件本身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他掙扎著試圖坐起來,但失敗了。春曉看著老關(guān),眼神里慢慢積聚著恐懼,在四目相對的瞬間,老關(guān)明白了它所蘊含的所有意義——自己恐怕也感染了。屋內(nèi)一時陷入沉寂,只?!班粥粥帧眴握{(diào)的電話忙音和風穿過刺柏枝丫縫隙的呼嘯聲。
又是一陣咳嗽?!澳汶x我遠點。”老關(guān)忙用枕巾捂住口鼻,卻咳得更厲害了。
春曉后退幾步,下意識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還是燙。
她默默回到里屋,打開微信,先在朋友圈發(fā)了幾張冰雪風景圖片,在準備和媽媽視頻聊天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抹了一把臉,被新的淚濡濕,她又抹了一把,淚又涌了出來,終于她按捺不住,撲到床上哇的一聲哭號,嗚咽著喊道:“媽啊,我可怎么辦???”
老關(guān)的淚,嘩地一下涌出眼眶。
晚飯,春曉開始和老關(guān)分餐。吃過飯,給老關(guān)整理完住院所需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后,開始和面、煮雞蛋、做湯圓。其間,沈力打過一次電話,說明天一早來接春曉。春曉拿著電話未置可否,在一陣駭人的沉默后,對方狐疑地掛斷電話。
當晚,春曉找了件舊衣服,鋪在里屋西南角,讓虎子睡在那兒。自己和衣而臥,像一株受了驚的含羞草,緊緊蜷縮著,抖成一團,眼淚從一只眼睛流出,滑過鼻梁,匯入另一只眼睛,濡濕枕巾。天光青白、曙光乍現(xiàn)的時候,春曉探出頭,露出一張浮腫的臉,一雙濕漉漉桃子一樣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屋頂,看結(jié)成絮狀的灰塵像海草一樣在熾光燈邊飄蕩?;⒆铀谜ǎ萃鈧鱽砝详P(guān)極力壓制的咳聲。春曉拿起電話,撥打了指定接收感染者醫(yī)院的急救電話。
就在這時,傳來怯生生的敲門聲。
“我不走了?!贝簳缘椭^,不想看沈力猩紅的眼睛。她怕自己在最后一刻改變主意。
“為什么不走,你沒看到現(xiàn)在的情勢嗎?病毒傳染性很強,我們是外地人,沒有足夠的睡眠和營養(yǎng)增強免疫力……”沈力急得在屋里來回踱步。他跟春曉說的話她都不愛聽,雖然知道那是千真萬確。
“正因為病毒嚴重,我才不想走。他住院需要我照顧?!贝簳钥戳丝窗肱P在躺椅上、昏睡中還在咳喘的老關(guān),又喃喃自語一樣輕聲說:“還有,我不想傳染給親人?!?/p>
她聲音輕飄,在沈力耳邊卻像驚雷炸裂。他一時語塞,沉默了。
他們各懷心事,靜靜站在門前望著窗外。此時已天光大亮,天空郁云翻滾,在醞釀一場雪。煮沸的水從損壞的壺嘴發(fā)出刺耳的嘶鳴聲?;⒆佣阍谖萁?,它仿佛嗅出空氣中的危險氣息,尾巴異常安靜地低垂著,眼睛發(fā)出警覺可怖的光。
“唉……”沈力突然長嘆一聲,默默地拉開房門,在即將跨出門時,回轉(zhuǎn)身,掏出一把錢塞進春曉手里,說:“有事找我,我在酒店?!?/p>
正午時分,老關(guān)已精疲力竭,仿佛沙漠里一條被炙烤的魚,大張著嘴吃力地喘息。春曉看著他閉上眼睛,幾秒后又艱難睜開。老關(guān)在她藍色口罩上方的眼睛里看到驚恐,感覺死亡正一點點逼近。他努力把失控的眼簾撕開,無力地看著春曉,直至被抬上救護車。
在救護車啟動的瞬間,虎子嗖地從屋里躥了出去,只聽到春曉一聲凄厲的呼喚:“虎子,回來,虎子!”隨后是更加絕望地哭喊:“我該怎么辦啊?”
可憐的孩子。老關(guān)腦海閃過最后一個有意識的念頭,隨即松了一口氣,陷入昏迷??帐幨幍拇蠼稚?,一輛拉著警報的白色救護車,后面是一只拼命狂奔的狗。三九天,天寒地凍,零零落落的雪花開始飄落,一會兒工夫,大地被覆上一層白紗。車依然在疾馳,狗依然在狂奔。經(jīng)過中央大街街心花壇轉(zhuǎn)彎時,道路濕滑,虎子收力不及,一連幾個翻滾跌到路階石上,它嗷嗷慘叫兩聲,沒有一絲停頓,爬起又迅速追趕,毛發(fā)上沾染的積雪在風中漾起一道炫目的光。車很快駛上立交橋。
十幾分鐘后,虎子站在了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上。
救護車早已了無蹤跡,白茫茫的路上,幾輛零星車輛像隨手散落的棋子,從四面八方匯聚,又迅速向不同方向分散開去。它迎風而立,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又回頭看看來時的路,道路逶迤裊如一縷輕煙?!巴敉敉簦 彼_始狂吠,土黃色的毛發(fā)隨風飄揚,像個塞外戍關(guān)的將軍。遠處又有兩輛救護車從立交橋上呼嘯而過,虎子更加瘋狂地吼叫,風雪趁機鉆進它的喉嚨,吼叫變得喑啞模糊,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沉重無助的悲鳴。
此時,風雪愈發(fā)肆虐,天地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