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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短篇)

2020-11-12 01:41:22李月玲
鴨綠江 2020年13期
關(guān)鍵詞:王東

李月玲

搬進(jìn)新居后,蘇沫興奮了好久。十五層,多木城的制高點(diǎn),視線扯出很寬很遠(yuǎn)。綠的山,白的云,還有,整個多木城盆景一樣捧在眼皮底下,愜意,舒心。其實(shí),愜意里,還含著一層不為人知的感受,就是屋子里的靜。靜養(yǎng)心,她甚至覺得,靜也養(yǎng)顏。然而,周一從市里的家回來后,愜意的日子戛然而止。一直空閑的隔壁人家住進(jìn)了人,才猛然發(fā)現(xiàn),兩家共用的那面墻,竟像層布似的,不隔音。

蘇沫想象不出隔壁女人的樣子。嗓音偏粗,聲調(diào)高亢,偶爾還咯咯笑。男人呢,不大說話,像個很好的傾聽者。女人說一陣,男人應(yīng)兩聲,悶悶的。

蘇沫躺在床上,閉著眼,努力勾畫男人和女人的模樣。女人應(yīng)該墩壯,說話時一定是眉飛色舞,男人呢,瘦???大概是……問題是,接下來,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兒,起起伏伏的聲勢,就像滾在她蘇沫的床上。這就讓她不淡定了。直到那聲音消失,她依舊無法入睡,摟著枕頭,恨不得摟的是丈夫王東。

蘇沫開始數(shù)羊,數(shù)羊的時候就想,明天得找隔壁談?wù)劇?/p>

隔壁屬于另一單元。另一單元如同另一個世界,隔的就不是一堵墻的距離了。本單元的人都難得見面,即便見了面,也是生疏的。何況,要談的是那個難以啟齒的“聲音”問題,怎么談呢?也就想想而已,蘇沫是沒膽量跟人家談的。

早晨起來,蘇沫找張A4紙,寫了個“友情提示”,什么遠(yuǎn)親不如近鄰、大家互相體諒之類的,措辭委婉得如夜鶯歌唱的曲調(diào),有理有據(jù),友好又不失風(fēng)度。她反復(fù)讀了兩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就撕下一段膠條,貼紙上一半,留一半,小心地拎著,像捏一只易碎的杯子,穿過消防通道,到了隔壁單元,貼在隔壁家門上。動作很輕,像拂拭塵土,然后迅速離開,頭也不敢回。

效果立竿見影。晚上,隔壁靜得出奇。蘇沫有種隱疾即將治愈似的慶幸,慶幸遇上了好鄰居, 一對素質(zhì)高的人。至于那個“聲音”,她堅(jiān)信,他們定是沒料到墻壁不隔音吧,她這邊只一個人,她像只安靜的貓。隔壁人家看到那提示,想必也一定害羞了,說不定還會臉紅呢。想到這兒,蘇沫暗自發(fā)笑,迅速洗漱上床,準(zhǔn)備做個安安靜靜的美夢。

正昏昏欲睡,一聲巨響,轟進(jìn)蘇沫的耳膜,心“咚”地彈了起來,整個身子像被抽走了氧氣似的,忽拎兒忽拎兒地難受,一緊一緊的。蘇沫用手壓住左胸,大口大口做了幾個深呼吸。她判斷著聲音的來源,是摔門聲,還是椅子倒下撞擊地板聲?當(dāng)她隱約確定是什么硬質(zhì)物件敲擊墻壁時,忽地恐懼起來。再細(xì)聽,女人的聲音比往常還大,像是故意的。蘇沫恍然明白了,都是那個“友情提示”惹的禍,看來,隔壁不是什么善類。

蘇沫不敢跟人家叫板。她把枕頭轉(zhuǎn)到床尾,可隔壁女人的聲音像長了腳,生了翅膀,飄飄悠悠,幽靈似的糾纏在耳邊,好像在有意嘲弄她。咕咚,咕咚,咕咚……又傳來床板碰擊墻壁的聲音,有節(jié)奏,有力道,伴著女人壓抑而又興奮的呻吟,還有男人大口大口的喘息。蘇沫盯著墻,身體仿佛隨著那聲音浮起來,忽然,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飄浮,頓生恨意,恨自己沒出息,隨后又十分惱怒,生氣地抬起腳,踹了一腳墻。

隔壁瞬間安靜了。

蘇沫的空間也安靜了。

×你媽。男人的罵,像往空中扔個炸雷,破了靜。

蘇沫一愣。

隔壁卻不依不饒,罵了又罵,氣勢洶洶,像是要從那邊跳過來,蘇沫瞬間生出錯覺,仿佛那男人正點(diǎn)著她的鼻子罵?!膀v”地一下,她坐起,開燈,瞪大眼睛,盯著那面墻。確信對方是過不來的。蘇沫也想罵,可王東不在家,她不敢。再說了,她罵也罵不出臟話,頂多會說,你罵什么都是給你自己的,你媽!

蘇沫毫無睡意了,提起床單、被子、枕頭,鋪到客廳沙發(fā)上,檢查門是否鎖好。順帶著從茶幾上拾起水果刀,塞到枕頭底下,又打開手機(jī),放起了歌……

蘇沫有些后悔,后悔讓然然去市里上學(xué)。王東原本是不同意的,是她蘇沫堅(jiān)持的。

過去,多木城只有兩條街,北面一條,南面一條。都不長。沿兩條街,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用不了半個時辰。那時沒有高樓,最高六層。一所中學(xué),三所小學(xué),一個醫(yī)院,一個電影院,一個商貿(mào)中心,剩下的,都是些小商鋪、小超市、小飯館和小旅店了。談不上熱鬧。道上來來去去的多是自行車,偶爾有突突的摩托車風(fēng)一樣閃過。僅僅幾年時間,多木城南北兩條街分別延伸七八里,又把南河大壩旁的小道改成大馬路,修了南外環(huán),挺寬闊。忽然之間,多木城車水馬龍,熱鬧了。新樓一棟接著一棟立起,樹林似的連成片。到了晚上,家家戶戶的窗戶在半空亮著,星星似的。天一亮,人們水一樣涌出來,擁滿多木城的街道,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哪兒哪兒都是人。奇怪的是,熱鬧了卻留不住多木城的人,遷移市里的人也漸漸多起來。市里距多木城不到二百公里,高速修通后,縮至一百多公里,開車僅需一個多小時。

以前,多木城人見面,問候話是,吃了嗎?現(xiàn)在卻要問,在市里買房了嗎?那早買的,臉上洋溢著明顯的笑,揀了大便宜嘛。買得晚的,心里不樂意了,不過也帶著十分慶幸的神氣,得虧買了,現(xiàn)在房價又漲了。那至今還沒買的,便十分不舒服了,心里感慨著、后悔著,早買好了,早買就掙錢了。

蘇沫市里的房,買得不早也不算晚。

蘇沫這個人,看起來不爭不搶的,凡事卻不甘落后。身邊的同事、同學(xué)、朋友相繼把孩子弄到市里上學(xué),蘇沫就跟王東商量,是不是也把孩子送進(jìn)市里上學(xué)。王東開始并不熱心。在蘇沫的堅(jiān)持下,王東同意了。最后決定,貸款,先在市里買房,買個小戶型,讓王東去市里陪孩子讀書,蘇沫周末去,周一再回多木城。她在多木城的鐵飯碗是萬萬丟不得的。這樣一來,一家三口的兩天相聚就成為蘇沫唯一的期盼。她想孩子,當(dāng)然也想王東。

不隔音的墻是無法改變的。蘇沫連續(xù)幾天睡不好,便想起了老房子。

老房子是舊樓,筒子房,是跟王東結(jié)婚時的婚房。如今像用舊的抹布,被扔在簇新的樓群里。蘇沫幾次想賣掉它,都被王東攔下了。王東說,等多木城里的平房拆完了,就要輪到這片舊樓,早晚得拆,著急賣掉是會后悔的。蘇沫原本是個守舊的人,受不得借錢過日子,在她看來,貸的款也算饑荒,扛著饑荒過日子,總歸不輕松不踏實(shí)。王東就笑她跟不上時代,是個落伍分子,沒有貸款還叫當(dāng)代人嗎?蘇沫是個極想省心的人,爭不過他,索性由他去了。從老房子搬出后,王東拿回一張租房協(xié)議,租給了一個叫于倩倩的女人。這兩年,熱水器不好用啦,洗衣機(jī)壞啦,或者屋頂漏雨之類的,于倩倩都直接找王東,大概于倩倩也知道,這些事,王東媳婦從不過問。前不久還聽王東叨咕過,說于倩倩的房租一拖再拖,也沒說欠了多少。蘇沫就決定,偷閑去看看老房子,于倩倩不想租的話,自己就搬回來,躲一躲隔壁那對混賬男女。

下午空閑了,蘇沫溜出辦公室,趕到舊樓的樓下。樓前一把舊椅子上照例坐著葛老太太。這個老太太,除去吃飯睡覺,幾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整個樓里的人和事上,無論誰,只要從這座樓里出入的,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什么六樓對門那家男人好酒,五樓那家人有個國外親戚,三樓那家閨女在鬧離婚,二樓小兩口愛吵架,掌握得一清二楚。一有機(jī)會,逮著人,就低聲絮叨家長里短。

果然,葛老太太離老遠(yuǎn)就喊,蘇沫回來了,好長時間看不見你,還是那么俊。蘇沫笑著,照例問候她的身體,老太太似乎專等著別人問她這話呢,指著兩條腿,認(rèn)真又痛苦地講,這腿,疼?。√焯熨N膏藥也不管用,站起來都費(fèi)勁呢。蘇沫便開始關(guān)懷她的腿,無非是幾句關(guān)心的話。老太太又說她的腰,腰間盤突出,走路都困難呀!蘇沫又關(guān)心了她的腰。怕老太太沒完沒了,蘇沫做勢上樓的樣子,老太太突然神秘起來,壓低聲音,用手指著樓上,說,租你房子的那個,招人,招男人……蘇沫愣了,心里犯起嘀咕,可別把我的房子……她想到病毒,想到……惡心。老太太說,這會子肯定在家,每天都是下午出去,晚上回來。蘇沫趕緊說,那我去了。

于倩倩穿著吊帶短裙,揉著眼睛問蘇沫,嫂子咋來了?

蘇沫未及回答,便被屋子里的慘狀堵住了嘴巴。茶幾上堆著幾個泡面桶、垃圾袋,一個大煙灰缸里密密麻麻浸滿煙蒂,整個茶幾油膩骯臟;淺黃色沙發(fā)花了,一片黑、一片綠、一片黃的,比小吃攤上的桌布還豐富;窗臺、電視柜、暖氣片沒一處亮色。蘇沫皺起眉,想吐。她看一眼于倩倩,又看一眼。于倩倩頭發(fā)亂如雞窩,臉上帶著殘妝,眼影暈到下眼皮上,嘴唇一塊淺紅,一塊灰白,尤其是兩條腿麻稈似的,像是鄉(xiāng)下地里的稻草人。

蘇沫忍不住問,怎么能把屋子住成這樣?

于倩倩白她一眼,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怎么啦?哪樣?xùn)|西給你弄壞了?

那倒沒有。只是這,這衛(wèi)生,這……

蘇沫說著往里走,腳下黏糊糊的,叭吱叭吱響,每響一下,蘇沫胃里咕嘟咕嘟往上涌。廚房地沒法兒下腳了,油脂子厚厚一層,有類似鍋底灰樣的東西灑在上面,油煙機(jī)、燃?xì)庠钣趾谟峙K,到處是暗黃的油點(diǎn)子,蘇沫閉上眼,說,你把房租結(jié)了,搬走吧!

搬?這么突然我往哪兒搬?

到月末還有十天,你找吧。

蘇沫下完逐客令后,覺得跟這種人已無話可說,剩下的事得讓王東來處理。轉(zhuǎn)身正欲開門出去,沉默片刻的于倩倩突然說,你家哥知道嗎?啊,你家哥,約過我……

什么?約你什么?約你?蘇沫臉上突然熱辣起來,全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涌。

于倩倩的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似乎有些后悔剛剛說的話,接著眼皮往上翻,翻出灰黃色的白。蘇沫盯住于倩倩,又瞟了一眼稻草人似的麻稈兒腿,好像確定了于倩倩的“約”,頓時咬牙切齒,卻本能地說,你什么意思?我男人我了解,你以為瞎說八道我就當(dāng)真了?你,明天就搬走!

臥室門突然開了,一個男人,頸子上金燦燦一串鏈子,嘴里叼根煙,渾身上下只一條花褲衩,歪著頭看蘇沫。蘇沫的恥辱還未及消化,又平添了一份恐懼。

于倩倩說,哥,幫我把房租給了,催命似的。

蘇沫做了虧心事般,愣怔著,一時無語。男人問了錢數(shù),從沙發(fā)上提起一只皮夾,抽出幾張大票,幾乎是觸到蘇沫眼前,蘇沫上手抓住錢,也不數(shù),倉皇地逃下樓。

正是下班時間,街上,人、車川流不息,嘈雜聲刺耳。

你家哥約過我……你家哥約過我……于倩倩的聲音,經(jīng)過蘇沫大腦的過濾,簡化成六個字,塞滿多木城大街小巷,無論她走到哪兒都聽得到。

一對賣水果的夫妻,不知因?yàn)槭裁词?,正吵得臉紅頸粗。那婦人拾起一個蘋果,正待砸向男人,男人忽然觍下臉來,嘻嘻笑著說,那可是錢,你舍得嗎?砸壞我倒沒什么,砸丟了錢,你不心疼???

女人看一眼蘋果,看了好久,放下了。

蘇沫就坐在路旁的石凳上,看著他們,忽然問,你們在市里買房了嗎?

大妹子,你們多木城人去市里買房,咱鄉(xiāng)下來的,能在多木城買個房就不容易,喏,我們剛在那個小區(qū)買了二手的。

女人說完,走到男人跟前,恨恨地?cái)Q了男人的耳朵,只一會兒工夫,又和男人說笑去了。

蘇沫閉上眼,閉了幾秒,掏出手機(jī),打給王東:那個于倩倩把房子住成了豬窩,我讓她搬走了。

王東頓一下,才啊了一聲。

蘇沫問,她欠幾個月房租?

王東說,差不多五個月了吧。

蘇沫心中抽痛,酸澀地說,快半年了?怪不得!

王東不解,什么怪不得?

蘇沫既委屈又氣憤,不想再跟王東說什么,就掛了電話。

一輛汽車撞了電動車,人倒在地上不起來,南北、東西排起長龍,堵得水泄不通。蘇沫的手機(jī)響了,是王東的。她沒接。眼睛漲漲的,眼淚撲簌一串,撲簌一串。她起身走過了南街,又走上北街,最后,停在連接南北街的壩子街上。這兒人少,冷清。她坐在壩坡下的草地上。

手機(jī)又響了。王東已經(jīng)掛了幾次電話了,蘇沫都沒接。這個時間,女兒然然應(yīng)該放學(xué)到家了。想到然然,她心里便堵得慌,站起來,繼續(xù)走。到了樓下,蘇沫仰望十五層。家的窗是暗的,隔壁家的燈像顆星,孤獨(dú)地閃爍著。蘇沫猶豫著要不要上樓,站了許久,又返回到正街上。

北街有兩家歌廳,兩家按摩店,這個時間燈火正盛。

王東電話又來了。

蘇沫走累了,尋個門市臺階,坐下。王東的名字在手機(jī)上一閃一閃。蘇沫竟然露出小小的得意。知道急了?急去吧!然然呢?然然吃飯了嗎?得意瞬間飛散了。蘇沫接聽了手機(jī)。

蘇沫,在哪兒?

蘇沫不說話。

說話呀。

蘇沫還是不說話。

你為什么不說話?

蘇沫不由得嘁了聲。

你在哪兒?

街上。

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等著被打劫。

蘇沫,你瘋了嗎?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那個姓于的!她是個什么東西,你竟……啪,蘇沫又扣了手機(jī)。

回到家,夜已深。很靜,靜得出奇。

王東沒再來電話。

蘇沫躺上床,忽然想起隔壁。隔壁也安靜了,隔壁的男女也通情達(dá)理了?她嘁了一聲。誰料,立刻產(chǎn)生一種難以適應(yīng)的空寂感,空蕩蕩地慌?;攀裁??她翻出手機(jī),王東在十幾分鐘前發(fā)來微信。蘇沫,我不知道你聽了什么,是不是那個于倩倩說了什么,她是什么人我清楚,我想不出她對你說了什么,我不想問,見了面再給你解釋。

又一段,你不要胡思亂想,我等你,要不是然然,我現(xiàn)在就回去了。

蘇沫的眼淚又撲簌撲簌往下掉。她脫了衣服,把被子拉起,遮住臉。腦門一跳一跳的,她清楚,她要失眠了,索性跳下床,站到窗前。唉,多木城,那些男男女女婚外戀的故事星星一樣多,她曾感慨,像流感,像病毒。她忽然覺得,多木城在仰臉望著她,嘲笑她……你家也染上病毒了。她決定,明天周末,不回市里了。

砰!隔壁傳來摔門聲。

女人大呼小叫,你滾!別跟著我,我煩!

沒有反應(yīng)。隨后是敲門聲,聲音不大,飄飄忽忽的。

蘇沫的神經(jīng)被聚攏起來。

開門,蘭,開門。男人弱弱的聲音。

你滾你滾!女人的聲音。

再不開門我就踹了!男人突然爆發(fā)了,你不要得寸進(jìn)尺!你還有理了!

女人噤了聲。隨后是開門、關(guān)門聲。再隨后,是男人將瓶子類的東西墩在桌子上的脆響。我告訴你,男人在吼,不要過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鬧,就把你轟出去。

那個叫蘭的女人抽泣了。

蘇沫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沒了哭泣的欲望。

不知隔了多久,隔壁傳來隱隱的窸窣聲,蘇沫努力辨識著,那聲音逐漸加劇,越來越熟悉,猛然觸動了蘇沫的某根神經(jīng),她的身體驟然熱起來……隔壁女人喘息著,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又響起略帶沙啞的啊啊的叫聲……蘇沫蒙住頭,一臉淚水傾瀉在枕頭上。

蘇沫呆坐在辦公室。往常這個時間,蘇沫是坐不住的,大包小裹,備著往市里帶的東西。

蘇沫,今天怎么沒帶東西?同事問。

蘇沫紅了眼圈,低頭佯裝整理材料,半晌才抬頭說,不回了,不舒服。

同事覺出了她的異常,說,再不動身,末班車也沒了。然然會想你的。

蘇沫心一動,眼前就閃現(xiàn)出然然的小樣子,小貓一樣偎過來,拉著她的手,親她的臉,燕子似的媽媽媽媽叫個不停。

蘇沫抓起包,風(fēng)一樣跑出辦公室。

進(jìn)門前,蘇沫設(shè)計(jì)的方案是“先發(fā)制人”,痛斥王東,讓他沒有反擊的機(jī)會和能力。她想到了離婚。然而,她忽略了然然。門開了,然然撲到她的懷里,天真爛漫的臉和媽媽媽媽的親昵妨礙了她。她抱起然然,王東遞過拖鞋,她扭頭不理。吃飯間,然然的小嘴一刻不停地說東道西,蘇沫跟王東都淡淡地敷衍著。吃完飯,王東像往常一樣,在廚房洗碗,蘇沫陪然然。然然拿出作業(yè)本,主動遞給蘇沫檢查,自己坐到鋼琴旁,彈新學(xué)的曲子。蘇沫麻木著,然然的作業(yè),她沒看進(jìn)去,然然的曲子,她也無法聽進(jìn)去。

然然很乖,她感覺出媽媽的情緒不佳,主動說她困了,先進(jìn)屋睡覺了。蘇沫沒像往常那樣陪她進(jìn)屋,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說,媽一會兒陪你。

許久,王東才從廚房出來,去洗手間拿出洗腳盆,倒好水端給蘇沫。王東的殷勤,在蘇沫看來很不真實(shí),做賊心虛。蘇沫撇嘴,扭過臉,不理他。王東撈起蘇沫的腳,要往盆里放,蘇沫用力一掙,甩開了王東的手,盆卻翻了,水灑了一地。王東蹭地站起來,氣呼呼地看著蘇沫,蘇沫仰頭瞪王東,此刻,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眼里噴氣,一個眼中冒火,像兩只斗架的雞,對峙著。

蘇沫突然發(fā)現(xiàn)王東鬢角的白發(fā),還有腫脹的眼袋,心里就哼一聲,都成了油膩的老男人了,還有心思拈花惹草!

僵持一陣子,王東敗下陣來,悻悻地取來拖布,擦地上的水,又跪在地上,用干抹布擦地板,十分用力,像要把地板擦掉一層似的。蘇沫忽然很后悔提前說了這檔子事兒,讓王東有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打他個措手不及多好。蘇沫越想越生氣,生自己的氣,更生王東的氣,堵在胸口的悶氣咽不下,上不來,真想上去踹王東兩腳。

王東擦干凈地板,嘆著氣,走到蘇沫身邊,拉蘇沫的手。蘇沫抽回手,說,離婚吧。語氣平淡。說完,蘇沫吃了一驚,怎么可以如此平靜!她應(yīng)該先斥責(zé),再大罵,最后才能說離婚啊。

蘇沫,至于嗎?我又沒對不起你。

蘇沫冷笑,沒對不起我?

王東沉默片刻,說,那樣的女人,你也信?

你知道她說了什么?蘇沫似乎抓住了要害。

她很能胡說八道的。

你挺了解她?

王東又是片刻的沉默,突然大聲說,她說什么我不管,我也不想問,我知道,我是一心一意為這個家,沒干對不起家的事。王東委屈起來,說我容易嗎?為了家,為了孩子,我犧牲了多少啊。王東竟然有了哭腔。我一個大男人,天天在家給孩子做飯,你想讓我怎么樣?蘇沫,別輕易說離婚,這年頭,離婚也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事!我……

哎呀,你還有理了!你要是能找個好女人,也行!你竟然跟那么個破女人臟女人……

我怎么跟她了,我憑什么跟她了!你有證據(jù)嗎?

那她為什么說你約過她?還你家哥約過我。惡心!

王東苦笑搖頭,擺擺手,那意思是,你隨便吧,我不想跟你解釋了。

王東轉(zhuǎn)身要進(jìn)臥室,蘇沫騰地站起來,一把薅住王東的衣領(lǐng),你給我回來!你給我說清楚!現(xiàn)在!不說清楚,你休想……王東回過身,像頭暴怒的獅子,蘇沫能感覺出他的身體在顫抖。王東舉起手,蘇沫本能地做了個躲避的動作。王東卻高舉輕落,一雙手捧住她的臉,憤怒的眼神隨即盈滿了水汽,一閉眼,將蘇沫提起,另一只手夾住蘇沫的腰。蘇沫蹬腿,繃緊腰,反抗著,可無濟(jì)于事。王東幾步就跨進(jìn)他們的臥室,將蘇沫墩在床上。

蘇沫還沒反應(yīng)過來,王東伸過手,解她的衣扣。蘇沫躲開了,翻過身,背對著王東。王東貼到蘇沫背上,口中的熱氣呼進(jìn)蘇沫耳朵里、頸子上。蘇沫渾身一顫,發(fā)出一聲低吟。王東又極快地用雙手握住蘇沫的乳,蘇沫即刻軟得泥似的,身體仿佛飄起來……再睜眼時,隱約見王東裸著膀子,蘇沫忽然怒氣沖天,雙手卡住他的脖子,恨恨地咬住他的嘴唇。王東沒有反抗,發(fā)出一聲悶悶的慘痛的叫!

王東的唇,留下一道血痕。他休克般喘著粗氣,喃喃著,蘇沫,相信我。

蘇沫眼圈一紅,嘴一癟,嗚嗚哭起來……

咚咚咚,急促的擂墻聲突然響起。蘇沫一驚,立即止住了哭。這聲音讓她恍惚,疑是多木城的家。

王東不管不顧,繼續(xù)折騰。蘇沫屏住氣,凝神細(xì)聽,咚咚咚,這次是敲門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像往深井里投石頭,遙遠(yuǎn)卻分明。王東也一驚,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出去看。回來時,王東手里捏著一張紙,嘟囔著說,也不知隔壁住的什么人,還給貼了這個。蘇沫接過來看,是“友情提示”,寫著遠(yuǎn)親不如近鄰、請相互體諒之類的禮貌又不失風(fēng)度的話。蘇沫想起了多木城的隔壁那對新搬來的小兩口,忽然很想跟王東說說,卻聽得此刻王東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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