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如果我們保持對生命的敬畏,那一定離靈魂不遠。從本質上說,正是緣于敬畏生命,我們才會關注人的喜怒哀樂,關注人的遭際和命運。而當我們的目光探尋到生命的底部,我們或許就會隱隱看到靈魂的模樣。
文學,生命是底色,命運是載體,靈魂是本質。在我的小小說中,我渴望穿過生命的幽深,終而抵達靈魂。
2018年,我年邁的老父身患重病,住進ICU。我在那里經(jīng)受了十余天晝與夜的煎熬,也感受了眾多病患家屬的憂傷、煩躁、憤怒與嘆息。生命流逝所帶來的大痛與大悲,讓我的靈魂無數(shù)次遭受沉重的碾壓。一年后,我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自西向東的走廊》 (載《莽原》2019年第6期)。2020年5月,仍覺意猶未盡,便從中抽離出幾個片段,重新組織結構、立意,完成了《二十米》《長夜》《一路走好》三篇小小說。
在ICU外特定的空間里,二十米的走廊演化為生與死的距離。一撥又一撥的人在這里徘徊、期待與絕望。我注意到了那個女保潔員。她極其普通,拿著清掃工具,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腳下的二十米。她面無表情,甚至顯得有些冷漠。死亡,對她來說早已見慣不驚,但她的心靈真的會麻木嗎?我相信她不會,于是,在我心靈的鏡像里,她幾乎無意識地向那些逝者機械地揮一揮手。她的悲憫平淡而深刻,她要讓那些亡魂在她清掃的二十米里干干凈凈地走過。我想,這就是她靈魂的模樣。二十米,是一個普通人對生命本能的敬畏,也是她送別生命的獨特方式與潛在自覺。(《二十米》)
父親在鬼門關滯留十余天后,終于轉危為安。轉入普通病房時,我躲在衛(wèi)生間哭了一場。我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哭過多少次,大多時候,我都是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低聲飲泣。面對親屬,我又必須偽裝出堅強和樂觀。病房第一夜,那些呼吸道患者的咳嗽聲充斥耳膜。鄰床黑臉男人的妻子一面給他捶背,一面怨聲喋喋。另一個神志不大正常的老漢,竟在深夜偷偷抽煙,可他的兒子顧自蜷在墻角蒙頭大睡。當護士嚴厲斥責時,他的兒子竟然對老漢破口大罵。當時,我情緒非常不好,也憤怒于老漢兒子的表現(xiàn)。但當病房復歸平靜后,我卻漸漸被一種巨大的感動包裹。日日夜夜的陪護,人的情緒又怎能始終保持克制和平靜呢?可是,在日漸枯萎的生命前,他們一直在,一直頑強地守護著生命的長夜。陪伴是最深刻的親情。我想,與生命同在,就是他們靈魂的真容吧?(《長夜》)
人間最大的傷痛,莫過于生命的永訣??墒?,在生命一息尚存時,無奈地選擇放棄,又是何樣的痛楚與殘忍?我在醫(yī)院目睹了三個來自鄉(xiāng)下的生命垂危者在親人的放棄中走上永遠的歸途。他們的確康復無望,即使繼續(xù)治療,死亡也不會等待太久。在那段走廊上,親屬們神色憔悴,眼睛紅腫,淚已經(jīng)流不出了。大部分時間,他們沉默無語,偶爾爆發(fā)激烈的爭吵,震動整個走廊。其中四兄弟,竟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們真的拿不出錢了,精神瀕臨崩潰,有一個人終于委婉地表達了放棄的意思,于是,招來了一頓毒打。正是這通毒打,讓所有人都解脫了。我看著他們把老人抬上農(nóng)用三輪兒,在闃寂的凌晨遠去,哭聲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蕩。我還能斥責他們什么呢?這個無奈的選擇已經(jīng)無法用通常的“殘忍”去注解了。那種靈魂的飲泣與自責,只能讓我默默地含淚祝福:“一路走好!”無論對生者,還是對那個即將凋萎枯槁的生命……(《一路走好》)
我曾經(jīng)寫過多年的小小說,近兩年主要精力轉向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但小小說我還會寫,不僅出于與其難以割舍的情結,更在于我對這個篇幅短小的文體越來越充滿敬畏,就像敬畏生命、敬畏靈魂。如果我的靈魂沒有受到強烈的觸動,我寧愿不寫。在我看來,任何輕舉輕放的文字,甚或連篇累牘的技術性編造,都是對小小說的褻瀆與不尊。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