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個體與群體的父親
怎么沒一點反應呢?
他病得深重時候,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想,一個人快死了,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可是那么多人,怎么一聲不吭呢?就連身邊的……甚至親戚,也一如既往。
這是一個錯覺,但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認為,對于一個人的死亡,世界不發(fā)一聲是不對的,那么多同類,不表現(xiàn)出悲痛,更是薄情的。
在我理想化的內心,總是以為,父親,世上的每一位父親,都是堅硬的巖石,是火種,是鋼鐵,是英雄,更是雕像。他們是先于我們的生存者、探索者、發(fā)現(xiàn)者、創(chuàng)造者、苦難者和犧牲者。父親是撕開黑暗的光亮,是黎明的締造者,是我們骨肉和精神的傳續(xù)者與塑造者。
可我似乎自作多情了,對于父親,人類的理解和對待方式迥然不同。在大的層面,人類的父親是陽剛、血性、忍耐與奮戰(zhàn)的精神形象;而小的層面,父親只是某個人的專屬。在龐大的父親群體中,共同的父親往往被神化甚至絕對化,即去除掉父親的所有俗世行為、賦予和色彩,轉而成為一種純度極高的象征。而某個人和某一些人的父親,則是瑣碎的。命運不同,但本質又是沾染了各種劣性與不足的……或許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對其他人的父親的一切,都缺乏關心和興趣,哪怕面對他們悲慘的罹難、不幸的遭遇、血淋淋的現(xiàn)場,也無動于衷,認為那是他人的父親。
這算不算悲哀呢?
可人們已經習以為常。
我的父親,一個深居太行山的農民,不識字,從沒參與過任何與集體、公共資源和他人命運前途有關的事情……一生只是勞作,掙一點錢維持家庭生計,放羊、種地,還四處打工,最大的功績似乎是生養(yǎng)了我和弟弟,修建了還算不少的房屋,為爺爺奶奶養(yǎng)老送終。除此之外,父親于世界,于人類毫無貢獻,甚至對周邊的人,也沒有帶去過任何安慰與好處。
父親臉長、額頭高、雙眼皮、嘴巴扁而薄、體型瘦。他的雙手手指短粗,指縫嵌滿黑泥;他的皺紋從三十歲萌生,到五十歲時已經縱橫交錯。六十歲時,胡子零星發(fā)白,而頭發(fā)黝黑。他性格木訥,不愛說話。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我所在的內蒙與甘肅交界處的流沙和綠洲。
父親的職業(yè)
我六歲時,父親在四十公里外,南太行某道山谷之間修水庫。那里開始叫石嶺水庫,后來改成秦王湖,據說附近發(fā)現(xiàn)了李世民開鑿的藏兵洞及尉遲敬德修建的崗寨。
從工地回家時,他常背著一個黃布包——里面有糖塊和餅干,還有一些野果子:山楂、葡萄、蟠桃甚至蜜棗和梨子。
我九歲那年,水庫竣工,父親只好返回村莊,承包了村里的羊群。那時已經包產到戶,羊按照人頭分給個人。父親的工作是把羊聚攏起來,按數(shù)量接受各家錢財或糧食作為報酬。父親先后培養(yǎng)了三只頭羊——它們的角與眾不同,每一只都像是向上生長的麻花。他給它們打制了銅鈴——不管是刮風下雨、雷電冰雪,尋著清脆的鈴聲,就一定能找到父親。
父親說,羊是通人性的,你對它們好,它們就會聽你的話,甚至在你危險和困難時挺身而出。父親說,有一次,他干完家里的活計,上山找羊時,不知哪只羊蹬落一塊巖石——翻滾的巖石,濺起一連串的火星,向谷底沖來。驚慌之中,他大叫一聲,正在吃草的羊們似乎聽到了什么,竟然都跑到了滾動的巖石下面……
冬天,北風透人骨髓,羊兒們不約而同把父親圍在中間,用厚厚的絨毛給父親溫暖。在深山圈放時,傳說中的精靈古怪在黑夜甚至在正午現(xiàn)身,羊兒們一陣驚慌,紛紛直立,打著響嚏,如臨大敵一般,將父親圈在中心。沒過幾年,政府封山禁牧——羊兒們陸續(xù)被主人們殺掉或者賣掉,很多人請父親操刀殺羊,父親不是說沒刀子,就是說刀子銹得不能用。再后來,出去躲了幾天。羊兒們凄厲的哀鳴在冬天的村莊回蕩了一段時日,就見一片片的羊皮掛在了各家各戶向陽的地方。父親收拾好頭羊的銅鈴,一直放在柜子的最底層——二十多年后,還拿出來給孫子孫女兒玩——當當?shù)你~鈴,在沒有了羊兒的村莊,似乎是敲響記憶的鐘聲,漫山遍野召喚羊兒們的亡靈。
父親的手藝
秋風把南太行清掃干凈,把整個世界抬高壓低。風中的茅草,不再繁茂的樹木,在風中均勻承受陽光。父親把鐮刀磨了又磨,背了木頭架子,到他牧放多年的山坡,那兒瘋長的紫荊蔚然成林,遮沒巖石和苔蘚,將野雞兔子甚至飛鳥一一誘惑和收攏。父親坐在巖石上抽煙,然后掐掉,在鉆心的冷風中,尋找那些柔韌而高挑的荊條,飛快的鐮刀,他刈割得輕松而又專注。如此幾天,父親就跑遍了所有的山坡,凡是看到的荊條,都被他帶回家中。
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下得快,消得也快。房檐上的滴水在泥土的院子當中打出無數(shù)瘡痕,父親坐在陽光中,把那些荊條攤在身邊,抓住其中一把——五根或者六根為一組,拼成梅花狀,然后再一根根編成圓形,直徑達到40厘米時,折豎起來,幾個小時之后,一只好看的花簍子就已成型,在它的中間部分,還編織了像是窗欞或者花朵的圖案。我上初中時,一只花簍子可以賣到四塊錢,父親一天可以編三到四只。再后來,花簍子沒人用了,父親就編荊苤子——簡單得就像抽煙,一會兒就是一個。但十個荊苤子才能賣一塊錢。
父親的荊條編織手藝在遠近村莊獨一無二,時常有人來請,管吃管吸煙,請父親為他們編織荊籃子、荊挎籃子和其他荊條制品。父親還有另一種手藝,似乎不大精,但家里一般的柜子、門窗、桌椅板凳、農具等等倒也都能做出個樣來,他為自己做了精致的小木頭箱子,里面裝著他專用的工具——斧頭、墨斗、刨子、錘子、錛、鋸條、卷尺、紅藍鉛筆、鋼銼,一應俱全。我放寒假的時候,給奶奶砍柴,普通斧頭不肯用,軟磨硬泡要來父親的木匠斧頭,個大刃寬且鋒利,砍一根朽木頭,不超過五下。
春節(jié)就要到的時候,村莊上下,煥然一新——掃院子和房子,還要張貼年畫、炸麻糖或者油糕之類的,蒸饅頭和包子也少不了。臘月最末的幾天,自然也要拾掇一番,幾乎每個人都要理一次發(fā),父親的理發(fā)手藝這時就派上了用場,很多與他同齡的村人來找,坐在我家院子聚集的陽光中,把腦袋低給父親——父親一手握木梳,一手拿推子,粗大的手指此刻靈巧起來,輕盈得像跳舞和彈鋼琴。一邊理發(fā),一邊開著玩笑,他們呵呵笑,笑聲在陰影處的積雪上打滑,在院下的冬麥上,濺起星星點點的光。
父親的家庭生活
我能體會父親的孤單,因為,爺爺奶奶只生養(yǎng)了一兒一女,在“人多勢力大”和“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的生存環(huán)境當中,父親身單力薄。據我所知(其實是母親的一面之詞):婚后的父親,常常對諸多的家庭與家庭之間的恩怨糾紛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母親說父親是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木頭樁子”,就是別人把母親和我及弟弟頭砍掉,父親也不會挺身而出。
在父親同齡人的口中,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愛說愛笑,一次能喝兩斤甚至更多的白酒。十三歲就是壯勞力,給生產隊趕過大馬車,到山西左權縣境內用麥子換土豆(當?shù)亟猩剿帲?。婚后當過一年生產隊長,后被別人“篡權”。可能就是那一年,爺爺患白內障,漸而失明,我至今記得清楚的是:母親帶著我去找醫(yī)生,詢問有什么辦法,能治好爺爺?shù)牟?。然后到親戚家,嘆息著說,要是(爺爺)失明了,家里的重活累活就都得靠父親了。
我長到十二歲,暑假幫奶奶家刨地收割麥子,冬天則上山打柴。父親可以專心放羊、打工,伺候我們家的田地和樹木。不大忙的時候,父親時常到爺爺奶奶家吃飯。父親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奶奶家門檻上,或者灶火邊,低著腦袋,專心致志,那樣子像個餓極了的孩子。
父親會和一些關系不錯的堂哥嫂坐在石頭墩子上聊天,我不知道他們到底都說了些什么,但時常會聽到父親的笑聲,在彎彎曲曲的石頭巷道里回蕩。在我的印象當中,父親極少去親戚家,除了給他們幫忙。我十七歲那年冬天,爺爺突然亡故——正在吃飯的父親聞聲,扔了碗筷,飛快越過一道山嶺,一道河谷,再爬上一面石階的山坡,沖到尚還微熱的爺爺尸首面前,放聲痛哭。猝死的爺爺,依舊臉色紅潤,躺在正午的土炕上。
十年后的一九九八年,奶奶患癌癥,臥病在床的第一天,父親就卷了鋪蓋帶了碗筷,從這一年的秋天到第二年夏天,除了拿換洗衣服,幾乎沒有回過家。他給奶奶喂飯、洗澡、梳頭、端屎端尿,直到奶奶去世。出殯的前一天晚上,南太行普降暴雨。奶奶靈前,只有父親和我的弟弟,在暴雨的黑夜,守護奶奶的亡靈。
父親和我
村里的羊沒了,沒了生活來源,父親只好到附近的林場去扛木頭。有一次我去看他,在很遠的山里——山嶺連綿,松林幽深,細長的山道在漫山遍野的翠綠之中,就像是一根發(fā)白的粗大藤條,父親扛著一兩根木頭,身子像是彈簧,從溝底爬上來,在山嶺歇歇,循環(huán)往復,扛一根木頭是五塊錢,一天,父親可以扛五十多塊錢。我想接過父親的重擔幫著他扛。父親氣喘吁吁地嗔怪說,你這么小咋能扛動,小孩子一壓壞身子就不能長個子了!
父親喜歡坐在我家油光發(fā)亮的門檻上吃飯,粗大的手指握著細細的筷子,黑紅的手掌端著白凈的瓷碗。不管稠的還是稀的,都一個勁兒地往嘴里扒拉完,小心地起身。他的腰似乎一直很疼,每次起身的時候,總要哎呀一聲,然后用一只手扶住后胯部,慢慢起,在原地站定,再慢慢將弓一樣的身子拉直。
父親修水庫回來后,有一天晚上,我躺在父親被窩,凌晨突然拉肚子,剛要下地就忍不住了……父親點著煤油燈,用破布,一遍遍擦掉。翻箱倒柜,勉強找到一塊白色的機織粗布,疊了好幾層,鋪在我身下。
中午,父親找了一只大海碗,給我盛了一碗面片蛋花湯,抓了幾個油炸的麻糖。父子二人坐在一棵洋槐樹的蔭涼下,一頓猛吃之后,伸了伸懶腰,仰面躺在螞蟻和甲蟲繁忙的青草地上。天空藍而高,云彩像是絲綢,幾只不知名的鳥雀,鳴叫著,從我們的鼻尖越過。
有一次我和母親爭執(zhí),父親一句話沒說,沖過來,踢了我一腳。正好踢中我私處。我哭了,母親反過來又訓斥父親,讓父親解開我的褲子看看到底踢成啥樣子了。又罵父親教訓孩子也不揀地方,說那地方能隨便踢嗎?父親很委屈,把我放在炕上,拿了手電,仔細看了看我受傷的地方,甕聲甕氣地對母親說,沒腫,沒事。母親仍舊不依不饒,讓父親淘了熱毛巾,給我敷了好一會兒。
有一天,父親黝黑發(fā)亮的腕上忽然多了一塊亮晶晶的東西。我貪婪地看,父親取下來遞給我,我端詳了一下,迅速套在自己腕上,除了表鏈有些長,表盤太大之外,沒有不合適的地方。幾天后,班里幾乎每個同學腕上也都亮晶晶的。當晚回到家里,我就朝母親要。母親說小孩子戴啥手表呢?被母親拒絕后,輾轉好一陣子我才睡著,夢里亮晶晶的手表,在我手腕上閃著明凈的光亮。
早上起來,我覺得沮喪,再看看父親,他也準備出發(fā)了,到鄰村給人家蓋房子。父親扭身出門,噗噗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我一骨碌爬起,胡亂穿衣,背上書包,沿著父親的腳跡,匆匆追去。出了一身熱汗之后,父親遙遙在望,我顧不得擦拭,繼續(xù)狂追。距離父親兩百米的時候,我忽然難為情起來,始終不敢喊父親。
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站在原地等我。清晨的涼風吹落草芥上的露水,核桃樹葉和白楊樹葉不停地拍打手掌。山雞倏地掙脫草叢。我始終低著腦袋,跟隨父親的腳步,一聲不吭地走??斓綄W校時,父親停下,從手腕取下手表,遞給我。我抿著嘴唇,眨巴著眼睛,看看父親,再看看手表。
父親的功業(yè)
我十一歲那年冬天,北風吹得南太行巖石碎裂,草木折斷。天不亮,父親就起床了,拿了洋鎬、鋼釬、鐵錘、楔子。母親緊跟在后,不一會兒,河溝里就傳來了鐵錘和鋼釬的交鳴之聲,在白霧和黑夜纏繞的村莊跌宕不停。
連續(xù)三年都是如此,父親和母親的手掌布滿裂口,不斷滲血,疼得齜牙咧嘴,用白膠布纏了一層又一層。一九九七年冬天,月亮格外明亮,在河溝陳列的冰上泛著美麗的光亮。父親、母親和我,一人一個木頭架子,一人一塊石頭。我小,石頭自然也小,母親是女性,自然也不大,父親背負的石頭最大。我們哼哧哼哧地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將那些冰冷的石頭一一背到房基地四周。
第二年春天,買了石板,鋸了木頭,一群人,揮著鐵錘和鏨子,在我們家丁丁當當,一個月后,新屋就矗立了起來。再一個月,父親和母親澆了黃泥,做了家具門窗,我們就搬了過來。父親特意找了一棵長得特別直的椿樹苗,種在院子左側,現(xiàn)在它已經是大樹了,而且是七個枝杈,這棵樹與老房子,在父親母親的生活中,在時光的刀鋒之下,儼然成為了我們家的顯著標志甚至精神象征。
這時候,父親開始外出打工,但每次都走不太遠,大多在附近的一些地方修公路、蓋房子,抑或給親戚們幫忙,每次回來,都解開幾層衣裳,拿出或多或少的紙幣,喏一聲,遞給母親。母親通常會問,這是多少。父親有時候說一下具體數(shù)字,有時候讓母親自己數(shù)。
再過一些年,父親和母親又蓋起來另外兩座房子,一座給我,一座給弟弟。一九九九年,弟弟先行結婚,并于當年有了我們家第一個新成員——侄女兒甜甜。再后來是我,于二00二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弟弟繼續(xù)重復父親和母親的道路,出外給入開車,運輸鐵粉或者別的什么。
兩年前,弟弟辦了個雞場,養(yǎng)了上千只蛋雞,但仍舊沒有帶來多大的效益。于是父親和弟弟繼續(xù)在外干活,有時能拿回一些錢,有時一分錢拿不到,還得搭進路費。我說不能再讓父親出去了,你們老了,還能花多少錢,一年五千塊足夠了。母親說,俺還干得動,這時候就拖累你們不好……再說,你弟得再蓋個新房,孩子要上學,兩個閨女,還得生個兒子……不干咋行?
父親在家里種地,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地,零散的莊稼,還有山坡和果樹——我覺得那是他一生的負擔,而不是樂趣,更不存在什么詩意。所有對農事的抒情和贊美都虛假無比,甚至可惡至極!在家里,孩子們要爺爺抱,雞場的雞咕咕待喂……父親像是一個陀螺,在家和田地,孫女兒和蛋雞之間不停旋轉。腰身越來越像是一張弓,越來越松脆,也越來越沒彈性。
父親的口琴
二00五年與妻兒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初夏山野,翠綠妖嬈。父親拉開抽屜,從柜子底層,拿出一個黑色的布包,一層層打開,捧出一支口琴。手牽著兒子,到樹影斑駁的院子里,坐在一塊紅石頭上吹奏。
我大為驚詫。母親說,父親給村里放羊的時候,時常帶著那把口琴,坐在山坡上吹。我想,那情景要是在詩人眼里,一定是:青草浩蕩,輝映天空,群山連綿,猶如屏障??蓯鄣难騼核骑h動的云朵,父親的姿勢像一尊鮮活的雕塑??谥星俾暵^巖石和苔蘚,草尖和懸崖下的陰影,乃至河谷間淙淙流水與鳥雀們的翅膀。
然而,父親坐在山坡上的樣子未必具有美感,琴聲未必那么輕盈。那些羊并非潔白,而是黧黑。河谷間早就沒有了流水,鳥雀們的飛翔是為了生存覓食。那時候的父親,也不過是為了生計。
父親將口琴放在嘴唇。兒子在一邊聽,一邊躍躍欲試。我在旁邊看著,驀然讀懂了父親的豐富。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與高雅美妙的音樂發(fā)生過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竟然在無人處用一只口琴傾訴內心,排遣寂寞。
父親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好像是山西民歌。兒子搶過來,嗚嗚地亂吹一會兒,又給了父親。父親說,聽爺爺給你吹。說完,便吹起了《朝陽溝》片段,我聽得入迷,站在當?shù)兀恢歉袆?,還是驚詫,熱淚一下子沖了出來。
我想我一定被什么捕獲了。長期以來,在我心里,父親只是一個木訥、本分、孤獨、苦難的農民,一個在山野之間勞作大半生,在苦難的風雨中只知道忍耐和吞咽的人,怎么會有如此雅致的興趣和愛好呢?
我可能真的小看了父親,漠視和忽略了他作為父親和農民之外的一切,比如他的內心精神和思想要求,比如他在苦難生活中某些自發(fā)的“消解”壓力和悲愴的能力與智慧。
在父親的吹奏之中,除了喂雞的母親,一家人都靜默無聲,遠遠近近地站著,滿臉的驚異、欣喜和感動。一曲終了,妻子走到父親身邊說,爸你吹得真好聽。還教三歲的兒子鼓掌。我看著他們,情緒激越。父親聽了,咧開嘴巴,抖著胡須,呵呵笑了出來。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消失不見,瘦削的父親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我請父親再吹奏一曲。父親想了想,又甩了甩口琴,雙手捧住,吹起了《梁祝》中“化蝶”一節(jié),樂聲起落不止,悲愴與摯愛,絕望與生死,令人柔腸寸斷,內心驚雷橫沖,思緒如潮水奔淌。而到最后,音樂忽然平緩,如乘青草沿坡下滑,如冰層暖流,如泉水浸岸,風吹花開。
再一次全場寧靜,鴉雀無聲,就連不??褡纺鸽u的公雞,蘋果樹和椿樹上聒噪的蟬,路口的家狗,也都若有所思,靜默如斯。我情不自禁地鼓掌,然后是妻子、弟弟和弟媳婦,兩個孩子也都學著我們的樣子。一時間,父親被我們的掌聲包圍,雖然不大,但很整齊;雖然稀少,但很熱烈。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腦袋,然后又把口琴甩了甩。摸出一根香煙點著,把手中的口琴向他三歲的孫子遞來。兒子伸手接住,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放在嘴巴上,鼓著腮幫,卻吹不出聲音。
父親的那把口琴一直被孩子當作玩具了,想起來吹下,想不起就當成了砸核桃的錘頭。父親看著,也不說什么,咧嘴呵呵笑。有時候幫著孩子們摘核桃和蘋果,燒板栗,捉知了和剛出窩兒的小鳥。父親的口琴,有時候被放在泥地上,鍋臺邊,院門外,門檻上,沾上黑垢,灌了砂子。
我們就要返回西北的頭天晚上,父親坐在燈下,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用毛巾擦拭那把口琴,偶爾抬頭看看在炕上玩耍的孫子孫女,防著他們不小心摔下來。夜深的時候,在妻子建議下,父親又給我們吹了一曲,竟然是騰格爾的《父親和我》。
這叫我們驚詫莫名。父親坐在炕沿上,嘴唇不住挪動,像是舞蹈。夜色濃郁的鄉(xiāng)村黑夜,父親的琴聲悠揚散漫,洋溢著一種催人淚下的哀傷和親情。我和妻子忍不住流下眼淚,看著專注的父親,覺得慚愧和不安。父親的病,或者病了的父親
二00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弟弟在電話中哽咽。我渾身發(fā)冷,一種不祥的凄厲的預感如同冰塊,迅速圍困了我的身體和靈魂。放下電話,猛然一陣心酸。妻子說,我當時面孔扭曲,極其難看,眼淚崩流,哭聲從喉嚨飛奔而出。我想到父親:布滿皺紋的臉,額頭和鼻翼上的層層泥垢,當然還有佝僂的腰身,破了的衣袖乃至蹣跚的腳步……六十三歲的中國農民,怎么會……我哭出了聲,一邊玩耍的兒子聽到了,也飛快撲過來,一邊哭,一邊用六歲的手掌替我擦淚。
妻子回去了。幾天后——二00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妻子準確告訴我,父親的病,是胃癌,腫瘤已經破裂,臟器粘連在一起。當天早上,在醫(yī)院外的飯店,父親突然昏厥,再晚五分鐘,我們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我請假趕回,當晚八時,在醫(yī)院看到了已經搶救過來的父親,蜷縮在不干凈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了骨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神灰暗,似乎有無限的悲涼。
我抓住他的手掌,皮膚松弛,洗干凈了的手心和手背,指甲里仍舊嵌滿黑泥。我叫了一聲爹……他看看我,失血的臉上似乎閃過一道喜悅,問我有沒有帶兒子回來,我說了原因,父親嗯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和不快。我坐在他床前,撫摸著他的手掌和手臂,看著他瘦得有些尖削的臉盤,撫摸他的胡須,突然想哭。妻子在背后捏了我一把,我低下腦袋,胸部一陣脹痛。
第二天早上,妻子拿了CT片,找到主治醫(yī)生。他將底片懸掛起來,一一指給我看,腫大的腫瘤,化膿的淋巴及肝臟、食道和大腸。我忽然覺得一恍惚,這就是我父親的身體嗎?是發(fā)生在這個六十三歲農民的身體當中的疾病嗎?就是這種疾病,使得父親……它們強大得近乎無懈可擊,用逐漸的糜爛和膨脹、流竄和圍剿……它正在對我和我們的父親實施最凌厲的殺戮和攻擊。
妻子和弟弟、弟媳婦,還有小姨媽買回了送老衣,放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那時候,父親正在輸液,在他的內心,一定記著我和妻子的話:這只是輕微的疾病,輸液一段時間就好了。他一定在夢想著痊愈,而我們的舉動,對父親而言,殘酷得近乎無恥。稍后,我和弟弟一起,請木匠做棺槨。為了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地點選擇在曾祖母的老房子里,距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
瘋狂電鋸聲接連響起,從山嶺另一側傳來,我喉嚨發(fā)噎,看著精神逐漸好轉的父親,這肯定是一種悖逆,母親說,遲早都要準備的。妻子說,棺槨做好,父親仍舊……就是喜材。遲早的事情:我覺得了一種遼遠的迷茫和空洞,父親的父親,父親之父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和人類的父親,他們都像我的父親一樣,從這里去向了那里,像是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謎,一個無時不在,無所不容的陷阱和終極。
現(xiàn)在,一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仍在持續(xù),而我卻再次離開父親身邊,來到千里之外。每天,聽到父親的聲音,緊張的心才落回原位,而一個不可饒恕的事實是,這位一九四六年出生,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熟練計算自家田地畝數(shù),對這個世界的諸多本質和表象一無所知,也不做深究的南太行農民,依舊被沉重的疾病所圍困——腫瘤占據了他的身體,成為腫瘤的母體和巢穴,它們在剝奪,在不停脹大,試圖榨干這一個人在俗世之間所有的欲望、本能和習慣。
我們的父親死了
二00九年三月八日早上,妻子打電話回去,還和父親說了一句話(或許只是父親無意識的疼呼)。半個小時后,電話響起,母親急促地說,恁爹快不行了。渾身發(fā)軟,我一下子癱坐在沙發(fā)上,頭顱低垂,額頭幾乎貼在地板上。我想使勁磕磕腦袋,像錘子砸地那樣。
妻子一臉悲傷,咧嘴要哭。兒子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腦袋,說,爸爸別哭。岳母聞訊,匆忙送來現(xiàn)金,要我們帶回去用。妻子聯(lián)系了出租車。我胡亂裝了幾件衣服,飛奔出門。到火車站,離開車時間還有15分鐘。打電話回去,母親說,父親又活過來了,不停叫我名字。列車奔馳,我在悶坐。凌晨,弟弟來電話說,父親死了,眼睛未閉。具體時間是二00九年三月九日凌晨一時三十分。
父親又等了我十七個小時,終究沒等到我。期間,小姨媽幾次騙父親,說弟弟就是我,獻平回來了。父親睜眼看看,含糊說,不是,是聚平,不是獻平。至死,父親毫不糊涂。十日凌晨二時,我們到邢臺,三時五十分到家。到處都是風聲,村莊一如既往地沉睡,草芥和枯樹起伏不止。
我快跑進門,圍坐在炕上的親戚、弟弟和母親看著我。妗子和表嫂說,別哭了,等天亮了再哭。父親穿戴整齊,躺在原來的地方,臉上蓋著一塊毛巾。我走近,母親也從炕上下來,掀開毛巾,看著父親嚴重收縮和癟下去的臉說,這眼沒閉。我看到了,父親的左眼仍舊睜著。母親伸出手指,使勁向下?lián)崦?筛赣H的眼皮總是不能遮住眼珠。
我仍舊沒哭。坐在父親頭前的椅子上,低著腦袋,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我不知道為什么。
天亮了,幫忙的鄉(xiāng)親陸續(xù)到來,我還是沒哭。上午,我們把父親從炕上移到屋子正墻下,往下抬的時候,要過一道大梁,年長的人告訴我說,過梁的時候,要喊:“爹,過梁嗯!”直到父親的身子全部離開屋梁。我一邊抬父親,一邊喊:“爹,過梁嗯!爹,過梁嗯!”弟弟也跟著喊。父親再次躺下來,身下是屋門左邊的門板,門板上面鋪了一層干透了的谷草。頭下枕著兩塊磚,一塊用白布縫好的心型枕頭,上面是他常用的毛巾。再后來,取掉了蓋臉的毛巾,換成了馬頭紙。
地上鋪滿干草,我和弟弟跪下來。蠟燭和柏香一刻不停,香灰噗噗而落。
跪下來,我看到臉龐嚴重收縮的父親——長臉變短,眼窩深陷,下巴掉落,用毛巾托著。
第三天,父親要走了,幫忙的鄉(xiāng)親抬來了紅色的棺槨。
我跪在地上,看著父親,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我喊爹啊爹啊爹……哭得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徹底。我想把鮮血喊出來,把心臟喊出來,把自己喊空。我哭——苦命的爹!好爹!受罪的爹!舍不得的爹!我說,爹啊,獻平對不起你??!爹!心里有愧?。〉?!俺沒有照顧好你??!爹!眼淚鼻涕止不住地流。
他們抬來了棺木,放在家里。他們讓我們止住哭聲,操心把爹放好,不能讓爹哪里不舒服。
從家送父親出門。這時候,我才覺得,從此,父親真的再不會回來了。心中愈加悲傷,忍不住聲聲長哭。
我是長子,我走在最前面,拄著哭喪棒,替自己兒子(冀南風俗,孫子打招魂幡)拿了招魂幡。一聲聲哭,從家到村打麥場,穿過鄰村,繞著馬路,走了三里多。過橋的時候,我和弟弟哭著對爹說:“爹,過橋嗯!爹,過橋嗯!”
靈棚早巳搭好,我書寫的“父忍父慈父高貴,父苦父愛父安詳”的挽聯(lián)分掛兩旁。天快黑的時候,下起了小雨。請來的吹鼓手和歌舞團笙鼓齊鳴,咚咚鏘鏘的聲音震耳欲聾。我討厭這樣的喧鬧,但很多人卻說這是必要的,是給活人看的一種形式,不可缺少。我想父親一生安靜,即使故去,也該不喜歡這種粗俗的喧鬧。
雨越下越大,最后,到處都是水。有同村的堂兄幫忙拿來了雨布,蓋在父親棺槨上方。嘩嘩的雨在黑夜中像是一場洗禮。
表弟、同村的幾個堂哥陪我和弟弟守靈。
表弟取了白酒和瓜子,幾個人喝到凌晨。
我想,這是上天對父親的一種褒獎。雨聲敲打黑夜,敲著父親的靈魂?;蛟S,父親的靈魂就在我的身邊,像從前那樣,聽我們說話,始終不發(fā)一聲。
三月十二日,我使勁兒摔碎了瓦盆。幫忙的鄉(xiāng)親用繩索抬了父親和他的棺槨,向墳地行去。我依舊打頭。我哭,爹啊,你不傻啊,你比誰都聰明,你心里有本賬,你啥都知道你不說。俺的好爹啊好爹好爹??!
到墳地路邊,我跪下來,孝子賢孫們都跪下來。
他們抬起父親和他的棺木,從小路,送到墳地里。我們被勒令停下,跪在墳邊,不準再哭。再哭就會連自己也埋進去。妻子扭傷了腳踝,看父親下葬,哭喊著,爸!往墳地里掙。
父親的棺槨落在坑中。他們讓我先挖三鐵锨土。我站在父親的棺木上,左邊挖了兩鐵锨,右邊挖了一鐵锨。之間不能歇氣和緩手。我跪下來,向幫忙的鄉(xiāng)親,哭喊道,拜托了鄉(xiāng)親們,把俺爹埋好。然后被人攙扶著,走了一百步,點燃了白線串好的紙錢。
這顯然只是一個過程。
三天后,夜里十一點多,剛躺下,妻子對我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我總是做夢,夢見在路上走,兩邊都是麥地,一個人也沒有,到處空落落的。獻平,你是一個好人,你無私,但是也有點自私。咱家人話多,事兒多,都沒有一點忍耐力。爹不多說話,爹是個智者,別看一輩子少言寡語,可啥都明白……有些事你不說就過去了,說了反而事兒更多,有些話不該說,就別說,說了就惹事……語氣緩慢,不溫不火,冷靜而少語……像極了父親生前。我害怕,掐妻子人中,捏她虎口。妻子醒來后,我強烈要求,到下面房子,和娘睡在一起。妻子說沒事,沒事,我堅決要去。妻子只好抱了被子,和我一起,到母親房里,和妗子、小侄女甜甜睡了一夜。
妻子莫名其妙的話,天亮的時候,我才對母親和妗子說了。母親說,這是恁爹安排你來了。活的時候不說話,現(xiàn)在說了這么多。唉,母親又哭了起來。
小姨媽告訴我,父親離家后,母親在地上哭,撞墻哭,翻滾著哭,比我和弟弟哭得更傷心。我看看母親,我知道,母親是最好的。他們夫妻雖然吵鬧,但是,到最后,他們是最好的。正月中旬最后幾天,父親要便溺,是母親戴上一次性手套,一點點幫他摳出來的。我雖然也下手了,但沒有母親做得干凈和徹底。
我知道,天底下最愛父親的人不是我們,而是和他一起生活幾十年的妻子——我們的母親。
第三天“發(fā)三”,我和姐姐、弟弟、妻子和弟媳一起去,帶著鐵锨,給父親修整墳頭?;ㄈΡ灰癸L撕開,墓頭的石頭形狀扭曲,像極了父親的一生。
我沿著父親的墳墓,畫了一個圓圈,點燃紙錢。呼呼而燃的紙張像是成群的黑蝴蝶,粉碎或者飛起,在初春的墓地,像是一群脆弱的靈魂。我們哭,我們跪著,我喊爹,一聲聲喊,喊好爹,說自己的不孝和愧疚。
妻子趴在墳塋上哭。弟弟眼睛紅腫,可就是發(fā)不出聲。等燒一七紙時,還是我們幾個,在父親面前哭。我發(fā)現(xiàn),我不敢在家里待了。到處都是父親,無論我做什么,都會想到父親。他的遺像就在那里放著,細瞇著的眼睛,不管從哪個角度,都好像在看著我和我們。晚上,我和妻子睡在父親故去的地方。一邊是母親和侄女兒,靠窗的是年近七旬的妗子。有一夜,就要睡去的時候,忽然覺得身上發(fā)涼,像冷水澆過。
再一夜,我忽然全身出汗,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頭在被窩里。又一夜,我平躺在那里,一如父親的姿勢,連個夢都沒做。再次離開故鄉(xiāng),我已經是沒爹的人了。
在緩慢的列車上,我這樣寫道:在那里躺倒的這個人是我們的父親/他累了,他在陽光和五谷之下/他是大地的親人/南太行每一株草木都與他有過美好的糾葛/人世間的塵埃與云朵/必將從這里經過/他在這里靜靜回憶苦難和美德/他在這里必將得到永恒的福樂/只有開始,永不止絕。
責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