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詞
2013年我被湖北省作協(xié)推薦進魯迅文學院學習,借此機緣,有幸認識了王干先生。我們那一屆是第二十屆高研班,沿襲往屆制度,院里為學員請來京中十多位文壇前輩擔任學員導師,五位學員共一個導師,師從于誰乃學員抓鬮而定?!摆ぺぶ凶杂刑煲狻?,我“抓”住了王干老師。說實話,那會兒我對王干老師還一無所知,連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抓鬮完后,院里給每位導師安排了一間空室,學員們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當時魯院空房緊張,王干老師與另一位導師共的是一個會客廳,我們五個學員隨王老師坐這一端,另五個學員隨他們的導師坐另一端。初次相見,彼此都陌生,我們都有些靦腆,反倒是王干老師主動與我們攀談,對我們發(fā)起“靈魂三問”——你是誰?來自哪里?寫什么的?我是湖北武漢的,也有北京、天津的,王老師好像對這些地域興趣不大,倒是跟一位來自安徽的女學員很聊得來,言談中王老師似乎對安徽地界上的人和物都十分了解,別有一番情愫。細聽王老師的口音也不是正宗普通話,更不是北京話,心里便猜測他莫不是安徽人,在此遇著了老鄉(xiāng)。印象中,王老師很健談,那天沒怎么聊文學和寫作,都是聊些日常生活,因那位安徽學員是在報社工作,好像還聊了很長一段關(guān)于報紙的歷史和報社體制改革的話題。不一會兒,別的房里傳來學員與導師的道別聲,似有傳染似的,一下子各室的導師學員都聚集在大廳里揮手再見,弄得我們屋里兩位導師也坐不住,都起身道別。匆忙中,王老師給我們留了聯(lián)系方式,邊笑邊囑咐我們常聯(lián)系。王老師的笑聲也很有特點,短促而爽朗,聽起來中氣十足的樣子。
見過導師后,我們學員之間當然也有一番悄悄探問,你的導師是誰誰誰。有一位學員似乎很了解這種導師制,說,過不了幾天,這些導師就會請學員吃飯的,一回生二回就熟啦。還說據(jù)往屆學員說,王干老師最為慷慨,請學員吃飯的次數(shù)最多,你們有福了。各自調(diào)侃嬉笑一番,便各自回房。
關(guān)上門打開電腦,在搜索欄里打出“王干”倆字后一番搜索,簡直把王干二字在網(wǎng)上搜了個底朝天。不搜不知道,一搜竟“我靠”。王干老師是《小說選刊》的副主編,是江蘇揚州人,有過一場轟動文壇的與王蒙對談,其《王干隨筆選》獲過魯迅文學獎,江湖人稱干老。中午食堂吃飯,我們學員也都是各自交流導師情況,有了解導師的也有不了解導師的。有個年長學員風趣地說,小詞,我告訴你,王干老師有三大愛好。哦?我作洗耳恭聽狀。結(jié)果他說,愛吃、愛喝、愛女人。我又好氣又好笑。他還在解釋說,只要是男人,就逃不開這三大愛好,除非不是男人。桌上一時為這金句起哄爆笑。
我們那一屆高研班時長較短,只有兩個月時間,期間我們五個學員與王老師只聚過一次。相比在魯院初次見面的嚴肅和拘謹,私下里的王老師很是隨和風趣,沒有一點架子。當時座中除了“嫡親”的五個學員外,還另有五個學員,反正都是魯院同學,男男女女,圍桌而坐,很快便嘰嘰喳喳、嘻嘻哈哈,氣氛頗為熱鬧。起先大家清醒時,還知道干老是導師,不敢造次,幾杯酒下肚后,有人覺得干老一點都不老,便與干老攀起了兄弟,我們也就都趁著酒興叫大哥?!按蟾纭睙o可奈何,只能哈哈大笑,推倒了輩分,“大哥”很快就跟我們打成一片,我們說一句,王老師就爽朗地哈哈一笑。那天干老與我們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知道那一頓飯吃得席間所有人都是從頭樂到尾,一會兒歌一會兒舞,人人都真性情釋放,傳說中干老的兩斤酒量沒有得見,只記得最后干老離席,主動拎起酒瓶,給我們倒酒,指揮我們這杯跟誰喝,那杯又跟誰喝,只飲得酒盡興盡,大家結(jié)伴而歸,一路歡聲笑語,仿佛都回到了青春滿滿的大學時代。
一個多月之后的一個周三,記憶中那天風和日麗,初夏時節(jié)的北京,陽光像是鑲滿了鉆石,照哪都是亮晶晶的。王鳳英,筆名又央,北京人,與我同為干老學生,她聯(lián)系好了干老后,我們一起去北京農(nóng)展館南里10號《小說選刊》編輯部拜訪導師。打聽到了干老的辦公室,推門進去,沒人。又央給王老師又打了電話,說是臨時有事,讓我們稍坐一會兒。我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靜靜等待。京城果然寸土寸金,干老的辦公室很是促狹,桌子、沙發(fā)、柜子皆靠墻而置,尺寸也不怎么寬敞。抬眼發(fā)現(xiàn)小柜上懸吊著兩幅書法,一幅“唐詩宋詞”,另一幅字很多,當時是細讀了的,但現(xiàn)在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幅書法雖然都出自干老之手,但卻各有各的韻味,唐詩宋詞字字利落,豪放灑脫,另一幅則婉轉(zhuǎn)舒暢,秀逸綿延。正欣賞之際,干老來了,我倆趕緊退回至沙發(fā)前落座。干老未開言先露笑臉,熱情地與我們打招呼??次覀冄酃膺€落在柜上,轉(zhuǎn)身將其取下,看了看,說,嗯,墨干透了。并說,知道你們下午來,這是我上午寫的。那幅“唐詩宋詞”卷好后,給了我,另一幅給了又央。又央附在我耳邊說,我喜歡你那幅,大氣。我也附在她耳邊說,我喜歡你那幅,字多。然后互相羨慕,但卻死不交換,各自美滋滋的,大有這一趟沒白來的竊喜。
得了墨寶,我們起身告辭,干老看看時間,差不多是飯點了,便提議一起吃個飯。機會難得,我們欣然應(yīng)允。這一頓飯吃的跟上一次大聚風格截然不同,上一次是眾聲喧嘩,情感上也是囫圇吞棗。這一次干老倒真有絳帳講學,春風化雨之意了。我們虔誠求教,干老也推心置腹,當下許多炒得火熱的作家作品,在于老眼里并不見得有多高妙,那些冷落未受關(guān)注的作家作品,干老卻并不覺得就真的毫無價值。文學作品的高低好壞,干老心中自有一把金尺。間隙,干老還對我的小說提出了批評和建議,說我的小說寫得太實,像一堵墻,密不透風,這樣不行,一定要懂得留白,要騰空。騰空?!這是我從未聽過的寫作理論,當下便如釘釘子一樣,深深刻在了心間,時時揣摩領(lǐng)悟。干老還跟我們聊了韓國導演金基德的許多影視作品,也扯了一句不是題外的題外話,說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優(yōu)秀的影視作品的根基。那一次的農(nóng)展館之行,可謂受益匪淺,有聞道之獲,撥開了困擾我多年的寫作霧霾,此后每次新構(gòu)一篇小說,創(chuàng)作時我都會以騰空二字提點自己,干老的騰空二字成了我的寫作秘笈。
在魯院結(jié)業(yè)前夕,我的一篇小說《血盆經(jīng)》被《小說選刊》選載,我明白這是干老的提攜,便給干老發(fā)微信表達感謝,干老回復,你的小說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多多努力。老師言語雖然不多,但其中有否定也有肯定,更有期待和鼓勵。當下覺得干老作為一名編輯,對文學的態(tài)度很是坦然,干凈,既有眼里不容沙子的追求,也有甘為人梯扶植新人的呵護之情,感動中對王老師充滿了敬意。
我向來言談較短,本來與王老師聯(lián)系得就很少,魯院一別后,就更少聯(lián)系,平常也不過是在朋友圈為老師點個贊而已。2014年春夏之交,王老師受湖北作協(xié)邀請,來武漢為湖北各地文學內(nèi)刊雜志編輯授課。我得知消息后,趕到作協(xié)邊上的梨園大酒店會議室聽了王老師的講課,對王干老師又有了一番新的認識和了解。他是揚州人,揚州師范中文系畢業(yè)后一直在高郵工作,當過教師,坐過機關(guān),因熱愛文學,后來成為《文藝報》編輯、《鐘山》編輯、《中華文學選刊》編輯,一直到《小說選刊》編輯,從高郵到南京,從南京到北京,半生輾轉(zhuǎn),但也是一步一樓臺。更震撼我的是,王干老師竟然是當代文學諸多現(xiàn)象的命名者,比方新時期以池莉為代表的“新寫實”和1990年代的“新狀態(tài)”這些文學現(xiàn)象叫法就是出自王干老師。也才知道當時名震文壇,捧紅許多著名作家的《大家》雜志也是干老策劃的。感覺這人簡直就是中國文壇的“織女”和“裁縫”,將一個時代的文學碎片織成錦連成片,縫綴成一件彩衣,掛在文壇長廊上,不至于珍珠散落,無從提及。最后王老師也是以秦韜玉的《貧女》一詩作的結(jié)語,編輯的一生就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但他也熱情鼓勵諸多內(nèi)刊編輯者,辦好一本文學內(nèi)刊不容易,內(nèi)刊的編輯也要精練業(yè)務(wù),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于魚龍混目中識得珍寶,備伯樂之才,于道旁路邊認得千里馬,只要肯下功夫,小小的內(nèi)刊照樣能抬舉文學新人,照樣能延續(xù)文學香火。干老還舉了作家弋舟的例子,說他的小說《等深》當時也是刊發(fā)于內(nèi)刊,但照樣能被《小說選刊》選載關(guān)注。王老師的講課引起了臺下許多編輯的共鳴,也觸動了許多辦刊人的內(nèi)心。
次日王老師還有半日留在武漢,我便與愛人一道邀請王老師游東湖,東湖賓館里面有毛主席紀念館,館內(nèi)珍藏的都是一些鮮少對外流傳的主席相片,講述了毛主席一生中與武漢東湖賓館的情緣事件。館長是一位采訪過多位主席警衛(wèi)員和攝影師的記錄員,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高齡了。通過講解和回顧,1953年至1974年,毛主席下榻東湖賓館的次數(shù)應(yīng)該是48次,但張貼在墻上的一處結(jié)語,則是47次,這一小筆誤,可能一直沒人發(fā)現(xiàn),往來游客也都不曾關(guān)心,譬如我和我愛人出入這里也有幾次了,但也從未留心,不覺得有何不妥。但卻被第一次參觀這里的王老師發(fā)現(xiàn)了,并向老館長謙恭地指了出來,我們都“哦”了一聲,舉頭一望,也才發(fā)現(xiàn)這懸掛在此好幾年的牌子竟藏著這么一處小小錯誤,館長誠懇道謝并表示馬上糾正。這一件事,讓我覺得干老觀細微極深的功夫讓人誠服,細節(jié)處往往能窺探出一個人的真正才干和能力。那些頗有建樹者的思維和眼光皆不同于常人,很多事件,別人走馬觀花,他們細細體察,別人看熱鬧,他們看門道,所以出類拔萃者不無道理。
武漢一別后,我與王老師再一次進入互不打擾的聯(lián)系模式,交往也如往常,朋友圈點贊。但我的一些動態(tài),會主動說與老師知道,比方生孩子,工作調(diào)動,出版書籍等等,有些事情王老師會給些建議,有些事情則不作點評。記得我生孩子后,給老師發(fā)了一張小孩滿月照,王老師很是為我高興,還給我發(fā)來一個大紅包,長者賜不敢辭,便收下了。后來干老開了一個公眾號,叫“王干作文坊”,我關(guān)注并成為忠實讀者。小文章見真性情,干老的一些閑散小文,都是擷取一些日常生活,論酒談女人,賞花品肴饌,談球憶年少,抄經(jīng)悼亡父。文字質(zhì)樸,透徹,如溪頭臥剝蓮子的無賴小兒,無機無巧,一派天真無邪之心自然流露,如赤子般憨頑可愛,一點也不覺得老氣。
看干老的小文章多了,才知道干老除了男人畢生三愛,興趣很是廣泛,愛足球、愛圍棋、愛美食、愛汪老、愛紅樓、愛書法,而且每一樣都能愛出一番道理。
去年,我無意中結(jié)識了一位地理先生,家學淵源,看風水很有一套心得。幾次休假,我都去拜訪他,跟著他一道翻山越嶺,聽他講山講水,那些山頭起于哪里,綿延去何處,氣從何而得,穴結(jié)于何處,仿佛他是那些山脈的知己,來龍與去脈,都了然于胸。翻看王干老師的論文選,我時常也覺得干老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風水先生,對于當代文學山脈的來龍去脈也都了如指掌。這皆是天生的敏銳和長期的浸潤探索,才能練就的“堪輿”之功!
今年因為疫情,與干老的聯(lián)系稍微多了一些,之前干老關(guān)注武漢疫情,后來武漢解封,北京又因新發(fā)地也弄得緊張起來。得知干老在京郊避疫,我便時常以“過來人”的心情,寬解老師,時而會發(fā)些日常瑣事,比如看見武漢大爺跳廣場舞,會給干老發(fā)一段小視頻過去,讓干老也活動活動。干老一笑,說他不會跳舞。前不久我嘗試做了一碗老北京炸醬面,拍照給老師看,回復有些輕蔑之意,說,醬沒弄好。大有得空給露一手的架勢,哈哈,學生且待之!
責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