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靜

孩子們正在陶醉地朗讀《散步》中景物描寫的句子，我們正在那片美麗的“南方的初春的田野”中流連忘返，尖銳的下課鈴聲突然響起。

“咦？怎么這么快就下課了？”孩子們有些驚愕，仍然意猶未盡，不愿下課?？粗鴮W生那一雙雙清澈有神的眸子，看著他們端端正正的筆記，想起剛才課堂上那舉起的“小手如林”，我心里滿滿的感動和滿足，仿佛擁有一個無窮無盡的寶藏。作為一個老師，還有什么比學生喜歡你的課更幸福的事呢？

但曾經(jīng)，課堂卻截然相反。

那時，我告別大學校園，初涉講臺。一直是為應試而學習的我，因為沒有了應試的壓力，漸漸疏遠了閱讀、練字。班主任事務多如牛毛，剛好也給了自己一個懶惰的遁詞。

每上一篇新課文前，我反復朗讀課文，冥思苦想?yún)s也想不出什么活動，幸而網(wǎng)上有豐富的教學設計，我便篩選一二作上課之用。課堂上，學生懶洋洋的，提不起勁，我實在不理解這些一下課精力旺盛的孩子：這篇課文、這首古詩多好啊！為什么你們暴殄天物？寫作多有趣??！為什么一提寫作你們就叫苦連天？安靜是多高貴的美德，為什么你們在課堂上總是吵吵鬧鬧說著與課堂無關(guān)的閑話？

尷尬的事發(fā)生了。一次，上課鈴響起，我正手忙腳亂地埋頭準備課件，突然，學生們一反往常，已經(jīng)異常安靜、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我猛地一抬頭，心跳猝然加速：校長赫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看著我。我心里發(fā)慌，根本沒有底氣，頭腦竟然越發(fā)空白。原本這節(jié)課準備評講作文，思路是司空見慣的方法：先投影出一篇優(yōu)秀作文，邀請作者朗讀，然后請同學們對這篇范文進行討論修改，最后由我總結(jié)，給出評價標準，同學們再交換，互相修改。我木訥地順著這個思路進行著，沒想到，當我邀請作者朗讀的時候，那個孩子偏偏搖頭說：“老師，我不想讀，不要讀我的作文，好嗎？”然后，他就安靜而堅定地坐下了。若平時，我會和藹可親地詢問他原因，或是活躍一下氣氛，請其他同學來展示他們的作文。但那時的我，不知為什么如此呆板，心跳愈來愈快，說話也僵硬了。這明明只是一個常見的課堂問題?。∥覅s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匆匆拿出備用作文，想要掩飾過去。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展示過作文后，學生居然反應平淡，在我第三次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問“哪位同學來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后，教室里依然一片寂靜，學生面面相覷。慘了，慘了！平時我沒有看過應對課堂事故的文章，又沒有訓練好學生，校長肯定會責備我：“你班上的學生為何如此消極懈??？”我把目光顫巍巍地投向校長，果然，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烏云密布，也許是不想再看到我的局促，也許是忍無可忍，她“拂袖而去”。

時隔多日，校長的話依然像重重的錘子一樣一字一字地落在我心底：你如何對得起培育自己的母校？如何對得起每個求知欲如此強烈的學生？如何對得起那些抱有美好期待的家長？

痛定思痛，經(jīng)過了數(shù)日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后，我刪除了“人民日報”外所有的已關(guān)注公眾號，不再刷新朋友圈。以前有事沒事總喜歡刷個網(wǎng)頁，我硬生生地改為“有事沒事翻幾頁書”。以前，我常常抱怨：“沉重的教學工作和繁瑣的生活像兩座大山，擠壓得我沒時間看書，等我把一天必須要做的事情忙完，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钡鯛柕抡f：“人皆生活于陰溝，總有人抬頭仰望星空?！比绾巫屪约簭臒o邊無際的繁瑣“陰溝”里掙脫出來？

首先，我要給生活做一道減法，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增加自己真正想做并有意義的事，盡量減少那些不必要又不得不做的事。心底有渴望的聲音噴薄而出：“我要閱讀，我要練字，我要學習！”忙碌如“央視一姐”董卿，已經(jīng)“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她每天都能抽出雷打不動的兩個小時來讀書，膚淺的我，還有什么理由用“忙”來搪塞呢？

魯迅先生說過：“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擠，總還是有的?！痹趯W校的時光，我確實忙得如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甚至連喝口水的閑暇都沒有。但午飯后，有半個小時的縫隙喘口氣。以前，我既然感到“偷得浮生半日閑”，那么這“偷來的時光”，當然是在閑聊和刷手機中度過的，現(xiàn)在正好用來讀書。晚上九點半前，我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完兩個孩子的功課，剩下的諸事全托付給先生，自己則“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春夏與秋冬”。

剛開始，我用意志強迫自己讀書，心里仍然靜不下來。教參以外的書在書架上塵封已久，太久沒有被翻閱。讀一本專著的前十分鐘，它的吸引力必然比不過刷一篇“熱文”的快樂和刺激。那些專業(yè)名詞難以理解，那些有深度的話語剛剛讀完，又了無痕跡地拋到爪哇國去了。所以，十來分鐘后，我就忍不住看看手機，心里默默嘀咕著：我只是看看有沒有電話而已，萬一學生家長、學校領(lǐng)導、孩子的老師有十萬火急的事怎么辦？然后，果不其然，就會有“十萬火急”的事，讓我放下手中的書去忙活了。

“非寧靜無以致遠，非淡泊無以明志?！焙冒桑庾R到自己的自律性那么薄弱，我索性把手機放在另一個房間，這下，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地沉靜了。

書就是這么神奇，當你一旦沉浸其中，感受到它的妙處，就欲罷不能了。我漸漸愛上讀書的感覺，陶醉于書香浸潤的寧靜。

最初感受到這種變化的竟是自己的身體。

以前，我有入睡困難之癥，躺在床上頭腦胡思亂想，聽著秒針“滴答滴答”地走動：現(xiàn)在過了多久？還不能睡著！明天要早起值日！有連堂語文課，不睡好哪有精力？快睡快睡……越是著急，它就像故意和你作對，越來越清醒，焦慮感越來越嚴重。直到半夜，迷迷糊糊沒有意識了，但很快又驚醒。

但自從我睡前將刷手機改為翻書，當燈熄滅后，我心里竟有一份充實，不再如以往，任由無邊無際的空虛所彌漫。例如剛才讀了《三國演義》，順帶背了《誡子書》《出師表》，心里感慨著忠貞不二的諸葛亮，但從閉上眼睛的一分鐘后，困意襲來，便沉沉睡去，直至第二天被鬧鐘驚醒。這一夜，月色迷人，蟲聲低鳴，睡得如此香甜，感謝有書讓我享受了“春眠不覺曉”之味，否則我只能苦苦地欣賞凌晨兩點的深圳夜景了。

白天，校園生活擠壓下的一些邊角料時間，我就用來練字。練字的過程中，我領(lǐng)略到漢字的三美：“形美以感目，音美以感耳，意美以感心?！碑斘矣枚饲f秀麗的字體給學生的作文寫評語，當黑板上呈現(xiàn)的是美觀大方的板書時，對學生本身就是一種絕好的示范，就是一種文化熏陶。漸漸，學生的書寫一點點好起來了，身教重于言傳。

當我把《詩經(jīng)》《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熟讀于胸后，它們仿佛化身為種種美好的意境：絲綢之路上的駝鈴叮當、大漠長空的浩瀚無垠、寂寞惆悵的淺斟低唱、建功立業(yè)的邊關(guān)冷霜、柔情似水的一樹紅杏……

想起昔日的古詩詞教學，我滿心羞愧。千篇一律的翻譯、講解，然后就是日復一日、機械單調(diào)的背誦、默寫，如此了無生機、淡然無味的課堂，怎么能讓求知欲和生命力旺盛的孩子產(chǎn)生興趣呢？

如今，飛花令、畫圖猜詩、根據(jù)提示猜詩人、吟誦、唱詩、改詩、自己寫詩、出版詩集……學生驚呼：原來詩詞課可以這么繽紛絢爛、搖曳多姿！課堂的精彩，絕不僅僅是因為借助了這些別開生面的娛樂手段，而是因為那一個個孤獨而惆悵的深夜，那一遍遍的誦讀，我仿佛穿越千年，與詩人達到微妙的心靈感應。我與詩詞已經(jīng)渾然一體，無論背誦還是引用，都銜接流暢，一氣呵成，輕松隨意，在備課時，那些奇思妙想、各種形式的教學藝術(shù)噴涌而出，如庖丁解牛一樣，水到渠成。正如錢夢龍老師的學生只需要在課堂上就能輕松背出長長的《少年中國說》，并樂在其中。

一次飛花令中，原本是兩組學生的對抗賽，忽然有一個學生冷不丁喊道：“老師，你來打全場，好不好？”“對啊，老師上！”其他同學紛紛跟風。全班都抬起頭，目光炯炯，等待著我的回答。事出突然，我心里一緊：那節(jié)被校長突然聽課時慌張、混亂的課堂在我眼前浮現(xiàn)。

但，一秒鐘后，我自信地迎著孩子的目光，云淡風輕地說：“好！規(guī)則你們定，越傾向你們越好，越對我不利越好。”聽到我“大言不慚”地應戰(zhàn)，學生也毫不客氣：“我們20秒答不出才算輸，老師您5秒鐘答不出就算輸了！”“還有，我們要準備，老師您不能準備！”因為他們是集體向我挑戰(zhàn)的，學生在20秒中，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出詩句即可，但我在5秒鐘之內(nèi)稍接不上就輸了。

學生的好勝心被激發(fā)起來，個個摩拳擦掌，有的還拿出《古詩文背誦》念念有詞做準備，計劃著齊心協(xié)力，一舉將我拿下。這次，飛花令的題目是“春”。好！比賽開始！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p>

“春風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p>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p>

……

學生越戰(zhàn)越勇，我也毫不示弱，靜心迎戰(zhàn)。幾十個回合下來，學生站起來的速度慢了，一些同學皺著眉，小聲嘀咕著：“春，還有什么‘春字的詩句呢？”

“3，2，1——時間到！我們輸了——”倒計時響起，“唉！”他們嘆著氣，但很快就振作起精神了：“老師，輸在您手下，我們雖敗猶榮！”學生們并不知道，《詩經(jīng)》《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上，早已寫滿了我的讀書批注，因為我長期翻閱背誦，這幾本書都皺起了邊。

為了打敗我，學生們課間紛紛拿出《古詩詞背誦》搖頭晃腦、旁若無人地背誦。又何須苦口婆心地勸說？更毋庸逼他們默寫了！

以前，我總哀嘆學生暴殄天物，放著祖國大好的語言文字不懂珍惜，其實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如果教師本身就不愛學習，怎么能以身作則，親身示范？怎么能滋養(yǎng)出意境高遠、深刻靈動的課堂？“紙上得來終覺淺”，網(wǎng)上的教案終究不是自己的，包裝再精美，終究是一種偽裝，沒有一種偽裝能瞞得過課堂上所有人的眼睛。課堂如鏡，實不我欺。

如今，每一節(jié)語文課前，學生都歡呼雀躍，屏息以待，等待老師的到來，等待那個出口成章的語文老師，等待那節(jié)充滿無限驚喜的語文課。課堂上，他們帶著渴望的目光看我，期待著聽我給他們講歷史典故、優(yōu)美文章，沉浸其中。下課鈴響了，總有幾個孩子脫口而出：“咦，怎么這么快就下課了？”在不經(jīng)意間，這個班的學生考試成績遙遙領(lǐng)先，各種比賽出類拔萃。我滿心歡喜地欣賞著他們，正如他們也欣賞著自己的老師。

當初，我痛定思痛，逼迫自己學習，是迫于撲面而來的教學壓力，多少有些被動。忙碌不是我偷懶懈怠的理由，正如瑜伽大師圣沙特奇阿南達所說：“你無法改變驚濤駭浪，但你可以學會沖浪。”如今，那顆經(jīng)過深度學習滋養(yǎng)過的心靈，已經(jīng)深深愛上它了。一路走來，它受挫，它哭泣，它傷痛，它猶豫，它煎熬，它在反思中撕碎自己，在學習中超越自己，最終，塑造成了嶄新的我。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市龍華區(qū)民治中學教育集團）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