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珮瑜,1978年生于江蘇蘇州,“余(叔巖)派”老生的第四代傳人,被業(yè)界譽為“當代孟小冬”?,F任上海京劇院國家一級演員,上海市青年聯(lián)合會第十二屆副主席。
入校
1992年,我正值初中二年級,在蘇州第二十一中學念書。此前,我已經開始了京劇小票友的“旅程”,學了幾個月老旦,又學了老生,并有緣歸入“余派”。上海戲校時隔十年再次開設京劇班,面向全國招生。當時我跟隨范石人先生學習余派聲腔,在復興中路文化廣場的星期天京劇茶座認識了王思及老師,得知戲校招生的信息。王思及、邱正堅、翁思再幾位老師在場,隨即把“這個蘇州小姑娘唱得不錯”的消息轉達給當時的戲校校長楊振東先生。不久我就參加了戲校的統(tǒng)一考試,有腰腿、形體、聲樂、模仿、筆試等科目,我一一通過。但是發(fā)榜當天,我榜上無名,并被告知戲校不能錄取我,原因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專業(yè)戲校沒有培養(yǎng)過女老生,上海戲校考試委員會再三斟酌,還是決定不能冒險。
消息傳出的當天,我在范石人先生的兒子范文碩老師(著名琴師)家里,范老、王思及、邱正堅、翁思再幾位老師也在,大家紛紛出主意,要在正式發(fā)布錄取通知前最后再努一把力。我當場寫下一封信,許下“喜愛京劇,我心已決,不論成敗,都要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京劇事業(yè)”的悲壯愿望,請我母親帶信去找時任上海文化局局長的馬博敏老師。
轉天上午,母親把信交給馬局。當天的《新民晚報》刊登了由翁思再老師寫的一篇題為《上海戲校破格招收女老生》的新聞。王思及老師也在同一時間向戲校領導作出了承諾,由他擔任我的主教老師,確保我在專業(yè)學習上不出紕漏。主、客觀條件都成熟,和這件事相關的所有人都表達了足夠的誠意。幾天以后,校方回復說,我可以以培養(yǎng)京劇師資后備力量的名義入校,有一年的甄別期,如果跟不上進度,就要勸退。就這樣,上海戲校92京劇班一共入校54名學生,我就是第五十四名。
我的“倒倉”
人生最好的老師,莫過于挫折。1992年破格考入上海戲校,受老師們的呵護,一路順利地學戲、演戲。人在少年得志、過早成名的無限光環(huán)籠罩下,還能保持清醒,實在太難。
同班的男生在14歲以后陸續(xù)開始倒倉(指變聲,嗓子是戲曲演員的本錢,變聲意味著“糧倉倒了”,故曰倒倉),這是男演員很重要的一關,倒得回來是老天爺賞飯,倒不回來就只有改學別的行當,或者干脆轉行學樂隊和舞美的,也不在少數。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無數同行好友藝術命運的起伏悲喜,也閱盡了在京劇舞臺上摸爬滾打的艱辛。這些年,我從不在公眾場合講述學戲的辛苦,因為外行人實難理解,唯有親歷者方知其中味。即便淡然如今,想起那9年的點滴時光,“艱辛”二字的確是避不開的記憶。
男生的陸續(xù)倒倉,反倒讓我看到了很多的可能性:老生改了武生,小生改了丑行,之后倒倉倒回來,又可以武生老生“兩門抱”。雖然他們經歷過痛苦和尷尬,而鳳凰涅槃后卻可能是一片新天地。我心里羨慕這種大起大落的歷程。
也許是對我雜思妄念的一點小懲戒,1998年的春天,我居然迎來了一場“倒倉”。因為一次春游凍出了感冒,引起聲帶水腫,然而我不知其中厲害,并沒有停止吊嗓,加上長年累月不太科學的發(fā)聲習慣,我患了“聲帶小結”,導致聲帶閉合不良。醫(yī)院五官科專家建議我立刻停止演出、吊嗓,噤聲3個月以上。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一度令我十分郁悶,不僅失掉了專業(yè)上的優(yōu)勢,也不知前路是兇是吉。反思前幾年順風順水,對演唱技巧自信爆棚,憑借一副好嗓子,幾乎不懂得發(fā)聲科學,一味地追求高調門,一出戲里處處鉚上勁唱,所以一遭遇外力作用,聲帶出問題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了。
關于聲帶小結,并沒有最佳的治療方案,只能是休養(yǎng)加調理,要做到絕對噤聲,按時作息。在那大半年,我接受了各種方式的治療,包括霧化吸入、針灸療法、中藥調理,也因為不需要上臺演出,不需要吊嗓子,倒是騰出很多時間來讀書、反思、靜默,也開始琢磨更科學的演唱方法。自此,全然憑借天賦唱戲的歲月宣告結束。
半年后,嗓音好轉,正值京津滬臺幾所戲曲學校組團在臺北大劇院演出。這是我聲帶小結恢復后的首次登臺,打炮戲就是《捉放曹》。心懷忐忑地上臺,唱到陳宮見曹操殺掉呂伯奢,驚愕不已地跪倒在地唱“陳宮哭得咽喉啞”這句嘎調,非常慶幸,我唱上去了。此時在側幕緊張到不敢呼吸的王校長終于松了一口氣,“珮瑜的聲帶小結基本康復了”。
這次聲帶小結之后,我在唱法上做了調整,調門降了半個,加強了中低音區(qū)的訓練。盡管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摸索過程,但畢竟從此前基本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蛻變到學著用技巧去演唱,算是一次悄無聲息的自我革命吧。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臺上見:王珮瑜京劇學演記》 ? ?作者:王珮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