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珊娜·費爾曼(Shoshana Felman) 著陶東風 編譯
內(nèi)容提要:紀錄片《浩劫》純粹使用目擊證人的證詞進行講述,而不使用現(xiàn)成的文獻資料。它不僅僅是一部關于猶太人大屠殺的歷史紀錄片,更提供了對歷史與見證之復雜關系的深刻洞見。它表明大屠殺的極限經(jīng)驗如何使見證行為、使語言經(jīng)受嚴峻考驗,迫使我們追問真實的極限到底在哪里?!逗平佟愤€探討了藝術與見證的關系,以及什么是“作為見證的藝術”,藝術如何表現(xiàn)見證行為才能激發(fā)證人的良知,擴展其見證的能力?特別是,電影提出了“我們作為觀眾對見證做了什么?”的問題。見證拒絕虛構,但卻不拒絕藝術性;相反,真相需要藝術性來傳達。見證在我們這個時代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為在我們時代,見證本身就經(jīng)歷了重大的創(chuàng)傷,變得困難重重。優(yōu)秀的見證藝術能讓幸存者克服心理阻力站到證人立場,做出見證之舉,從而超越目前的見證危機。
《浩劫》(Shoah)是著名導演、歷史學家蘭茲曼(Claude Lanzmann)耗時十多年的嘔心瀝血之作,基本內(nèi)容由他在1974 到1985 年間對大屠殺目擊證人的訪談(見證/證詞)組成。蘭茲曼讓他們在鏡頭前現(xiàn)場作證。在見證文學研究權威秀珊娜·費爾曼(Shoshana Felmam)看來,這部長達9 小時的紀錄片對于大屠殺的獨特重現(xiàn),“徹底動搖了我們對于大屠殺的認識,同時也改變了對于現(xiàn)實本身的看法,我們對于世界、文化和歷史的認識,以及我們生活在這樣的世界、文化和歷史中意味著什么的認識”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Routledge Chapman and Hall,Inc.,1992.p.205.。
大屠殺幸存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著名見證文學作家埃利.維賽爾在其《上帝的孤獨》(The Loneliness of God)中指出,見證的必要性和意義在于無人能夠替代自己作證:“如果有人可以為我代言,我便不會寫下我的故事,我以我的故事作為見證,以我自己作為證人,三緘其口或講另一個故事,都是作偽證?!雹赟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04.見證的不可替代性來自證人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觀看——通過自己的眼睛看。這樣的證人又被稱之為“視覺證人”(visual witness)。在西方哲學、法律和認識論的傳統(tǒng)中,見證必須基于親眼目擊(first-hand seeing),必須是目擊見證(eyewitness testimony)。在法庭上,這是最具權威的證據(jù)。
由于作證就是對真理/真相負責,所以作證者要在法庭上發(fā)誓。面對法官、聽眾、歷史和讀者,作證的目的、價值和意義不僅是報道一個事實或事件,或講述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東西。作證行為的更重要意義在于向他人說話、影響聽眾并指向對一個共同體的呼喚。
這里隱含的緊張是:作見證必然要采取自己作為證人的客觀立場(證人只需講述自己看到了什么而不應對所見發(fā)表評議),受自己法庭誓言的嚴格制約;但與此同時,作證又帶有喚醒和呼吁聽眾的倫理責任。這樣,作證就不僅僅是敘述,而且要把自己的敘述“許諾給他人”,“承諾自己通過言說為歷史或事件的真相負責,為某種超越個人而具有一般有效性和結果的事情而負責”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04.。這就是為什么見證人既要為了其見證的客觀性、可信性而做到非個人化,同時其見證又必須由其自己親自作出。
發(fā)生了大屠殺的時代本該是見證的時代。在整個人類歷史上,大屠殺罕有其匹,最需要見證。然而遺憾的是,對大屠殺的見證又困難重重。甚至在一定意義上說,大屠殺成了一個無證事件(proofless event),而見證時代也成了無證時代(the age of prooflessness)。這是怎么回事?在分析《浩劫》之前,這個問題必須首先得到闡釋,因為拍攝《浩劫》的目的就是要探討并克服、超越見證的危機。
《浩劫》中出現(xiàn)的證人有三類:受害者(幸存的猶太人)、迫害者(納粹軍官)、旁觀者(波蘭的非猶太人)。有意思的是:區(qū)分他們的與其說是他們實際看到了什么,不如說是他們看不到什么以及為什么看不到,亦即為什么見證失敗。猶太人(受害者)看到了大屠殺的某些場景和細節(jié),但卻由于被騙和無知,不能理解看到的東西(比如被驅趕到猶太人聚集區(qū)、被送往集中營)意味著什么,其目的為何、終點在哪里。很多猶太人具有被塞進車里、開往集中營的經(jīng)歷,但對其真正目的并不知情(可參見維賽爾的《夜》),根本不知道這是通向集體滅絕之路。旁觀者(波蘭人)也看到了與大屠殺有關的一些場景,但作為旁觀者他們并不認真看(do not quite look),避免直視(looking directly)。他們或偷窺(on the sly),或側視(sidelong glance),因此既忽視了自己的證人身份,更未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成為大屠殺同謀的身份。納粹軍官作為罪犯則有意識地扼殺、銷毀大屠殺證據(jù)(他們在影片中的講述讓我們充分理解了這一點)。正是他們的這種有意摧毀證據(jù)的行為使得大屠殺難以被看到(連被殺者的尸體也要焚化并扔進河里),更無法被看透。即使是大屠殺的參與者也是如此。比如,屠殺行為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由不同的納粹分子(有時也有猶太人參與)執(zhí)行,從而并不知道自己行為的確切含義。比如,負責運送猶太人的“死亡列車”的負責人瓦爾特·史提爾(Walter Stier)在影片中講述:知道火車開往奧斯維辛,但是不知道到那里后猶太人會被滅絕。
這樣,三類人的見證角度、位置、立場、情感都極為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他們都未能成功地看到大屠殺事件,都是“不能見證的證人”(witnesses who do not witness)?!半娪巴ㄟ^視覺證人的證詞,讓我們正確地看見了作為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無法想象的沒有證人的事件的大屠殺,這樣的事件歷史地存在于字面意義上的對其證人的抹滅中?!边@樣的事件,從認知和知覺意義上看是沒有證人的事件,這既是因為它事先排除了看,而且因為它事先排除了看的共同體(community of seeing)存在的可能性,使不同的目擊者之間無法相互印證,從而消除了見證共同體的任何可能性。”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1.
歷史學家和歷史知識的作用、責任就是在這樣的語境中體現(xiàn)出來。影片中有一個叫勞爾·希爾伯格的歷史學家。如果說紀錄片中那些被采訪的目擊者是一級證人,那么這位歷史學家和導演蘭茲曼本人則充當“二級證人”(second-degree witness),他們是一級證人及其證詞的證人(witness to witness,witness to testimony)。他們以轉譯者的角色承擔了翻譯、解讀證詞的任務。因此,他們是信息接收過程的中介,其反思性見證立場可以協(xié)助觀眾接收并解釋信息,幫助觀眾與符號的陌生性進行斗爭,正確理解證詞的字面意義與哲學—歷史意義。蘭茲曼特別強調(diào):《浩劫》不是一部歷史影片,其主要目的也不是傳遞知識(盡管其中當然有歷史知識),而是通過對各色證人的采訪,活生生地演示見證之可能與不可能的過程。在此意義上,電影的整個過程實則是一個探討見證如何可能的哲學過程。在此,知識固然重要(因為知識是消除目擊見證之分歧的有效手段),但知識本身“并不是足夠積極有效的觀看行為”。這部影片的新穎之處,乃是“對一種我們都不自覺地陷于其中的根本性無知(radical ignorance)的驚人洞見。歷史不能輕易地驅散這種無知,相反,它籠罩了歷史?!雹赟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4.電影告訴我們:“歷史如何被用于歷史的持續(xù)遺忘過程,而且這個過程足夠反諷地包含了歷史書寫行為。歷史不只是記憶熱情(passion of remembering)的產(chǎn)物,它也是遺忘熱情(passion of forgetting)的產(chǎn)物。”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4.
這部見證大屠殺的紀錄片的成功,極大地歸功于導演蘭茲曼高超的藝術技巧。蘭茲曼身兼多種角色:(1)電影的敘述者;(2)證人(一級證人,下同)的訪談者,即證人及其證詞的引發(fā)、接收、見證者;(3)探索者:主導對證詞之真?zhèn)危ㄊ聦崳┑奶骄勘嫖?,他?jīng)常作為質疑者深入對事實的追索(不是直接說出自己的質疑,而是通過其他方式),并將之提升到哲學探索的高度。這三個角色雖然不同,但時常切換且相互交織交融。
與那些喜歡張揚、彰顯自己的主導權力、經(jīng)常站出來以權威口吻評點人物、解說情節(jié)的敘述者不同,蘭茲曼在嚴格意義上說只是證人:不是作為訪談對象即大屠殺目擊證人的第一級證人,而是目擊者之見證過程的見證者(二級證人),他的功能是把見證過程及其隱含的問題呈現(xiàn)出來。這樣,作為敘事者的蘭茲曼在電影中經(jīng)常保持沉默。①故事開始之前,電影片首以無聲方式呈現(xiàn)故事的前歷史和由來;但進入電影敘事之后,作為敘事者的蘭茲曼就不再說話。片首的這段話是:“故事從現(xiàn)在的徹爾諾(Chelmno)開始……徹爾諾是波蘭的一個小城,猶太人最先被瓦斯都死的地方……被送去的四十萬名男女、兒童,只有兩名生還……最后階段的生還者,史列比尼克,被送到徹爾諾時才十三歲……我在以色列找到了他,說服一度為男童歌手的他與我一起回到徹爾諾”。這里的事件故意被設定在現(xiàn)在,把尚未呈現(xiàn)的過去簡要概述為一個前史或前故事。敘述者即導演因此是一個在現(xiàn)在的敘述中開啟或重新開啟往事的人。他的功能在于把一連串的不同聲音(證人的證詞)連貫起來。這是一種沉默的敘事:通過自己的沉默引導出親歷者或目擊證人的故事。這樣的沉默具有重要的敘述功能:“敘述者讓他人來敘述,也就是讓他所訪談的各類證人的聲音來敘述,如果他們想要見證,也就是上演他們獨特、不可取代的第一手見證,那么,他們的故事必須自立己說(speak for themselves)。”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8.可見,沉默的敘事本質上是一個關于“導演之聽”的故事?!皩а荽┧笤谏吆退勒咧g,移動在不同地點與聲音之間,他總是持續(xù)而又不連貫地出現(xiàn)在銀幕的邊緣,成為可能是以最沉默的方式表達、以最具表達力的方式保持沉默的證人。”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6.
但是導演除了敘事者之外還是訪談者、探索者,作為訪談者和探索者,他在訪談過程中必須打破沉默,引導被訪者(猶太人受難者)開口說話,質疑納粹軍官的閃爍其詞和自相矛盾,并特別注重富有意味的細節(jié)之呈現(xiàn)?!白鳛樵L談者,蘭茲曼所要求的不是對大屠殺的大而化之的解釋(great explanation),而是對特定細節(jié)的具體描述”。比如他不斷地問:“當時的天氣很冷嗎?”“從車站到集中營多遠?旅途多長時間?”“毒氣室是什么顏色的?”諸如此類。這些都是非常具體、有時候沉重得讓人難以呼吸的細節(jié)。作為探索者的蘭茲曼,他那些深刻而直擊要害的質疑,更是發(fā)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
首先,訪談者必須打破證人的沉默,挑戰(zhàn)死亡的不可言說性(unspeakability),將證人之沉默的去神圣化。此所謂“去神圣化”(desacralizing),也可以譯為“褻瀆”,指的是蘭茲曼所追問的集中營中發(fā)生的諸多駭人聽聞的殘酷現(xiàn)象,常常是幸存者/證人極度不愿意再次回憶和談論的。九死一生地從集中營逃生的幸存者再也不愿意回憶殘酷的過去,這樣的回憶甚至超出了人類心理承受力的極限。即使是訪談者,聽人講述這類匪夷所思的非人化經(jīng)驗(人在極端環(huán)境下如何墮落為動物。比如維賽爾《夜》里寫的運貨車上極度饑餓的猶太人,為了搶路人扔到車上的面包而大打出手,其中包括親父子之間),同樣是一種很難忍受的折磨。由此人們常常對證人的沉默表示同情和尊重,與證人的沉默達成妥協(xié)。但這恰恰是作為訪談者的蘭茲曼必須克服和超越的:“訪談者首先要避免的就是與證人的沉默妥協(xié),通過這種妥協(xié),訪談者與被訪者經(jīng)常不言明地相互合作,共同努力以獲取回避真相所帶來的雙方的舒適心安?!雹躍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19.費爾曼的這個見解極其深刻,因為它窺探到了人類回避回憶苦難的深層次心理原因。
這樣,為了使大屠殺記憶“起死回生”,為了重新把一個沒有證人的事件寫入見證與歷史,蘭茲曼必須對證人的沉默發(fā)起挑戰(zhàn),必須打破并超越這沉默。
其次,訪談者還要拒絕將大屠殺的經(jīng)驗加以“標準化”處理,亦即抵制將大屠殺的經(jīng)驗納入已有的、習以為常的認知—闡釋模式和敘述模式(比如“黑暗已經(jīng)過去、光明即將來臨”等),從而導致其特殊性的喪失。比如,影片中的納粹分子格拉斯勒試圖把猶太人隔離區(qū)等同于歷史上常見的隔離區(qū),否定前者的特殊性,聲稱“歷史上充滿了隔離區(qū)”。作為質疑者、探索者的蘭茲曼則持續(xù)提出對此類還原論的質疑,強調(diào)猶太人隔離區(qū)的獨特性。換言之,作為質疑者的訪談者不單提出問題,更要質疑、拆散、解構所有既定的解釋。
對既定闡釋框架和認知模式的拒絕,某種程度上導致了這部作品的撕裂和碎片化,它似乎遠離了理論化、觀念化的誘惑——因為理論和觀念總是力圖通過整合碎片而達致某種所謂“整體性”。但是導演并不對此感到過分擔憂。蘭茲曼自己說:“我沒有概念,我只有執(zhí)迷——這很不同:對于寒冷、對于第一次震嚇的執(zhí)迷……《浩劫》是充滿一部充滿恐懼,也充滿活力的電影,你不能用理論來拍攝這樣一部電影。所有我的理論嘗試都失敗了。這樣的失敗是必然的。你是在腦子、心臟、肚腸、肺腑所有這些地方建構這部電影?!雹賁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3.
但這樣做恰恰使得《大屠殺》成為一部充滿哲學意味的探索影片:對大屠殺經(jīng)驗之差異性、特殊性、難以把握性(ungraspability)的探索,對見證之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及其相互關系的探索。它充滿了各種見證之間的摩擦和緊張,充滿了見證之聲音、視野的碎片化、多元化和不可通約性。
影片要處理的一個悖論是,見證的必要性恰好來自于見證的不可能:“《浩劫》是通過比乍看之下更為深不可測、矛盾重重、充滿悖論的方式拍攝的關于見證的影片。事實上,它所肯定的見證之必要恰好悖論式地來自于影片同時戲劇化地加以呈現(xiàn)的見證之危機乃至不可能?!彪娪八故镜囊娮C危機——它正是通過與這種危機的斗爭、對抗才建構了自己——才是電影最深刻、最關鍵的主題。大屠殺是沒有證人的事件(an event without a witness)。這正是大屠殺的獨特性所在。這不僅是因為納粹有意識地摧毀了證據(jù)和證人,還因為:“事件的內(nèi)在的不可理解性以及事件的欺騙性心理結構(deceptive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of the event)阻礙了對事件的見證——即使是受害者的見證?!雹赟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0.
通過呈現(xiàn)見證的歷史性的不可能,同時影片也揭示了逃避作證人或成為證人的歷史的不可能,影片探索了見證的邊界?!雹跾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4.電影既表現(xiàn)了見證的不可能性,又強調(diào)了逃避作見證的不可能性。
我們可以稍微展開一下上述悖論式的處境。
首先,有些幸存者證人的身體活著,但精神、靈魂已死。他們自己選擇了“死亡”——麻木不仁、拒絕回憶。他們借此使自己閉上眼睛,拒絕閱讀關于大屠殺的作品,更拒絕站出來作見證。這種不讀不說的欲望、這種沉默意志(will-to-silence),其實來自恐懼聽見和見證自己,這是一種“死去”(指心靈死去)的證人埋葬在自己心中的意志。他們或者因為過去太過悲慘而拒絕回憶,或者因為自己在過去的污點言行(比如檢舉揭發(fā)獄友)而極力躲避,更不愿意說出自己回避作證的真正原因。面對這樣的情況,導演的做法是:“證人必須為自己埋葬的證人重新開墳(reopen his own burial)——即使他悖論式地將這個埋葬經(jīng)驗為他得以幸存的條件。”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5.
這個觀點極其深刻,包含多層糾結難解的含義。對于那些心智力量、精神力量并不十分強大的幸存者,必須把證人——即過去的自己——“埋葬”了,讓作為證人的自己“死去”,他才能得以幸存(有很多幸存者重新成立家庭后改名換姓過著隱居的生活,就是典型的此類埋葬自己的行為)。過去的歲月實在不堪回首。但是,作為見證藝術,紀錄片《浩劫》必須讓這個被自己埋葬的證人重新活過來,重新站出來說話。作證是死——肉體無法承受回憶的痛苦(詩人策蘭、作家都選擇了在作證之后自殺,令人唏噓不已);不作證也是死——靈魂、精神之死,雖生猶死,甚至生不如死。
其次,有些證人的身體死了,但是大屠殺的記憶陰魂不散。為了消滅證據(jù),納粹將奧斯維辛的猶太人尸體挖出來燒掉,骨灰倒進河里(他們揚言“不能留下一個證人”)。今天的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個空墳(empty grave),這些死去的證人甚至沒有留下一具尸體?!逗平佟分袥]有出現(xiàn)尸體,但通過其中不斷出現(xiàn)的空墳意象,我們仿佛能夠“看到”這些“失蹤的尸體”(missing corpses):空墳的存在有力地證明這里曾經(jīng)尸體橫陳?!白鳛橐徊筷P于種族滅絕和戰(zhàn)爭暴行的影片,《浩劫》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尸體的不在場。但是《浩劫》通過‘旅行’于沒有尸體的墳場,通過其對空墳——這里既看不到死去證人,又有他們的陰魂出沒——堅持不懈的探索,而不可思議地讓我們見證到的正是失蹤的尸體?!雹賁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6.
電影中有這樣一場極為震撼的對話:
這是最后的墳墓?
是的
納粹的計劃是叫他們掘開墳墓,從最舊的開始?
是的。最后的墳墓是最新的,而我們從最舊的開始,也就是第一個隔離區(qū)的墳墓。你掘得越新,尸體就變得越扁平,你想拿但是它已經(jīng)碎了,拿不起來。我們必須打開墳墓,但沒有工具……任何人只要提到“尸體”“犧牲”就會挨打。德國人強迫我們把尸體叫做蛹(Figuren)……
他們從一開始就被告知所有墳墓中有多少蛹?
蓋世太保的頭頭告訴我們:“九萬人躺在此地,必須把他們徹底清除,不留一點痕跡。”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6.
這段對話強有力地證明“死去的證人”乃是客觀存在。納粹知道,即使是“蛹”——猶太人的尸體,仍然是大屠殺的物證,所以必須挖出來加以清除。
電影《浩劫》探索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見證的內(nèi)外問題。今天的我們,作為大屠殺的外人,能夠從“內(nèi)部”見證大屠殺嗎?既然大屠殺是一個沒有證人的事件,那么,用什么方式、什么創(chuàng)造性的工具、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見證這個事件?或者,我們只能處于“外人”的位置并從“外部”見證它?
何為“內(nèi)”(inside)?何為“外”(outside)?何為“從內(nèi)部見證”(witness from inside)?
“內(nèi)”就是集中營、大屠殺的內(nèi)部,“外”就是集中營、大屠殺的外部?!皬膬?nèi)部見證”就是從集中營、大屠殺內(nèi)部見證,從猶太人的死亡內(nèi)部見證。但仔細分析,“內(nèi)外”又有更多的幾個層次含義:地點(集中營、隔離區(qū))的內(nèi)部與外部,事件(大屠殺)的內(nèi)部與外部,證人的內(nèi)部與外部。
首先,費爾曼指出:從內(nèi)部見證“意味著從見證人的死亡、麻木不仁以及見證人的自殺內(nèi)部見證”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8.。也就是說,要見證證人如何以及為什么變得麻木不仁?為什么選擇拒絕作證或選擇自殺?自殺實際上是一種(證人自己)殺死證人的行為,并通過自己的死置身見證之外(不必見證)。因此,問題變成了:如何進入證人內(nèi)部,見證其不想見證、不想置身內(nèi)部的欲望?
其次,從集中營內(nèi)部見證,意味著必須從一個致命秘密的絕對限制(absolute constraint of a fatal secret)中見證,“這個秘密如此令人恐怖又緊緊纏繞著人,以至于使人甚至拒絕面對它。有許多理由使得那些被此秘密束縛又無法擺脫它的人感到僭越它是不可能的”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28.。這個“秘密”當然就是滅絕猶太人。這個秘密不但在大屠殺施虐時期任何人不能交談,即使是大屠殺之后,受害者與加害者也都不愿談論,成為這個秘密的守護者。它是如此可怕,當事人自己也不想知道。即使是理性或者理智的力量也難以打破這種沉默。見證就是要掙脫這種“秘密”“秘密約定”的束縛和控制。
第三,面對一系列的不可能性,從死亡營內(nèi)部見證,意味著一種悖論式的必然性:需要從一種根本的欺騙中見證(testifying from a radical deception)——這種欺騙因其同時具有自欺性質而被加倍強化。比如:黨衛(wèi)軍一直欺騙猶太人說:你到集中營是來工作的。即使在即將送他們進入毒氣室時,還要騙他們說是去沖淋浴。由于黨衛(wèi)軍自己明知這是欺騙,所以這也是自欺?!捌垓_”制造了幻象,如何撕破、揭穿這種欺騙與謊言,見證歷史真相?
最后,從內(nèi)部見證,意味著從他者性的內(nèi)部見證(testify from inside Otherness)。這是站在非猶太人立場說的。從內(nèi)部見證就要進入與我們相對的“他者”——猶太人——的內(nèi)部。在這部電影中,主要是指從猶太人的意第緒語中見證?!八叩恼Z言正是我們不能用來進行言說的語言,是我們不了解的語言。從他者性內(nèi)部見證,就是從被注定聽作只不過是噪音的方言的活生生的悲愴(living pathos)中見證。”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
不管那種意義上的內(nèi)和外,從內(nèi)部見證的核心是進入猶太人角色內(nèi)部(經(jīng)驗、語言、環(huán)境等等),不要自己取代之。所以,與內(nèi)外相關的必然是局內(nèi)人/局外人的問題。
所謂“證人”,就是見證真相的人。對于大屠殺事件,可以從內(nèi)部和外部加以見證。從內(nèi)部見證的是受害者證人(即“內(nèi)部見證者”,比如普里默萊維),即猶太人受害者;與之相對的是“局外人證人”(outsider-witness),他們可以是受害者的鄰居、朋友、生意伙伴,各種地方機構,或旁觀者、國際援助者、國際同盟等。美國的猶太人也屬于局外人證人(因為他們沒有遭到流放或嚴重迫害)。甚至迫害者本人也可以是“局外證人?!边z憾的是,絕大多數(shù)實在的或潛在的證人,都“辜負了證人的職責,最后仿佛墮落到?jīng)]有留下什么人見證發(fā)生的事情”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0.。
見證的困難到底在哪里?作者主要分析了內(nèi)部見證者及其無法見證的原因。作者寫道:“無法相信所有歷史的局內(nèi)人都擺脫了事件的污染力量(contaminating power of event),保持充分清醒的、不受影響的證人地位。沒有人能夠充分遠離事件內(nèi)部,完全擺脫被牽制的角色以及隨后的身份定位——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施害者。沒有哪個觀察者可以全體或獨自地保持完整,而不受到見證本身的牽累或危害。加害者嘗試把規(guī)模空前的滅絕行為理性化,把妄想的意識形態(tài)(delusional ideology)強加于受害者,其堂皇的強制壓力使證人失去了任何理性的、未被褻瀆的、不受妨礙的參考坐標”。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0.這就是說,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成功地毒化了受害者的心靈和思維,使其與加害者分享相同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從而失去了見證自己的災難的資源和可能性。很顯現(xiàn),“見證”在這里具有站在極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之外來審視和反思自己的災難——它本身就是極權主義的惡行——的意涵。光有事實和經(jīng)歷還是不夠的。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大屠殺極度殘酷、不可思議的現(xiàn)實,以及旁觀者和對此的反應的缺乏,固然是造成大屠殺歷史沒有見證者的原因,更為重要的是,“身在事件內(nèi)部(being inside the event)這種情況也使我們無法想象:有人可以步出事件發(fā)生于其中的強制性的、極權的、非人的參考框架,并提供觀察事件的獨立參框架,可以說無論從事件的外部還內(nèi)部,歷史地看大屠殺都沒有證人”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1.。作者認為強調(diào)這點極為關鍵。
為了進一步深入闡釋“從內(nèi)部見證”(witness from inside)為什么不能見證,作者進一步分析了這個概念。他認為:“要理解內(nèi)部見證者這個概念,我們必須把大屠殺視作這樣的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想象他人(the Other)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再有一個可以以‘你’相稱的他人,你可以希望這個人傾聽你,把你當作主體,回答你的問題?!雹赟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81.這個“你”是愿意與你對話、聽你言說、回應你的問題的平等者(他人)。由于沒有這樣的人,大屠殺的歷史現(xiàn)實是:“它在哲學上剝奪了向別人言說、召喚別人、轉向別人的可能性。但是當一個人不能轉向一個‘你’(you),那么,他即使對自己也不能以‘你’(thou)相稱。大屠殺因此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一個人無法見證他自己。納粹系統(tǒng)因此變得萬無一失,不但理論上沒有外在的見證者,而且說服了其犧牲者——也就是內(nèi)部的可能證人——相信使他們成為非人那套東西(納粹意識形態(tài))乃是無比正確的,他們的經(jīng)驗即使和自己也無法交流,因此它根本就沒有發(fā)生。失去自己見證自己、也就是從內(nèi)部進行見證的能力,或許就是滅絕的真正含義?!雹跾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p.81-82.
這段話值得認真分析。見證的前提是必須存在兩個人,兩個不完全相同的人,因為完全相同的人不能彼此見證。一個人如果不能把自己一分為二,從自身分裂出一個對話者、交流者“你”,讓這一個“你”看著另外一個“你”,那么他就不能見證自己??梢娺@個“你”既可以指他人,也可以是從自己身上分裂出來的“他我”。最最可怕的是,極權主義消滅了這個的不同“你”產(chǎn)生的可能性,從而也就消滅了自己見證自己的可能性。
《浩劫》力圖要闡明的見證困境或危機是:從集中營內(nèi)部(保密行為內(nèi)部、欺騙內(nèi)部、自我欺騙內(nèi)部、他者性內(nèi)部等等)見證真相既是必須的,又是極度困難的(幾乎不可能),就像從死亡內(nèi)部(from inside death)見證死亡一樣。因為“內(nèi)部沒有聲音”(the inside has no voice)。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從內(nèi)部看,內(nèi)在是無法解讀的(unintelligible),因為它無法向自己呈現(xiàn)自己。由于不能向自己出現(xiàn)自己,內(nèi)部即使對內(nèi)部人而言也無法想象、無法理解甚至無法記住。在奧斯維辛負責處理尸體的猶太人穆勒回憶說:“我完全無法理解它,仿佛腦袋遭一重擊,暈死過去。我甚至不知道身處何處。……我被震驚了,似乎被徹底麻醉,準備服從任何指令。我嚇壞了,變得麻木不仁?!雹軸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
因此,即使幸存下來的受害者,也無法知道、更無法講述集中營最內(nèi)部——比如焚尸爐——的真相:知道這個真相的人全部化作了一縷青煙。集中營幸存者、意大利見證文學的重要作家普里莫·萊維在《被淹沒與被拯救的》中反復強調(diào):最有資格見證的人都死了,活下來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是最有資格的見證者。他甚至認為:恰恰是“那些最糟糕的人幸存下來: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而“最糟糕的人幸存下來,也就是說,那些最適應環(huán)境的人;而那些最優(yōu)秀的人都死了”⑥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1.。這些人不是生活在集中營的最底層,也不是最有資格做見證的人,他們的經(jīng)歷和回憶并不能揭示集中營最本質的東西。他寫道:“我們,幸存者們,不是真正的證人。……我們幸存者是數(shù)量稀少且超越常態(tài)的少數(shù)群體,憑借著支吾搪塞,或能力,或運氣,我們沒有到達集中營的罪底層?!雹倨绽锬とR維:《被淹沒與被拯救的》,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 年,第82~83 頁.那些到達“底層”的人才是“徹底的見證人”,但是他們多數(shù)死了,或者失去了講述的能力。
因此,內(nèi)部是沉默的地點,是聲音消失的地方,是無法傳達的?!霸诜偈瑺t,在門的另一邊,所有事物都消失了,所有事物都轉為沉寂,失落的是聲音、說明、只是、意識、真相、感覺能力和表達能力?!钡?,這個關于“失落”的真相既恰好構成了進入大屠殺內(nèi)部的意義,同時又決定了從大屠殺內(nèi)部見證真相的不可能性。
如何跨越生死之間的門檻發(fā)現(xiàn)內(nèi)部的真相?影片處理的就是真相和門檻(threshold)的關系,是講述真相的不可能性,但也是隨這個不可能性而來的找回真相的歷史必要性和可能性。
必須再次重申:這是見證藝術面臨的又一個悖論:內(nèi)部人失去了見證的可能性或能力;而外部人則根本進不了“內(nèi)部”。換言之,進入大屠殺內(nèi)部就是為了找回失落的真相,而這個“失落”一詞又恰好界定了這是不可能的。
記者卡爾斯基在影片中的作用就是要表明:面對幾乎是絕對的隔絕,該如何跨越內(nèi)與外的劃分,以及這種跨越行為的含義和結果。在卡爾斯基的見證努力中,至關重要的是其旅行過程中的雙重移位(double movement of a trip):先是從外到內(nèi),再從內(nèi)到外。
卡爾斯基是波蘭人,二戰(zhàn)期間他應兩名猶太人領袖的邀請,從獨立于納粹控制之外的波蘭世界,進入納粹控制的猶太人隔離區(qū)。這次的“向內(nèi)”之旅是為了接下來再次“向外”計劃的,其政治使命是將隔離區(qū)的真相帶到外面,讓世界了解。他的猶太人隔離區(qū)之旅,在政治意義上講,沒有完成使命,因為盟國領袖對他披露的信息不予以理睬。但從他個人角度講,他卻通過跨越界限進入內(nèi)部,然后又再次跨越界限回到外部,而完成了自傳意義上神奇的向他者之旅(journey toward the Other)——一次根本性的置換(radical displacement)。
最為關鍵的是:卡爾斯基的兩次隔離區(qū)之行,使他超越了外人的身份。他和反納粹的猶太人領袖建立了一種親密關系,從原來的波蘭貴族身份轉變?yōu)榱霜q太人他者身份:一個猶太人他我(Jewish alter ego)。在這遭遇他者的故事里,卡辛斯基是作為波蘭貴族這個非猶太人身份(non-Jewish)而愛上猶太人的?!八阅軌驉凵溪q太人,是因為他在猶太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某種熟悉的人性”,換言之,他與猶太人的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在這個“同情轉移”的過程中,卡爾斯基得以將猶太人從其猶太性(Jewishness)中分離出來,并將其作為“想象的伴侶和兄弟”(imaginary companion and brother)帶入卡爾斯基自己的波蘭貴族世界。他意識到“我們都是猶太人”(因為我們都是人)。
與此同時,陪伴卡爾斯基的猶太人領袖,通過對卡爾斯基的回應,把卡爾斯基帶出了其波蘭貴族世界,讓他不僅參觀與他自己的世界不同的陌生世界,而且超越了簡單的陌生性(它只能引發(fā)卡爾斯基的好奇而不能使之產(chǎn)生移情認同),使卡爾斯基出乎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猶太“他我”并化身這個“他我”。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一直住在隔離區(qū),因此隔離區(qū)就是“他的世界”。內(nèi)在、外在之間的界限就這樣被打破了??査够ㄟ^經(jīng)驗和記錄“成為他我”意味著什么,而“實際上體會到內(nèi)在于大屠殺意味著什么,以及作為一個局內(nèi)人的感受”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6.。特別是那個帶著他兩度進入隔離區(qū)的猶太人領袖的突然消失(被納粹殺害)深刻地、內(nèi)在地刺痛了他,“成為卡爾斯基自己獨特的大屠殺經(jīng)驗”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7.,“見證被植入了這種失落感,它不只是從外部、而且是從自己的喪親之痛(bereavement)中體會的失落感”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7.。
具有戲劇性的是,導演蘭茲曼本人也經(jīng)歷了與卡爾斯基類似的身份轉變:“蘭茲曼本身的旅程也與卡爾斯基的旅程相呼應:他也將我們帶入一個目的在于跨越界線的旅程,先從外部世界進入到大屠殺的內(nèi)部,再從大屠殺內(nèi)部回到外部世界?!雹跾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8.在由導演蘭茲曼和電影觀眾組成的關系中,觀眾類似電影里的卡爾斯基,是由外部出發(fā)的訪問者,而蘭茲曼類則似反納粹領袖,他雖不是猶太人,卻知道由外部進入內(nèi)部的通道?!霸陔娪爸杏纱送ǖ酪龑覀冞M入一個獨特而難忘的觀看經(jīng)驗,同時以回聲般、鬼魅般的旁白喃喃:看著它,看著它?!雹躍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8.
蘭茲曼借助藝術的工具,從內(nèi)部對外部產(chǎn)生影響,真正地感動觀者,實質性地觸動聽者?!逗平佟吩跉v史(知識)和倫理的雙重意義上影響觀眾,通過人的知性而不是情感來觸動觀者。在一篇訪談中,蘭茲曼說:“我的問題是傳達的問題,為此,人不能受情緒控制。你必須保持距離。這項工作使我陷入莫大的孤獨……但重要的不是被擊倒,或是擊倒他人。我寧愿經(jīng)由理解(intelligence)來觸動他們。”⑤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39
更深層次的問題是:如何才能在傳達“內(nèi)部”的悲傷、斷裂、深淵般的孤獨的同時,又不被這深淵所擊垮或被悲傷所控制,不失去外部的立場?如何才能同時身處內(nèi)在與外在?如何將觀眾導入內(nèi)部,又與外界保持聯(lián)系?這種“經(jīng)由理解的觸動”猶如將內(nèi)部黑暗帶到外部的亮光之下,在理解之光中敘述大屠殺。在影片中,物理的光隱喻理解、了解,它還與納粹對光(理解和了解)的恐懼形成對照和呼應。納粹對光(理解/了解)的恐懼,就是對于大屠殺秘密——秘密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黑暗——之外泄(曝光)的恐懼,所以,他們的秘密文件怕光,他們運送猶太人囚犯的貨運列車被封得死死的,因為里面的“貨物”(猶太人)是不能見“光”的。集中營猶如一個尸體(以及“將死的活死人”“死活人”)的容器,將生命吸入到無邊的黑暗和虛無。害怕光,說到底就是害怕滅絕的陰謀被外界知曉、了解,除了盡可能清除物理意義上的光,阻止外界了解的另一個措施就是隔離。因此,納粹設計了種種隔離區(qū),無數(shù)圍墻,目的都是把不可告人的計劃和猶太人一起封/圈起來,防止其被外界看見(曝光)。
蘭茲曼的電影可以視作一次自外入內(nèi)的旅行,帶著觀眾進入大屠殺的黑暗心臟,但同時要沖破包裹和守護黑暗的層層銅墻鐵壁,將之帶到外面的光明——理解——之下,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蘭茲曼的身份非常特殊。他在自傳中說:他在成長過程中受的不是猶太教育。其父于1913 年歸化為法國國民,39 歲的時候加入法國軍隊參加一次大戰(zhàn),曾獲得法國軍事勛章。蘭茲曼自己也受法國思想文化的熏陶,主修德國哲學。就此而言,他雖然是猶太人而且在納粹統(tǒng)治期間經(jīng)常躲避納粹的搜捕,部分體驗到內(nèi)部人(猶太人)身份的滋味,但仍然應該被歸入大屠殺的“外人”,其導演《浩劫》屬于從外部進入大屠殺。他進入內(nèi)部的過程(旅行)同時也是身份的轉變過程——換言之,是一個走向“他者”的旅程。拍攝《浩劫》無異于一次艱辛的生命之旅,在黑暗中摸索,充滿了不可能的掙扎?!逗平佟返臄⑹轮赶蚴牵簩⒓袪I的“內(nèi)部”見之于光(被外界了解)。這也是蘭茲曼本人的生命敘事,是一個關于生命旅程的演出和解釋,電影既是這個旅程的詮釋者,同時也是它的物質證人。
戰(zhàn)后的蘭茲曼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身份,他做了一連串的旅行,不斷在內(nèi)部與外部之間進行調(diào)節(jié)、協(xié)商。這些旅行經(jīng)驗可稱之為“存在的探索之旅”(itinerary of existential search)。拍攝紀錄片《浩劫》乃是這個探索的一部分。電影是他“發(fā)現(xiàn)內(nèi)部的地方”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4.。
1947 年,蘭茲曼在德國主修哲學,之后在柏林大學教授哲學。這個時候的他作為一個歐洲學者,一個純粹的哲學愛好者,并不關注大屠殺。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應學生要求主持一個關于反猶主義的談論會,卻遭到法國駐德國軍事指揮官的警告(希望他不要觸及這個政治“敏感”問題)。這使他意識到西方世界對于大屠殺的回避和遺忘,決心與之對抗。蘭茲曼就這樣意料之外地涉入政治。之后他來到東德,再之后又以國際記者身份來到了以色列(1952 年)。正是在以色列,他開啟了他的走向“他者”(猶太人)以及發(fā)現(xiàn)“內(nèi)在”(自己內(nèi)部的猶太性)之旅。這個地理位置的移動與其身份認同的易位正相對應。在以色列的經(jīng)歷既是一個跨越他者/外在(猶太人世界)(crossing to the Other)的過程,但也是一個顯露“內(nèi)在”——自己身上的猶太性——的過程。這是一個在他的內(nèi)部回響的內(nèi)在性:“我立刻意識到這些猶太人乃是我的弟兄,而我之身為法國人乃屬偶然?!雹赟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7.此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計劃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他本來是要以國際記者的局外人身份為法國《世界報》寫關于以色列的報道,但是他發(fā)現(xiàn)“我無法用寫印度或其他國家的心情寫以色列。我沒有辦法”③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8.。這是因為他無法再以外人身份寫作,不能再由外部見證。他也發(fā)現(xiàn)了媒介的問題:他不再能通過寫書的方式傳達他存在之旅的經(jīng)驗感受。他的寫作計劃陷于停頓。
直到20 年之后,他找到了電影這個媒介,這個兼容多層次、多方向的多元性媒體,從視覺角度銘寫并通過電影來見證文字書寫的不可能性:它既是對不可能性的見證,同時也是對不可能性的克服。這種不可能,“一方面是從外部言說內(nèi)部的不可能,另一方面則是從內(nèi)向外言說的急迫的必要性”④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8.。
在蘭茲曼從外到內(nèi)的轉化中,也有一個重要的中介或引路人,這就是他的夫人,一個猶太人。她的出現(xiàn)創(chuàng)生了一種“我們”關系,一種由愛的對話(loving dialogue)發(fā)展到愛的盟誓的關系。她是一個溝通內(nèi)外的媒介,把他引入猶太人世界。他拍攝了《為什么以色列》(Why Israel)這部電影獻給自己的夫人。接著就接受了猶太人朋友的委托拍攝《浩劫》。他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從內(nèi)部談論毀滅?而不是淪為沉默或自我毀滅?如何從內(nèi)部讓毀滅被聽到?如何讓這部影片通過自由的方式言說,不但使內(nèi)部不再受摒除,而且積極地納入外界?”⑤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48.《浩劫》是向“內(nèi)部”的終極邁進,是史無前例地、面對面地直逼“內(nèi)部”,特別是面對并超越來自內(nèi)部的抵抗——猶太人幸存者對大屠殺拒絕談論的姿態(tài)。
從某種意義上說,由于猶太人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命運,因此,他們其實也是外人:“猶太人自己的存在方式表明他們也只是自己歷史與大屠殺的局外人?!雹轘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2.這種無知不是來自學識、閱讀的欠缺,資料的缺乏,而是源于“大屠殺將自己顯示為與知識不相稱”(the Holocaust reveals itself as incommensurate with knowledge)。大屠殺本身抵制從內(nèi)部了解它。與此同時,由于對內(nèi)部的探索是痛苦、殘酷的,蘭茲曼自己也抵制進入內(nèi)部,就像不愿意接近一個“黑色的太陽”。他直言:內(nèi)部“像是一輪黑色太陽,你必須與自己搏斗才能繼續(xù)下去”,“我必須抵抗我的一個頑固傾向——忘記前面所做的一切”,“我總是必須與一種內(nèi)心傾向——排斥正在做的東西——進行搏斗。很難面對這些”。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2.正如我們前面曾經(jīng)指出的:大屠殺的災難太過黑暗,回憶和講述它們均超越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親歷者拒絕回憶,講述者拒絕講述,聽眾不愿傾聽。讓人直面極端的非人狀態(tài)(“黑色太陽”)需要非凡勇氣。電影之旅“不僅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朝向毀滅的歷史之旅(historical journey towards erasure),而且同時是進入和步出自己內(nèi)部的黑色太陽(a journey both into and outside the black sun inside oneself)”——“自己內(nèi)部的黑色太陽”似乎可以理解為自己身上的非人性元素。
不愿意正視也罷,不敢正視也好,“黑色的太陽”卻確實存在于那里。否認無濟于事。只有承認并在理智上徹底認識它才能最后滌除它。理解(understand)《浩劫》不僅是了解(know)大屠殺,而且是對何為“不知”(not knowing)獲得新的洞見,理解抹滅(erasure)——既包括納粹對猶太人的抹滅,也包括幸存者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抹滅——通過何種方式成為了我們歷史的一部分。這樣,“《大屠殺》之旅開啟了理解歷史的新可能性,以及走向將歷史的抹滅歷史化(historicizing history’s erasure)的實際行動”②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3.。
蘭茲曼旅行的終點,是尋獲了大屠殺的幸存者史列比尼克,并把他帶回到徹爾諾集中營大屠殺現(xiàn)場,而這個終點恰恰又是電影的起點。蘭茲曼之旅的重大收獲就是找到了這個證人,并最后成功勸說他出來見證。在這個過程中,他還發(fā)現(xiàn)了(又一意義上的尋獲)大屠殺見證所蘊含的各種深度與復雜性。這里包含了一系列的尋獲/找到:(1)找到了幸存者:集中營最重要的證人;(2)找到了一個關鍵地點——進入“內(nèi)部”的地點:以色列。經(jīng)由這個地點,蘭茲曼就可以進入與“他者”的密切關系中;(3)找到了電影這個媒介:找到了電影就是找到了一種新的視覺可能性(new possibility of sight),不僅僅是一種可能的視野,而且是修正(以前的)視野的可能性。
電影在找到/尋獲以色列這個關鍵地點以及證人后,又以此為出發(fā)點開啟了一個再出發(fā)的旅程:逆向追溯歷史,返回原初的大屠殺場景,即從以色列回到波蘭的徹爾諾集中營這個毀滅的原景。這是一個蘭茲曼開始時極不情愿開始的悲傷之旅,因為徹爾諾集中營是一個悲傷之地、“空白之地”。他也沒有期待此行會有什么收獲。出乎意料的是,到了那里以后,原先積累的關于大屠殺的知識被引爆了,原先這些知識、研究成果不過是積累在那里,好像裝滿了炸藥的炸彈,卻沒有引爆的引信。波蘭之行正好是引信。
同時回到原景的還有那個找到的證人,小男孩史列比尼克。由于他是一個原來納入屠殺計劃并已經(jīng)中彈(未致命)的幸存者,所以他的回來無異于“死者”或“鬼影”的回歸,“一個沒有證人的事件現(xiàn)場中已死的證人的歸來”。在發(fā)生大屠殺的時候,這個男孩曾經(jīng)目睹大量猶太人被屠殺和二次屠殺(即那些毒氣室出來還沒有死的半死不活的人被再次燒死)。但由于史列比尼克在僥幸逃脫之后長期麻木不仁,因此不能擔當證人。真正的證人是在此時此刻(跟隨蘭茲曼重新來到徹爾諾大屠殺現(xiàn)場的那個時刻)誕生的。新誕生的史列比尼克開始為當時殘暴得無以復加的屠殺作見證,“只是在此刻,通過跟追蘭茲曼回到徹爾諾,史列比尼克才從自己的死亡(麻木不仁)中回歸,并第一次成為證人,一個善于表達的、充分有意識的證人,見證他在戰(zhàn)爭期間看到的東西”①Shoshana Felman &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logy and History,p.258.。因此,“死者”的回歸所象征的是證人的回歸,是對沒有見證的原初歷史場景的回溯性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