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
走進老家,目瞪口呆
真不知道那些野草怎么翻墻進了院子
深深扎下了根
它們比少年時代的我
更放縱
牽?;ㄅ赖搅朔宽斏?/p>
狗尾草鉆到了床底下
蒺藜埋伏在車轍里
蒼耳貼到了花窗前
燈籠果上了影壁
馬齒莧占了豬圈……
在我離開的日子里
野草以不斷生長的方式
填補了我記憶的空白
重塑了過去,還要創(chuàng)造一種未來
比我的少年時代
還要荒蕪,還要旺盛,還要自在
城市被全面硬化
只有樹坑,這方寸之地
還像酒窩一樣柔軟
行道樹被便道磚禁錮
再也回不了家,雷陣雨趁機
劈頭蓋臉……
天剛放晴,樹坑中
涌現(xiàn)一個個蟻穴,如同一座座火山
一群群小螞蟻,從洞口鉆出來
如同流動的巖漿
帶著火種,四處去探險
至今,我的體內
仍埋著一段大樹根,藏著幾窩螞蟻
螞蟻咬破樹根補水
樹根鉆透蟻穴呼吸
內耗,總讓我坐立不安
在熱鍋之上團團轉
遙想當年,華北平原,槐花初綻
擠破的青春痘,恰似層疊的蟻穴
浮上一張張年少的臉
我從未覺得他們愛得有多卑微
坑坑洼洼的痤瘡
如同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
寧可玉碎,不肯瓦全
我在山頂發(fā)現(xiàn)幾片三葉蟲化石
可以判斷
所謂云端,曾位于浪花下面
八百里太行山,曾是一條沉船
大洪水,早已退去
人們紛紛從太行山上下來,涌向城市
沒有人想過,一條沉船的前世和今生
或許都是方舟
載著種子,漂泊多少年
才趕上一次生物大爆發(fā)
真相,用三天的時間沉沒
用三億年的時間浮出水面
如今太行山依舊承載著許多我們未知的事物
憨厚的愛,也是如此呈現(xiàn)
在說出口之前
經過一場又一場劇烈的造山運動
撐起一桅桅長著崖柏的風帆
一只麻雀沿著空調管道孔
闖入書房,再也飛不出去了
叫聲比平時加大了幾倍
高亢,哀婉,動聽
因為它一直在不停地掙扎
沖撞,對抗
妄想突破牢籠,重返藍天
正如詩,從被寫入漢字的那一刻起
框架結構中,就會傳來
翅膀急促的撲棱聲
從冀中平原,乘車一路向西
過無極、藁城、正定
進入鹿泉境內,可見夕陽下
太行山的剪影,如一座巨大的臥佛
額頭、眼睛、鼻梁、嘴唇、下巴、胸膛
無不栩栩如生,法相莊嚴
乘車繼續(xù)向西,你會發(fā)現(xiàn)
哪里有什么臥佛
所謂臥佛,不過是
懷抱著村莊、集市、百姓、農田
懷抱著遍地蛛網塵埃的人間
從太行山區(qū),往回返
乘車一路向東
過山西陽泉、河北井陘,山連著山
進入鹿泉,再走一段下坡路
你會感覺,豁然開朗
旋即,又陷入迷惘
平原上,一幢幢高樓
切割著七零八落的農田
甜瓜把苦瓜逼到了墻角
小麥將蕎麥擠出了地盤
再回頭,仰望夕陽下的太行山
依然是一座完整的臥佛,法相莊嚴
先前,時間是一根直線
從墨斗中抻出來,輕輕一彈
就會在大腦的木紋上顯現(xiàn)
那么清晰,那么自然
我能夠忍受鋸齒的切割
承受鋸末飛濺
人近中年,一切都亂了
時間變成了無數(shù)根曲線
糾纏在一起,我分不清
哪一根是火線
哪一根是零線
哪一根是地線
唯有不斷地重啟、試驗
浴室地漏上沖積的頭發(fā)
像一根根燒斷的鎢絲
焦枯,凋殘
我已無所求,只希望
孩子們心中雪亮
故鄉(xiāng),燈火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