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與
1
王東發(fā)現(xiàn)李宏麗越來越多條紋圖案的東西。從床單被罩到襪子圓珠筆,直到王東在李宏麗的化妝盒里無意中看到一把條紋的棉簽,他呆了。
他看著李宏麗小心地抽出一支棉簽,往耳眼兒里小心地探進(jìn),慢慢閉上眼睛,嘴角舒服地上揚(yáng),陽光把李宏麗耳鬢的絨毛照得透亮,李宏麗發(fā)出壓抑又放肆的呻吟,那些呻吟不知道是從耳朵眼兒里跑出來的,還是從那些絨毛里掉下來的。它們勾引王東撲過去,又害怕弄傷了她。王東站在地上等。李宏麗的上半身隨著呼吸起浮,一時半會兒完不了。王東踢著地上的小凳子,弄出響動。李宏麗的呻吟戛然而止,眼睛依然閉著,她在等剛剛那個噪音帶給她的不適消失。王東把電視打開,每次,他們都需要把電視打開。老樓的隔音不好。
李宏麗的眉頭皺起來,睜開眼睛,右手的棉簽從耳朵眼兒里拿出來,上面有幾片零星的耳屎,她看著那些碎屑。王東一把從她手上薅下來扔到垃圾桶里,就像從她心上薅下一個久遠(yuǎn)的象征。這讓李宏麗憤怒又覺得刺激,她看著快速脫衣服的王東,像看著一輛疾馳而來的動車,她也快速地脫衣服,她要以同樣的速度才能躍進(jìn)那個窗口。
李宏麗還是慢了一秒。床單上幾滴粉色的暈血讓她不快,她說,要是明天就好了,昨天才走,明天就利索了。王東靠在床頭上抽煙,他回想李宏麗剛才的叫聲和挖耳朵的呻吟,感覺有點冷,他把被子往上拉,李宏麗的頭就淹沒在被子里了。
李宏麗聞著兩個人身體里散發(fā)出的爛豆芽的味兒,把被子猛地掀開。王東的身體一下子暴露在空氣中,打了一個冷戰(zhàn)。李宏麗下地要去衛(wèi)生間清洗,王東一把拽住她的乳房,李宏麗自下而上揚(yáng)起手,把那只手彈了出去,撞到床頭柜的角上。兩人罵出同一句話。
同一句話讓兩人松弛。
王東賴在床上看著李宏麗一件件地套上警服。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李宏麗說,你不上班啊,你爸要是不當(dāng)領(lǐng)導(dǎo),就你這個熊樣兒,能干啥啊?王東說,別瞎操心了,快走吧,不趕趟了。李宏麗蹬上高跟鞋,一邊往外走一邊喊,晚上我要吃魚。聽到?jīng)],我要吃魚。
王東喊,啥魚。
李宏麗消失在樓道里。
王東躺在床上,被子像一個墳包,在他的腳下堆成一團(tuán)。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存在了。李宏麗把他藏在了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那個地方有吃有喝有玩的,什么都不缺,就是沒有他自己。
王東下地穿上警服,一想到魚又停下來,拿起桌上的電話打過去,說,媽,晚上我和宏麗回去吃飯,吃魚。
什么魚?母親問王東。
什么魚都行,只要是魚就行。王東一邊鎖門一邊說。
王東一到單位就給李宏麗的辦公室打電話,同事說,宏麗進(jìn)院里排練去了。王東拿起通行卡去院里找李宏麗,一邊走一邊想,原來李宏麗把我藏在這兒了。
王東坐在臺下,看李宏麗站在舞臺前面,跟一幫犯人比比畫畫。李宏麗的聲音尖利外溢,如滾滾而下的石子,在空曠的禮堂里越來越厚,成了一面墻壁,阻隔了外面。這是王東的直覺。王東看著李宏麗的背影,那個背影由一個飽滿的臀部和其他模糊的東西組成。那個臀部隨著指揮棒的上下翻騰,一滾一滾,如喉結(jié)。那些穿著條紋衣服、手里拿著不同樂器的人一下子就活了,如奔馳癲狂的野馬。
李宏麗拿著指揮棒喊,停,停,?!?/p>
她似乎很生氣。她把外面的警服脫掉丟到椅子上,把領(lǐng)帶從脖子上拿下來,再一次扔到椅子上。領(lǐng)帶滑到了地上,王東跳上臺把領(lǐng)帶撿起來,連同她的警服一起抱到下面的座位上。李宏麗看了一眼王東。
一個高個子犯人,手里舉著薩克斯,看著王東跳上跳下,面無表情。李宏麗掃了他一眼,說,你們今天是怎么了,全不在調(diào)上,你們想怎么著,不想好好練了是不?還有幾天就演出了,你們想怎么著?
王東在臺下心里那個笑啊,心想,你也就那點能耐,翻來覆去的就是你們想怎么著。要是我們男警,他想,不可能重樣。
今天就到這里吧,你們回去都再練練,明天我檢查,如果還是不行,咱們就得加班加點地練了,還有幾天就要過節(jié),來不及了。李宏麗說。
犯人們默默地把樂器往盒子里裝。王東抱著李宏麗的警服又一次跳上臺,李宏麗接過往外走,王東拿起警服要給李宏麗披上,說,穿,穿上吧,別,別感,感冒了。
李宏麗嗷的一聲就爆了,沖王東喊,你以后能不能別到這兒來,看你就鬧心。
王東說,我,我來看你,看你,看,也錯了。我不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嘛。你怎,怎么了,?。坷詈犒愓f,你不是在家躺著不上班嗎,你不做魚啦,你怎么到我這兒來了呢。王東說,我不是想,想你嗎。你一走,我都不知道要干啥了。李宏麗說,你這不是說得挺好的嗎。王東說,你一急眼我就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宏麗說,你既然知道,為什么總讓我急眼呢。以后你別來,演奏的時候分一點心就完了,知道不,差一秒都跑調(diào)。
好,好,好,以后不來打擾你工作了,王東說,晚上回家吃魚,你想吃什么魚,我現(xiàn)在告訴我媽去買。
三文魚。李宏麗脫口而出。
王東當(dāng)場便覺得被什么電擊了一下。
晚上,王東和李宏麗坐通勤車回家,那個座位早就成了他倆的專屬座位,誰上車也不坐。兩個人并排坐著說笑,其實就是李宏麗說,王東聽。偶爾王東會隨聲附和,嗯,嗯,對,對。李宏麗說,你還能說點別的不?王東心想,我敢說嗎。
到了家,王東母親已經(jīng)把三文魚做好了,燜在鍋里,只等著兩個人推門就端上桌。王東一到家就不磕巴了,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領(lǐng)地,占據(jù)了主動權(quán),大聲對李宏麗說,去,洗手去。李宏麗說,你不洗啊?王東說,你先洗……不,咱倆一起去。王東喜歡這個時候的李宏麗。李宏麗也喜歡這個時候的王東。但這種感覺兩人并不常有,有的時候,李宏麗看著畏縮的王東,心想,你罵我一句、打我一下唄。王東看著飛揚(yáng)跋扈的李宏麗,心想,你他媽的就是欠揍。
李宏麗看著三文魚肉身上的條紋,有點發(fā)愣。王東一筷子戳上去,條紋斷裂,又一筷子戳上去,揉碎,另一雙筷子在半空中行進(jìn),李宏麗把三文魚盤子拿到自己眼前,撒嬌地說,這是我的。
大家笑。準(zhǔn)公公是軍人出身,就喜歡李宏麗的率直,不裝。李宏麗看著平時嚴(yán)肅的那張領(lǐng)導(dǎo)臉現(xiàn)在掛著和善的笑,心一暖,說,叔,明天我給您買您最愛吃的蝦爬子。準(zhǔn)婆婆說,那我呢。李宏麗一邊把三文魚的盤子放到自己跟前,一邊說,當(dāng)然還有您的辣根啦。大家笑得更歡了。王東看著粉粉的李宏麗,在桌子底下用腳趾去插李宏麗的腳趾,李宏麗踢了回去。
2
監(jiān)獄長找李宏麗商量,節(jié)日演出,犯人不穿囚服了吧,給他們做一套演出服,像一個真正的樂隊。李宏麗說,太好了。監(jiān)獄長說,你去選料子,找服裝廠的人來量尺寸,要快,怕來不及了。
李宏麗說,放心吧,就是不睡覺我也讓他們趕出來。
王東騎著自行車,李宏麗坐在后座上摟著他的腰,王東感覺好極了,有時故意弄點出小狀況,李宏麗在后面啊啊地尖叫,摟著他腰的手更加潮濕,溫軟的乳房更加依賴。王東七拐八繞的,李宏麗發(fā)現(xiàn)了王東的伎倆,在后面喊,你是不是找死啊。這要是掉溝里,咱倆就完了,我們馬上就要演出了。王東說,你對我咋那么不自信呢,我什么技術(shù)你還不了解嗎。李宏麗抬手給了王東后背一拳。王東說,再狠點,刺撓。李宏麗就掐王東后背的肉,王東心想,要是真掉溝里就好了。
大河市場一共五層,賣什么的都有。李宏麗對王東說,咱倆就是三天不回家都逛不完你信不。王東說,一般人都說三天三宿。李宏麗說,那不是瞎扯嗎,三天三宿不得累死。就是一個比喻,咋那么實惠呢。李宏麗說,我煩比喻。王東說,我發(fā)現(xiàn)你今天特別可愛。李宏麗說,又瞎想了,煩人。王東正要說什么,李宏麗用手一指說,快看,終于找到了,怎么這么多布??!王東一看,也嚇了一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些布料從上而下掛在一根木棍上,像流瀉的天邊的彩虹,更像一道道五顏六色的山川河流。王東說,我感覺全世界的布都運(yùn)到這里來了,給你多少錢標(biāo)準(zhǔn)啊,這眼花繚亂的,里面可有老大說道兒了。
李宏麗盯著那些布料,像走過一間間彩色的屋子,走了好幾個來回。王東累得不行,對李宏麗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慢慢挑,我坐樓梯上等你,你選好了我?guī)湍隳谩?/p>
李宏麗說,這么大個市場,你不怕我走丟,找不到你?。客鯑|說,那不是你。李宏麗對王東的隱形贊美深表受用,說,那你就等著吧,完事我喊你。
李宏麗對自己有時也感覺到納悶,幾千個犯人,在她手里的人,不會記錯名字,不會記錯犯人的家庭住址,還有年齡。這個本事在監(jiān)獄里誰都知道,同事要是記不住哪個科室的電話,懶得動就去問李宏麗,李宏麗張口就來。
李宏麗最后選了黑色暗條紋的布料。身后的王東抱著那些布料說,也就是你,你吧,我才干,干,干這個。
行了,李宏麗喊。
監(jiān)獄長對李宏麗的眼光大加贊賞,說,黑色深沉符合音樂的要求,暗的條紋又有了靈動,不死板,選得好啊。李宏麗知道,這里面有一半是準(zhǔn)老公公的面子。
李宏麗站在一堆衣服面前喊名字,喊一個人名,出來一個人領(lǐng)衣服。喊到張放,張放把樂器放下,安靜地走過來。接過衣服時,李宏麗感覺在衣服下面的手被一雙冰涼的手貼住了……那是一種輕顫的涼,涼到了骨頭縫里,但涼里面卻咕咚咕咚地冒著熱氣。
李宏麗那天晚上沒洗手,也沒去王東的家,而是一個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聽蔣大為的《牡丹之歌》,她感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朵大大的牡丹花,盛放得要淌出水來,不,是粉色的血。
晚上,李宏麗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流出了粉色的血,把床單染臟了。她算了一下日子,不應(yīng)該啊。她半夜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狠狠地洗床單,但因為浸得過于深重,無論怎樣揉搓依然染著淡淡的暈黃。那個顏色令人沮喪,李宏麗索性把床單扔進(jìn)了垃圾桶。
重新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了,她無所事事地隨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書,怎么看也看不進(jìn)去。她看了一眼對面墻壁上的掛鐘,想王東要是這個時候接到自己的電話,一定會嚇得跳起來。
她隨意披上一件外套溜出門,去門口的小賣店給王東打電話。小賣店是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屋子,男人在里面生火做飯,野人一樣。李宏麗總感覺他有些猥瑣,果然,他看著半夜來打電話的李宏麗,現(xiàn)出狐疑的眼神,好像李宏麗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有些后悔,怎么沒穿警服下來。電話在響了五聲之后,王東慵懶中夾雜著恐懼的聲音問,誰?
李宏麗說,我難受。
出什么事了?王東的聲音一下子清醒過來。
沒事。那你怎么了。我就是睡不著了,鬧心。是不是想我了啊?你能來嗎?現(xiàn)在,我怎么去?跑唄,你從家里往我這邊跑,我出去迎你。
王東被李宏麗的聲音點燃了,這在李宏麗是從沒有過的事,這也太浪漫了吧。王東說,等著我,我穿上衣服就去。
李宏麗躺在床上等王東。王東跑得滿頭大汗,跑到李宏麗家門口也沒看到她的影子。王東敲門,李宏麗睜著大眼睛像看小鬼似的看著王東。
王東說,你不是說在半道迎我嗎。
李宏麗說,我說完就累了,不想動了。
王東說,我真是,真是,真是服你了,我一路上,一邊,一邊,一邊跑,一邊,一邊,一邊找,害怕錯過你,這給我,累,累,累的。
李宏麗說,別白話了,快躺下歇會兒。
王東摟著李宏麗說,你大晚上讓我來就是折磨我的啊。李宏麗說,你怎么就不能大公無私一回呢。王東說,我的心里是那么想的,但我的身體不允許我那么想,那就是對你的犯罪。李宏麗說,哎,不磕巴了不磕巴了,我發(fā)現(xiàn)你一說深刻的話就不磕巴,所以,我斷定你的磕巴是因為心里不自信。
王東說,我不,不,不自,自,自信嗎。
李宏麗說,別吵吵了,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王東說,全都是你說了算,不睡是你,現(xiàn)在立馬做夢也是你。李宏麗說,你有啥意見嗎?王東說,有。李宏麗說,忍著。
3
李宏麗在一張日歷上數(shù)著日期,還有多少天。在同樣的日歷上,她又重新數(shù)了一遍跟王東結(jié)婚的日子。那些日子,在她的指尖上被輕輕重復(fù)地點著,那些日子就越來越厚,越來越熱了。李宏麗把警服的外套脫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里面的白色內(nèi)衫已經(jīng)汗?jié)窳?,門外有人走動,她的心怦怦跳,小心地收起那張日歷卡片,夾到書里。
4
馬上就要演出了,大家練得并不好,李宏麗對那些犯人說,你們?nèi)绻俨缓煤镁?,我今晚就得加班陪著你們練了。大家默默地看著自己手里的樂器,像撫摸一件件竊笑的暗器。
李宏麗去后臺的辦公室給王東打電話說,今晚我看是回不去了,馬上就要演出了,他們練得還不行。
王東說,那我陪,陪你。
李宏麗說,得了,你在這兒,他們更不專心練了,你回去吧,這里有值班干警陪著,沒事。
王東說,也行,我也歇歇。李宏麗說,滾蛋。
李宏麗回到舞臺上,對犯人說,我決定今晚值班陪你們練,但我可把丑話說明白,今晚誰要是拖大家后腿,他就別睡覺了,一個人在這里練。大家哄然大笑。那笑聲充滿了釋然的壞意和放松,有人好像感覺到了什么,去捂嘴。這讓李宏麗一下子警覺,她突然明白過來這么多天犯人為何總是不好好練了,原來就是為了在這里等著她呢。李宏麗的臉一紅,隨之而來的是憤怒,她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感覺被他們這些壞人集體欺負(fù)了。她看到張放的臉,上面寫著簡單的歡喜,沖她安靜地微笑著,她一下子明白了這是他的主意,作為樂隊隊長的他完全有這個能力讓大家聽他的。
李宏麗指著張放說,你,過來。
張放這回沒有放下手里的樂器。那是一把國產(chǎn)的薩克斯,掛在張放瘦削高挑的脖頸兒上,像一個巨大的獎杯,因為精心保養(yǎng),它散發(fā)著金色的光澤。李宏麗小聲說,是不是你出的壞道兒。
張放說,大家都有這個意思吧。
李宏麗說,他們敢。張放說,大家沒有壞心,就是想多練會兒,一宿不睡覺地練才好呢。李宏麗被這句話一下子感動了,說,回去吧,你們好好練,我走了。
李宏麗跳下臺往外走,一個干警在臺上喊,李宏麗,你去哪兒???通勤車都發(fā)了。李宏麗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臺上那些犯人,大聲說,準(zhǔn)備,開始!
那天晚上,李宏麗想,他們真是一群壞蛋啊,他們得用多么縝密的心思去掩飾自己手里的樂器不發(fā)出精準(zhǔn)的聲音。他們默默謀劃著一個騙局,在哪個音兒上哪個人要走調(diào)兒——微微地走調(diào)兒,卻又不能被她察覺這是刻意為之。他們既要讓她對他們不徹底失望,還要讓她始終充滿希望,讓她在失望與希望之間始終站在他們跟前,只需再加把勁兒就能抵達(dá)完美。
他們費(fèi)了那么大的心思就是為了能跟她多待一會兒,是這樣嗎?還是真的就像張放說的,他們只是想多摸摸樂器?李宏麗想到這兒的時候,身底有一絲涼意,那種涼跟張放第一次接過演出服裝的時候把手心貼在她的手背上一樣涼。那種涼滲進(jìn)骨頭縫里,咕咕地冒著熱氣。
5
張放的母親和妹妹來探監(jiān),李宏麗對她們說,可以跟張放一起吃點飯。張放母親和妹妹面露難色。一般家屬聽到這樣的消息會高興地叫起來,李宏麗猜到了她們的難言之隱,在飯廳給她倆打了兩個菜——一個是干豆腐炒辣椒,一個是酸菜燉肉。張放母親問張放哪兒來的錢要這個。張放說,我們這里發(fā)點生活費(fèi)的。張放母親和妹妹放下心來,但一口不碰那些菜,對張放說,以后可千萬別買了,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個兒留著吃吧。張放說,你們不吃我也不吃。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頭商量一人一口。張放母親每次用匙剜出菜送到張放眼前時,那些菜總是懸懸欲墜地滿,而給自己和張放妹妹剜菜的匙總是輕描淡寫,似有還無。張放就把匙拿過來喂母親和妹妹,母親和妹妹都微微張嘴,吃滿滿匙里的一半,好像嘴就那么大,裝不下太多的飯菜。張放執(zhí)意讓她們再來一口,每次一匙總要吃兩下、三下,但這種節(jié)奏他們是歡喜的。
三個人把一盤菜吃完了,再吃下一盤菜,好像那是一條路,走完一程再走一程。飯也是一人一口地吃。李宏麗站在不遠(yuǎn)處的大玻璃后面看得心潮澎湃,一個人悄悄退出去,對值班的管教干警說,賬記我的。
到了辦公室,她又把張放的卷宗拿出來。這個卷宗她已經(jīng)看過幾回了。上面白紙黑字的“搶劫”兩個字是那么觸目驚心,像兩把刀把她也搶劫了,但那是她自愿被搶劫的。再看案由,張放想考大學(xué),為了報名費(fèi)二十三塊錢去搶劫……李宏麗從椅子里站起來,腦子里都是他們?nèi)溯喎燥埖那榫埃闷痣娫挻蚪o王東說,今天晚上我想去打羽毛球。
王東問李宏麗,怎么突然想打羽毛球了呢。李宏麗說,就是想,怎么的。王東說,姑奶奶,你想干啥就干啥。李宏麗說,打一場多少錢。王東說,十五。
李宏麗又問一句,多少錢。王東在電話里說,十五。李宏麗說,不去了。王東說,又咋了啊,你這一會兒一變的,真是服了你。李宏麗說,別磨嘰,我要回家?;啬膫€家?我家,李宏麗說。我感覺最近你有點反常。怎么了?李宏麗警覺地問王東。王東說,詭異。李宏麗哈哈大笑。王東說,你的笑聲真淫蕩。
李宏麗去菜市場買了干豆腐辣椒酸菜和肉片,親自下廚給母親和王東做,一邊做一邊說,你們說我做的能好吃嗎。王東說,一定,好,好,好吃。李宏麗說,好吃你一會兒就多吃點。母親說,值得期待。李宏麗對王東說,看到?jīng)],這就叫水平,以后學(xué)著點。王東說,當(dāng)然有水平了,要不怎么能生出你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呢。李宏麗說,那以后咱倆的孩子要是像你可咋辦啊。王東說,過,過,過,過,過,過,過,過——李宏麗說,別過了。王東才擠出三個字,分了啊。李宏麗母親平時從不好意思笑王東的磕巴,這回也被逗笑了,一邊笑一邊拍李宏麗的背。李宏麗伸出舌頭沖王東做鬼臉。
李宏麗用匙喂母親和王東,一人一口地吃她做的菜,還沒等進(jìn)嘴,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李宏麗說,你們笑什么啊,這件事有那么可笑嗎。母親說,你整這事是干啥啊,不好好吃飯又起什么幺蛾子。李宏麗說,怎么就不能那么吃呢,王東你先來。王東吃了一口,李宏麗和母親看著他嚼碎,咽進(jìn)肚子里。李宏麗說,媽,該你了。母親說,你們那么盯看著我,我著急。李宏麗說,那我先來。李宏麗在兩個人的緊密注視下感覺每嚼一口都如登山。她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怎么吃的啊。
王東說,誰啊。李宏麗說,快吃吧,吃完了,咱倆去打羽毛球。你不嫌貴了?。烤痛蛞粓?。
李宏麗握著羽毛球的紅色橡膠頭,看著一條條細(xì)桿支撐起來的白色羽毛,在紅色橡膠頭上聚攏成一個塔尖。她把羽毛球放在案板上,想起有一次上犯罪心理課,教官把一個羽毛球放在教室前面的桌子上問大家感覺像什么。說什么的都有,她都忘了,只有一個女孩子站起來小聲地說,像監(jiān)獄。大家都啊的一聲,然后不絕贊嘆,太形象了。老師說,每個人看到的外部世界都是自己內(nèi)心的映像。那個女孩開始流淚。奇怪的是,那么多年過去了,李宏麗怎么就忘記了自己當(dāng)時說的像什么呢?,F(xiàn)在李宏麗看著那個白色的羽毛球,想它像什么呢,一無所獲。她把王東叫過來問他像什么,王東一邊甩汗一邊說,有病。
那個羽毛球李宏麗偷回了家,或者說撿回了家。場地到處都是,雪花一樣。李宏麗把羽毛球擺在了書桌上。王東說,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奇怪了。怎么了。多愁善感,不像那個在臺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剽悍女人了。
我剽悍嗎?李宏麗走到鏡子前左照右照。你不彪就行,王東說。什么意思啊。沒啥意思,你知道自己是誰就行。你啥意思啊,今天王東你把話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啊。王東一把摟過李宏麗,睡覺。
李宏麗靠在床頭給王東拉了一個單子,上面都是書名,她對王東說,能不能幫我把這些書都買來,我想送給他們。王東說,我盡力找吧。李宏麗說,謝謝你,王東。王東說,你突然這么客氣我感覺瘆得慌,我有啥問題你就直說,你這么整,我心里沒底,你只要一夸我,我就不磕巴了。李宏麗說,我愛你。
6
李宏麗站在臺上,看著每一個穿著演出服的人,說,今天,此刻,我們就跟正式演出一樣,你們一定要發(fā)揮出自己的最好水平,使出全部的力氣和技巧,還有感情,最重要的是感情,聽明白了嗎?大家齊聲說,聽明白了,然后紛紛抓起自己的樂器開始調(diào)音試音。李宏麗走過他們身邊,看著這些不到二十歲的未成年犯人。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有一把心酸血淚,父母不是離散就是離世,他們從小就失去了翅膀,從來沒有體會過飛翔,他們一直在地上爬行,身后拖行的印痕是一條泥濘、骯臟、電閃雷鳴、飛沙走石、鮮血淋漓的道路,他們在那條道路上驚恐、嘔吐、痙攣、抽搐、分裂、幻覺、崩潰、坍塌,然后,就在今天,他們遇到了音樂,看到了安靜的力量,看到了陌生的自己。他們不敢相信,互相問對方這是我嗎,是嗎,打我一下,狠狠地打,再狠點,讓我知道是我。晚上,他們在對方的后背上敲打節(jié)奏,噼里啪啦,叮叮當(dāng)當(dāng),聽到值班干警的腳步聲,迅速鉆進(jìn)被子里偷笑。
7
李宏麗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她找過監(jiān)獄長說出自己的想法。監(jiān)獄長看在她準(zhǔn)老公公的面子上,沒有言辭激烈地批評她,只是一聲不吭地顯出不理解的漠視神情。李宏麗不想放棄,再一次對著那不理解的漠視神情說,他們練了整整五年,沒日沒夜地練,就是為了這次比賽。他們現(xiàn)在能演奏《拉德茨基進(jìn)行曲》,他們太不容易了,他們有的人練得手指流血,嘴唇流血,眼睛流血,你知道音樂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比命還重要,因為他們是一群早就放棄命的人。
那不理解的漠視神情不但沒有被打動,反而有了更大的反感。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說,宏麗,你也是警校畢業(yè),你忘了自己身上的職責(zé)嗎,你知道你現(xiàn)在說這些話是多不理智嗎。
李宏麗的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看著眼前那不理解的漠視神情又增加一層責(zé)怪的神情,她知道說什么都是無用的了,她轉(zhuǎn)身往外走,身后傳來一句,不許泄露風(fēng)聲。
8
凌晨四點,在密如織網(wǎng)的電網(wǎng)下,一排排警車首尾相連停在院子里,如一個被大墻箍住的圓圈。
李宏麗一夜沒睡,她站在空曠的禮堂里越想忍住眼淚,淚水越止不住地往外擠,她索性不忍了,捂著臉默默地抽泣。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王東輕輕地把她攬入懷中,此刻,李宏麗特別害怕王東說話。還好,他沒說。
李宏麗說,我不甘心,他們不甘心,五年啊,沒日沒夜的五年。
王東說,你等著。說完就往禮堂外面走。李宏麗喊,你干什么去。王東說,把設(shè)備都調(diào)好,一會兒就過來。
過后,李宏麗想,王東是怎么做到的,他潛進(jìn)一個監(jiān)區(qū)又一個監(jiān)區(qū),怎么說的小話,怎么千保證萬作揖地央求他們,悄悄地讓那些人從被窩里爬起來去禮堂的,那些值班的警察怎么就同意押送犯人過去的。太不可思議了。
他們像小鳥一樣,一對一雙,成群結(jié)隊地飛進(jìn)排練禮堂。他們對半夜突然而至的排練絲毫不覺得突兀,一宿不睡地練才高興呢。他們拿起自己的樂器,全神貫注地準(zhǔn)備著,如即將上戰(zhàn)場正擦拭自己武器的士兵。
李宏麗看著他們,一層淚霧在眼眶里,如一層薄膜。她穿插在他們中間不停地走動。他們是伴舞,她是那個主角,那么那么多年,她在他們心中獨(dú)舞。
她看他們準(zhǔn)備就緒,說,我們再演奏一次。準(zhǔn)備好了嗎。準(zhǔn)備好了。李宏麗起手,一聲舒緩的大提琴音如一只飛鳥低沉地滑過天際,那么沉穩(wěn)那么深重。李宏麗的眼淚流下來,犯人們的眼淚也流下來。
……聲音如琴鍵。空氣在寂靜中顫抖。一塊塊陽光在地上做著燃燒的白日夢,口琴的旋律從夏日金黃色的靜脈深處流出,所有的音符都升了八度,在窗簾上呼吸。校園里叢叢的綠葉就像金銀絲細(xì)工般精致,令人想到古老的山色,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不是風(fēng)吹動樹林,而是樹引起風(fēng)動。被風(fēng)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書桌,染上了雄壯的氣質(zhì),充滿了四散在彩色晴天深處的回音以及顏色的回憶,極富耐心地?fù)崦倌甑念^發(fā),仿佛沐浴在深海的光線之中,它們享受著這段空白,可以在時間的邊緣,在無盡白晝的邊界做夢……
臺下空無一人。
那些奔涌的音節(jié)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那么靜謐,仿佛能聽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跳聲。突然響起敲門聲,李宏麗看到王東用后背頂住那扇巨大的門。李宏麗沒有停手,所有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只是賣力地演奏著。李宏麗轉(zhuǎn)過身,她的手停下來,但演奏沒有停下來,她靜靜地看著那道門,王東被那道門推搡得前后搖晃,但他依然在堅持,像大海中的小船,隨著巨浪起浮而不沉沒。李宏麗從沒有像那一刻發(fā)現(xiàn)自己深深地愛上了王東,他像一個乘風(fēng)破浪的勇士與滔天的巨浪搏斗,隨時有喪命的危險……她沖下舞臺向王東跑去,她站在了他的身邊,跟他一樣用后背頂著敲門聲,等待著犯人們把樂曲演奏完。
樂音如一道道驚險的瀑布狂急而下,飛迸到四周的巖石和樹葉上,那些巖石和葉片因此變得富有了跳躍的節(jié)奏,它們互相打著招呼,嬉戲著,有的樹葉擁抱著水珠一起滾落,砸在地面上,那里因常年累月地滴落形成一個碩大的水坑,那些葉片就如魚兒一樣在里面漂浮著,游蕩著。
樂曲終是沒有演奏完。大門被轟然撞開,王東和李宏麗被撞得摔倒在地。副監(jiān)獄長、監(jiān)區(qū)長和干警們看著眼前的一切,眉頭擰成一團(tuán),不知說什么好。監(jiān)區(qū)長抬起胳膊,沖著臺上喊,給我停!
王東把李宏麗扶起來,李宏麗走上臺前,哽咽地對犯人們說,你們今天演奏得特別特別好,我希望你們在未來的日子里,永遠(yuǎn)不要丟掉音樂,不要忘記我們這五年,你們是怎么跟自己說話的,怎么跟這個世界說話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異樣,一開始他們的臉上掛的是驚恐的淚,隨著李宏麗的話,那層淚結(jié)了一層疑問的霜,刮得嘶嘶作響,凍在天鵝絨般的心尖上。有人蹲在地上哭,有人背過身去哭,有人坐在地上哭,有人靠在另一個的身上哭,但所有人都死死地抱著樂器,寂靜無聲,好像時光靜止了。如果能夠靜止,哪怕就此死去,他們也愿死在那些飛旋的音符之上。
李宏麗說,我今天帶來了照相機(jī),我要給你們拍一張合照,等你們出監(jiān)那一天帶在身上。犯人們整理衣服,淚水打在樂器上,形成濕漉漉的印兒,像一個個吻痕。
李宏麗沖著臺上手里拿著樂器的犯人們說,笑一下。
7
李宏麗站在警車下面,看著犯人戴著手銬一個個走上車。她和他們一一握手,把書一一放在他們的手里,他們的手因為有手銬的阻礙,使書顯得過于沉重了。李宏麗湊近一個人的耳邊輕聲說,你的媽媽已經(jīng)原諒你了。那個人瞬間崩潰,失聲痛哭,手銬在空中嘩嘩作響。他問李宏麗,真的嗎,是真的嗎?李宏麗說,真的,相信我。他轟的一聲給李宏麗跪了下去,李宏麗知道,他跪的不是自己,而是被他傷了心的媽媽。
一個人拽著車門不肯上車,扭轉(zhuǎn)著身體回頭看李宏麗,李宏麗看著他的眼睛,那個人喊,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里,求求你們不要讓我走,我不走,我不走,求求你們不要讓我走。李宏麗知道他有著嚴(yán)重的分離焦慮,他害怕轉(zhuǎn)到成年犯那里的情景,他不敢面對陌生的領(lǐng)域,他還是一個嬰兒。李宏麗走過去輕輕地把他摟在懷里,所有人都哭了。那個人止不住地抽動著肩膀,李宏麗對他喃喃細(xì)語。他抬起頭,給李宏麗鞠了一個躬,他的頭幾乎觸地,手銬在地上拖動。
張放把那個人扶起來,李宏麗看到他們的手銬撞擊在一起,發(fā)出的聲音無法辨別。張放坐在靠窗的位置,李宏麗看著他的側(cè)臉,警車的窗欄桿把他的臉切割成幾個道道,使他的臉看起來更加倔強(qiáng),他始終沒有轉(zhuǎn)頭,李宏麗為他感到高興。她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一輛輛囚車駛出大門,走過警戒區(qū),拐彎,上路。李宏麗感覺自己的心跟整個監(jiān)區(qū)大院一樣空了。
李宏麗又回到禮堂,整個禮堂那么安靜,安靜得讓人感到害怕。那些少年犯曾用手里的樂器讓那些安靜充滿了彈性,撞擊著他們的心墻,反復(fù)地交叉重疊再重新梳理剝離整合回彈向自己,他們就濃烈了。音樂讓他們在那些密如織網(wǎng)的音符中找到了一種秩序的美感和快感。在他們那種無邊的恐懼和慌不擇路的道路上,音樂變成一束光,穿透身上的黑洞,讓他們的靈魂從里面爬出來。她就是陪著他們一起爬出來的人。他們一直以為她是神,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們也給了她一種發(fā)現(xiàn)的力量,讓她看到自己更清晰的紋路。
她看著那些擺放整齊的琴盒,她蹲下去把琴盒都打開,看著樂器如一個個嬰孩在母親的懷抱里,那么安靜。她是他們的老師、媽媽,也許還有姐姐、戀人。李宏麗想起張放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是他們里面最年長的,跟她差不多大,他骨子里那種超乎尋常的克制與冷靜,仿佛有千般委屈萬般溝壑都可以不說,都可以深埋進(jìn)遠(yuǎn)方的深處,在深處就成了風(fēng)光。那個風(fēng)光是命運(yùn)強(qiáng)加給他的,他不想要,但不行。
李宏麗把自己的警服整理了一下,面對空空的舞臺,她抬起右手,一個起勢,閉上眼睛……她得把樂曲演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