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樺
記住一個人的一生
在一塊石頭上刻上他的名字
留住一個春夜,你
只要輕輕一聲:噓——
四月,麥地遠(yuǎn)處,一列
隆隆駛過的綠皮火車
一個字詞,教會我
如何支撐起一首詩
用了大半輩子光陰
學(xué)會干凈而熱烈地活著
在人間,我有比天空更高的夢想
比瓦礫更破碎的命運——
火焰和血順著黑暗流淌
胡桃木的桌子上斷刀跌落
一叢白發(fā),說著我的前半生
雪,這北方的事物,我已多年沒見過它
有關(guān)雪的詩句確實太多了,寂靜的冬夜
我寫下的只有白發(fā),余生
大地緊迫,一片蒼茫
我在去年春天寄出的雞毛信
直到今年的秋天還沒有抵達(dá)
我在少年時淌下的滿臉淚水
一直到今天還沒能完全收回
我在七月做過一場白日夢——
秋天,樹枝搖晃,落葉繽紛
前世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一句話
即使忘記,風(fēng)也會幫我記住
直到此刻,直到你的聲音傳來
天上的星星,正在不停地辯解
一粒乳白的藥丸突然停住
指證一場突如其來的悲傷
一粒藥丸,它破碎的光芒
類似一撮隨風(fēng)潑灑的煙灰
一間巨大而空曠的病房
床頭的卡片插得一絲不茍
醫(yī)囑潦草,簡短,假象
正好點到一個人的死穴
我經(jīng)歷的這些年,陽光
從來只給我一半的光影
黑暗的一面,用來回憶
明亮的一面,留著驚悚
常常想起幾十年前,走夜路
老家村莊后面那一片茅草地
獨自一人,踩著一片白月光
我的祖父祖母,都埋在那里
一顆顆露水在腳趾上跳來跳去
背后,蟈蟈的叫聲緊追著我
回頭看見那些青草矮進(jìn)秋風(fēng)
天空云彩互換位置,那場景
讓我,忍不住,背轉(zhuǎn)過身來
月亮,一只樸素的大蟲子
星星,密布天空的小神仙
一粒嫩芽長成的種子
一條小河流成的大海
胸中的石頭閃閃發(fā)光
生活,一面湖泊,可能
在某個夜晚露出河床和湖底
但它不交出一顆多余的石子
不要責(zé)備,我的
詩歌從不缺少苦難,你不察覺
僅僅因為你缺少一顆受過傷的心
習(xí)慣拒絕的人,內(nèi)心
往往最需要某種安慰
比如在犁木街,省略掉
那些石板小路亭臺樓閣曲水流觴
避開三兩只夏蟲和月亮的高聲唱和
我卻無法躲開一棵高大的鉆天榆
隔著一大片密不透風(fēng)的樹蔭
一只半青的石榴滾落到樹下
它并不是為了拒絕成熟
只為能代替星星上的露珠
向我傳遞清脆干凈的笑聲
時間給我們留下過什么?
清晨的蟬鳴、黑夜的閃電
午后,一記雷霆的不朽回聲?
初開的蓓蕾向蝴蝶學(xué)會了親吻
側(cè)身而過的女子手持點火的蒲棒
塔尖飛起的鴿子,有一只來自唐朝
天空中的水母、端坐古塔的海妖
波浪在半夜的礁石上練習(xí)唱歌
愛,從來都不依靠經(jīng)驗和回憶
頭枕溪水,在夜幕上畫出星星
凌晨三點,一天中最困倦的時候
我坐在燈下,把睡眠,讓給了你
草原上的云彩并無深意
它只是移走了大地上的陰影
有時候,云長出了翅膀
撲棱一下,滑向更低的云層
遍地黃羊,一匹小馬駒用一個
響鼻,將一大片草原帶到了別處
雨,總是在深夜落下來
燈光下,我期待被一個人叫醒
從黑暗中抽回來的手
放到哪里都不合時宜
每走一步都是在赴死
而它的夢無疑是活著的
有時沉默,有時,歌唱
從不追問歌聲去了哪里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結(jié)尾
就像每個人都會遭遇死亡
在老年,中年,也在青年!
而一條河只能夠死在這里
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的地方
在低頭就能看見月亮的地方
在擱下頭就能睡覺的地方
故鄉(xiāng)的土,都比別的地方高一些
挾帶黃金拌著鮮血的泥土
接近大海,它反而不走了
用波浪和月光將頭輕輕墊高
僅僅是希望能夠用那些鳥叫
將大海的波浪,通過一場夢
向千里萬里之外一點一點運回
每天,習(xí)慣于一個人坐在這里
看著潮濕的光線從手背上走過
或明或暗的光線里,你在沏茶
計算一天的時光可以分成幾小杯
每一杯的顏色大致相似
每一次的流淌聲音不同
學(xué)會在雨聲里加酒、淺霜中加雪
除了搖動,紛亂的花影不會言說
留一道木門。逆光的折扇,打開,即合上
杯底的人影,出現(xiàn),又消失
初冬時節(jié)的天黑得有些早,剛過下午四點,原本明亮的天色就漸漸發(fā)暗。獨坐蒼茫,看著窗外的樹葉在枝頭舞蹈,陽光從它們的正面翻轉(zhuǎn)到背面,我相信,過不了多久,頭頂?shù)男枪鈱崖愤叺穆淙~和落葉上的詩句照亮。
對于我來說,灘涂,大地,故鄉(xiāng),愛情,詩歌就是我的生命簡史。獨坐蒼茫,借著那最后的光亮對時間和記憶進(jìn)行翻檢,我能不能這樣來形容:中年的寫作,就是給漸漸老去的自己寫信。記得最初接觸“蒼?!边@個詞,語文老師曾經(jīng)用“曠遠(yuǎn)迷?!眮斫忉?。這里面有兩層含義:一是“廣闊無邊”,二是“模糊不清”。也就是說,此刻,獨坐蒼茫,我有一半是坐在了這種“漸漸到來的黑暗”里。除此以外,“蒼?!彼坪踹€有另外一層意思:匆忙。就像疾速轉(zhuǎn)動的車輪,就像一條大河的猝然而去,寫詩,從生命里傾倒出泉水,將眼神放進(jìn)去,把鮮花和愛放進(jìn)去,詩歌就是對于“存在”的挽留和打撈,無論遠(yuǎn)近,無論短長,關(guān)鍵,是這種“存在”里必須有火有酒,有愛有恨,有最后一滴騎士的血。中年以前,我的詩歌更多來自清晨和上午,而如今,我更習(xí)慣于午后的寫作。獨坐蒼茫,沉思使一顆心下潛。我在蒼茫中審視自己,審視這些蒼茫之詩,用一粒粒文字將暮色帶進(jìn)即將來臨的黑夜。讓生命在一首詩中“存在”,我們可以做得更像一個詩人。
多年的寫作,留下的都將稱為“余生”。我在黃昏時分寫下的這些詩歌,終將像一顆顆星星,照耀這蒼茫的人世間。